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不經意,


    撞見你深沉的眼瞳,


    那噬人的眸光,


    在我平靜的心湖裏,


    圈起淡淡的漣漪。


    桃園中正機場


    機場內充滿著人潮與嘈雜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中年婦女的尖銳嗓音。


    「小雯,這是你頭一回自己出國,你可千萬要小心一點!到了香港,仲恩會去接你,你千萬不要一個人亂跑,也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講話,還有,你記得一下飛機就要馬上打電話回家,免得我和你爸掛心,知道嗎?後天,我們會來接你……」說著說著,這個中年婦女便低泣了起來。


    聽到這一長串的話,讓人忍不住莞爾,這位太太也太過歇斯底裏了吧!隻不過是分開短短的兩三天,又隻是去鄰近的香港,她卻可以搞得像是生離死別似的。


    一旁的陸羽容正排隊等待checkin,她也是一個人出國,而且還是二十年來第一次搭飛機,卻沒有一家大小來為她送行。


    有些人幸運,有些人則不!身為孤兒的她,非常明白這個道理,因而也能坦然麵對。


    她並不嫉妒這個名叫小雯的女孩,不過,不嫉妒並不代表不羨慕,也許她嘴裏永遠不會承認,但在她心底的某個角落,確實對這位備受嗬護的女孩存有一絲的羨慕,所以,一向難得好奇的她,便微微地轉過頭去看了一眼。


    這一看,她淡然的臉上浮起了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她原以為會看見一個十四、五歲,或者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但沒想到那位小雯看起來似乎還比她年長一點呢!


    不過,也難怪那位太太會憂心忡忡,小雯的確長得如花似玉,氣質高雅,一看就知道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單純女子。


    羽容心中不免覺得有些欷歒,上帝造人似乎從來就沒有公平過!


    有些人的一生注定是一則美麗的傳奇;而有些人,則注定得以一生來證明,美麗的傳奇果真隻是傳奇。


    羽容搖搖頭,不願再多想的別開眼去,不料卻接觸到一雙黝黑晶亮的烏瞳……


    那摻雜著戲譫的眼眸,仿佛在說明了它的主人已看透了她剛剛的心情起伏。


    被人窺視的感覺令羽容極不舒服,她冷然的收回目光,這才發覺前麵的人早已離她有兩丈之遠,她大步地跟上去,卻感覺到那雙眼眸仍定在自己身上,令她白皙的粉頰不可抑止地升起一股熱氣,直到感覺到那股『壓迫』感消失,才微微的籲出了一口氣,


    這時,她聽見一陣細柔的低泣聲,眼神不受控製地瞄了過去,隻見一個長發飄逸的白衣女子,正伏在「那個人」的懷裏哭泣,他一手摟著她的纖腰,另一手輕拍著她的背,同時還附在她耳邊低聲的安慰著她,臉上滿是溫柔的神情。


    像是發現了她的注視,他突然抬起頭來。羽容趕緊調回目光,卻狼狽地發現自己又跟前頭的人有了一大段距離。


    這一次,她命令自己定下心,牢牢地跟著隊伍前進。


    羽容在辦妥了登機手續後,便拿起隨身的行李往前定。


    有人說,在人群中感覺到孤獨是最悲哀的事,然而,她卻不這麽覺得,或許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孤獨,也習慣了這種毫無牽 掛的自由吧!


    她似乎生來就是個冷漠的人,對於身邊的一切都沒有太大的熱情,也沒有強烈的好奇心,所以她不像院內其他的孤兒般,總是千方百計地想要找到親生父母。


    她從不認為這樣積極的尋根有什麽意義,因為她知道,真相永遠是醜陋的!


    她曾目睹一些孤兒千辛萬苦的找到當初遺棄自己的父母,卻很少見到他們真正的開心過,絕大部分的人甚至比之前過得更加痛不欲生。


    這回羽容能去洛杉磯,是她在之前工作的旅行社所抽到的獎品,可諷刺的是,獎品才到手沒多久,她便已被公司解雇,而且還是為了一個可笑的理由。


    自從高中畢業,她就進入旅行社工作,平常不過是做些接聽電話、打打文件的工作而已,卻不知為何老是被其他的同事排擠,由於她天性淡泊,所以對此不甚在意,隻是沒想到最後還是被那些同事聯手給擠了出來。


    雖然羽容很快的又找了第二份工作,可離正式上班的日期還有將近二十天,因此,她才會決定利用這段日子把機票用掉。


    羽容上了飛機,找到自己的座位後,隻見到她座位旁的位子上正斜歪著一個男人,而且他手裏還拿著一瓶已經隻剩一半的威士忌,渾身的酒氣醺得她很不舒服。


    羽容輕蹙著眉坐進自己的位子,才剛坐定,就被吹在耳邊的酒氣嚇了一跳。


    「協…小姐……嗝……」


    她連忙先縮向一邊,才轉頭看向已經大舌頭的酒醉男子,隻見他咧著嘴傻笑,說道:「不……不好……意思,喝……喝多了兩……兩杯,要尿……尿尿!」


    羽容急忙跳起身,好讓他可以順利出來。


    酒醉的男子一邊掙紮著要從座位上站起來,一邊還口齒不清地道謝,隻是,連站都站不穩的他,突然整個人向前撲去,手中的酒瓶恰好摔落在羽容的座位上,浸濕了一大片。


    這一團亂引來了空服員的關注,隻見她們連聲向羽容道歉,又很有效率地將酒醉男子扶進洗手間,過了一會兒後,又有另一個空姐走過來說要為她換位子。


    @@@


    羽容拿著自己隨身的行李隨著空姐走進頭等艙,來到一個空位旁。


    「陸小姐,請坐!」


    有了剛才不好的經驗,羽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鄰座即將要與自己共處十多個小時的人,可這一看卻令她愣住了。


    這時,坐在靠窗座位的艾宏棋也轉過頭來,剛好對上了羽容的秋瞳,他的黑眸驀地一亮,隨即咧開一口晶亮的白牙,很熱情地對她說:「嗨!」


    他那張笑臉非常的耀眼,害羽容隻能勉強的扯一扯有點僵硬的臉部肌肉,當作回禮。


    「對不起,我的機票是經濟艙的,我想我還是換……」她轉頭對著帶她過來的空姐說。


    說不上來是什麽理由,她就是本能地想要避開這個男人,或許是因為他那雙彷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也或許是因為他太過燦爛的笑容。


    「對不起,陸小姐,今天的機位全滿了,這個空位還是我跟這位艾先生說了你的情形後,他好心讓出來給你的,請你將就一下,好嗎?」空姐客氣的說。


    其實從經濟艙換到頭等艙怎能算是「將就」呢?尤其以長程旅途而言,這簡直就是飛來的「橫福」,基於顧客至上的原則,空姐客氣的說。


    羽容隻好暗歎一聲,坐了下來。


    「嗨!我叫艾宏棋。真巧,沒想到會跟你坐在一起!」艾宏棋愉快地說,似乎很高興能再見到她。


    羽容並沒有轉頭看他,隻是淡淡地點個頭。


    「看來,我們還真是有緣耶!」艾宏棋一點也不介意她的冷淡,自顧自的接著說:「欵!我知道你姓陸,那你的全名呢?」


    羽容實在無法想像有人竟然可以跟陌生人這麽自然地交談,至少她自己就沒辦法。


    「總不能要我一直喚你陸小姐吧?那多見外,是不是?再說,我們還得共處十幾個鍾頭呢!」見她不語,艾宏棋語帶戲謔,好像是在跟一個熟識多年的好友開玩笑似的。


    「好吧!既然你不願意說,那我就喚你小陸好了!」見她沒反應,他又自作主張地下了決定。


    「小陸,來,給你坐靠窗的位子,可以看看風景!」他再度自說自話,並且立刻站起身來,並將羽容從座位上拉起,再塞進他原來的位置。


    羽容沒想到他竟然會來這一招,一時怔住,等她再回過神來時,調位儀式已經完成了。


    他究竟是個怎麽樣的男人?說他沒紳士風度,他又將好位置讓給她!說他有紳士風度,他又不經她的同意,就擅自把她拉來拉去的。


    她輕撫著仍留有他餘溫的手背,一時之間,感到有點不知所措。


    「嘿!別發呆,趕快係上安全帶啊!」艾宏棋笑咪咪的幫她拿起右邊的扣環。


    羽容拿起左邊的扣環,剛想接過他手中的另一半時,他卻「啪」的一聲,替她直接將安全帶扣上了。


    「出國念書?」艾宏棋開口閑聊道。


    哪有那麽好的命?羽容在心中微微一歎,搖了搖頭。


    看見她臉上那抹若有似無的悵然,艾宏棋的眸光閃了一閃,暗忖:她居然對他的「魅力」無動於衷?嗯!這樣的她倒是徹底引起了他的興趣。


    他長這麽大,還從未被任何女性如此的漠視過耶!這個小妮子非但不肯跟他坐在一起,甚至連話都懶得跟他說一句;而且,他自說自話了這麽久,她不回應也就罷了,居然還對他擺出一副「我在忍耐」的模樣!


    更奇怪的是,他看在眼裏卻不覺得討厭,反而越想逗她說話,或是逗她發笑,他想看看,在沒有了眉宇間的輕愁之後,她的笑臉上會綻放出怎樣的美麗風情。


    「去旅遊?」


    羽容點點頭。


    「欵!小陸,除了剛才在checkincounter之外,我們以前見過麵嗎?」他突然轉移話題,使羽容忍不住望向他,錯愕地搖搖頭。


    「我想也是!若有見過,我是不可能會忘記的!」艾宏棋絀細地端詳著她棱角分明的五官,喃喃低語。


    那麽,他們之間應該也不會有什麽深仇大恨才對呀!可這小妮子為何都不吭一聲、不正眼瞧他一眼呢?他真的長得那麽「顧人怨」嗎?他哀怨的想道。


    羽容被他瞧得有點不自在,粉頰不受控製地微微暈紅了起來。


    「那——是不是出門前,你媽告誡過你不要跟陌生人說話?」艾宏棋湊近她問,黑眸直盯在她泛紅的粉頰上。


    不知怎地,羽容的心跳因他的靠近而突然亂了拍子,她搖搖頭,不料右頰卻觸及他的唇辦,她馬上像是被火燙著似的,猛地往窗口的方向一縮。


    艾宏棋沒有移動身子,隻是伸出食指輕撫著唇瓣,晶亮的烏眸凝望著她燒紅的耳背、雙頰,俊臉泛起一抹邪氣的微笑。


    這樣就害羞了?看來,這小妮子並不像外表那麽冷傲嘛!


    「還是因為我曾經得罪過你的姊妹?」印象中,他並沒有跟她這種類型的女孩交往過啊!


    由於他靠得太近,近到他所呼出的熱氣全拂過她的頸背,讓她全身的寒毛頓時全豎了起來,她緊張地背著他搖搖頭。


    「那就是得罪過你的朋友嘍?」艾宏棋仍不死心地問。


    羽容仍然搖搖頭,心裏覺得有點煩。


    這個男人怎麽淨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而且,說話時還靠她靠得那麽近,他究竟想怎樣?


    「難道是我……得罪過你……媽媽?」不會吧?!宏棋故作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羽容深吸一口氣,終於忍無可忍地轉過頭來,卻猛然對上他臉部的大特寫,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隻是呆呆的僵坐著。她從不習慣與人這樣親近,可是剛才卻被他拉著手,現在他整個上半身又越界靠到她這邊來,害她根本動彈不得。


    「嗄?那、那個……真、真的是你、你的……媽媽?」羽容的沉默讓艾宏棋誤會了?令他忍不住口吃了起來。


    羽容望著他皺成一團的俊臉,覺得莫名其妙地搖搖頭,並且將身子再往後靠,直到後腦勺貼上窗戶。


    今天她定的是什麽黴運啊?遇上一個酒鬼還不夠,這會兒又碰到一個胡言亂語的男人,他不會是個瘋子吧?


    「早點搖頭嘛!嚇死我了!」艾宏棋呼出了一口大氣,不太高興地斜睨著羽容,突然,他脖子一伸,猛地湊近她麵前,眼睛對著眼睛、鼻子對著鼻子、嘴巴差點貼上嘴巴,然後一臉嚴肅地問:「那麽,你為什麽不跟我說話?」


    什麽?!這個男人問了這麽多莫名其妙的問題,就是為了這個?羽容瞠大了眼,直到他輕拍她的粉頰,她才回過神皺著眉,避開他的手。


    「請你坐過去一點。」


    什麽?她怎麽一開口就說些不中聽的話啊?真是不討人喜歡!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耶!」他仍死皮賴臉的說。


    羽容忍耐地深吸一口氣。「我現在出聲同你說話了,可不可以請你坐過去一點?」


    艾宏棋看著她片刻,然後才點點頭,退回自己的「勢力範圍」,卻不移開目光,一手屈肘放在椅把上,一手托著下巴,好整以暇地打量起她。


    羽容很少會讓自己的情緒有波動,可這會兒她真的是有點生氣了。


    以往,也有男生會盯著她看,深怕被她的冷冰冰的臉色和銳利的眼神傷到,如今這個男人卻……


    她不想再理會他,半轉過身看向窗外,希望能夠平息一下情緒,可沒想到他卻不給她片刻的安寧。


    「小陸,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所以才不想說話?」艾宏棋拍拍她的肩。


    羽容點點頭,希望他能因此不再煩她。


    「你又不出聲了!」他不滿地嘀咕,伸手將她的身子扳過來。「為什麽心情不好?失戀了是不是?說出來聽聽看嘛!」他自以為是的說。


    「我不想說,可不可以?」羽容火大地瞪著他。


    艾宏棋一逕兒笑咪咪的說:「沒關係,等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好了。」


    他說得好像很體貼,但話中卻又充滿霸道的意味,她憑什麽要告訴他?


    他突然專注地盯著她的臉蛋直瞧,害羽容覺得渾身毛毛的,雙頰又不爭氣地微紅了起來。


    「你……你看什麽?」


    「小陸,你真聰明耶!」他突然驚喜交加地讚歎道,閃亮的星眸直凝進羽容清靈的烏瞳底裏,讓羽容的心莫名地產生一陣悸動。


    「我終於見到一個不化妝的女人了!」他說得好似發現了史前恐龍般的興奮。


    若不是這輩子還不曾做過翻白眼的動作,羽容直想送給他一個大白眼。


    「嗯!這麽好的膚質的確是不該擦粉的。」他突然話鋒一轉,讚美起她的皮膚,還順手輕捏了一下。「又白又細,粉嫩粉嫩的,這才叫做晶瑩剔透嘛!」說著說著,他的另一手也粉自動的摸上她另一邊的粉頰,光明正大地揩著油。


    羽容從來不曾見過如此膽大妄為的男人,她在怔愣之餘,不禁又羞又怒,想立刻拍開他的手,不過在她未行動之前,他便已識相的放開了。


    「好香喔!」艾宏棋將手湊到鼻子前深深的聞了一下,一臉陶醉的模樣。


    羽容氣得隻想背過身去不理他,誰知雙臂卻一把被他攫祝


    「欵!我告訴你喔!有一回我也是搭長程飛機去美國,隔壁坐了一個女人,她可是全副武裝、一絲不苟、濃妝豔抹地上飛機,連假睫毛都拿了出來。」


    說到這兒,他的眉突然皺了起來,喃喃低語,「就不知道那巨胸是不是真的……」他很自然的搖搖頭,仿佛很不甘心沒弄清楚這一點。


    羽容根本不想聽他的瘋言瘋語。可卻怎麽樣都無法掙脫他的控製。


    「聽我說嘛!」艾宏棋回過神來,繼續說道:「她一直想跟我說話,可是她的香水味令我受不了,於是我索性裝睡,後來還真的睡著了。沒想到我醒來時,就見到她的臉貼在我的眼前,嘴角邊還淌著口水,五官全移了位,臉上的粉像是被用過的調色盤一樣,糊成一團一團的。


    而且,她吞口水時,臉上的粉就這樣飄啊飄的掉下來,嚇得我差點就喊『看到鬼;」他做了一個可怕至極的鬼臉,接著還打了一個哆嗦。


    「你知道嗎?當時她的唇距離我的唇隻怕不到一公分呢!要不是我及時醒來……嗬!好險!差點就貞操不保了!所以,從那次之後,每回搭長程飛機,我都會多買一個位子,免得不小心一睡睡成千古恨!」


    他誇張的比手畫腳著,臉上的表情豐富又生動,隨著他的話,羽容情不自禁地想像著那幅畫麵,然後忍不贅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笑了耶?」宏棋笑嘻嘻地望著她,令羽容不好意思地暈紅了臉,然後,他抬起手瞄了一眼腕表。


    「我贏了!」他得意洋洋地說。


    「你贏了?」羽容再次愣住,她的理解力似乎總是無法跟得上他說話的速度。


    他點點頭。「嗯!我剛剛和自己打賭,要在五分鍾內逗你說話,八分鍾內讓你笑,所以……」他神氣活現地挑挑眉。「我贏了!」


    「你!」羽容立刻漲紅了瞼。「無聊!」


    「別生氣嘛!」他傾身向前摟摟她的肩。「因為這個賭注永遠都會是我贏,例如,你在第九分鍾才笑,我就會跟你說我和自己打賭十分鍾內會讓你笑,以此類推,明白了吧?」他沾沾自喜地解釋。


    這男人實在是有夠無聊的!羽容沒好氣的瞪他一眼,訕訕地拿起報紙遮住臉,擺明了不想再理他。


    「你這會兒不想聊了嗎?那好,我們待會兒再聊。」艾宏棋不以為意地聳聳肩,輕笑出聲,終於端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也拿起一張報紙閱讀。


    羽容見他好半晌沒有任何動靜,不禁疑惑地用眼角偷瞄他一眼,卻見到他正經地看報,沒有再來逗她的意圖。


    好奇怪的男人,居然會無聊到自己跟自己打賭,還因為贏了這種無聊的賭注而沾沾自喜?


    咦!他說這場賭永遠是他贏,那……輸的是誰呢?該不會是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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