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在篝火中變換著扭曲的形狀,寒冷的夜裏,孟七七烤著火,卻感受不到一點溫暖。但他並不相信劍閣真的存在奸細,於是一雙澄澈而銳利的眼睛死盯著周自橫,問:“你的消息,都透露給了誰?”


    周自橫亦麵色沉凝,“我隻告訴了一個人,就是我大師兄,你的師父。”


    聞言,孟七七微怔,“師父已經死了……”


    “死了?”周自橫一陣恍惚。剛才四十九告訴他,侯暮雲死了,此刻又告訴他,大師兄也死了。他在這裏守著陣心,不知歲月流逝,在他看來他好像隻是在這裏站了幾天,而後一晃神,天下就大變樣了。


    哦,也對,天下都變成了如今這副樣子,怎麽可能不死人呢?


    但為什麽偏偏是大師兄?


    周自橫心中泛起一股難言的酸澀來,一想到他連他們的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苦悶得又猛喝了一大口酒。


    可陳伯衍不打算給他留多餘的傷感的時間,道:“師祖已死,如今已死無對證。但我相信,以師祖那樣的胸懷氣度,絕不可能是奸細。不過若前輩隻將消息告知了師祖一人,那麽他在與郎胥大戰前,必定會將此事交托給一個他信得過的人。”


    陳伯衍的話,矛頭直指薛滿山。他是老閣主欽定的下任閣主,是被寄予厚望的接班人,也是最有可能得知消息的一個。


    可薛滿山不僅僅是孟七七的大師兄,也是陳伯衍的師父啊!


    “你懷疑他?”周自橫凝眸。


    “晚輩隻是做了一個合理的推演,至於有沒有奸細,奸細到底是誰,還需要證據。”陳伯衍神色肅穆,聲音鄭重,“雖我已回到陳家,可劍閣永遠是我的師門,師父也永遠是我的師父,我不會因為一點猜測就去懷疑任何人。”


    陳伯衍的態度很明確,聽了他的話,周自橫心裏也好受多了。


    孟七七當機立斷,“在沒有查清楚之前,這件事不能讓第四個人知道。”


    其實這件事稍一推想就能明白的,季月棠在仙門中埋了那麽多暗樁,連不問世事的天姥山都沒有放過,那貴為劍道正宗的劍閣能夠置身事外嗎?


    隻是孟七七對劍閣的感情太特殊了,他總是下意識地去避免思考這種可能性。而且,劍閣的幾位師兄待他都那麽好,他怎麽可能去懷疑任何一個人?


    如此想著,孟七七不由深吸一口氣,希望自己能平靜下來。他下意識地往陳伯衍身上靠,感覺到一陣莫大的疲倦襲來。


    “休息一會兒吧。”陳伯衍伸手握住他粗糙的掌心,度給他一絲溫暖。


    孟七七享受著這樣的溫暖,而後忽然又想起了陳伯兮。若說此間三人之中誰最冷靜,那必定是陳伯衍。


    但他心中真的是全無波瀾嗎?亦或是說……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事情。


    陳夫人是一定生過那麽一位二公子的,可那位二公子如今成了一隻披著人皮的妖獸。他究竟是何時被人掉的包,抑或是直接被殺死而後奪舍,都已無從探究。


    那可是至親的弟弟啊,如今又輪到劍閣了。


    思及此,孟七七忍不住伸手抱住了陳伯衍,把頭埋在他肩上,也不管周圍是不是有人在看。陳伯衍的眸光便在這寒冷冬夜中變得柔和許多,伸手撥開他鬢邊的頭發,低頭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周自橫,自戳雙目。


    這一夜,整個大夏國土,五山十四洲,徹夜未眠。而當漫長的黑夜終於過去,一輪紅日從遠方的山穀裏、遙遠的海麵上慢慢升起時,所有人看著已經麵目全非的故土,眼睛裏是怎麽也揮不去的茫然和哀痛。


    來自曠野的風,拂過傾塌的城牆,拂過新堆的墳頭,最終輕輕撞向了不知誰家墜落的風鈴。那風裏,有一絲冷意和陰氣。


    像是一個塵封的棺材終於打開,枯黃的草一夜之間漫過人們的腳踝。


    可是大家來不及悲傷、來不及哭喊,便又不得不拿起刀劍,在這片陌生又熟悉的故土上拚搏。因為妖獸就在他們的身邊,它們要活下去,誰都想活下去。


    很快人們就發現,在那一夜的動蕩過後,田裏的莊稼被大片大片的損毀、原本幹淨的河流裏仿佛也有了濁氣,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麻煩。


    更糟糕的是,連續幾天的陰雨,讓所有人心裏都像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烏雲。


    關內的情形尚且如此之差,關外就更不用說了。


    關外大多是荒漠,漫漫黃沙催人絕望,可並不代表連下幾天的陰雨便是好事。這一場綿延整個天下的雨,絲毫沒有改善荒漠的氣候,反而讓情況變得愈發糟糕。


    因為這雨水,並不能喝,也不能滋養草木。倒是衝刷出了一層又一層的濁氣,使這天地間的空氣變得愈發渾濁。


    許許多多的修士想到了秘境,真相還未廣而告之,所以他們並不了解實情,隻覺得如今這環境,倒與秘境裏頗為相似。


    因為妖獸肆虐,所以如今已少有商隊敢在大漠行走。隻餘那走投無路之人鋌而走險,或財大氣粗之輩,能夠找到修士一路護送。


    但這陰雨連下三天,再怎麽神通廣大的商隊,都不得不停下腳步。


    雲來客棧,坐落於西出函穀通向大漠的必經之路上,一貫人來人往,生意興隆。哪怕是如今這世道,它亦是成為了過往商客的一個避難之所,樓上樓下擠滿了人。馬棚裏更是群馬為患,一些馬屁和駱駝少不得被擠在外頭,受那淒風苦雨,看著已是病弱得不行,再難上路了。


    人一多,便容易出事。往來於這條道上的商客,都不是什麽愣頭青或軟腳蝦,有那孔武有力一身膘悍的,也有足智多謀陰人不眨眼的。這麽多人被迫困在雲來客棧,還沒把客棧拆了,不過是大家給老板三分薄麵,也不想就此失了這避雨的寶地。


    可衝突,在所難免。


    南邊來的斯文商人與胡商同坐一桌,一個不小心又發生了衝突,雙方差點打起來。爭吵中,還夾雜著女人的尖叫聲和一聲並不明顯的“阿彌陀佛”,愣是把一件簡單的爭搶座位之事,越扯越大。


    客棧老板急忙拉架,躲在二樓人群中的某個缺德鬼卻在起哄,看熱鬧不嫌事大。


    一個清瘦的小夥便在此時被人推倒在地,裹在頭上的頭巾被人不小心扯了下來,露出裏邊藏著的三千青絲。


    “是女人!”


    “哈哈哈竟然是個小娘們!”


    “我早知道了,這裏又不是沒女人,裝啥子啥……”


    “……”


    起哄聲圍繞著那女扮男裝的姑娘,幾乎要讓她喘不過氣來。客棧老板並非真個心善之人,卻也唯恐引發更大的禍亂,於是咬咬牙,便要挺身而出。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清晰的敲門聲,衝破淅瀝的雨聲傳入眾人的耳朵。


    有人敲門?


    嬉鬧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疑惑而警惕地看向門口——這陰雨連下三天,普通的修士們都不願繼續在雨中行走,此刻又是誰冒雨前來?


    “篤、篤。”又是兩道敲門聲穿來,還伴隨著一個清潤的男聲,“請問有人嗎?”


    這聲音的主人聽著像是個年輕男人,溫和有禮,在這夜雨中敲門夜絲毫不顯急促。


    客棧老板麵露遲疑地往四周看了一眼,見大家心思各異,卻沒人阻攔,便大著膽子上前開門,“來了來了,客觀裏邊請。”


    他說完話,這才抬頭看向來客,而後倏然愣住——這位客人,長得可真是標致。他在這裏開客棧二十餘年,見過來自南邊養尊處優的小公子,見過胡族大名鼎鼎的美人,可從未見過這樣溫潤如玉的標致公子。


    他從雨中來,渾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濕,卻未見一絲狼狽。


    “打擾了。”來客禮貌致意,目光掃過屋內眾人,卻沒急著進去,而是稍稍讓開點位置,望了背後一眼,道:“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我有一鹿,是為我友。方才我見馬廄已沒有空地,不知店家可否通融一下,讓我將這鹿帶進去?”


    客棧老板這才看到來客的身後竟然跟了一隻渾身冒著仙氣的白鹿,此時此刻,這隻白鹿正充滿靈性地看著他,大大的鹿眼裏滿是純淨。而它的身上,正披著本該披在來客身上的蓑衣。


    “這、這……”電光石火間,客棧老板似是想到了什麽,望著來客激動得滿臉通紅,“白鹿仙君!您是白鹿仙君!”


    此言一出,客棧裏便炸了鍋。


    “白鹿仙君?莫不是前段時間傳言裏的那位?”


    “對對對!就是那位!”


    “那可不是天姥山的大弟子沈青崖麽!”


    “他怎麽到這兒來了?”


    “……”


    眾說紛紜間,客棧老板已經把沈青崖和白鹿都請了進來。沈青崖大方地迎上所有打量的目光,點頭問好,“在下沈青崖,叨擾了。”


    沈青崖的身上,自有一股能讓人安靜的氣場。更別說這數月奔波,已將他身上最後一絲鉛華洗淨,如今看著,竟是愈發出塵淡雅。


    天姥山聲名在外,白鹿仙君仗劍救世,在關外亦有美名。


    但沈青崖出現的時機仍然太過惹人猜疑,眾人互相交換一個眼神,便有人上前問道:“沈仙君,聽聞你前段時間都與聖君混在一處,怎麽今日出現在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久違的子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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