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直到五點多歐陽豐才回來,他說是卓越請了一些舊同學開了個party,瘋了一天。


    我說我得出去一下,同學有點事,晚上可能不回來了。


    歐陽豐問什麽同學,重不重要。


    我說一般般。


    到了林楓的住所,我敲門,原來我也有一把鑰匙,我連錢一並還他了。


    林楓打開門,頭發亂蓬蓬的,襯衣隻扣了兩個扣子,而一進屋那刺鼻的煙味讓我猛咳起來。


    “該死!我以為你不來了!”他說著急忙忙去開窗子,又倒了杯開水,“快喝點水吧。”


    我笑著表示沒關係,“怎麽這麽落魄的樣子?”我試圖輕鬆地取笑他,“失戀了還是失業了?”


    他在我旁邊坐下,拿起茶幾上的煙,又放下。


    “我和孫莉吹了。”


    孫莉就是他的那位圓圓的女朋友。


    “怎麽了?她終於不滿足了?你這人也真是,多給人家一點溫柔體貼什麽,女孩子就要這個。”


    “是我提出的。”林楓沉沉地說,那嚴肅的樣子使我也不得不正經一點。


    “你對她不滿意了?”


    “我從來就沒滿意過,在那方麵也沒有,每次她都是一副忍耐者的模樣,我好不容易攢下點熱情瞬間就消失了。”


    “男人總是不知足。”


    其實說真的,孫莉那樣簡樸又識大體的姑娘真是挺好的,雖然可能缺乏一點浪漫,可是浪漫的小姐適合做老婆嗎?


    林楓沉默著。


    “寧寧,還愛我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使我措手不及。


    “幹嗎?又要對我進行教育改造啊?”


    “還愛我嗎?”他直直地看著我,不容許我的閃躲。


    我隻好老實而無奈的承認:“現在了還說這幹嗎?你知道我在你的麵前是永遠的輸家。”


    “不一定。”


    “恩?”我詫異地看他。


    “寧寧,咱們做一次吧。”


    我的心猛跳起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幹嗎?失戀了想墮落呀?比孫莉漂亮會玩的女人多的是,憑你還不好找?別犯傻了!”


    “寧寧!”他不耐地抓住我的手,放到那兒,隔著西裝褲仍能感到那兒鼓脹著,我的身體瞬間火燙起來,“我不是沒試過,可是不行,我眼前總是晃著你的影子,耳邊響著你叫‘好哥哥’的聲音,我中了邪,隻有想著你才能達到高chao。”


    我簡直要暈了,心已到了咽喉,說不出,也放不下。


    “你會後悔的。”


    “我後悔這麽長時間才發現自己的感情,我是個懦夫,一直不敢承認我也愛上了你。”


    空氣中微蕩著他沉重的喘息和我激烈的心跳。


    我終於聽到了渴望已久的話,心中卻泛起從未有的茫然……


    如果人生是一局棋,我是不懂走棋規則的,更惶論何為勝券在握了。


    如果把愛情看作一場賭博,那麽我從來就不是賭徒,我一直以為是一局定輸贏的,從不敢奢望能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我的棋子和賭金都隻有一個:心。


    我把這顆和所有人一樣滾燙跳動的心捧在手上,赤裸裸的,毫不懂修飾與掩飾地想奉獻個某個人,那個人卻被嚇住了,連連閃避,當我心灰意冷,把它收回胸腔轉身欲離時,那人卻又拉著我的手說:“把它給我吧。”


    我把手從林楓身上移開,看著他那副革命者赴刑場的決絕模樣,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好了,好了,不要這麽嚴肅,還以為你找我來什麽事呢。”


    “寧寧?”林楓微微有些窘迫地皺著眉,瞪了我好一會也笑了:“臭小子,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我會栽在你手裏?”


    “有嗎?你這不坐的好好的嗎?幾時栽倒了?”


    “好啊,你也學會耍貧嘴了?”林楓咬牙切齒地說,上前來掐住我的脖子:“敢拿你哥開涮?”


    “哈哈,我哪敢哪?不過是說實話呀!”


    “還貧?看我怎麽收拾你!”林楓故技重施,又在我腰間搔癢,我不甘示弱地回擊,一時鬧得不亦樂乎。


    “寧寧,還沒回答我呢!”林楓就著摟著我的姿勢耳語。


    我的身體有些僵。


    空氣中原本沸騰的氧泡泡、氫泡泡瞬間冷卻下來。


    我呐呐地說:“不是說了嗎,我在你麵前是永遠的輸家。”


    “寧寧,”林楓盯著我的眼睛,不容我絲毫的閃躲,他就像是掙脫了重繭束縛,展翼飛翔的蝴蝶,那升華了的灼灼光華使我不堪負荷,我想躲,真的想躲了。


    我睜著眼卻垂著睫毛,眼光在他挺拔的鼻翼下打轉,我迷惑了,我不知所措,我該狂喜啊,我該熱情洋溢啊,我該激動地一塌糊塗啊!


    我就是不該這麽冷靜哪!


    我和林楓原來的隔膜消除了,卻又橫亙了新的什麽,我知道,他肯定也已感覺到了……


    “有人了?”林楓緩緩地坐回去,手又摸起了煙盒,抽出一根又壓回去。


    “我──”我不知該怎麽說,找工作時隻想著從林楓身邊逃開,後來和歐陽豐走到一起顯得那麽自然而然,沒有刻骨銘心,沒有纏綿悱惻,沒有波瀾起伏,一切就那樣發生了,繼續了,平平淡淡,水到渠成。


    這也許不是愛情,但這是實實在在的生活。


    愛林楓嗎?


    無庸置疑。


    愛歐陽豐嗎?


    不知道。


    但我知道現在我是要回到歐陽那兒去的。


    林楓看著我,我看著他,明明近在咫尺卻總也做不到身心兩合,怎麽這樣呢?


    我想嘲笑這種三流肥皂劇似的情節,抽動一下唇角才覺出滿嘴的苦澀。


    不是歐陽豐的錯,不是林楓的錯,是我錯了?


    我在愛,我忠實於自我,這又有什麽錯?


    誰也沒錯,這一切拚湊在一起卻錯了。


    “他一定很出色吧?”林楓的臉色平靜如水。


    “恩,還行吧。”


    “哈哈,別這麽說,我可不希望自己敗在一個不如我的人手裏,否則我不會死心的。”林楓笑著說。


    他一向是愛笑的,陽光燦爛的,瀟灑的,戲謔的,調皮的,孩子氣的,惡作劇的,公式化的,這次卻是最難看的。


    “他叫歐陽豐,我在他家做家教。”


    “歐陽豐?省十大傑出青年提名的那個?”


    “恩。”我毫不訝異林楓何以知道他,因為林楓一向是長袖善舞,交際廣泛的。何況,歐陽豐好歹算個人物。


    “男主人和美麗的家庭教師再加上一群活潑可愛的孩子,還是愛情經典呢。”


    我知道他指的是《音樂之聲》,以前他陪我看過三四遍,我非常鍾愛那名女教師,就像鍾情於簡愛一樣。


    林楓曾為此取笑我和小女生一樣耽於羅曼蒂克,想想其實那時他就在寵著我,隻是我一味認定自己是注定的單戀,才不敢多想。


    又聊了一些生活工作中的瑣事,深夜時分我告辭了,林楓也沒挽留。


    送我到站牌處,卻誤了最後一班車,隻好打的,臨上車前林楓突然說:“既然你願意,我就把你托付給他臨時照顧,隻要他稍有差錯,我會隨時行使我的收複權。”


    “林楓。”


    隱忍已久的苦澀終於在我的眼中氾濫成災,不顧司機愕然怪異的目光,我吻上他的唇,結果淚水流入我們兩人的嘴裏,吻也成了苦澀的,“對不起,對不起,謝謝。”


    車子在淒冷的黑夜中馳騁,受不了別扭壓抑的司機把流行樂音調到了最大,頓時阿妹和雨生蒼涼的歌聲便席卷了整個世界:


    我最深愛的人


    傷我卻是最深 教人無助


    的深刻 點亮一盞燈


    溫暖我無悔的青春


    燃盡我所有 無怨的認真 我最深愛的人


    傷我卻是最深 教人無助


    的深刻 點亮一盞燈


    溫暖我無悔的青春


    燃盡我所有 無怨的認真


    ***


    我現在麵臨著人生的一大挑戰。


    發難者是健康寶貝,不過我猜得出肯定是康康提出的壞主意。


    健康寶貝大多時候是甜美可人的小天使,不過調皮搗蛋時就變成了十足的小惡魔。


    有天晚上我給他們看星空圖(健健喜愛文學,康康對現代科技感興趣),順便講了幾個民間的傳說故事,康康對牛郎織女很著迷。


    第二天起床時,我發現自己的衣服不見了,左尋右找,急得滿頭大汗,隻好提前喊醒歐陽豐,對他講這個離奇的“衣服失蹤案”。


    歐陽豐檢查了現金、存折、收藏品,什麽也沒丟,虛驚一場。


    吃早餐時,健健不時偷偷地瞅我,康康依舊死命地瞪他,我和歐陽豐很有默契地扮演福爾摩斯。


    晚上我給健康講華盛頓砍小桃樹的故事,健健不住地扁嘴,康康黑著一張小臉。


    到了十點多鍾健健把失蹤了一天的衣服送到了我的臥室,“康康說隻要我們藏起你的衣服,你就不會丟下我們,媽媽不要我們了,我們是沒人疼的匹普(狄更斯的小說《孤星血淚》的主人公,在一套兒童名著故事中有這個連環畫,健康最喜歡看)。”


    健健邊說邊抽搭,那模樣就像黑夜裏迷失的雛鳥,顫栗著尋求溫暖和依靠,不由不讓人心疼。


    不管大人因何離婚,從某種意義上說,它都是一種犯罪,受害者永遠是孩子。


    現在社會上青少年犯罪率節節攀升,這和離婚率不斷升高應該大有關係吧?


    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就像斷了線的風箏,隨風飄蕩,不顧東西,然後就是不停的下墜、下墜,也許就墜到了垃圾堆上。


    健康的爺爺是省府要員,奶奶是省婦聯主任,比著忙,大會小會不斷地開,很少能擠出個時間陪陪孫子。


    雖然歐陽豐相對於一些糜爛的男人算是個負責的父親,他沒有把金錢做為孩子唯一的食品,顧慮到了情感付出,可惜的是他本質上就不是那種體貼入微的人,身上沒有那種屬於“母性”的溫柔細致,更兼工作繁忙,健康得不到滿足是可想而知的。


    我一時激動便向健康允諾要永遠照顧他們,孩子是不懂“永遠”這詞的無限不現實性的,隻是高興,我答應他們想要什麽就給什麽(這話也是絕對不現實的)。


    事實證明我不該說這句話,完全是自討苦吃。


    過了兩天健康從幼稚園回來興致衝衝地說:“叔叔,我們想要男子漢毛衣。”


    “什麽男子漢毛衣啊?”我沒聽懂。


    “今天我們老師穿了件白毛衣,很漂亮喲!”健健說。


    健康的音樂老師是個剛幼師畢業的大男孩,大概因為幼稚園男老師少,孩子們對他馬首是瞻,崇拜的不得了。


    “恩,我們也要穿。”康康補充。


    “小孩子幹嗎穿大人樣的衣服,你們現在穿的‘多來米’不是很可愛嗎?”


    “不行,我們就要那樣的嘛,你答應我們要什麽你就給什麽的。”康康非常不滿地說。


    “怎麽叫男子漢呢?是牌子嗎?哪兒有賣的?”


    “不是,”健健坐在我腿上,“是毛衣上的花叫‘男子漢’,老師說的,他的毛衣是他媽媽給織的哦。”


    我傻眼了,看報紙的歐陽豐(他總是在看報紙)一副有好戲的模樣,一點也不幫忙,他似乎和兒子們一樣,以捉弄我為樂。


    “叔叔,怎麽樣呀?”康康著急地問。


    “可是叔叔不會織毛衣呀,”我非常認真地表示我的心有餘而力不足,“咱們找人織好不好?”


    “不好!”康康斷然拒絕。


    “老師說‘媽媽織的毛衣暖和,買的衣服不親切’。”健健很有文學色彩地解釋。


    可是,我哪是“媽媽”呀!


    我翻遍盧梭的《愛彌爾》,查遍了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天才的教育家們,為什麽不告訴我這種情況下該怎麽做呢?


    無奈之下,為了否定康康的“大人說話不算話”的指責,為了證明我是個合格的保姆,我學起了編織。


    我鼓勵自己:世上一流的服裝設計師是男的,一流的裁縫師是男的,一流的廚師是男的,那麽出個男編織手也沒什麽驚世駭俗的吧?


    雖然這樣,我心裏仍七上八下的,我終究是傳統教育的產兒,我的“大男子主義”雖不比日本人嚴重,做這種織毛衣的“女人活”還是讓我覺得丟臉。


    我的手指雖然修長,卻一點也不靈巧,光學反正針就耗費了一周,針緊得走不動路,針尖把手指肚都快戳破了,才把一個疙疙瘩瘩、坑坑窪窪的小得可憐的圍巾織成,美其名曰“圍巾”,實則是個毛線條子,細得像跟繩子。


    即使這樣,為了爭奪它的所有權,健康還不惜大打出手,最後被歐陽豐奪了去,也不知他幹啥用。


    沒有師傅,我隻能照著書上一點一點試著來,我拿出愛迪生發明電燈泡的勁頭,不斷失敗,不斷的重試,最終織成“男子漢”圖案時,健健還特意編了首兒歌以示嘉獎:


    小毛衣,真美麗,朵朵花兒像飛機(圖案像飛機雙翼);小毛衣,真美麗,一針一線不容易;小毛衣,真美麗,叔叔,叔叔,我愛你。


    周國平在《一個父親的劄記》一文中這樣說:“孩子是使家成其為家的根據,沒有孩子,家至多是一場有點過分認真的愛情遊戲,有了孩子,家才有了自身實質的事業。”


    男人之間的愛情所以不穩固,難長久,和沒有孩子的牽連有關係,而我走進這個家庭,被兩個孩子接納便是我最感快樂的事。


    如果有一天我不愛歐陽豐了,那麽我一定仍會愛著這兩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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