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傻瓜!蠢材……”


    整整一下午,阮煙羅和寧兒都聽到隔壁房裏紫冥在不停地咆哮。


    “餘幽夢,你這大白癡!”


    紫冥一把抓住床上人的頭發,眼圈卻紅了:“你既然前天夜裏就給毒蟲咬了,為什麽都不說?還整天盯著我傻笑,你有病啊?”一口氣憋在胸口,再也罵不上去。


    真是服了餘幽夢,背心被毒蟲咬了腫起小孩拳頭大個毒瘡,居然還不動聲色地坐在樹底下,就為了每天等他三餐時出來看一眼。若非阮煙羅發現餘幽夢情況有異,恐怕明天樹下就多了具僵屍了。


    這個男人,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他很想狠狠地揍餘幽夢幾拳頭,不過剛剛才替餘幽夢刮了毒,處理好傷口。現在的餘幽夢,孱弱礙連手都舉不高,哪裏禁得起他的老拳?


    “我、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理我的……嗬……”


    頭發給紫冥抓得生疼,餘幽夢卻還在笑,目光朦朧地望著紫冥:“你每天往樓下丟的食物越來越多,我知道你快原諒我了,我……”


    “哦!你現在終於承認啦,明知道那些東西是我給你吃的,你竟然不屑一顧,跟我擺架子呐!”


    紫冥不忘秋後算帳,想了想,終於還是忍不住給了餘幽夢肚子上一拳:“現在,你還想用苦肉計!”


    那一拳力道並不輕,餘幽夢疼哼出聲,握緊了紫冥手腕苦苦哀求:“相信我,我沒有想要算計你。要是你真的還不、不肯原諒我,我情願在你麵前毒發身亡,換你為我掉一滴眼淚……”


    “卑鄙……”紫冥又是一拳打了上去——餘幽夢這招夠狠,竟用自己的性命來賭他回心轉意……


    “你想死啊,才沒那麽便宜!”


    他用力揉著發花的雙眼,氣自己為什麽這麽容易就心軟,可雙手就是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緊緊抱住了餘幽夢。


    額頭緊抵著餘幽夢高燒發燙的腦門,罵道:“混蛋!你要敢死在我麵前,我絕不原諒你,一輩子你都別想我會再理你……嗚……他奶奶的……”


    他居然又掉眼淚了,真丟臉。


    ~f~a~n~j~i~a~n~


    兩天後的初夏時分,餘幽夢高燒退去,餘毒也清了,徹底清醒過來。雖然氣色還差點,精神卻出奇的好,拉著紫冥的手喃喃訴說一路上尋找的艱辛。


    紫冥卻又有些後悔了。這幾天他定下心來,怎麽想都覺得自己中了餘幽夢的圈套。


    眼看餘幽夢笑得滿麵得色,他憋著口悶氣甩掉餘幽夢的手,板著臉道:“我不過是見你中了毒,不想你死在我樓外,壞了我的名氣才救你:現在你已經恢複了,也該走了。我這裏不歡迎你。”


    “你還要趕我走?”餘幽夢臉上所有的笑容在瞬間僵硬,死瞪著紫冥。


    意識到紫冥不像在開玩笑,他霍然從床沿站起,全身亂顫,雙手箕張,似要在空氣中抓住點什麽。忽地朝紫冥跪倒,死死拉住了紫冥衣袖:“不要……不要趕我走……呃嗚……不要……”


    “你?”紫冥驚呆了。


    正在走廊上偷聽的阮煙羅也張大了嘴巴,忘了合攏。


    “你要是不答應,我就永遠跪在這裏不起來!”


    竟然連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絕招也不管用,餘幽夢是真的亂了陣腳,事到臨頭,什麽麵子也顧不上了,抱緊紫冥雙腿,像個任性黏人的孩子哭著耍賴:“你從前明明說過,要跟我在一起,不會離開我的!你不準騙我啊……嗚……”


    “我,你——”


    紫冥覺得自己快思考不了任何東西了,可腦子還是模模糊糊地有個聲音在叫——千萬別給餘幽夢的眼淚攻克!一定要拒絕他!不要再讓自己為他傷心了……


    腦海裏驀然靈光一閃,有了主意。他咬咬牙,彎腰湊上餘幽夢耳邊,輕輕說了一句。


    阮煙羅在門外豎起了耳朵,卻聽不出紫冥說了些什麽。


    餘幽夢猛地像中箭的兔子跳了起來,指著紫冥顫巍巍道:“你、你說什麽?”


    “就是你剛才聽到的意思。你若做不到,就走吧,別再妨礙我睡覺。”


    紫冥明顯鬆了口氣,態度也一下變得強橫,打開房門,把餘幽夢往外一推,又立即關上了門。


    阮煙羅趕緊縮進走廊陰影裏,斜過目光偷偷窺探。見餘幽夢筆直地站在門外,眼角還閃著水光。緊咬著豐潤的嘴唇,臉上一陣血紅又一陣鐵青,雙拳關節發出爆裂微響。


    紫冥到底說了什麽?居然有忒大魔力,將餘幽夢逼成這副駭人樣子?


    阮煙羅納悶地想不出個所以然,卻見餘幽夢麵色變了好幾變,最終用力握起拳頭,轉身推開房門,一字一句:“我答應你!”


    “……啊啊——?”


    屋裏人徹底愣住,半天才迸出聲驚叫,嚇得黑鷹從餘幽夢肩頭飛起,在竹樓房梁間撲翅亂嘯。


    “你那是什麽意思?我都答應你的條件了,你還鬼叫什麽?你以為用這個餿主意就能逼我走?哼!休想!”


    餘幽夢惡狠狠地閂上門栓,咬牙切齒地一步步逼近不住倒退的紫冥:“告訴你,這輩子我跟你卯上了,你別以為可以甩掉我……”


    這兩人葫蘆裏究竟在賣什麽藥?阮煙羅好奇心更盛,正打算走近點看個清楚,聽到寧兒房內突然傳出陣夢囈呢喃!


    寧兒又在做夢了,改天得叫紫冥給她開副孕婦安神的湯藥才行!他擔憂地蹙眉,飄身揀回房內,替寧兒擦拭著滿臉虛汗。


    “……”手心被男人握著輕柔拍打,寧兒慢慢地放鬆下來,側了個身繼續睡。


    阮煙羅待她睡熟,才側耳聆聽,隻聽隔壁噗一聲,吹滅了蠟燭再無聲息。


    翌日,雀兒和黑鷹大清早就在竹樓屋簷上啾鳴追逐。


    紫冥半躺半靠在欄杆邊,托著腮幫子不停傻笑。


    “什麽事這麽高興,讓你從起床就一直笑到現在?”阮煙羅坐在紫冥對麵的小凳上,幫紫冥剪著長得老長的腳趾甲,忍不住搖頭——


    “你不是要趕他走的麽?怎麽又改變主意了?”


    他望了望紫冥緊閉的房門,餘幽夢還沒出來,隻有輕微的鼾聲透過門縫傳出,顯然男人睡得極沉。


    “我樂意!”紫冥心情好得一塌糊塗,說完三個字又開始笑,居然還吹起了口哨。


    阮煙羅挑了挑眉:“你昨天還一個勁地想把他攆走,今天就全變卦了。嗬嗬,他到底用了什麽奇招,讓你原諒他的?”他實在快被好奇心殺死了。


    “嘿嘿,那是秘密,佛曰,不可說。”紫冥賣著關子,笑得賊忒嘻嘻。


    阮煙羅心癢難搔,不過看紫冥守口如瓶的樣子,知道紫冥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說的,他微微一笑,終於放棄了繼續追問的念頭。


    專心致誌替紫冥剪好趾甲,才起身撣幹淨衣服,凝望紫冥:“幽夢孤獨了半生,但願從今往後,你能讓他真正露出笑容……”


    “……當然……”紫冥收斂起嬉笑:“如果我做不到,我也不會答應他留下來。”


    阮煙羅欣慰地吐出口長氣:“他總算沒有再識錯人,好!好!”一連說了幾個好字,負手而去。


    朝陽下,阮煙羅的脊梁,仿佛驟然卸掉了數十年的重負,比從前挺得更直——


    紫冥微微眯著眸子,身後忽地響起開門聲,餘幽夢的聲音緊隨而至,慵懶又帶點惹人心跳的沙啞。


    “……在想什麽?”


    餘幽夢兩條胳膊從背後箍住了紫冥喉嚨,長長的頭發柔滑如烏綢,掠過紫冥臉龐,遮住了他的視野。


    “沒什麽!”紫冥笑眯眯地用指尖卷起一簇長發纏繞把玩。


    “哼,想騙我?”餘幽夢任性地抓住紫冥下巴,硬逼他轉過頭來:“不許盯著別人看!”


    微青眼圈還殘留疲倦,可餘幽夢的眼神已經恢複了敏銳霸氣,打量著紫冥,充滿濃濃威脅和警告:“還有,你我之間的約定,絕對不準對外人亂說!”


    他的樣子就那麽八卦碎嘴麽?紫冥很不服氣地瞪著餘幽夢,眼珠一轉又活絡起來,攬下餘幽夢脖子,指尖輕刷過男人紅潤微腫的嘴唇。


    “說不說,就全看你今後的表現了。”


    他的手指慢慢伸進餘幽夢敞開的衣領,故意在那些尚未消褪的印記上揉轉摩挲,壞笑著欣賞餘幽夢一臉窘迫和火紅。


    縱然搜腸刮肚,用盡天下華麗辭藻,他也想不出世間還有哪個詞能形容餘幽夢此刻的眸光迷離!驚人魅惑!一如昨夜他在他身下顫栗綻放的絕世風情……


    發現紫冥的呼吸漸轉粗重,餘幽夢當然知道他腦子裏在動什麽腦筋,紅著臉送上一拳頭:“少得寸進尺,信不信我——”


    “你又想割我的舌頭還是想殺我?嘻!”


    紫冥嬉皮笑臉地順勢抱住餘幽夢,咬著他耳垂呢喃:“昨晚你就已經差點殺了我了。嗬,那麽緊……就算被你勒死在裏麵,我也甘願……”


    “……臭、小、子……”


    咒罵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餘幽夢像看著曠世怪獸般死盯笑容滿麵的厚顏家夥,驀然爆出聲足以令竹樓坍塌的大吼。


    “不許再提昨天晚上,不然我真的對你不客氣!”


    他惱羞成怒地一甩肩掙開紫冥擁抱,卻聽紫冥發出聲驚叫,竟從欄杆上滾翻落樓。


    餘幽夢不由大吃一驚,一按欄杆急躍下樓,半空中抓住紫冥腰帶,兩人重量疊在一起,墜得更快,將近地麵的電光火石間,他淩空翻身,當了紫冥的肉墊。


    “唔……”雖然背後是草地,但肚子上壓了百來斤的大活人,滋味絕不好受。餘幽夢的臉也有點走形。


    “你怎麽突然就摔下來了?”剛才那一甩根本沒用多大力氣,肯定是紫冥這小子自己搞鬼來嚇唬他……


    餘幽夢喘口氣坐了起來,對還趴在他身上不肯動的紫冥氣也不是,打當然就更不舍得。


    紫冥看著餘幽夢一臉了然,知道自己的伎倆已被識穿,摸著鼻子委委屈屈地道:“誰讓你那麽大聲對我吼?我膽子小,可受不起驚嚇。”


    “受不起驚嚇的人應該是我吧?”


    餘幽夢危險地眯起眼,覺得自己日後真該多鍛煉一下心髒。要不然紫冥時不時玩上幾招驚險動作,非把他嚇出病不可。


    “咳咳——”


    一陣幹咳在身邊響起,兩人不約而同抬頭,齊齊朝那個不識時宜的家夥瞪了一眼。


    好凶悍的眼神!阮煙羅苦笑,一指遠遠站在草地邊恭敬等候的一個苗人:“紫冥,寨子裏有人來看病了。”


    瞧紫冥和幽夢的親熱勁,他終於可以放心了。不過,恐怕他也得想法子另找地方住,否則早晚會被紫冥和幽夢當成礙眼的東西掃地出門……


    ~f~a~n~j~i~a~n~


    初冬節氣已至,苗疆天氣卻依舊帶著幾份濕熱,很長時間未曾下過雨水,寨子裏頭痛咳嗽、目赤發熱的病又多了。


    像往常一樣,紫冥抓完草藥,打發走了兩個病人,看看天時,已近正午,難怪肚子開始大唱空城計了。他伸個懶腰,打著嗬欠慢吞吞上樓。


    剛走到樓梯口,黑鷹就飛上他肩頭,毛茸茸的腦袋直往他臉上蹭,緊跟著雙腳離地給餘幽夢一把抱了起來。


    “以後別這麽早起給人看病了,你自己的身體還沒完全調理好,要是太辛苦累著了,舊病複發可怎麽辦?”餘幽夢抱著紫冥坐到欄杆邊曬太陽,剛才看見紫冥上樓時連打好幾個嗬欠,叫他心疼得緊。


    紫冥噗嗤一笑:“我又不是紙糊的,哪那麽容易就累垮?嘿嘿……”


    他湊在餘幽夢耳邊壞笑兩聲:“我的身體到底怎麽樣,你晚上不是最清楚的嘛?”


    “少跟我耍嘴皮子!”聽紫冥哪壺不開提哪壺,餘幽夢登時黑了臉,捏著紫冥下巴沒好氣地道:“你還好意思說?每次才進去一半,你就說不舒服,哼……”


    害得他次次都要半途而廢,那滋味,真不是常人捱的。


    要不是憐惜紫冥有傷在身,他才不會輕易讓紫冥過關。


    “哈哈,你不高興了?”


    看到餘幽夢一臉欲求不滿憋到內傷的表情,紫冥得意對自己做了個鬼臉——誰讓餘幽夢之前叫他身心俱傷?哼,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就是要讓餘幽夢嚐點苦頭,不然真以為他紫冥是那麽好說話的麽?不過——


    紫冥望望餘幽夢明顯轉陰的麵色,吐了吐舌頭。真要惹毛了餘幽夢,最後吃不了兜著走的一定還是他——他打不過餘幽夢啊……


    “我的傷倒是小事,不給寨子裏的人看病就麻煩大了。我們四個人住的,穿的,吃的,哪一樣不是靠我看病換來的?唉,為了養活你們,我也隻好辛苦點了。”他裝模做樣地長歎口氣,成功看到餘幽夢額頭起了豎紋,心頭竊笑。


    被視作米蟲,餘幽夢當然開心不起來,板起臉道:“你隻要盤算我們倆的生計就夠了,那兩個人憑什麽在這裏白吃白住?我等下就去找煙羅,叫他倆搬出去自立門戶。”


    嗬,幽夢終於忍不住了啊!紫冥饒有趣味地打量著男人滿臉不快。就是嘛,看著癡戀了多年的人居然另娶他人,還整天在眼前卿卿我我,他才不信餘幽夢有那麽好氣量。


    忍了個把月,已經到極限了吧……他突然心頭有點微微刺痛,抬手撫平餘幽夢眉心皺紋,微笑道:“我是無所謂,如果你一定要他們搬走,那就等寧兒生完孩子之後吧。她現在挺著大肚子,趕她走也太說不過去了。”


    寧兒畢竟是幽夢的親骨肉啊……雖然自從餘幽夢來後,他和阮煙羅私底下已約定,務必嚴守這秘密,免得平地再起風波,害寧兒傷了胎氣。


    最主要的,是避免大家見麵時的尷尬。


    都怪阮煙羅,娶誰不好,非要娶幽夢的女兒,這輩分可亂了套,還是讓寧兒和餘幽夢繼續蒙在鼓裏算了。


    至於將來,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居然不介意和他們住一起?”


    餘幽夢詫異地盯著紫冥眼睛直看。每天和阮煙羅抬頭不見低頭見,尷尬自然少不了,但真正動念頭想要阮煙羅兩人搬離,卻是為了紫冥。


    他算是領教過紫冥的醋勁,以前他說多幾遍煙羅的名字,就把紫冥氣得拂袖而去。他可不想成天和阮煙羅同在一個屋簷下,萬一哪天紫冥心血來潮又吃起醋來,他可招架不住。不如快刀斬亂麻,現在就讓煙羅離開,省得紫冥胡思亂想。


    “我是怕你整天看著我和煙羅走得那麽近,心裏不舒坦……”餘幽夢微微苦笑著抵上紫冥腦門廝磨:“你要是再生一次氣,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把你追回來……紫冥,我不想再嚐那種被你拒絕拋棄的滋味……”


    男人憂傷低柔的聲音在方寸間蕩氣回腸,紫冥心神俱亂,閉了閉眼睛,深深吸口長氣,方平定自己心口悸動,凝視餘幽夢,綻開個淡淡笑容:“我才沒有那麽小心眼。再說阮店主要是走了,誰替我們做飯洗衣服打掃屋子呢?嘻嘻。”


    敢情紫冥是把煙羅當成不用給工錢的長工使喚啊!餘幽夢神色古怪地閉了嘴,做聲不得。


    樓梯腳步聲響,香味飄近。


    紫冥朝空氣裏嗅了嗅,喜洋洋道:“好香的蜜汁烤狸掌!還有樟茶桂皮鴨子……”


    真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他盯住阮煙羅手裏食盤,兩眼發光。


    “我看你替人醫了半天病,一定餓壞了,快吃吧。”


    阮煙羅放下食盤,笑著看紫冥舉箸如風,三兩下已扒開鴨子,擦了塊腿肉吃得眉開眼笑。


    他一轉眼,見餘幽夢臉上表情怪異,不由一怔:“幽夢,你怎麽了?你們剛才鬧別扭了?“


    “我——”餘幽夢剛說了一個字,紫冥怕他要開腔趕人,忙塞了一筷子鴨肉到餘幽夢嘴裏,對阮煙羅笑眯眯道:“我們在猜你老婆會生男還是生女呢。”


    阮煙羅怔了怔,隨即笑道:“真巧,咱們居然想到一塊去了,我剛才還跟寧兒說這事呢!嗬嗬。”


    他往兩人對麵一坐,緩緩道:“我同寧兒商量過了,這孩子生下來,不論是男是女,都過繼給幽夢和你當螟蛉,等你們年事高了,膝下也有人伺候……”


    “啊?”紫冥跟餘幽夢愕然地對望一眼,看到阮煙羅點頭,確信自己的耳朵並沒聽錯。


    紫冥腦筋一轉,頓時明白了阮煙羅是不忍心見餘幽夢畢生都享受不到天倫之樂,才想出這法子送回個外孫給餘幽夢。


    “那、那寧兒她願意?這個,你們沒了孩子,怎麽辦?”


    哪個為人娘親的舍得把親骨肉送給別人?阮煙羅要說服寧兒,恐怕費了不少唇舌吧?


    阮煙羅一哂:“你怕我夫婦離開苗疆後生不了第二、第三個麽?”


    “你們要走?”紫冥和餘幽夢都是一愣。想不到阮煙羅竟然先萌了去意。


    “對,等寧兒生產完,休養段時日恢複了身子就回中原去。”阮煙羅站起身,笑道:“寧兒她始終還是想念家鄉的水土,我打算帶她回去,重新經營‘客來順’。你們日後如果經過,盡管來我店裏,吃住分文不收。”


    紫冥見他去意堅決,知道挽留不住,隻笑嘻嘻道:“好,有得白吃白住,我一定去。”


    餘幽夢卻沒有笑,看著阮煙羅背影向樓梯走落,忍不住喚了一聲“煙羅……”


    阮煙羅應聲回頭,兩雙眼眸相對凝望,記憶與三十年前分離的那一天重疊了——


    良久、良久,一聲嘹亮的鷹嘯,終於將兩人喚回現實。


    “……”餘幽夢百感交集,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該從何開口,最終隻是一頷首:“保重。”


    “你也是……”阮煙羅也讓兒時回憶勾起了愁緒,強自一笑,故作輕鬆:“我現在還不走呢!怎麽就說起送行的話來了?嗬嗬……”


    下了兩級竹梯,再度回頭,望著餘幽夢微笑道:“不用難過,就算你們不去‘客來順’,過個一兩年,我也會跟寧兒再來苗疆看孩子的,有的是機會見麵。嗬,你們就快吃吧,別等菜都涼了,不夠,我再去煎些餅。”


    餘幽夢和紫冥看著他挺拔的背影走下樓梯,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紫冥終是無法裝作看不見餘幽夢眼底隱約水光,回手摸著餘幽夢長發,悶悶不樂:“我知道你心裏難受,有什麽就盡管說出來吧,我不會介意的。”


    “……我不是為他傷心,隻是突然覺得人生無常,真的像一場夢,一折戲……”


    思緒回到與阮煙羅初逢的那天,陰雨霏霏……一幕幕的往事如泛黃的書頁在眼前片片翻過。


    年少輕狂的執著……漫長無望的等待……曆曆在目,宛如昨日清晰,卻又似前生遙遠……不勝唏噓……


    隻有懷裏沐浴在西斜夕陽裏的人,才是真實的存在。


    餘幽夢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恍如南柯夢醒,笑著抱緊了紫冥:“多謝老天,將你賜了給我。”


    “又來哄我高興啊!”紫冥瞅著餘幽夢,忽道:“對了,孩子再過幾個月就要出世了,咱們做爹爹的,得給他想個好名字,哈哈……最好是個男孩,跟你小時候一樣可愛,哎呀……”


    發覺興奮過頭說漏了嘴,紫冥連忙噤聲。


    餘幽夢已經皺起眉頭:“就算是男孩,長得也該像煙羅,而不是我吧?”


    “是,是,我剛才隻不過打個比方嘛!”


    好險!差點露出馬腳。紫冥打著哈哈敷衍,怕餘幽夢再追問,他笑道:“我們還是想想孩子叫什麽吧!餘小幽?餘小夢?還是餘小紫?嘻嘻,就叫餘小紫好不好?有我的名字在裏麵喲!”


    “……真土……尤其是小紫,像個小丫頭的名字。”


    餘幽夢不客氣地給興高采烈的紫冥潑了頭_冷水。雖然對那個還在娘肚子裏,連影子都沒看見的孩子根本沒什麽感覺,不過見紫冥如此起勁地替孩子取名,他也稍稍來了點興致:“這樣好了,如果是女孩,就照你說的,叫小紫。要是男的,就叫南宮幽冥。”


    紫冥第一反應嚇一跳:“哇,幽冥,好嚇人的名字!”轉瞬想到是取了餘幽夢的“幽”字與他的“冥”字,不由笑花了眼。


    “對!對!這名字好,夠氣魄!哈哈,南宮幽冥……呃?可是為什麽不姓餘,要姓南宮啊?”他後知後覺地摸著後腦勺問。


    餘幽夢淡然一笑:“我跟著我娘親才姓餘的,我本是南宮世家的人,說起來,該叫南宮幽夢才對。”


    “你——”紫冥吃驚地張大了嘴,經這一提,他倒也想起了餘幽夢的身世,心裏驀然抽緊:“南宮世家,不是被你滅門的嗎?”


    既然餘幽夢知道自己是南宮家的子弟,為什麽還下令禦天道將南宮家滿門上下趕盡殺絕?他駭然盯著餘幽夢,卻見男人眼裏劃過絲痛苦神色。


    “我是滅了南宮世家後,在南宮莊主的臥房看到我娘親的畫像,覺得大有蹊蹺,事後才查出來的……”餘幽夢憶起當日乍聞真相時的震駭欲狂,雖已事隔多年,仍忍不住一陣發冷,雙手微微顫抖。


    “……怪不得我最後和南宮莊主對陣時,他望著我的眼神會那麽奇怪……他連手都沒有回,就、就被我一掌震碎了心脈……”


    紫冥一聲驚呼,心想若是同餘幽夢易身而處,發覺自己竟殺了生父,實在難以想像當時會是何等心情。他抓緊了餘幽夢冰涼的手掌,想安慰他幾句,卻不知該說什麽。


    餘幽夢沉默許久方苦笑道:“我應該是天下最不孝的人。看著娘親病重,我也沒救她,任她病死在我眼前,又親手殺了自己父親。我死了下到陰曹地府,閻王爺一定會判我入十八層地獄,剝皮鋸心浸火池……”


    “呸呸!別亂說!”紫冥聽得膽戰心驚,忙不迭打斷餘幽夢:“那是你無心之過,閻王爺不會亂判的。”


    見餘幽夢仍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懊惱模樣,他用力拍了拍餘幽夢肩膀,笑嘻嘻道:“你放心,倘若閻王爺真的判你入十八層地獄,我也會跟你去的。”


    上天入地,他都不忍心讓這孤單半生的男人再嚐寂寞滋味。


    餘幽夢心頭一熱,也不禁笑了:“你就免了吧。你要是去了地府,還不把閻王爺也羅嗦死了?”


    “那當然!”


    在餘幽夢懷裏坐了太久,紫冥有點腰骨酸,幹脆把兩條腿往欄杆邊一擱!上身舒舒服服地躺在餘幽夢大腿上,哼道:“那閻王爺如果敢判你下地獄,我非毒死他不可。毒不死也要煩死他。哈哈,到時我們兩個孤魂野鬼就可以無拘無束,四處逍遙去了。”


    “好,這可是你說的。”餘幽夢伸手勾起紫冥的小指頭:“來,打個勾,不許反悔啊!”


    男人突然間孩子氣十足的舉動叫紫冥直了眼:“你、你不是說過這些小孩子的把戲做不得真嗎?”


    “我確實不相信打勾,不過,我相信你。”


    餘幽夢低頭,凝視紫冥,勾住他手指用力搖了搖。


    微微一笑,一切盡在情深無限之中。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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