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一陣刺骨錐心的劇痛襲上心口,池枕月用力捂住嘴,熱流旋即染濕了衣袖。鮮紅的衣服,殷紅的血跡,混在一起,分辨不清。


    他閉目咽下滿口腥甜,撐著兩根竹製拐杖,慢慢地挪到書案旁艱難坐下,蘸水磨墨。


    斷骨處的夾板前幾天已經拆走了,然而要真正恢複到完好如初,禦醫說還得靜養上半年。池君上聽後,緘默不語。他卻低著頭微笑。


    在場每個人,都知道他等不到那時候。


    禦醫走後,池君上親手削竹,為他做了兩根輕巧的拐杖。「枕月,二哥想一直陪著你,可早朝還是得去上。你嫌悶,就起來走走,二哥退了朝就回來陪你。」


    他依舊沒說話,隻是接過了那兩根拐杖,目送池君上黯然擺駕上朝。


    墨逐漸濃了,他拈筆、攤紙,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勾完手頭一筆,他正在蘸墨,忽然聽到珠簾輕響。


    進來的人,居然是曲長嶺。


    池枕月有些意外,沉默地看著這個曾跟隨侍奉自己數年的侍衛。


    曲長嶺臉上表情很複雜,最多是悔恨,對池枕月望了好一陣,才低聲道:「四殿下,你當初是不是早已經發現卑職是王上安插在你身邊的人,故意告訴卑職你要殺王上,好讓卑職去跟王上告密的?」


    池枕月懸在半空的手一僵,隨即慢慢蘸了墨,專心在紙上寫著。半晌,才出乎曲長嶺意料地開了口,聲音很平靜:「是。玄龍攻進風華府的那天,你吹哨示警,安劍君等人很快找來,我就開始懷疑你了。之後二殿下又說對我的事了若指掌。隻要仔細想一想,就不難猜到是你。所以,你絕不會拿真正的毒藥給我。」


    「那四殿下就不怕猜錯?」


    「猜錯也沒什麽大不了。」池枕月居然微微一笑:「你給我的毒藥,是真是假,並不重要,因為我都會換成尋常的花粉。隻不過多你這個旁證推波助瀾,戲就演得更逼真,二殿下會更相信,我是真的要取他性命。」


    曲長嶺震驚迷惘不已。「四殿下你為什麽要讓王上誤會你?王上一直當你是、是……」他是了半天,終究沒好意思把「心肝寶貝」四個字說出口,含糊道:「你這麽做,實在太傷王上的心。」


    「就是要他傷心。」少年語調平緩,甚至帶著絲叫曲長嶺情不自禁從心底發寒的冷硬,像在述說跟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我很快就要死了,二殿下卻還得活下去當赤驪的王。隻有他對我徹底傷心絕望憎恨,才不會為我的死難過,才能好好地繼續活著。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你明白嗎?」


    曲長嶺楞住。


    珠簾外,池君上背靠牆壁,心髒都因池枕月那番話縮緊,幾乎停止了跳動。


    他向來心機靈敏,隻是為池枕月的背叛憤怒若狂,被仇恨蒙蔽的雙眼除了那個叫他痛不欲生的罪魁禍首,再也看不清其他,隻知道一味報複折磨池枕月。


    池枕月臥病寢宮這些日子裏,池君上靜下心,也慢慢想到了許多疑處。今天囑咐曲長嶺去向池枕月套話,果然聽到了和自己猜測相差不遠的真相。


    他的枕月,一直都沒有背叛他。


    這個發現,本該令他欣喜不已,可他卻沒有感覺到絲毫快樂,隻有無窮無盡的懊悔像蠶食桑葉般,一點點咀嚼著他的心尖。施加給少年的侮辱淩虐,此刻全都在他心底泛了起來,讓他沒辦法呼吸。他緊抓著心口,恨不得把裏麵那塊痛楚的根源挖出來,好讓自己徹底解脫。


    良久,他終於拖著冰冷的四肢,悄然離開了寢宮。


    曲長嶺還在發楞。自從跟隨池枕月後,曲長嶺就知道這四殿下外表纖細病弱,內心卻比常人都來得冷酷狠毒,可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悶死對他有養育之恩的池女皇,逼死親身父親。可現在才發現,四殿下對他自己更殘忍。


    呆了半天,曲長嶺才找回言語,茫然道:「四殿下說的,恕卑職愚昧,不明白。卑職隻知道,真心喜歡一個人,就不要讓那人傷心。」


    池枕月一頓,掩嘴低咳片刻後平淡地道:「那是你的方式。我池枕月喜歡一個人,就要用我的方式去喜歡。」


    抬頭看了眼還在皺眉苦想的曲長嶺,池枕月突然笑了笑:「曲長嶺,我往日待你也算不錯,這事,你替我守口如瓶可好?我不想讓二殿下知道後自責。你再幫我做件事可好?」


    他眼波流轉,笑意盈盈。曲長嶺想到這美少年不用多久便將長辭人世,心下惻然,胡亂點了點頭,卻又覺得欺騙這少年實在是於心難安,再也無法在池枕月麵前久留,低聲告退。


    走出寢宮,他才在高牆下找到了失魂落魄的池君上,將池枕月最後的請求轉告給池君上,末了央求道:「王上,這事您就別再追問四殿下了。不然四殿下又會為您擔心。」


    「……我知道了……」池君上每一個字,都幹澀得像從牙縫裏硬擠出來的。深呼吸,用力逼自己平靜下來。


    如果這是枕月的願望,那麽他會裝作自己不知情,忍著萬蟻噬心的折磨,陪枕月一起把這場「背叛」鎖進記憶深處。


    ***


    晴光媚,碧柳濃淺錯落,將宮城埋沒在無邊春色中。


    池君上的臉上,卻一天天地變黯淡。因為池枕月的病情在日複一日地加重,逐漸走向盡頭。


    他想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伴池枕月,每天早朝後就匆匆趕回那個彌漫藥味的寢宮。每次,都看見池枕月坐在書案邊,專心致誌地畫著一幅畫。


    池枕月畫得很慢,直至近幾天,畫到了眉眼,池君上才看出那是池枕月的自畫像。


    一身紅衣的少年,正看著他。那雙美麗的眼睛雖在紙上,仍如有波光流動,似瞠似喜,活色生香。


    他坐在案邊,靜靜地凝望池枕月。等池枕月勾勒完最後一筆,他才柔聲問:「枕月,這畫是送給二哥的嗎?」


    池枕月細心吹了吹墨跡,差不多幹了,他摸著畫軸子,平靜地道:「二哥,這畫不給你,還能給誰?」


    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聽到池枕月開口說話,池君上也根本不指望池枕月肯回答他。驟然聽見這聲「二哥」,一時間竟疑似夢中,隔了半晌,顫聲道:「枕月,你剛才跟我說話嗎?」


    「是啊……」池君上瞧著池枕月嘴角淡淡的笑容,他全身都忍不住戰栗起來,哀求道:「枕月,再叫我一聲二哥。」


    池枕月凝視男人滿眼的乞求,又輕喚了聲:「二哥!」


    此情此景,恍若隔世。池君上嘴唇微微抖動著,突然抬手捂住了臉。


    依稀有水跡緩慢地從他指縫滲出。


    池枕月默默地卷好畫像,隔著雲紋窗紗遙望窗外搖曳春光,輕聲道:「二哥,我想出宮踏青。」


    池君上調勻了呼吸,對池枕月露出微笑。「你想做什麽,二哥都陪你去。」


    池枕月的雙腿還沒有複原,池君上於是背起他,出了寢宮,慢慢地往外走。沿途的侍衛宮女都用怪異的目光注視著兩人。兩人卻壓根不在乎。


    在這世間,除了對方,再沒有什麽能讓兩人動容。


    兩人出了朱紅宮門,走過人來人往的繁華街市,走過巍峨高大的城樓,踏上通往皇陵的山路。青山隱隱,燕草飛花,秀美如幀千裏畫卷。


    池君上走得非常緩慢。噴在他頸後的呼吸也輕緩微弱,但他覺得心頭很平靜,甚至還有點淡淡的喜悅。他和枕月,仿佛已經太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輕鬆自在地一起走,一起看風景。


    「枕月,你都沒有出過遠門。等過幾天,二哥把政事交給幾個舅舅處置,就可以背你去更遠的地方,你說好不好?」他柔聲問背後的人。


    「你是赤驪王,怎麽能遠離風華府?」池枕月把頭靠在池君上背上,貪戀地磨蹭著那體溫。


    池君上輕笑:「我不想當什麽王。枕月,你知道的,二哥從喜歡你的那天起,想要的,一直就隻有你。」


    心都被男人笑聲裏不變的溫柔深深刺痛了,池枕月喉頭又澀又痛,沒有回答。又走了一段路,看到前方路邊一株枝葉繁茂的大樹,他低咳兩聲,道:「二哥,我累了,想去樹底休息。」


    年前,兩人也就是在這株大樹下歇的腳。池君上小心地將池枕月放落樹底草地上,自己也坐了下來,伸手理著池枕月被山風吹得淩亂飛散的長發。


    那株藤蔓依舊攀附在樹身上,比之前還更粗壯茂盛了些,也爬得更高了。


    池枕月出神地看著藤蔓,靠在池君上肩頭幽幽道:「二哥,回去後在寢宮裏也種上幾株這樣的藤吧。我想看它究竟能爬到多高。」忽然又歎了口氣道:「爬再高,也要大樹肯讓它爬上去。如果大樹不要它了,它摔下來,就死了。二哥,你說我像不像這藤,看似爬得比誰都高,可都是假的。」


    池君上想起自己失約的那個風雨夜,胸口大慟。「二哥沒有不要你。枕月,二哥真的很後悔那晚沒去楓林找你,害你……」


    「二哥,我沒有恨你。」池枕月阻止了池君上繼續自怨自艾,微露苦笑:「那是我自作自受。要不是我自作主張要娶雪瑤,也不會惹二哥你生氣。枕月以前都不信命,可老天爺真的在看著。枕月做錯了,就要遭報應。可是……」他扭頭,凝視池君上滿臉的自責,指著自己的心口,輕聲道:「我的身體是不再幹淨了,可這裏留給二哥的地方一直都沒有變。」


    「別再說了……」池君上隻覺自己宛如被人奪走了呼吸般難受,他顫抖著伸手,摸上少年清亮得不帶半點汙垢雜質的雙眼,愛不釋手的感覺。「我的枕月,無論變成什麽樣子,都永遠是世上最漂亮幹淨的。」


    池枕月笑了,像個得到了大人誇獎而歡喜不已的天真孩子。他躺進池君上懷中,閉起眼簾傾聽著君上的呼吸與心跳,夢囈般地叫著:「二哥、二哥……」


    「二哥,枕月真的做錯太多,總覺得天下人都欠了我、負了我。現在想想,有二哥喜歡我,縱容我。大哥也時常護著我,為我煉藥。三哥雖然看我不順眼,也隻是在嘴上欺負我,沒有真正害過我。皇母再討厭我,還是容我平平安安地活著,長大……你們並沒有虧待我,是枕月不懂得珍惜……」


    池君上聽著少年不停的訴說,他的心髒也隨之一下下地痙攣,已經痛到不知道能說些什麽來安慰池枕月,隻能取出洞簫,慢慢吹著。


    簫聲清幽低緩,在池枕月頭頂輕響,如溫柔的手掌,輕撫著他,令他舒服得想就這樣在池君上的懷裏永遠睡去……


    「二哥,枕月也一直都喜歡你。二哥、二哥……」少年的囈語,隨著逐漸低落的簫聲變得越來越輕,最終不可聞。


    「枕月?」池君上心跳都在霎那靜止,顫抖著伸指在池枕月鼻端一探,發現還有氣息。他緊繃至極限的心神猛地鬆懈,牢牢摟住了池枕月。即使這動作會弄痛池枕月,他也不想放鬆。


    這一次,若再放開,他就真的要永遠失去懷中人了。


    斜陽殘照,染紅了天際雲霞,正緩慢墜入青山後。他輕吻著池枕月的頭發、眉眼,抱起池枕月,走向落日下火紅蒼涼的風華府。


    ***


    第二天臨近黃昏,池枕月才從昏睡中醒來,卻沒看見池君上像平常那樣在床邊作陪。窗紗上映出人影來來回回,顯得十分忙碌。


    他有些驚訝地下了地,撐著拐杖挪去外間。沒走出兩步,在外間守衛的曲長嶺已經聽到動靜,進來扶住池枕月,以為池枕月要找池君上,曲長嶺道:「四殿下,王上交待過,他在禦書房跟幾位王爺和大臣們議事,請四殿下不用擔心尋找。」


    池枕月靜了靜,立即明白過來池君上是真的打算將朝政丟給眾人,要帶他離開風華府遠遊。他心窩暖烘烘的,又掩不住酸澀。怔了半晌問曲長嶺:「外麵在忙什麽?」


    「是王上命花匠在院子裏種些東西。」曲長嶺扶著池枕月來到院中。


    幾株大樹連同樹身纏繞的藤蔓,被連根移來了寢宮。花匠們吭哧吭哧地將之抬入剛挖好的土坑裏,蓋上土,淋水,施肥……


    他昨天隨口一句,池君上就真的讓人在寢宮種起藤蔓……池枕月仰望著那幾株藤蔓,突然間悲不可抑。


    從今往後,就隻有這些藤蔓陪伴二哥了……


    強烈的痛楚像要把心都撕裂開,迅速地擴散到身體每一寸角落。他死命咬住嘴唇,用盡全力支著拐杖,挪回殿內。


    「四殿下!」曲長嶺跟著入內,發現池枕月容顏前所未有的慘淡駭人,透著灰敗死氣,他焦急地道:「卑職馬上去找禦醫來。」


    「不必了。」池枕月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抓住曲長嶺手臂,笑得淒涼又燦爛。


    ***


    池君上向幾位舅舅和練相國等人交待完大堆要事,又批閱完案頭積壓的奏折,早已經過了二更。他疲倦地揉著眉心,休息片刻後,帶著微笑擺駕離開了禦書房。


    終於將所有的政事都推給了親王重臣,明天他就可以和枕月出宮遠行。他要帶枕月去許多沒去過的地方……


    他笑著越過寢宮門口向他跪伏請安的侍衛宮女,一路踏進殿內,笑容驀地凝固了。曲長嶺倒在珠簾外。


    池君上心一下子收緊,飛快衝進簾後,室內沒有任何打鬥痕跡,那副竹製拐杖也整齊地放在書案座椅邊,唯獨不見池枕月蹤影。


    他瞬間手腳發冷,無法呼吸。緊捏著拳頭衝了出去,拎起曲長嶺,發現隻是被人打暈了。他伸手就是兩個耳刮子,看著曲長嶺張開眼睛,他冷冷質問道:「怎麽回事?四殿下人呢?」


    曲長嶺神情恍惚,摸著火辣辣作疼的雙頰,似乎還有點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但觸及池君上冰冷目光,他登時清醒過來,忙跪倒在地,惶恐地道:「卑職該死!卑職先前在此守衛,不知道怎麽地,給人背後偷襲打了一下,就、就……」


    他看到池君上的臉色益發變冷,囁嚅著沒敢再往下說,低垂著頭,頸後果然有道掌痕。


    池君上怒極,但知道即使宰了曲長嶺也無濟於事,一腳踹開曲長嶺,大聲喚進侍衛,命眾人速去風華府四城門知會守城將士嚴查出城之人,又傳令挨家挨戶徹查風華府內所有人家。


    他的枕月離了拐杖根本無法行走,更不可能打倒曲長嶺自行出宮。池君上最擔心池枕月昔日結下的仇家,如靜王餘孽甚或三弟夢蝶,將枕月擄了去痛加折磨。他越想越是害怕,換上騎馬裝束,親自領了支禁衛軍衝出宮城搜尋。


    數千人亂哄哄地折騰到通宵,毫無收獲。池君上胸口宛如壓上了千斤巨石,悶得透不過氣來,聽到身邊人來人往,都在搖頭稟告:「沒找到……」


    枕月,不見了……心頭像是被人強行剜走了一大塊,他雙目瞪視著前方黑暗,遽然喉頭發甜,噴出口鮮血,摔下了馬背。


    「王上!」周圍人大驚,抬起已經昏迷過去的人,匆忙返宮。


    ***


    一片漆黑夜色中,天空劃過幾道閃電,緊跟著雷聲轟鳴,大雨傾盆,仿佛蒼天發怒般肆虐人間。紅衣少年打著油布傘,孤獨地站立風雨中。頭發、衣裳都已被擋不住的暴雨淋濕。


    池君上遠遠就看到了少年,他心急地想衝到少年身邊,可兩人間的路似乎永遠也走不完,他怎麽也走不近少年。他放聲叫著:「枕月、枕月!」


    聲音卻全被雷電掩蓋住,隻能眼睜睜看著少年拋掉了油布傘,在滂沱大雨中淒然笑,然後,慢慢轉身,遠去。


    「枕月!」他大喊,驚醒,汗透重衣,入眼是頭頂的織錦紅帳,原來是一場惡夢。


    窗外天色明亮,已是白晝。他抹著額頭冷汗下了床,就要衝出去繼續尋找,經過書案時,忽然被案上一紙疊得很仔細整齊的信箋吸引住了目光。


    「王上,這是卑職今天一早在院裏發現的。」曲長嶺被池君上剛才那聲大喊驚到,入內探視,見池君上正在展開那張信箋。


    清逸端麗的字跡,頓時映入池君上眸中——


    二哥,枕月現在正跟大哥和他的朋友在一起。大哥說能治好我的病,但藥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才能采到。大哥要帶枕月去那裏找藥,二哥你不用擔心,等枕月病好了,一定會回來找你的。我們還是在楓林見麵,好不好?這次,二哥你別再失約了,不然枕月真的會很傷心.


    池君上怔怔地看完最後一個字,半晌都沒有動彈。


    曲長嶺擔憂地叫了一聲,卻見池君上唇邊露出個溫柔的笑容,對著麵前的空氣輕聲道:「枕月你放心,二哥這次,絕不會再失約的,一定會等到你回來……」他慢慢披上外衣,微笑著走出寢宮,視而不見沿途向他行禮的仆役,慢慢走進那片楓林中。


    林裏的泥土,散發著暮春氣息。風吹葉動,在他身邊沙沙輕響,似極了少年在他耳畔夢囈般的呢喃:「二哥、二哥……」


    「……枕月……」他輕喚,癡癡等。


    ***


    風夾著綿軟雨絲,不停地下。


    這夏初小雨,已經持續了好幾天。曲長嶺打了傘,往楓林走去。


    將近,就看見了那個仿佛從洪荒起始便一直佇立在那裏的背影。青衫淡淡,握著柄油布傘,站得挺拔。


    自從池枕月一個月前失蹤以來,池君上每天除了處理朝政吃飯睡覺,就是在楓林等待池枕月歸來。


    幾乎宮中所有的仆役都在暗地裏議論著,說王上怕是已經失心瘋了。


    幾家王爺和大臣聞訊後也覺事態嚴重,進宮探視數次,但池君上思路說話都條理清晰,兼之上朝議事也毫不含糊,並沒有什麽異常,眾人也就作罷。


    「王上!」曲長嶺走到池君上身後,那背影依然沒動靜,他暗自歎了口氣,從懷裏摸出張信箋。「卑職剛才又在院中發現封信,是四殿下……」


    話沒說完,手裏信箋已被飛快轉過身的人奪走。


    池君上全身都在輕顫,看完信後才逐漸平複下來,臉上漾開淡淡的笑,柔聲道:「枕月說他已經和大哥找到了一種藥草,如今要去另一個地方找其他的藥草。他的腿也好多了,可以不用拐杖,扶著牆慢慢走路了。」


    他雖然是在跟曲長嶺說話,目光卻根本沒有看曲長嶺,隻是一個人微笑著。「等枕月回來,那幾棵藤也長得更高了,枕月看了,一定很喜歡……」


    曲長嶺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垂著頭離開楓林,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王上一眼。池君上眼角依稀有些微水光,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嘴角卻含著笑,溫柔而幸福。


    他的枕月,究竟什麽時候會回來,其實已經不再重要。隻要知道枕月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人世,他願意日複一日地等下去,哪怕直至永遠……


    ***


    日升月落,風雨飄搖。寢宮院落內的樹木染碧了簷角又漸轉枯黃,楓林裏,卻透出一片鮮烈如火的紅。


    秋楓碎碎搖,緩慢旋飛,拂過池君上鬢角、衣袂……


    距離枕月離開宮城那一天,已經過了一年又六個月。四季輪回逝,花開了複凋殘,他等待的身影依然沉靜。


    池枕月的書信,未曾間斷過,卻從開始的一月一封,變成兩月一封、三月一封……


    那幾乎是支撐著他繼續站在這裏的唯一。每次信箋上短短幾句話,足以讓他心滿意足地期待下一封來信。最怕的,便是池枕月從此杳無音訊。


    輕輕的腳步聲,自身後由遠及近。池君上沒有回頭。這一年多來,會至楓林找他,隻有曲長嶺。


    一張疊得很仔細的信箋進入他眼角餘光。


    「終於又有信來了嗎?」池君上不等曲長嶺答話,便已迫不及待地牽過信箋展開,可竟是一張白紙。


    腦海有一瞬間變成了空白。空無一字……難道他的枕月已經……


    「這是怎麽回事?曲……」他顫聲轉身,隨即怔住。


    紅衣人就站在他麵前,一雙眼眸波光流轉,正深深地凝視著他。


    他癡癡望,卻連大氣也不敢透,更不敢眨眼,怕那紅衣人隻是他一廂情願的幻想泡影,隻要他動一動,就會消失。


    「二哥……」池枕月含笑撥開了掠過他和池君上視線之間的一片紅葉,摸上池君上的臉龐,輕聲道:「我回來了。」


    少年的手掌,是熱的……池君上微微牽動著嘴角,想笑,眼窩卻不受控製地濕了。


    他慢慢伸出雙手,將池枕月攬進胸前,一點點加重了這個擁抱的力量。


    生生世世,他都不想再放開手。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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