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樓前,烏泱泱圍了一群人。


    陳家堂堂主陳誠站在最前麵,身旁跪著一個清瘦的年輕人,仔細看他被衣袍遮著的腿,有些不自然的彎曲。這兩人周圍,還有許多陳家堂的幫眾環繞,平日裏趾高氣昂的人,如今卻一個個低著頭,仿佛受著什麽奇恥大辱。


    這確實是奇恥大辱。


    很快就有人認出來,那個跪在地上的青年便是陳誠的兒子,後麵拿著拂塵一臉沉凝的便是陳家堂供奉五道山人。


    這麽大的陣仗,讓百花樓掌櫃的欲哭無淚。


    來往行人紛紛停下,好奇張望,不多時便把此地堵了個水泄不通。樓裏的修士們亦不明所以地張頭探看,人愈多,跪在地上的青年頭便越低,攥著拳頭咬緊牙關,恨不得把臉埋進地裏。


    “啪!”忽然,一盆牡丹因為人群的擁擠從窗台上掉下,將鼎沸的人聲暫時壓下。


    百花樓掌櫃的心中一哆嗦,心髒都快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今日百花樓的花可都是客人送過來的,這已經折了一盆,若是對方追究起來,他可怎麽交待?百花樓的招牌可都要砸了啊!


    掌櫃的抹了把汗,再三勸陳誠等人先行離去,百花樓已坐滿了人,今日不再迎客。陳誠卻執意不走,直言他是來找孟七七賠罪,希望能見他一麵。


    這事兒眼見著不好收場,掌櫃的連忙遣人去二樓詢問。黑街的陳堂主他可也得罪不起,讓他把人趕走,他是萬萬沒有這個能力的。


    然而去詢問的人還未回來,跪著的已經開始吃不消了。


    青年的身子顫了顫,臉色已經開始發白。雖說這也太虛弱了一些,可眾人看到他的瘸腿,便又把質疑的話咽回了肚子裏。


    “這造的是什麽孽啊,為什麽讓他一個人跪在那邊?”


    “不是說得罪那位什麽什麽小師叔了嗎?”


    “可這……你們看到那幾個了沒?據說都是大人物啊!”


    “等了半天樓裏一點動靜都沒有,究竟怎麽回事?”


    “……”


    眾人議論紛紛,頤和公主與皇帝卻仍逗留在百花樓內,隔著半掩的窗扉將外麵的躁動收入眼底。


    頤和公主用餘光小心地打量著父皇的神色,朱窗的陰影遮著他的半張臉,那雙深沉晦暗的眸子微微眯起,讓她心中一凜。


    剛才正是皇帝在臨出門時忽然改了主意,留在樓內靜觀其變。可這個“變”,著實令他不甚愉悅。


    可此時外麵的人對於樓內的情形一無所知,尤其是陳誠,他甚至剛剛才知道公主殿下先他一步進了百花樓。


    毫無疑問頤和公主一定是去見孟七七的,可他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五道山人已經被認出來了,當年的事情就像一個留著毒液的膿包,若不把它及時戳破,恐怕會毒死更多的人。


    “請掌櫃的再通報一聲,陳某就在此靜候,請讓我見孟仙君一麵。當年的事是陳某之錯,請孟仙君明察!”語畢,撲通一聲,陳誠也跪下了。


    四下嘩然,驀地,人群外忽然傳來一聲驚呼,“禁軍來了!”


    整齊的腳步聲和銀質盔甲的摩擦聲不期而至,湊熱鬧的百姓們幾乎頃刻間散開,給禁軍讓開一條道來。


    禁軍在神京的威懾力,可見一斑。


    皇帝的眸光,忽地又暗了一分。


    頤和公主看在眼裏,卻識相地閉緊了嘴,靜候一旁。


    此次禁軍出動,林校尉赫然在列,隻是以他的軍銜,此次隻能屈居第二。因為帶隊的,乃是防衛司三把手顧明義。


    顧明義一到,亂局立平,就連百花樓裏的修士們,認得此人的,都不敢在顧將軍麵前多有放肆。


    嘈雜聲漸去,皇帝幽幽的歎息聲便格外明顯。


    頤和公主不禁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恰在此時,顧明義讓林校尉去請孟七七的話傳入她的耳中,讓她忍不住也想像皇帝那般歎一口氣。


    卻是喜悅中摻雜著無奈的一口氣。


    何必呢,上趕著來送死。


    皇帝轉過身去,再不願多看。他隨手解下腰間的令牌丟給頤和公主,一邊往後門走,一邊道:“把門外喧嘩之人統統關去玉林台,此事交由你全權處理,禁軍不得插手,不得問詢,凡有僭越者,立斬不赦。”


    “是,父皇。”頤和公主的頭深深低下。


    立斬不赦四個字,太重了。當年周自橫斬下的劍痕還留在玉林台上,風霜都磨不平,如今又有這麽一批人關進去,恐怕……神京又要熱鬧起來了。


    思及此,頤和公主低垂的眼眸裏,不禁泛起了一絲笑意。


    距離百花樓不遠處的茶攤上,孟七七丟了幾個銅板在幹淨的茶碗裏,丁零當啷幾聲,腳步漸行漸遠。陳伯衍與沈青崖一左一右走在他身側,言談中,沈青崖的話語裏還有一絲好奇與疑惑。


    “陳家堂的人,為何這麽莽撞地把自己推到台麵上來?我們還未找上門與他們算賬吧?”


    這也正是孟七七疑惑之所在,昨日不過是嚇了他們一嚇,當年滿神京追殺他們的人,何至於主動前來告罪?


    即便他們讓那陳堂少主跪在地上,博得圍觀者一時同情,又能如何?他們能借此對孟七七施壓麽?不能。


    思及此,孟七七道:“當年陳家堂與禁軍互相勾結,但實際上我們看見的也不過是冰山一角,是最表麵的那一層。那背後呢?或許,這就叫壯士斷腕,陳家堂就是被斷掉的那隻手。對方是想借此向我們示好,讓我們不要再繼續糾纏。”


    沈青崖若有所思,道:“這也不無可能,但如今你把事情捅到皇先生麵前,對方恐怕會狗急跳牆。”


    “我們又不是來神京□□的,神京的水那麽深、事情又那麽雜,光憑我們三個,稍有不慎便會嗆水。把事情推出去讓別人幫我們解決,才是正道。不過……你什麽時候也會用狗急跳牆這種成語了?”孟七七驚訝。


    沈青崖無奈,“這不是跟你學的麽。”


    孟七七道:“冤枉,誰叫你好的不學學壞的,是不是,大師侄?”


    陳伯衍道:“小師叔說的極是。”


    沈青崖徹底無言,搖搖頭走在前頭,不搭理他們了。


    孟七七便瞅著陳伯衍,打算秋後算賬,“大師侄,方才公主殿下最後回眸看你那一眼,欲言又止,萬般情意在心頭啊。”


    陳伯衍正襟危坐,道:“小師叔莫要拿我開玩笑了。”


    孟七七挑眉,“我怎麽開玩笑了?你剛才都不敢看她,肯定有貓膩。”


    陳伯衍:“……”


    孟七七:“我有說錯嗎?”


    陳伯衍:“小師叔所言極是。”


    這回輪到孟七七無言以對了,眯起眼來,渾身散發的殺氣讓擦肩而過的路人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陳伯衍卻似完全感覺不到那冷意,從袖中神奇地拿出了一朵酒杯大小的淡粉色花,遞過去,道:“我尋了百花,卻不想都叫別人看了去。這是最後的第一百零一朵,贈與小師叔。望小師叔別再生師侄的氣了,好麽。”


    熙攘的人群,百花已漸漸遠去。


    最後的第一百零一朵,綻放在指尖,飄出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春風輕輕吹過,最外麵的那片花瓣打著旋兒落下,忽然之間,無數的花瓣便落滿了孟七七的心海。


    孟七七想,陳伯衍大約是他命裏的克星。要他歡喜,要他憂愁,不過是眨眼之間的事。他伸手接過那朵花,幽幽歎道:“大師侄啊,你這麽會說話,叫我還怎麽相信公主對你沒意思呢?”


    陳伯衍:“…………”


    孟七七見他臉上都快掛不住那冷峻,驀地笑了,眼疾手快地把粉色小花插在陳伯衍鬢角,衝他眨眨眼,如風般遠去。


    那可真是一陣風,隻一眨眼,人就不見了。


    獨自走在前頭的沈青崖看著忽然出現在他身側的孟七七,不禁問道:“你又與他拌嘴了?”


    “哪有的事。”孟七七臉不紅氣不喘,負手而行,風流倜儻。


    沈青崖莞爾,回頭看了一眼,沒瞧出什麽名堂來,遂作罷。


    不多時,趙宅到了。


    趙海平辭官之後便從原來的大將軍府搬到了最為幽靜的城北一角,三人逐漸遠離熱鬧的街市,一路打聽,這才找到了這一處被竹籬環繞的偏僻所在。


    “神京城中,原來還有這樣的地方。”沈青崖望著眼前竹影重重、草木幽深的模樣,深吸一口氣,隻覺口鼻中縈繞的都是清爽之意。再回頭遙望,碧波之上波光點點,把俗世的喧囂都隔得極遠。


    城北有一處大湖,趙宅就坐落在湖與城牆的犄角裏,安身一隅。從湖的那一麵望過來,這兒隻有茂密的竹林,卻不知竹林裏還有一位曾顯赫一時的大將。


    孟七七輕叩竹扉,“趙伯伯在嗎?周四郎的後生來看您了。”


    清越的聲音傳入林中,換來竹葉莎莎。三人喊了兩聲便靜候著,態度比在百花樓麵對皇帝時更加恭敬。


    拜訪趙海平是孟七七一早就定好的事情,當年的元武之爭他並不了解,但是無論皇帝在他麵前如何懊悔如何痛惜,他都無法將之單純的作為周自橫的友人看待。他首先是個帝王,逼得周自橫自此不入神京的帝王。


    孟七七永遠記得當年周自橫帶他路過神京時,站在城門外遙望著高聳城牆時的情景。


    那是多失望、多痛心,才會讓周自橫重情重義的人立下那等誓言。那時孟七七還很不理解,有什麽能比命更重要?周自橫都受傷了,就該進城修養,可周自橫死活不幹,什麽傷到了他眼裏都是一壺酒就能治的。


    於是他又喝著酒,搖搖晃晃地走遠了。


    那就是一個酒鬼,孟七七想,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是喝酒喝死的。


    不過趙海平是不同的,周自橫曾對他說過——若有一日你去了神京,記得替我拜會一下我二哥。有什麽事,你也可以找他幫忙。


    不多時,安靜的竹籬內終於有了回音。一個十來歲的青衣小童小跑著從裏麵出來,不諳世事的澄澈雙眸掃過孟七七三人,靦腆地向他們作揖,道:“客人久等了。”


    孟七七笑道:“沒事兒,趙伯伯在裏麵嗎?”


    “在呢。”小童點點頭,開了門請他們進去。


    三人在小童的帶領下很快便來到了一處綠竹掩映的小竹樓前,小童讓他們稍等,提著衣擺正要去喊人,一道洪鍾般的男聲便從竹樓後麵傳來。


    “來了來了,哪個是四郎的後人?”一個打著赤膊身上還掛著汗珠的健壯男子大步走來,雖已年過半百,可仍精神抖擻。


    孟七七上前一步,彎腰見禮:“孟秀見過趙伯伯。”


    趙海平幾步就走到孟七七麵前,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這麽一個威武大漢,眼眶倏然就紅了。他急忙把人扶起,“賢侄快別見外,我們不講這個虛禮。”


    “義父、義父!”小童連忙扯他的衣服,小聲提醒:“先把衣服穿好啊義父。”


    趙海平這才一拍腦門,想起自己是在練武途中急匆匆跑來的,還光著膀子呢,太失禮了。於是他留下小童招呼客人,自個兒忙不迭跑回屋裏換衣裳。


    小童捂著臉有點兒不好意思,沈青崖便溫和地揉揉他的腦袋,問:“怎麽還不請我們進去坐呀?”


    “呀,快請進!”小童顧不上不好意思了,勤快地把他們帶到竹樓旁專門用來待客的亭中,又轉身去端茶水。


    茶水還沒現成的,他便自個兒拿了個桶去井邊打水,小小年紀,倒是懂事得很。


    孟七七四下打量著,此處似乎隻有趙海平和小童二人,一眼望去皆是綠意,耳中縈繞著的,也都是落葉與鳥鳴之聲,著實幽靜得很。


    “此處真是個好地方。”沈青崖目露喜色,他天性喜靜,即便在喧鬧人群中也一定是最安靜的那一個,這種地方對他再適合不過。


    此時,趙海平回來了,他似乎是個急性子,三句寒暄都撐不過,便直入主題:“四郎如今怎麽樣了?找到他了嗎?”


    孟七七搖頭,“至今還未有任何音訊。”


    頓了頓,他又問:“趙伯伯可想過要離開神京去找他?”


    趙海平默然,剛毅的臉上露出一絲苦色,“不是我不想去找,而是我走不了。神京不是我的地盤,我雖然交了帥印,可若是有一個人不信我,那我就走不了。”


    “是……當今陛下?”孟七七問。


    “你能猜出來,想必四郎應當把許多事都告訴你了。當年他倆決裂,我勸不住,最後也心灰意冷,幹脆辭了官。可陛下終歸是陛下,我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他怕您為了我小師叔,也與他反目成仇?”孟七七道。


    “誰又知道呢。”趙海平低沉的聲音裏似乎藏著一絲嘲諷,末了,他擺擺手,複又笑道:“不提這個了。你遠道而來,我本該好好招待你,不過四郎當初離開前曾有一物放在我這兒,說是很重要的東西。你跟我來,我先把它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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