市郊水庫旁,黎湛掃了掃石階上的塵土,坐了上去。


    “韓昆要殺你?為什麽?”被帽子遮去大半張臉的黎衡,對兒子所說的話完全無法相信。


    “韓昆殺人根本不需要理由,也許,他覺得我對韓闖是個威脅,誰知道!”黎湛不聽韓闖的安排,特意避開錢永勝,為的就是有機會再與父親單獨談一次。既然不能繼續留在韓闖的身邊,他就一定要盡力為他多築一層保護的屏障。


    “你看,我就說韓家那些人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吸血鬼。想踢走就踢走,想殺掉就殺掉,就算你為他做牛做馬,拚死賣命也討不到一點好。虧你還一直把韓昆當老大,那麽忠心……”


    黎衡有些激動,一番話雖然是在說黎湛,可更像是在說自己,“對了,韓昆既然要殺你,你又是怎麽逃出來的?”


    黎湛抬頭,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鏡,感覺眼角的傷處有些刺痛,“是韓闖,他救的我。”


    “我猜也是他,那傻小子……”黎衡冷冷地笑了笑,稍稍抬起了帽沿。


    黎湛不滿父親對韓闖的輕蔑,打斷道:“別以為他真的傻,如果他一旦對你起了疑心,說不定會比昆叔手還狠。”


    黎衡雙眼一瞪,問道:“疑心?他為什麽會起疑心?你是不是對他說了什麽?”


    “我能說什麽?說他最崇拜的那個人,其實是間接害死他父母的凶手嗎?你傷害了他最親的人,卻還在這裏假惺惺地扮演拯救者的角色,如果你不是我的父親,你以為……”黎湛抬起頭,透過墨鏡盯著父親陰鬱異常的麵孔,硬生生地打住了話頭。


    黎衡拿下帽子,露出有些花白的頭發,與兒子對視了片刻之後,語帶凶惡地說道:“既然你還記得我是你父親,那就不要做蠢事。如果韓闖知道當年的事,你以為他還會把你當朋友嗎?”


    無法看透兒子麵無表情的背後有著怎樣的心思,黎衡停頓了片刻,放緩語氣繼續說道:“不管你相不相信,當年的事情是個意外,我根本是無心的。現在什麽都無法挽回了,你又何必去增加韓闖的痛苦。何況,還有韓昆,如果這些事讓他知道……你想看我死無全屍嗎?”


    有風吹過,水麵泛起漣漪。


    黎湛從台階上站了起來,與父親麵對麵站著。


    因為墨鏡擋著,黎衡完全看不見兒子的眼睛,父子倆對峙著,沉默如同繩索勒住脖頸。


    “我希望你好好活著,就像我希望韓闖健康長命一樣。昆叔太精明,如果你不想露馬腳,就離韓闖遠一點。”說完這一句,黎湛轉身離開。


    他隻能做到這一步,父親與韓闖就像手心和手背,他兩個都想保護,無法偏幫任何一人。即使明明知道錯的是父親,他也什麽都不能做。


    大義滅親,永遠都是說起來容易,隻要一想到韓昆對待敵人的冷酷與殘忍,黎湛就膽寒不已。


    “你要去哪兒?”看著兒子的背影,黎衡鬆了一口氣。兒子到底是兒子,就算沒有親厚的感情,血緣的牽絆也足以讓他忠於自己的父親。


    黎湛沒有回答,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裏。不過,不出三十分鍾,一輛汽車攔在了他的麵前,很快為他提供了可能的去處。


    “昆叔不想再看見我了?”


    “他隻是不想你再出現在韓闖的麵前。”


    “說不定殺了我會更容易達到這個目的。”


    “別說傻話,”李新拍了拍黎湛的後腦勺,就像父親對兒子,“昆哥也是看著你長大的,他隻是一時不能接受而已。我跟他保證過了,一會讓你離得遠遠的。”


    “去哪兒?”


    “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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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機從漆黑的夜空中滑過,閃爍的紅燈像異色的星子。


    韓闖從床上爬起來,第n次走進廁所。拜黎湛留在他肚子裏的東西所賜,他已經腹瀉了整整一天,差點沒把馬桶坐穿。即使心裏仍在咒罵,可韓闖還是忍不住拔通了錢永勝的電話。


    “找到他沒有?”


    “沒有,我問過美琪了,她也不知道阿湛在哪裏。會不會是昆叔……”


    “不可能,叔叔答應過不會傷他。”


    “那我再找找,有消息就打電話給你。”


    “好。”


    掛上電話,韓闖再次躺回床上,難以成眠。


    黎湛消失了,錢永勝代替他成了韓闖的貼身保鏢。一個星期後,黎衡回到了廣榮,幫助韓闖打理生意。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所有人都絕口不提黎湛,就像他從來不曾出現一般。


    自從韓闖的腹瀉治好之後,他也不再打聽黎湛的下落。他相信黎湛是安全的,因為叔叔一定會遵守他們之間的約定。


    韓闖依然每天泡酒吧、逛夜店,過得逍遙自在,隻是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偶爾會想起黎湛最後給他的那個親吻。說不清原因,隻是懷念。


    為了達成父親的心願,韓闖開始有計劃地縮減地下錢莊的生意,將錢投到正當的營生中去,逐步為漂白韓家做準備。關於這一點,黎衡頗有些微詞。


    “阿闖,關虎現在道上勢利很大,他想借錢周轉,我們如果不借,隻怕會引來不好的傳聞吧?”


    “什麽傳聞?”韓闖放下手中的鋼筆,笑著問黎衡。


    看著這個初出茅廬,卻毫不怯場的家夥,黎衡不由謹慎起來,“大家會以為是錢莊出了問題,到手的生意都不接……”


    “關虎做的是軍火生意,我不想去招惹。這種合作有一就有二,如果他認定了我們可以幫他,到時候想脫身可不容易。”


    “我們打開門做生意,看的是一個‘利’字,以前可從來沒顧忌過借錢的人是何種身份,隻要他有本事還就行。”關虎這條線是黎衡搭上的,他本想借助關虎這層關係在軍火買賣裏插上一手,為自己多謀一條賺錢的門路,沒想到卻卡在了韓闖這裏。


    韓闖自然不知道其中的蹊蹺,隻當是黎衡是在為做不成這筆生意感到惋惜,於是好言安慰道:“衡叔,廣榮做了幾十年的黑道生意,是時候轉黑為白了。事實上,我準備下個月就去注冊一家新公司,投資連氏國際的一個酒店開發項目。”


    聽到這個消息,黎衡大為吃驚,“投資酒店?開什麽玩笑!”


    “不是玩笑,這件事我已經考慮很久了,叔叔也很讚同。”韓闖聳了聳肩,說:“這個酒店項目本來是連氏與國外的艾森公司共同投資的,已經進行過半,前景樂觀,我們中途加入進去,其實是占足了便宜。”


    “有這麽好的事情?”黎衡顯然不太相信。


    “我與他們兩家的負責人有點交情。”韓闖不知要如何解釋自己與連氏當家人連宇喬,還有艾森公司董事長夫人喬婭之間的聯係。其實這都是蘇沛的功勞,如果當初他沒有請韓闖來當辯護律師,韓闖今天也不可能賺個這麽大的便宜。


    “總之,這是廣榮的機會。如果合作順利,我們就可以借此機會轉到正行中去。”韓闖從座位上站起來,為黎衡端來一杯茶,遞到他的麵前,“衡叔,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嗎?”


    黎衡接過茶杯,連連點頭。他不能讓韓闖看出自己的不悅,誰叫他當初一口一個不希望兒子卷入黑道,現在韓闖想漂白韓家,他根本沒立場提出任何異議。


    處處處心積慮的黎衡第一次嚐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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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球的另一邊正是午夜,黎湛被窗外的雷雨驚醒,幹脆拿起一罐啤酒坐到客廳的大落地窗前。


    異域的生活談不上辛苦,隻是偶爾會因為語言不太靈光而造成不便。這次跨國之旅最讓黎湛意外的,是一直充當韓昆的左膀右臂的李新,這半年來居然是在一家酒店學習經營管理。


    要知道,外人隻要提到韓昆,就一定會聯想到李新,黎湛從沒想過李新也會有離開韓昆的一天,做著與韓家完全搭不上邊的事情,就像與韓家沒有任何關係。


    “還沒睡?”雷雨同樣吵醒了睡在隔壁房間的李新,他們租住在同一套公寓裏。


    不想承認自己是因為思念某人而難以成眠,黎湛抬手指了指窗外,說:“雨很大。”


    拿了一罐啤酒,李新坐到黎湛的身邊與他聊了起來,“艾森酒店的工作還習慣嗎?”


    “還好。幸虧當初昆叔逼我多讀了幾年書,不然就糗大了。”黎湛自嘲地笑了笑,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工作,他隻能盡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笨拙。


    “昆哥其實很器重你,如果不是……”李新沒有將話說完,對於韓闖與黎湛的種種,他並不想發表評論。


    黎湛喝下一口啤酒,直到苦澀的味道在舌尖散開才重開話題,“你為什麽會來這邊?廣安那件事已經過去這麽久了,昆叔的氣也該消了吧?”


    “我來這邊是韓闖的安排。這次回去本想求昆個讓我回去,沒想到卻把你帶了過來。”


    乍聽韓闖的名字,黎湛微微一顫。


    “當初我壞了廣安的規矩,昆哥大發雷霆要踢我出韓家,其實是想給我個機會轉做正行。嗬嗬,都怪我老婆在他跟前抱怨生活動蕩……”李新自顧自地說著,言語中隱約有些感慨,“跟在昆哥身邊幾十年,真要從韓家出來,我根本不知道要做什麽好。正好韓闖與艾森公司的董事長夫人有點交情,而我年輕的時候又在這邊待過,所以幹脆讓我過來學習。都四十好幾了才來當學生,剛開始還真是不習慣呀!”


    聞言,黎湛不由微微一笑,“能在酒店做也不錯,廣安雖然也是正當生意,不過始終都有危險,麗姨不放心也是正常的。”


    吳麗是李新的妻子,是一個性格溫婉的好女人。


    說到自己的妻子,李新忍不住會心一笑,拿起啤酒罐碰了碰黎湛手中的罐子。


    閃電劃過天空,在房內點燃異常的亮度。


    黎湛慢慢踱到窗前,看著雨點狠狠地砸在窗台之上,再濺上他的皮膚,激起透骨的涼意。


    “韓闖他……知不知道我在這裏?”


    “我沒說。”


    “沒說就好。”仰頭喝完罐內所有的啤酒,黎湛衝李新擺了擺手,輕聲道:“我去睡了。”


    這種感覺很奇怪,你最在意的人與你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卻不會真正出現在你的麵前。就像兩人之間的籬牆雖矮,你卻無法翻越,因為築起那道牆的人就是你自己,你清楚它存在的意義,所以不能去破壞它。


    黎湛相信時間能消減他對韓闖的思念,隻是一點時間,然後他們就變成了不相幹的陌生人,也許若幹年後重遇時能笑著相互問好。


    半個月前的那場身體遊戲,就像塵埃一樣飄散在風中,了無痕跡,不會有人再去提起,如韓闖所願,兩不相欠。


    艾森酒店是隸屬艾森公司旗下的一所五星級豪華大酒店,黎湛由李新介紹進來,暫時在酒店安全部門見習。


    說是見習,其實是打雜,老員工排擠新人哪裏都一樣,更何況他是黃皮膚黑頭發的外國人。不過黎湛本來就要求不多,李新為他安排一切他已經很感激了,所以也沒什麽怨言。


    兩個月後的一天,當他正在按例巡查各樓層的電子監控設備,遠遠就看見一人走過來,甚是麵善。


    “黎湛?”來人有些驚訝。


    黎湛愣了愣,叫了聲:“蘇沛。”


    蘇沛穿著一身輕便的休閑服,比黎湛在牢裏見到他時麵色要紅潤了許多,不變的是唇邊一貫的溫和。


    “好久不見,我一直在跟韓闖打聽你的消息,沒想到居然要繞上大半個地球才能遇到。”


    “真巧!”黎湛模糊地回應著,沒有告訴蘇沛,韓闖壓根沒有提起過他。


    寒暄幾句下來,蘇沛執意要邀請黎湛共進晚餐,黎湛無法推脫隻得應承了下來。從蘇沛的口中,黎湛得知韓闖已經投資連氏與艾森公司的酒店開發項目。


    蘇沛當初的那場官司是靠韓闖解決的,為此,蘇沛的戀人連宇喬以及連宇喬的生母艾森公司的董事長夫人喬婭,都欠他一個人情。不過,這個人情居然用這麽龐大的投資項目來還償還,還真是有點不可思議。


    黎湛忍不住問:“這麽信任他?”


    “宇喬不是冤大頭,如果韓闖不能說服他,就算是再大的人情也起不了作用。”蘇沛笑著,說起自己的戀人,完全是一副甜蜜模樣。


    黎湛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聽著,有關韓闖的消息他一個也不願錯過。


    “我出國前一直想邀你吃頓飯,不過韓闖總是說你很忙,沒想到你居然來了這裏。是打算在艾森學習一段時間,然後回去幫忙嗎?”


    “你這次來,是公事?”黎湛繞過了蘇沛的問題。


    “沒有,”蘇沛見黎湛不願回答,也不再追問,說:“我是過來度假的。”


    “一個人?”


    蘇沛張了張嘴,回答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見一道黑影在他唇上輕輕一吻。


    雖然這是國外,但是兩個男人明目張膽的親吻,還是讓黎湛呆滯了半秒。


    不消說,眼前這個身材高大,眼神犀利的男人就是蘇沛的戀人連宇喬。從他眼中的獨占欲可以看出,他非常不高興看到黎湛與蘇沛單獨在一起。


    “這是連宇喬,我們一起過來的。”蘇沛明顯有些尷尬,不過還是馬上為二人做起了介紹,“這是黎湛,韓闖的朋友。”


    “你不是他的手下嗎?”連宇喬的態度有些傲慢。


    他與韓闖不對盤由來已久,不過好在兩人都是公私分明之人,所以並不影響兩人公事上的合作。


    黎湛沒興趣應對連宇喬的挑釁,隻是草草結束了晚餐,禮貌地道別。


    韓闖與連宇喬合作的消息讓他有些擔心,父親在韓家多年,走的都是黑道的歪路子,不像新叔有文化,能夠學習新的東西。韓闖要將韓家改黑為白,他勢必沒有立足之地,這層關係韓闖一旦處理不好,隻怕又是隱患重重。


    “黎湛曾經照顧過我,也算是我的朋友,你怎麽可以這麽沒有禮貌?”直到看不見黎湛的身影,蘇沛終於忍不住抱怨起連宇喬的無禮。


    連宇喬看了他一眼,大剌剌地拿起叉子,從蘇沛盤中叉起一塊牛肉放進嘴裏,邊嚼邊說:“我怎麽沒禮貌了?說好來度假,你居然把我一個人扔在房間裏,還好意思說。”


    麵對連宇喬孩子氣的表現,蘇沛有些哭笑不得,“不過是一頓晚餐的時間,至於嗎?”


    “當然至於!你答應我一步也不離開的,說話不算話!”連宇喬誇張地豎起眉毛,一副大受委屈的樣子。


    蘇沛將自己的食物全部推到連宇喬的麵前,嗔道:“懶得跟你說。”


    早就餓慘了的連宇喬不客氣地大吃起來,同時還不忘嘮叨:“那個黎湛和韓闖真的是朋友嗎?兩個人看起來可真不一樣。”


    “我們看起來也很不一樣。”


    “他們和我們一樣?”


    “感覺吧,我每次和韓闖說起黎湛的時候,他都怪怪的。而且剛才……”蘇沛撐起下巴,回想起黎湛剛剛聽到韓闖的名字時,眼底閃過的複雜神情。


    “這麽說來,這個黎湛很可能是韓闖的軟肋羅!”連宇喬的心情突然大好,一口吞下了盤子裏的最後一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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