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老刀客滴酒未沾,卻覺得自己好似醉了。那邊的那桌年輕後生,在旁若無人地講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


    老刀客覺得今夜他不該出現在這裏,他此時應該在房中,什麽都聽不到。


    “咳。”孟七七別過臉,仰頭將酒飲盡。


    他不說話,陳伯衍也不說話,皎潔的月光倒映在杯中,與搖曳的燭火譜寫一出曖昧。燭火雖小,可暖意橫生,熱氣蒸發了酒香,那酒香裏,不知何時染上了一絲甜膩的仿佛花朵初綻時的香味。


    老刀客愈發強烈地感覺到,此刻他不該待在這裏。可是他若貿然離開,必然將此時的氣氛打破。


    他很尷尬,喉嚨幹澀,忽然也想喝一杯酒。


    最後還是孟七七敗下陣來,道:“你老盯著我做什麽?”


    陳伯衍七分無奈伴著兩分寥落一分無辜,道:“我在等小師叔給我一個答案。”


    “那你先說,你跟那個公主到底是怎麽回事?”孟七七啪地把酒杯扣在桌麵上。


    陳伯衍答:“自劍體覺醒以來,我唯一一個想要接近的,隻有小師叔一個。可是小師叔你,收了三個徒弟。”


    “你別給我岔開話題。”孟七七抱臂在前。


    “我說的都是實話。”陳伯衍道。


    “放屁。”孟七七冷聲:“若我收你做大弟子,你還想娶你師父不成?”


    陳伯衍平靜反問:“尊師重教,有何不可?”


    孟七七自歎弗如,甘拜下風。


    老刀客的臉一陣黑一陣紅,拿著刀的姿勢略有些僵硬。


    “大師侄啊,我師兄早晚會被你氣死。”孟七七道。


    “那可不一定。”陳伯衍唇邊露出一絲笑意來,道:“至少師父不會再擔心你到處亂跑。”


    孟七七這才想起來,陳伯衍身上本來就肩負著師門重任——看好小師叔。


    “師兄是讓你看著我,不是讓你看著看著看到床上去,懂嗎?”孟七七覺得要趁著他陳伯衍未恢複記憶,不記得他們從前的相處方式時,把他教育成一個真正的君子。這是長輩的責任。


    陳伯衍不懂,他忽然想起孟七七鎖骨上的那道疤。他說那是他第一次與人歡好時留下來的,這個人不就是自己麽?


    思及此,陳伯衍的目光愈發幽深,看得孟七七一個激靈。


    恰在此時,邪風吹過,燭火搖曳,幾欲熄滅。屋內三人察覺到一絲不尋常,齊齊往外看去。


    有人來了,來者不善。


    孟七七斥道:“何方宵小,鬼鬼祟祟!”


    門外之人瞳孔微縮,索性不藏了,大大方方地推門走進客棧。他的目光掃過屋內僅有的三人,最終落在陳伯衍和孟七七身上,微抬的下巴裏藏著一絲桀驁,道:“在下陳墨,聽聞幾位仙君在此落腳,家師五道山人特地命我請幾位過府做客。”


    陳墨原本不想來的,就是三個外來的修士而已,據說還很年輕。那麽年輕又能有幾分修為,不過就能欺負欺負普通人。但他們求到了師父頭上,那他就隻好代勞跑一趟,反正隻要把人從客棧裏引開就好。


    師父也真是的,這兩年愈發謹慎,完全失了高階修士應有的派頭。


    在陳墨的預想裏,這幾個年輕修士應該跟那些頭腦發熱的愣頭青一樣,來神京就是為了求機緣。此時他遞出一個機緣,對方沒理由不接住。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對麵兩個人都沒有反應。


    陳墨臉上稍有些掛不住,道:“你們大概不知道,家師是一位已經達到了第三境的大師。”


    好了,這總可以了吧。陳墨稍顯不耐,若他講出這句話對方還沒反應,那真是太不識趣了,這樣的人還想來神京混?


    對方確實有反應了,那個長相略遜一籌的青年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天呐,我好怕怕啊。”


    陳墨蹙眉,他完美地聽出了對方話語裏的一絲嘲弄,正欲嗬斥,對方卻忽然又變了臉色。他的神色忽然冷了下來,嘴角卻還帶著笑意,單手朝前一揮,“大師侄,把人給我扔出去。”


    陳墨神色驟變,道:“你別敬酒不吃吃發酒!”


    孟七七手中恰好拿著一個酒杯,聞言挑了挑眉,“大師侄,小師叔的話你是聽不懂嗎?把人給我扔出去。”


    陳伯衍悠悠站起,道:“小師叔,君子動口不動手。”


    “嗯?”孟七七語氣加重。


    陳伯衍也隻是隨口那麽一說,下一瞬,他的身影便出現在陳墨身前。陳墨嚇得倒退半步,驚恐還未在眸中擴散,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砰!”寂靜的夜,被打破了。


    陳墨摔得屁股蹲差點裂成三瓣,那一瞬間的攻擊讓他幾乎沒有任何反應的時間。此時此刻他又痛、又羞、又怒,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抽出寶劍就怒氣衝衝地往客棧裏去。


    悠悠的男聲再次從裏麵穿出來:“接著再給我扔。”


    於是陳墨再次飛了,這一次他甚至沒看清那人的臉,隻覺得眼前一花,屁股鈍痛,再次出現在他麵前的就是寂靜無垠的夜空。


    “啊!”他泄憤似的怒吼一聲,被人羞辱的怒意幾乎要衝破他的天靈蓋。可是他剛剛從地上爬起來,不管不顧地想要去找人算帳時,他卻發現自己走不動了——一隻腳牢牢地抵在他肚子上,阻止了他的前進。


    他抬頭,就見那個三番兩次出聲要人把他扔出去的罪魁禍首就站在他麵前,如高人般負手身後,抬腳踹在他肚子上,微微一笑。


    驀地,他腳下用力,陳墨便感覺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將他硬生生地踩下。他想要反抗,可是反抗不了,那種無力和恐慌在對方邪氣而略帶嘲諷地笑容裏無限放大。


    陳墨又倒了。


    孟七七彎腰看著他,說:“哪家教你的規矩是半夜三更偷偷摸摸過來請人的?沒禮數,沒教養,沒見識。一個三境的修士就想冒充地頭蛇,你們怎麽也不去打聽打聽我孟秀的大名。”


    陳墨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孟七七是誰,他隻覺得眼前這人簡直比惡霸更惡霸,著實可惡!


    “你放開我!”陳墨被孟七七用靈壓鎮住了,全身上下隻有嘴巴和眼珠子可以動。他心中也害怕,可是他著實想不通這麽一家破客棧裏,哪兒來這麽厲害的人。


    孟七七回頭問陳伯衍:“大師侄,你說他看我的眼神,是不是覺得我像一個惡霸?”


    “是的,小師叔。”


    “嘖。”孟七七很不讚同,無奈地看向陳墨,道:“你這不是找打嗎?”


    “你放開我!這裏是神京,就算你再厲害,也不能在這裏為所欲為!”陳墨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把話一股腦兒倒出來:“禁軍的防衛司就在附近,你們千萬不要亂來!”


    孟七七當惡霸當上癮了,邪魅一笑,道:“禁軍?禁軍統領見了我都得叫我一聲爺爺,你拿他來壓我,你就不怕他回頭打你嗎?”


    陳墨冷汗涔涔,卻仍嘴硬:“你說謊!你不要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我承認你很厲害,隻要你現在放我離開,我保證回去之後不讓我師父來找你的麻煩,怎麽樣?你相信我,我一定說到做到。否則你知道你會惹上什麽麻煩嗎?不光是我師父,還有……”


    孟七七聽得蹙眉,陳墨見之大喜,說得愈發起勁。


    孟七七確實有些苦惱,他的大名報出來居然鎮不住一個無賴小混混,沒勁。但這怪他混得太高端,還是怪這小混混太沒眼光呢?


    他搖搖頭,轉身便進屋了。擺擺手,讓陳伯衍看著處理。


    陳伯衍揮手讓陳墨走了,進去找孟七七時,發現他又在喝酒。


    一個稱職的大師侄應當為小師叔分憂,於是他按住孟七七的酒杯,道:“想必明日陳墨便會帶他師父來找場子了。放心吧,他師父一定認得小師叔。”


    孟七七仍有些不得勁,說:“我聽說書人講故事,說: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可是我回來了,他們卻瞧不出我的富貴,那我豈不是很虧?”


    孟七七是個俗人,有仇必報。但現在的情形就像他小時候被隔壁村的二狗子欺負了,多年之後他戴著一塊價值十萬兩銀子的玉佩回去打二狗子的臉,二狗子卻瞧不出玉佩的價值。


    還問他是不是街邊一兩銀子買的便宜貨。


    孟七七沒被氣死,純粹是他教養好。


    陳伯衍忍不住問:“沈兄曾言,我們要重走當年路,小師叔是打算一路把所有的場子都找回來嗎?”


    孟七七眨眨眼,單手支著臉頰趴在桌子上,笑問:“不然大師侄以為……我重走一遍是為了什麽?”


    陳伯衍:“……”


    孟七七又往陳伯衍處湊近了些,一邊借著燭火用眼波勾他的魂,一邊追問:“大師侄以為我是為了誰?為了你嗎?”


    陳伯衍不禁伸手抓住了孟七七的胳膊,道:“我以為是。”


    孟七七卻又後退,就在陳伯衍以為他又要說什麽話戲耍他時,他偏又說:“恭喜你,猜對了啊。”


    陳伯衍怔住,孟七七便笑了。


    七年風水輪流轉,逗逗芳君,百病皆除。


    此時孟七七忽然又把目光落在老刀客身上,驚訝道:“老前輩您還在啊。”


    被迫目睹全程的老刀客無言以對,而他殊不知自己已經喪失了最佳的逃離機會。下一刻,孟七七便拋棄陳芳君,拎著酒壺與他坐到了一起。


    “前輩,如此良辰美景,我請您喝酒吧。”孟七七自說自話地給老刀客斟了一杯酒。


    老刀客看著酒杯,沒動。


    孟七七便道:“前輩知道這客棧不日便要關門了嗎?”


    老刀客這才沉默地點點頭,一張嘴,沙啞的嗓音像經受過無數風雨的洗禮,卻又老而醇香,“那些人之前也來過,隻是我並非修士,無法匹敵。”


    孟七七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來,道:“我先敬您一杯。”


    老刀客遲疑片刻,見孟七七目光澄澈,終是喝下了這杯酒。


    孟七七道:“前輩似乎在此等人?”


    老刀客微怔,答非所問:“年輕人,我知道你或許很厲害,但此事還是不要管為好。”


    “這兒的東家是我的一位故人,與我有恩。”孟七七笑說:“若前輩反複拭刀,是在此等候什麽人,我必定是要管上一管的。畢竟這客棧裏的東西雖破,還有我一點念想在。”


    老刀客沉默良久,道:“我出去等。”


    孟七七猜得沒錯,一位耄耋刀客,忽然出現在一家幾乎沒有客人光顧的偏僻客棧裏,每日深居簡出,還不斷地擦著他的刀,或許因為——寶刀未老,它還渴望有飲血的時刻。


    “前輩等等。”孟七七攔下他,道:“在下並非想趕您出去,您是東家最後一位客人,若不是您住在這兒,或許這客棧早關了,也等不到我們回來的那一刻。所以,若您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晚輩可以效勞。”


    老刀客沒料到他會這樣說,目光不禁柔和許多。可是他終究沒有把埋藏在心裏的秘密說出來,隻搖頭謝過。


    孟七七也不強求,道:“更深露重,前輩等的人今晚恐怕是不會來了,還是早些歇息吧。”


    老刀客卻不由望了眼窗外明月,抱著刀的手緊了緊,道:“我再等等。”


    於是孟七七與陳伯衍便先行告退,走得爽快、利落,讓老刀客不由送了口氣。他複又坐下,看著明月出神。


    末了,他在心中幽幽地歎了口氣,拿起酒壺再續一杯。


    當夜,吉祥客棧並未再迎來任何客人,被孟七七用元力隔絕了外界一切聲息的蔡東家難得睡了一個好覺。翌日一早,他便忙活著做了一桌早點,再炸上一盤孟七七從前最愛吃的油條,把香味熏滿了整間客棧。


    孟七七起得晚,下樓時沈青崖已坐在門檻上削了好一會兒的竹笛。春日的晨光灑滿了他的周身,讓他看起來愈發溫和清雅,明明身處塵埃之中,卻又好似纖塵不染。


    孟七七單手撐在門框上低頭瞧他,揶揄道:“仙子又在幹什麽呢?削了竹笛是要送給我嗎?”


    沈青崖一聽腳步聲便知道是他,聞言頭也不抬地回道:“你家芳君就在身後。”


    孟七七回頭,果然看見陳伯衍過來了,手裏還端著早點盤子。


    “大師侄早啊。”孟七七笑語盈盈,他的心情,似乎與今日的天氣一樣好。


    三人最終並排坐在門檻上吃早點,孟七七撕了點包子皮扔出去,引來幾隻麻雀在門前嘰嘰喳喳。


    麻雀嘰喳,少年如畫。


    溫暖的春光仿佛讓時間倒流,青澀重新回到他們的眉眼,讓為數不多的從客棧前路過的人們,忍不住往這兒多瞧了幾眼。


    孟七七一貫坐在中間的位置,托腮消磨著大好時光,說:“那個三大五粗到底什麽時候來砸場子?”


    沈青崖斯文地捧著碗,道:“很快了。”


    過了一會兒,孟七七又問:“很快是多快?”


    沈青崖便又耐著性子回答他:“大概一炷香的時間。”


    孟七七便說:“哪有那麽快,我打賭他現在一定在茅房。”


    沈青崖歎了口氣,看向陳伯衍,道:“你能不能管管?”


    陳伯衍搖頭,“現在他管我。”


    孟七七便笑了,他有一種翻身做主人的喜悅。是以當蔡東家出現,嘴上說著“都多大的人了怎麽還坐門檻上吃飯”,把他們趕去屋裏坐的時候,他還反過來把蔡東家也給拉到門檻上坐下。


    四個人,一字排開,可憐的蔡東家被擠在當中,逃都逃不了。


    “東家,你這客棧不打算開了啊?”孟七七問。


    “你們也看到了,沒生意啊。”東家也不瞞著,一五一十地說了:“當年你們在的時候,我的生意就不好,這些年我變賣了城西的那處房子,好險維持了下來,可撐到今天差不多也到頭了。我隻想把最後一位客人招待好,也就了無遺憾了。”


    “也是,這客棧都那麽破舊了。”孟七七抬頭看著老舊的門框,幽幽歎息:“再過幾日,昨天收租子的那幫人把店收回去,再租給新的東家,那位新東家恐怕也不會再留著這百年的老古董了。到時候這些門框都要拆掉,桌椅也該砸爛了當柴火燒,還有那些題字的匾呢,東家你又帶不走,所以也隻好敲掉了,一塊塊敲得七零八落的,也當柴火燒,哎呀,那火燒得真旺啊……”


    孟七七每說一句,蔡東家便更失落一分。


    沈青崖碰了碰孟七七的胳膊——差不多得了。


    孟七七眨眨眼,很是無辜。


    蔡東家則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縱使我借來錢交了租子,沒有客人怎麽辦呢?神京的客棧太多了,我除了做菜的手藝,也沒什麽能拿得出手的。可我這點手藝又哪裏比得上別家重金聘請的大廚呢?”


    “大廚又怎麽了?待會兒等三大五粗來了,我保證你吉祥客棧的大名,名揚神京。”


    陳伯衍提醒道:“小師叔,莫忘了劍閣門規。”


    孟七七挑眉,“你不知道小師叔從來都是例外嗎?再說了,昨天的人都是你扔的。”


    陳伯衍:“……”


    作者有話要說:丟過的場子當然要一個個找回來,做人,就是不能吃虧——by小師叔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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