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崖的師弟匆匆離開纏花樓時,一個滿臉和氣、長著兩撇小胡子的中年胖子恰好推開朱婆婆家的門。走起路來身上肥肉一步三顫,偏偏手裏極穩當,食盒裏拎著的湯水無一點傾灑。


    快要到裏屋門口了,他停下來整理了一下衣襟,吐氣,揚眉,壯起膽子推門而入,歡快的嗓音帶著說不出的討好,“姨母,我來看你來啦!”


    獅子樓內,氣氛已愈發緊張。


    數人來到孟七七桌前,麵上雖恭敬有加,但話語間卻是寸步不退。一人道:“孟前輩方才說隻要打過你孤山劍閣的弟子,便可與你切磋。前輩果然言而有信,於獅子樓等候晚輩,晚輩不甚感激,不知師叔欲如何比試?”


    孟七七心知沈青崖恐怕是不能及時趕到了,心中卻並不慌亂。他乃孤山小師叔,即便眾修士們欲向他討教,一開始也不會如此著急,背後定有人推波助瀾。


    是什麽人能有此能耐?無非是孟七七剛剛得罪過的王家或北鬥門,這兩家暗地裏又已達成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約定,已是一個鼻孔出氣,姑且可算作一家。


    王家畢竟是個底蘊深厚的世家,想要在它的地盤上討得好處,難。


    孟七七雖是坐著,可扔未摘下冪籬。他自顧自地斟著酒,目光停留在淡青色的酒液上,道:“幾位可都打敗我大師侄了?”


    聞言,幾人稍稍愣怔。隨即另一人說道:“不曾,隻是陳兄有事先走,言說打過他幾位師弟師妹便可。”


    “噠。”孟七七的酒杯頓時不輕不重地叩在桌麵上,發出一聲脆響。他語氣微沉,道:“大師侄,可有此事?”


    “回小師叔,確有此事。”


    孟七七回眸,“師叔將此事交予你,你卻推脫到幾位師弟師妹身上,劍閣何時教會你如此行事了?”


    陳伯衍立於孟七七身後,兩人靠得不是一般的近。他輕而易舉,便能瞧見白紗後孟七七那雙分外明亮的含著戲謔的眸子。這小師叔,好似又與他在玩什麽遊戲,於是他話裏的那些威嚴與訓斥,皆變得跳脫起來。


    陳伯衍低頭將眸中異彩隱去,恭敬答道:“是師侄的錯。”


    對麵數人、包括圍觀者眾,皆麵麵相覷。


    一人連忙解釋這並不是陳伯衍的錯,是所有人都同意的結果,可孟七七冷眼一掃便截斷他的話,“諸位,這是我劍閣內務,請勿插手。”


    好吧,人家教訓自己的師侄,外人確實不少多嘴,此事確實也並未事先知會孟七七。可陳伯衍接下來的一席話,卻叫他們直接傻眼。


    “小師叔莫怪,師侄願將功補過。”說話間,陳伯衍從孟七七身後走出,朝眾人拱手道:“諸位,之前是我擅作主張,實屬不該。在下願代小師叔請教各位高招。”


    “等等!”一位黑衣修士腦袋都被繞暈了,他們最初的目標就是孟七七,可先是被丟給陳伯衍,後來又被陳伯衍丟給他的師弟師妹,這好不容易過了關,最後又被孟七七三言兩語推到陳伯衍這兒,這怎麽能行!


    尤其是他,陳伯衍最初打敗的那幾個人裏就有他一個,他敗了。後來又與徒有窮比過,險勝。這要是又倒回去跟陳伯衍打過,萬一又被丟給其他師兄弟呢?


    那他豈不是要與孤山劍閣的弟子一個個打過才能打到孟七七那兒?


    不不不,這不行!


    黑衣修士急道:“孟秀,說好了打過一場便可與你切磋,你不可耍賴!”


    其餘人紛紛附和,二樓上也傳來一道戲謔聲音,“是啊孟秀,你怎麽好意思如此戲耍人家呢,不就是打一場,難道你怕了?”


    孟七七抬頭,就見一個修士趴在欄杆上沒個正形。光頭,卻不是浮圖寺的和尚,想來應該是某個散修。


    “閣下是?”孟七七問。


    “在下殷無華。”光頭挑眉。


    南島十二客,孟七七在心中默念。南洲諸島散修眾多,其中有十二人修為出眾,又因緣際會地義結金蘭,是以被仙門中人冠以南島十二客的美稱。隻是這十二人大多時候都各自為政,算不上一個門派。


    隻是孟七七明明記得這十二人中沒有一個是光頭。


    “請恕孟某眼拙,一時未認出來。”孟七七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在殷無華頭上掠過,殷無華會意,哈哈大笑著摸了把鋥亮的大光頭,右手撐在欄杆上一翻就豪氣地跳下一樓來,道:“上個月我與人打賭輸了,就隻好把頭發剃光了。幸好我殷無華是個粗人,不像你們年輕後生那麽講究儀表堂堂……”


    殷無華說著說著,眼尾閃過一道淩厲神光,忽然朝孟七七發難。


    粗糙大掌五指曲張,呈鷹爪狀朝孟七七當麵抓去。這攻擊來得突然,好在孟七七從不曾放下對陌生人的戒備,右腳用力踹在桌腿上,板凳後移。孟七七仍舊端坐其上,從容不迫地隔空抓起桌上竹筷,如禦劍一般將竹筷狠狠甩出。


    竹筷朝殷無華雙目刺去之時,殷無華的掌風也恰好吹開了孟七七麵前白紗。


    四座嘩然,誰也沒有料到殷無華會忽然發難。


    殷無華望著急刺而來的竹筷,瞳孔皺縮,嘴角笑意卻在增大。他斷喝一聲,右手收掌左手揮拳,硬是避也不避,搶在竹筷入眼之前一拳將筷子崩成碎屑。


    如此剛猛,看得眾人恨不得為他叫好。


    “啪、啪。”掌聲響起,卻是孟七七似笑非笑地向這位“敵手”投以讚賞,“好拳法。拳風剛勁,還未及身便已將竹筷震碎,恐怕還隻用了三成力?”


    殷無華上下打量著毫發未損、鎮靜自若的孟七七,兩人四目相對,無形的氣場開始互相碾壓,激起桌上酒杯震顫。


    而此時此刻眾人才發覺,方才孟七七一腳踹在桌腿上,不僅自己毫發無損地避開了殷無華的拳頭,就連杯中酒也無一滴傾灑。有道是細節處見真章,這孟七七雖隻露了一小手,可著實不能小覷。


    屏氣,凝神,一道道目光聚焦在孟七七與殷無華身上,誰也不敢出聲打擾。因為他們不光感受到了兩人較量之中散逸出來的澎湃的威壓,更希望能看到最終的結果。


    是孟七七勝?還是孟七七敗?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個結果,然而那股散逸出來的威壓來得快去得也快,如潮水一般眨眼間便消失無蹤。殷無華摸著大光頭笑得暢快,“不愧是孤山小師叔,痛快!”


    孟七七頷首,“彼此彼此。”


    修士們傻眼了,就連湊熱鬧的店小二都看不過癮。所以究竟是誰贏了?難道是孟七七麽?可殷無華也不似敗下陣來的模樣啊!


    眾人欲尋一個結果,孟七七卻先開口了,“我孤山劍閣從不失信於人,既然大師侄說要帶我出戰,那麽他的戰果便算作我的戰果,孟某絕不抵賴。”


    等等!黑衣修士下意識又要反駁,可話到嘴邊又覺得無話可說。孟七七的做法有錯麽?好像沒錯。可他們要挑戰的不是孟七七麽,怎麽繞來繞去還是在跟陳伯衍打!?


    恰在此時,幾位修士急匆匆跑進獅子樓,宣布了一個令人驚愕的消息,“王府走水了!”


    “走水?!”獅子樓內不乏王氏子弟在場,聽聞此消息驚得忙往外跑。其餘修士們想著還有孟七七在此處,不願錯過機會,可還是走了有一小半。


    孟七七心中稍定,小玉兒好樣的,從不讓師父失望。


    與此同時,沈青崖的師弟趕到了獅子樓。他不知道樓內具體情形,剛想按師兄吩咐行事,目光便與孟七七撞上。


    孟七七隱晦地對他搖搖頭,此時局麵已暫時穩住,沈青崖的後手可留待下次。那人稍一愣怔便明白過來,遂不動聲色地走進獅子樓內,沒有引起多大波瀾。


    另一邊,待在纏花樓求教的王子謙收到家中消息,急忙趕回。沈青崖不放心孟七七那邊的情況,於是待他走後,立刻出發。


    然而沈青崖剛走出纏花樓,便被人叫住了。他回頭,就見一老翁頭戴蓑笠正與湖邊垂釣,不是他們天姥山的前輩是誰?


    “師叔。”沈青崖恭敬地過去行禮。


    蓑笠翁捋著花白的胡子悠然自得地甩著釣竿,道:“青崖啊,陪老頭子我坐下來釣會兒魚吧。”


    沈青崖心下微沉,師叔是不是發現了什麽,所以才叫忽然叫他過來釣魚?可在天姥山時他也曾陪著在寒潭垂釣,所以……


    “師叔,青崖還有事想要去城中一趟。”沈青崖道。


    “青崖啊,我們天姥山雖然不是叫你們這群後生真的去做那無欲無求的隱士,可也並不希望你們過早地卷入一些紛爭中去。你那小友還年輕,有大把時光可以揮霍,我這老頭可就老了,你還不留下來陪我釣會兒魚?”


    蓑笠翁宛如一位尋常的垂釣老者,言談之間毫無威嚇,聲音蒼老透著自然的韻味。可沈青崖怎敢忤逆長輩的意願,隻得在心中苦笑,道:“青崖知道了。”


    此時王子謙已火速趕至王府,望著被熏黑了的一處牆角以及不斷圍湧過來看熱鬧的人,王子謙眸色漸冷。


    當然,真正讓他感到不快的是並不是這些看熱鬧的人,而是氣勢洶洶帶著人堵在門口的姚關和五侯府眾門生,浩浩蕩蕩二三十人。


    “公子,我們怎麽辦?”下屬頗有些擔憂地看著大門口的情形,這門被堵了,他們可進不去了啊。


    王子謙搖搖頭,他本就刻意保持距離沒有過去,若是此刻現身,必定被姚關拿住做文章。隻是他想不通,金滿昨日才與他們王家撕破臉,是誰給五侯府的膽量,讓他們敢在今日上門來鬧。


    王子謙默默後退,靜觀其變。


    他哪知放完火驗收成果的小玉兒就躲在他不遠處,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獨眼都亮了。


    不一會兒,王氏族長王常林攜眾而出,王家人各個滿臉怒容,雙方甫一照麵便呈劍拔弩張之勢。


    五侯府一口咬定是王家三長老無厭道人導致金滿失蹤,向王家要人。王家卻懷疑五侯府與縱火案有關,居心叵測。


    “無厭道人罪大惡極,你們王家收留這種仙門毒瘤,竟然還讓他坐上長老之位,今天不給我們一個交代,你們還有什麽臉開叩仙大會!”


    “我王家千年清譽豈容你等詆毀!”


    “堂堂五侯府竟然遣人放火,又血口噴人,你們真當我們好欺負不成!?”


    場麵亂呐,是真亂。


    王常林儒雅的氣度都快維持不住,姚關乖張無忌的氣焰卻越來越旺。雙方僵持不下,誰也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退讓半步。


    收到消息的孟七七還在獅子樓裏喝茶,自始至終他都坐在那個位置上,無人能讓他動彈分毫。此時此刻他還悠哉悠哉地用茶蓋撇著茶沫,沒有人能透過那道白紗窺破孤山小師叔的自在神情。沒有人。


    陳伯衍抱劍立於桌前,等候者挑戰者,而殷無華卻好似與孟七七不打不相識,坐到了孟七七那桌,大嗓門點了一壇上好的竹葉青。


    挑戰者遲遲不上前,沒人想再跟陳伯衍來一次鬥器,況且此時王家的情況也讓人心憂。若他們得罪了孤山劍閣,可王家出了事可怎麽辦?


    一直坐在二樓縱觀一切的蔣興仰頭喝下一口烈酒,眸中晦暗莫名。他心中倒有一個殺殺孟七七氣焰的好法子,那便是派門中小輩去挑戰陳伯衍,一個一個上,打到陳伯衍脫力為止。


    可陳伯衍在年輕一輩中幾乎無人能出其右,若他真的一路贏下去,恐怕……


    蔣興不敢試,若是攛掇其他門派去試,他們會上當嗎?而正當蔣興猶豫間,一個一直站在人群裏的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修士卻排眾而出,帶著忐忑、緊張和期待站到陳伯衍麵前,為了壯膽他甚至下意識地提高了音量,大聲拱手道:“在下羅衣衣,是無名山上一個小散修,今年十七歲。我、我修為不夠高,不奢望跟孟前輩打,但是希望能得陳師兄指點一二!我、我一定好好打,請陳師兄指教!”


    語畢,羅衣衣當即就朝陳伯衍鞠躬行了個大禮,而那略帶興奮顫抖的餘音還飄蕩在眾人耳邊。孟七七看他的眼神不似作假,怔了怔,忽而輕聲歎息。


    “若我小師叔還在,想必更願意與這少年切磋,而不是與某某爭鋒。”


    歎息聲寥落,那裏麵飽含的情感卻讓眾修士們忽然憶起了一件事——這是叩仙大會,是聚集天下年輕有為的修士們一同叩仙問道的一大盛事。


    他們此時所處的獅子樓,不也留下了諸多叩仙大會期間的美事佳話麽?


    百年前,孤山小師叔周自橫劍驚四座,無數青年修士相聚獅子樓豪飲三千盞。周自橫喝得興起,更是提劍躍上了獅子樓頂,醉亂的步伐、指天的長劍,無一不抒發著這位劍道天才的疏狂意氣。


    當時斜陽晚照,落霞暈染得天都仿佛醉了。怒放的蓮華湧入雲層的霎那,漫天的劍氣恰如漫天的星辰,如火一般耀眼,又如流星般隕落。


    一百零八劍的蓮華,是個誰都無法打破的瑰麗傳說。


    仙門中對於劍道大美的渴望從未停止,那必是無數劍光碰撞、無數修士於叩仙一道爭相前行的結果。


    切磋的本意,正在於此。


    陳伯衍上前一步以示鄭重,解下無妄握於手中,“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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