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蘭 愛丁堡 司圖亞特大宅


    大宅的南方一向比較僻靜,因為住在那兒的主人喜歡安靜。


    位於南邊角落的書房裏,窗戶敞開著,早晨陰雨連綿,風不斷吹進,雨滴打濕了隨意攔在桌子上的報紙。


    風突然強了起來,報紙被吹得嘩啦啦地響,隱約可以見到在第三版的社會新聞上,刊載著一篇從愛爾蘭去蘇格蘭的貨船,因為事故而半途沉沒的消息。


    一個端著早餐的女仆這時匆匆忙忙跑來。


    糟糕!她又睡過頭了!


    她打開書房的門,迎麵撲來一陣濕冷的風,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啊!三少爺又跑掉了!”她跺跺腳,卻也無可奈何。


    司圖亞特家族裏,就這位三少爺性子最孤僻,平常不喜歡和人接觸,即使是專門服侍他的小女傭露意絲,一天裏也很少有機會能和這位少爺說到幾句話。偏偏她又是個閑不住的人,老是喜歡一個人邊做事邊說個不停,三少爺常常受不了她這聒噪的個性,有時候幹脆一大早就逃得遠遠的,到司圖亞特家族位於高地的獵地上騎馬散步,有時甚至會在那兒的旅館過夜。


    露意絲氣呼呼地放下早餐,趕忙將窗戶關起,又將桌上散落的報紙給收好。


    不經意間,她見到那則貨船沉沒的消息。


    真奇了,這幾天天氣好得很,風平浪靜的,好好的貨船怎麽會突然沉沒?不知道那貨船裏裝了些什麽東西?這下一定有人損失大了吧?


    *    *    *    *


    蘇格蘭高地 尼斯湖邊


    天色陰沉沉的,冰冷的細雨絲已經開始飄了下來,遠方厚重的烏雲快速飄來,不久這兒就會被一場小小的暴風雨給籠罩。


    在湖邊騎著一匹黑馬的男子,身上穿著防水的鬥篷,黑色鬥篷上的帽子遮住了他大半的臉,隻露出微帶著一些胡渣的下巴。


    黑馬很有耐心地等著主人的命令,即使雨漸漸大了起來,仍然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湖邊。


    男子並沒有在特意想什麽,他隻是靜靜地坐在馬背上,鬥篷底下的雙眼,平靜無波地看著一片灰蒙蒙的湖麵。


    雨滴漸漸大了起來,在湖麵上打出漂亮的漣漪。


    男子終於有了動作。


    他喃喃自語著:“好像不是尼斯湖水怪會出現的日子哪……”他低低笑了幾聲,像是在嘲笑自己居然也像個觀光客一樣,會期盼在這兒見到舉世聞名的水怪。


    也不曉得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水怪在這湖裏呢。


    他掉轉馬頭,正打算回去的時候,前方岸邊的動靜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越來越大的雨絲中,他似乎見到前邊岸上正有人爬了上來!


    不會吧?這麽冷的天氣,還有人下湖去遊泳嗎?


    還是那個人也想見見有名的尼斯湖水怪,所以幹脆跳下湖?


    “神經。”嘴裏雖然這樣說著,但男子還是策馬走了過去。


    待他走近後,發現真的是一個渾身濕透的年輕男子,正氣喘籲籲地趴在岸邊。


    年輕男子似乎很累很累,加上漸漸變大的雨聲,以至於一時之間他並沒有注意到在灰蒙蒙的暮色之中,有人騎著一匹黑馬正接近自己。


    馬背上的男人也沒有出聲,隻是居高臨下地望著狼狽的年輕男子。


    過了一會兒,黑馬沉不住氣,蹄子在泥地上用力踩了幾下,像是想要引人注意似的。


    年輕男子吃了一驚,這才發現眼前居然來了一人一馬!


    他嚇了一跳,猛地從原地跳起來,卻沒有逃跑,隻是渾身僵硬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那副模樣,很像在黑夜裏,突然被強光照到的野貓一樣。


    兩個人對看著。


    雨已經很大了,雨滴打著年輕男子的眼睫毛,讓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更何況是馬背上那個男人的長相。


    “你是觀光客?”馬背上的男人終於問了,他的聲音是相當好聽的男中音,醇厚溫柔。


    年輕男子的眼裏仍然滿是警戒,他睜大了眼直盯著這一人一馬,並沒有開口說話。


    “你迷路了?”馬背上的男人很有耐心地又問了一句。


    但是他依舊役有得到任何回答。


    算了,他聳聳肩。


    看來也許隻是有人無聊想跳湖玩玩水而已。


    他掉轉馬頭,準備回旅館避避雨。


    他走了一會兒,回頭望了一眼,發現那年輕男子跟在自己後頭。


    見到他在馬背上回過頭,年輕男子的身體又僵硬起來,警戒地看著馬背上的他,似乎隻要一有什麽風吹草動,他馬上就會逃跑一樣。


    男人在鬥篷帽子底下的臉孔看不見神情,但他的嘴角卻似乎露出了頗有興味的笑容。


    於是他轉過頭,繼續裝作沒事,卻特意放慢了馬匹的腳步。


    他時不時轉過頭,總能見到那年輕男子依舊跟在他後頭。


    也算他聰明,雖然不答話,但這樣跟著自己走,也總能走到有人的地方。


    男人又回頭看了一眼,年輕男子仍然跟著,雖然全身都濕透了,但眼裏卻似乎有一種不肯妥協的野性。


    他知道男子不相信他,但是卻又不敢離開他,似乎他就是他的唯一救星一樣。


    這種不信任卻又不放棄的表現,像極了流浪慣了的野貓突然被人喂食的模樣;肚子餓得咕咕叫,想吃人婁手裏的東西,但動物天生的本能卻告訴它,人類是不能信任的!


    有趣。


    馬背上的男人嘴角微笑的弧度更大了。


    看來水怪沒看到,他反而撿到了一隻野貓。


    他知道不能一下子太親近野性還重的動物,不但容易嚇走它們,也很容易讓它們因為過度的驚嚇而產生攻擊行為。


    這種邏輯用在陌生人身上,有時候也同樣管用。


    於是他很有耐心地慢慢走著,故意讓後頭的年輕男子能跟得上。


    直到他見到不遠處的小旅館時,這才拉了拉韁繩,停下了馬。


    他跳下馬,一手拉著馬韁繩,一麵慢慢走向旅館。


    他知道那個人一定會跟著過來的。


    *    *    *    *


    “三少爺!”旅館老板匆匆跑了出來,“三少爺,外頭已經下了一會兒雨了,我還在擔心您呢。”


    老板是個和藹的老伯,頭發有些微禿,身上穿著厚厚的外套,看來似乎很冷的模樣。


    是很冷啊……老板心裏頭嘀咕著,這蘇格蘭高地一年到頭都冷得要死,即使是夏天,隻要一下場雨,馬上就冷得和秋天一樣;到冬天就更不用說了,大風雪沒日沒夜地吹,要不是三少爺喜歡他這處旅館的僻靜,多年來總是資助旅館的營業,恐怕他早就棄下這家旅館,到溫暖的夏威夷去賣蘇格蘭威士忌了。


    老板口中的三步爺,司圖亞特家的三子——尚恩·司圖亞特,伸手撥開頭上的鬥篷帽子,露出一張幹淨斯文的臉龐。他有著灰藍的雙眼,砂金色的頭發,高挺的鼻粱及笑起來有些性感的雙唇,雖然他的五官分開來看並不是特別出色,但全部放在一張臉龐上,卻有一種讓人感到親切的氣息,加上尚恩總是把自己整理得很幹淨,整個人看起來很舒爽。


    旅館老板常常想,司圖亞特家的這些少爺們,大概就這位三少爺看起來最親民吧?


    不過那也隻是看起來而已。


    三少爺雖然看起來和善,但舉手投足之間仍有一種屬於貴族的天生氣質,讓一般人不敢輕易接近。


    “老板。”尚恩微笑,“有個忙請你幫一下。”


    “是是是,三少爺請說。”老板哪敢拒絕。


    尚恩走到門口,指指仍是一臉警戒的站在外頭的年輕男子。


    “他就麻煩你了。”


    “呃……他是……”老板往外看了一眼,又看看尚恩。


    “沒什麽,路上撿來的野貓而已。”尚恩隨意解釋了一下,“看他可憐,順便帶回來的。”


    “野貓?”老板又往外看了一下,見到年輕男子雖然滿身濕透狼狽,但那一雙明亮的琥珀色眼眸卻依舊透著不信任與質疑的淩厲光芒——的確滿像不愛親近人的野貓。


    “我今晚就住這裏,而這個人如果願意的話,以後就讓他留在這裏一段時間吧。”尚恩似乎無所謂地說著,但說話的同時,他也一麵不著痕跡地觀察年輕男子的動靜。


    果然,他見到年輕男子的眼神出現了一絲疑惑。


    大概在想,他為什麽要對一個素未謀麵的人這麽好吧?


    “啊,三少爺今晚要住在這兒嗎,那我趕快先把您的房間打掃一下。”老板說完就急匆匆地跑到二樓去了。


    這家小旅館隻有兩層樓,多年前老板就將整棟二樓的空間整理幹淨,作為這位三少爺的專屬空間;雖然老板口裏說要去打掃幹淨,但辛勤的老板其實幾乎天天都會上二樓掃上一回,隻因為這位三少爺向來喜歡突然出現,事先連聲招呼都不打一聲,與其沒事被突擊檢查,他還不如安分點,常常打掃比較保險。


    尚恩脫下身上的黑色鬥篷,走出大門,不意外地見到年輕男子從原本站著的屋簷底下往外退。


    尚恩笑笑,也不介意,隻是把質地極好的防水鬥篷看似隨意地扔在屋簷下。


    “冷的話就穿上吧。”他微微揚起嘴角。


    年輕男子看看地上的鬥篷,又看看他,這副謹慎的模樣實在很像一隻突然被喂上一條新鮮大魚的野貓一樣,又驚訝、又想要,實在拿不定主意。


    尚恩轉身走回旅館,忍不住輕聲笑起來。


    真是個有趣的人,這樣逗逗他居然也挺好玩的。


    *    *    *    *


    尚恩走到二樓老板已經整理妥當的房間,先洗了一個澡,才舒服地坐下來,然後隨手拿起一本書。


    但他翻沒幾頁,心思又飄到樓下的那個人身上。


    其實他倒不是很在乎那人是從哪兒來的。


    從小就衣食無缺的生活,讓他對於人、事、物的來來去去並不會感到太大的興趣,他在乎的隻是現在,而不是過去的曆史或虛無的未來。


    他也不在乎那人是否是刻意親近自己的,因為照現在的情況看起來,反而是那個人比較怕自己呢!


    想了想,他放下書,走到房間外的走廊,沿著走廊上的窗戶一個一個往外望,在最後一扇窗前,他看見了裹著自己黑色鬥篷大衣的野貓,正蜷著身子縮在屋簷的角落裏,像是想要把自己變得很渺小,不想被別人發現似的。


    不知道這隻野貓有沒有名字?


    修長曲手指輕輕敲著自己的下巴,他竟有些出神地望著那黑色的蜷曲身影。


    天氣這麽冷,雨又這麽大,該不該把他叫進來?


    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一隻野貓不願意,再怎麽硬拉,這野貓都不會願意進人類的屋子,所以……隻能用引誘的方法?


    尚恩的唇上又揚起一抹性感的微笑。


    他走下樓,來到廚房,對正滿頭大汗張羅晚餐的老板說:“我今天晚上想吃烤羊肉。”


    *    *    *    *


    咕嚕嚕。


    咕嚕嚕嚕……


    啊,吵死了,誰的肚子在叫?


    他醒過來,然後很悲慘地發現就是自己的肚子在嚴重抗議,叫得他的胃都快要抽筋了。


    對了,他好像從昨天起就沒有吃任何東西了。


    他似乎聞到了食物的香氣……好像還是熱騰騰的烤肉味道……


    他感覺到自己的肚子餓得更厲害了。


    求生的本能讓他爬起身,小心翼翼地順著食物香氣的來源找去。


    他來到敞開的旅館大門前,探頭進去張望,裏頭一個人也沒有,但正中央卻擺了一張桌子,桌子上頭是滿滿一大盤剛烤出來的羊肉,旁邊還放了許多麵包、奶油、馬鈴薯,甚至還有啤酒。


    他左右張望,確定真的沒有人之後才走進去。


    猶豫了一下,他先拿起麵包咬了幾口,確定沒什麽問題,才開始放開膽子,吃起香熱的烤羊肉,偶爾還會喝點啤酒。


    正吃得高興的他當然沒注意到,有兩個人就躲在廚房的門口後麵瞧著他。


    老板心裏有些犯嘀咕,這麽好的烤羊肉,為什麽要給這個狼狽又不知名的小子吃?他可是殺了最好的羊,原本要招待這位三少爺的呢。


    尚恩卻越看越覺得有趣,正在大啖羊肉的年輕男子,實在像極可愛的小野貓,他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偷偷翻牆進到院子裏的那隻花斑小野貓,當年他也是費了好多工夫,才和那隻小野貓混熟。可惜後來被家教老師發現,她氣得在院子裏放下捕獸夾,從此小野貓就再也役有出現了。


    所以他現在是用一種補償的心理,來彌補對當年那隻小野貓的歉疚。


    老板見那年輕男子幾乎要把他辛苦烤出來的羊肉都給吃光,正想抱怨幾句,尚恩卻輕輕揮揮食指,示意他不要出聲。


    不然這隻野貓會被嚇跑的。


    *    *    *    *


    吃飽了、喝足了,他抹抹嘴角附近的食物殘渣,開始對這間旅館起了好奇心。


    琥珀色的明亮雙眼好奇地四處打量,然後他看到了通往二樓的樓梯,再次回頭張望確定都沒有人之後,他慢慢走上二樓。


    在廚房裏的老板簡直快氣壞了!


    二樓可是專門為三少爺準備的地方啊!而且那小子身上又是雨水、又是泥濘的,瞧,他一踩上樓梯就留下一個泥腳印,等一下他要花多少工夫去洗啊?


    老板正想衝出去把這隻髒野貓趕走的時候,尚恩又阻止了他。


    “老板。”尚恩道:“請你先把餐桌收拾一下。”


    嗚……老板一口氣往肚裏吞,氣歸氣,但總不能和出錢的主子過不去,他嘴裏碎碎念著,一麵拿起抹布,走出廚房去清理善後。


    尚恩看了老板的背影一眼,嘴角仍是那抹笑容。


    他似乎總是沒有什麽脾氣,臉上也總帶著合宜的笑容,但也許是因為他身上那與生俱來的王者貴氣,他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決定,卻總是讓人不得不服從。


    司圖亞特一族曾經統領過蘇格蘭,即使在王權已經沒落的今天,這一族仍保有良好的政商關係,他們的孩子更是不接受平民教育,自小便聘請專門的家庭教師來教導他們學習各式高深理論,甚至帝王之學——因為即使沒有了王位,司圖亞特一族仍是暗地掌控蘇捂蘭地區的經濟與政商命脈。


    尚恩是家族這一代的第三個兒子,他從小就不多話,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後,更是變得有些孤僻,總是靜靜的不知道一個人在想些什麽。他喜歡看書,尤其是古典文學,幾個兄弟常笑他要不要幹脆到大學去當教授算了,憑他們家的實力,要給他覓個一流大學教授的位置根本不是難事。


    但是尚恩討厭那種拋頭露麵的生括,除非在必要的場合,他不得不出席之外,其他的時候他太部分都待在自己的書房裏,不然就是到高地來走走,似乎無欲無求,隻是想安靜過日子。


    二哥亨利最受不了他這種淡泊個性,直說當年父親一定是在醫院抱錯了孩子,不然一向野心十足的司圖亞特家族怎麽會突然蹦出一個不求名利的隱士?


    亨利也常笑他,還好是生在有錢人家裏,不然憑他這種個性、想要混口飯吃都很難,一輩子大概也隻能做一個沒沒無聞的教書先生吧?


    每次被亨利這樣調侃,尚恩都隻是笑笑,從來沒有回嘴過。


    不說話,不一定就代表服從。


    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但道不同不相為謀,即使是親兄弟,恐怕也無法了解他內心更正想要什麽。


    然而,太過順遂的日子,也讓他常常懷疑起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一般人想要的、奢求的、渴望的,對他來說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他對名利沒興趣,對權位更是毫無感覺,什麽都有的他,卻反而比一般人更感到空虛。


    他還這麽年輕,這個世界上卻似乎已經沒有了他想追求的事物。


    所以他才會沒事跑來尼斯湖邊,想要看看能不能看到尼斯湖水怪吧?好歹這也算是一種“希望”,讓他的人生起碼還有那麽一點意義。


    不過他可從沒想過,水怪沒看到,他倒撿到一隻落水的野貓。


    而且這隻野貓,將會改變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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