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擾擾的股東會和董事會都過去了,翔飛科技董事長沈光雄發出一張公文,任命吳嘉凱為執行副總經理,除了主管原來的事業發展部之外, 並兼財會、人事、生產、行銷督導權;換成白話文就是說:吳嘉凱可以管到整間公司了,目的就是為他日後晉升為總經理鋪路。


    公司同仁偷偷為這位第三任太子爺取了一個外號,那就是:三太子。


    “小倩啊,當副理啦?怎麽不換大一點的位子?”林錦順走過來,酸溜溜地說:“你真幸運,有三太子提拔,一下子就升上副理。”


    “名片印副理隻是權宜措施,讓我能代表翔飛出去簽約而已。”


    龔茜倩淡淡地回答,就知道這家夥趁吳嘉凱不在時,會來挖苦她。


    “我還是經理耶,怎麽不派我出去?”ph值絕對是強酸等級的。


    “副總有他的考量。”


    “考量什麽?你比較漂亮上得了台麵,我又老又醜就不行嗎!”


    她看他一眼,決定不予理會,又低下頭繼續去忙她的工作。


    “喲嚇!耍大牌了。算了,反正我也管不住你。嘿,不過,我還是好心勸告你,你指望三太子沒用啦,他要的是大明星和富家千金,隨便一撈都一大把,你再怎麽拚命,也爬不上他.... ”


    “林經理,你不要太過分!”龔茜倩陡然站起,大聲喊他。


    “林桑,好啦,少說一句。”趙經理趕過來“勸架”。“不要跟小倩計較,她都是副總的愛將了,你這樣鬧是自找死路。”


    “小心副總隨時會回來。”黃經理也緊張地四處觀望,兩隻手舉起, 用力按了按,示意大家都別生氣。


    “好了好了,上班上班。”


    翔飛科技正式進入“三太子”時代,有人惴惴不安,有人興奮期待, 但大多數人都像龔茜倩一樣,誰掌公司都好,她隻是賺一份薪水。


    “龔姐?”靜香過來幫她出氣。“你不要理他啦,不會做事,隻會嘰嘰叫,要是派他出去,人家問一句話,他就死在那邊啦。”


    “是啊。”體形壯碩的技安也湊過來說:“龔姐你和副總都不在那兩天,陳總下來問他事情,一問三不知,實在不知道他怎能活到現在。”


    “我去倒咖啡。”龔茜倩拿起才剛喝完的馬克杯。


    來到茶水間,按了咖啡機,這才發現裏頭沒放咖啡粉;她放下杯子,打開櫥櫃,拿出密封罐,又發現妹妹一早磨好的咖啡粉已經讓同事喝光了,她取出未拆封的咖啡豆袋子,看了電動磨豆機半晌,還是放了回去。


    她離開茶水間,直接按了電梯,下到一樓,跟警衛點個頭,走出公司大門,彎過巷口,來到了大樓後麵的小公園。


    早上九點五分,附近店家還沒開門,上班上學的全被圈在建築物裏,一兩個行人匆匆走過,平時最熱鬧不過的地方卻出奇地安靜。


    她坐到公園的水泥長椅上,做了一個好深好深的深呼吸。


    一整排大樓阻擋了大馬路上的車聲和廢氣,讓這個躲在城市角落的小公園成了一個可以自由呼吸的桃花源。大榕樹葉子翠綠綠的,好有精神地伸向天空;長長的須根舞動飄搖,仿佛邀她共舞;幾隻麻雀飛了下來,在草坪上跳躍尋找食物,啾啾啾,吱吱吱,有如一顆顆滾來滾去的棕白色毛球。


    她不由得綻開歡喜的笑容。其實,她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小小的事就可以讓她開心,但也是小小的事就會讓她煩惱。


    閑言閑語她不怕,怕的是自己這顆已然管不住的心。


    “就知道你會來這裏。”熟悉的聲音突然出現。


    “啊!”被抓到蹺班了,她來不及收起笑容,隻能低下頭。


    “我不知道你的口味。”吳嘉凱站在她前麵,兩手拿著路口咖啡館的 外帶咖啡,微笑說:“拿鐵?卡布奇諾?”


    “拿鐵。”她接下杯子,又低了頭。


    “我都知道了。”他在她身邊坐下,掀開杯蓋,輕輕啜了一口。


    “呼,好燙!小心,沒被燙到吧?”


    “沒。”她了解他的暗喻,心頭輕跳了下。


    “我剛才不在,就是親自送你的升等公文給陳總,順便跟他討論接下來事業發展部的人事安排。”


    “副總,我待會兒幫你撤回公文,我不能升副理,這不符合公司體製,我都還沒當上課長,一下子就跳到副理,不要說林經理抓狂,對其他部門來說也不是很好的示範。而且,你剛當上執行副總,人家會說副總掌握權力,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變得獨裁了。”


    “哈!”他大笑。“話都被你說完了。不錯喔,幫我想很多。”


    “哪有。”她悶悶地喝咖啡。


    “事實上我考慮過,等三個經理都離開了 .... ”


    “那也輪不到我。”


    “你都知道我準備讓你負責了,怎麽不是你?”他笑著看她。


    “不是我就不是我。”


    “噯。”


    或許,這還是他頭一回看她“鬧脾氣”,低著頭的她像個瞥扭的小女孩,明明都將事實看透了,還是畫起圈圈,躲在自己的情緒裏不肯出來。


    她在抗拒什麽?是因為即將加諸身上的責任嗎?還是無聲抗議他“素行不良”,導致她被人說閑話?


    他喝下咖啡,直接說明:“趙經理手腳快,已經在朝陽集團找到新職位,一個月後會走人;黃經理很小心,準備過兩年屆齡退休,隻要他維持現況,我不會動他;至於林錦順,我會調走他。”


    “啊?”該不會是為她“報仇”吧?她驚訝地轉頭看他。


    “怎麽了,好像我是大魔王?”他也笑著回看她。


    “有像。”就算是,也是史上無敵最帥、最愛笑的魔王。


    終於笑了。他如釋重負,繼續說:“你應該能理解,林錦順不適任, 調走他是遲早的事;至於你的副理職銜,這是你應得的,你是八等二級的中級專員,本來就是課長職等,再跳一等當九等的副理,沒什麽不對,陳總完全同意,已經簽好公文轉人事室發派令了。”


    “我怕同事說話.... ”


    “誰敢說話?”吳嘉凱氣勢都來了。“有本事請他們像我們龔副理一樣能幹,再來跟我嗆聲。”


    像個霸王似地。她真正意識到,果真是三太子吳嘉凱的天下了。


    “從現在起,龔副理,”他喊了她的頭銜,又問道:“我要你擔起事業發展部的管理工作,幫我分擔一些事,沒問題吧?”


    她放下咖啡,盯著杯緣沾上的口紅印。


    不像馬克杯或玻璃杯,沾上了拿指頭抹掉就好,紙杯沾上就沾上了,像是一個印記,很難抹得掉了。


    工作責任再多、再重,還有薪水和獎金當回報;但感情放得再多、再重....嗬,尤其是放在一個不可能的對象上,隻是空空地付出罷了。


    所以,聰明如她,應該懂得收回自己的心。沒什麽好怕的,跟他再怎麽朝夕相處,頂多就是兩年;過了兩年,他就會毫無眷戀地離開,高高興興地升上總經理;而她,也可以繼續過她快快樂樂的單身女郎日子。


    夏日早晨的太陽開始發揮威力,溫度逐漸升高,大傘似的榕樹蔭下卻是格外清涼,這裏眾集著微風、鳥語、綠意,還有,濃濃的咖啡香。


    吳嘉凱不想離開。


    他在等她的回答,但他不急;在這自成格局的天地裏,他還想這樣坐下去,喝咖啡、看鳥、看樹,什麽都不去想。


    他不想,卻丟個問題給她想;隻見她兩眼發愣,低頭緩緩地摩掌紙杯,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失了魂,心思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


    他喝下一口咖啡,憶及剛才見她一個人悶悶地坐在這裏,他第一個念頭不是上前“開導”她,而是轉回巷口,買來兩杯咖啡。


    再回來時,就見她對著麻雀露出笑容,刹那之間,灑進公園裏的陽光變得更加明亮,他也隨著她一掃陰霾,與她一起露出笑容。


    手裏的咖啡簡直是多餘的。不需咖啡或咖啡糖,她自己就可以找到抒解的方法,那他是否也能拋掉香煙,學她這般看鳥、看樹就很開心了?


    唉,很難。


    沒關係,至少她已經帶他跨出一大步了,將來還有兩年的相處時間,他隨時可以向她問“鳥”事----嚇!他的茜情副理可千萬不要給他跳槽,她是他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說什麽也得將她留在身邊....


    能留多久?他在心底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工作要她,休聞要她,急難救助要她,有話想說也要她,現在大家像朋友一樣相處很好,但若將來各自結婚有家庭了,他還能這樣隨心所欲找她嗎?


    他突然很想抽煙,才摸到西裝口袋裏的煙盒,他立刻忍住。


    然而強烈的癮頭已經燃起,他心癢難耐,隻好拿起啡啡猛灌。


    “咯咯!啊哈!”公園中央有小孩子的笑聲傳來。


    “弟弟小心,慢慢喔。”


    一個阿公扶著兩、三歲的小孫子,正在幫他滑下溜滑梯。


    “哇哇哇!”小孩滑了下來,開心地大叫。


    吳嘉凱轉頭看她,果不其然,她看著這一幕,又露出歡喜的笑容了。


    “好想去溜滑梯喔。”他由衷地說。


    “副總要是爬上去,溜滑梯就垮了。”她笑說。


    “我哪有這麽重!”


    “是沒這麽重,因為副總懂得授權,將身上的重擔分出去給下麵作牛作馬,那你才不會累得像狗一樣。”


    “願意當副理了?”他好笑地看著學他口氣的她。


    “唔。”我願意三個字,她怎樣也說不出口,隻好趕快喝咖啡。


    “今天天氣真好啊。”他放下喝空的咖啡杯,兩手撐在石椅上,身體往後傾,拍頭仰望都市叢林上方的一塊藍天,說著很無聊的話。


    “是很好。”她也跟著無聊。


    該回去上班的兩個主管級人物,就在這塊小小的桃花源裏,有一搭沒一搭地閑閑聊著,討論起企業認養公園,明目張膽地蹺起班來了。


    乾隆大飯店的會議室裏''吳嘉凱以最快的速度翻完企畫書,隨手擱在桌上,抬眼望向了前麵正在準備作簡報的廖宜馨。


    她是乾隆大飯店的董事長千金,去年大學畢業便擔任父親的特別助理,他與她在社交場合有過數麵之緣,輕易察覺出她對他明顯的仰慕之意,更在她父親刻意的安排下,去年還一起吃過飯。


    但他為什麽不想與她約會呢?


    他打量著她,二十幾歲的女孩子,皮膚白晰,大眼紅唇,青春,可愛,乖巧,也有工作能力,父親事業龐大,門當戶對,這樣條件的女生有什麽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少了一些什麽讓他心動的感覺吧。


    就像看一幅大師名畫,線條色彩美則美矣,出價也是鑽石等級,但看不出名堂,觸動不了他的內心,他也隻能當作是塗鴉。


    他很訝異,到了真正想結婚的關頭,他竟是如此地挑剔。


    “吳大哥,可以開始簡報了嗎?”廖宜馨按下電腦,眨著卷翹的長睫毛,期待地看他。


    “對不起,我公司還有事要忙,得先離開。”他站起身,卷起桌上的企畫書,帶著客氣的笑容說:“有關你們規畫的員工度假專案,請你再跟我們吳經理和詹經理討論。”


    坐在一邊的人事室經理吳嘉璿拍頭看他,有點意外他的舉動;而企畫部經理詹立榮則是睜大他的八卦眼,努力記下眼前“三太子棄美女而去” 的曆史畫麵,準備回去重播給同事聽。


    “吳大哥?”廖宜馨一雙大眼頓失光采,掩不住失望地說:“這是我們乾隆觀光集團針對翔飛科技所設計的優惠度假專案,不管是公司旅遊,還是員工家庭度假,都有很詳盡的說明,我事先也問過你的看法,請你們過來,就是想看看是否要做部分修正。”


    “謝謝廖特助。”吳嘉凱耐心聽完,向她說明:“這不在我的職責範圍,我今天隻是陪同詹經理和吳經理過來,幫大家做個介紹。”


    “吳大哥你是執行副總,不能做決定嗎?”廖宜馨又問。


    “當了主管,就要懂得授權。”順便教小妹妹職場法則,免得她以後學她老爸,連女兒約會都得親力親為安排。


    撇下一群呆愕的人們,他愉快地合上上會議室厚重的大門,雖說看到小妹妹飽含水份的大眼睛讓他有些良心不安,但長痛不如短痛,早早表態, 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更不能隨便浪費自己的一生。


    來到一樓大廳,濃鬱的咖啡香味鑽入鼻孔,腳步不覺聞香而去,也順手掏出手機,很自然地按了那個筆劃很多的名字。


    “龔副理,我不在,有什麽事嗎?”看了表,也不過出來四十分鍾。


    “沒有。”那邊的龔茜倩回答得簡明扼要。


    “好,我馬上回去。”


    “耶?副總不是要吃過午飯才回來嗎?那個....”她有些驚奇。


    “乾隆大飯店的鵝肝排力?”他和她提過這道高價餐,笑說:“大魚大肉吃多了不好,還是回去吃咱公司膳食委員會的營養午餐。不過既然來 了,他們的咖啡聞起來挺香的,給你帶一杯回去。”


    “謝謝副總,不用了。”


    “我都走進來了。”他一邊講電話,一邊走進了點心坊,問了植台前 的服務生說:“有外帶嗎?”


    “有。”服務生立刻遞給他價目表。


    “嘿。”他讀著價目表上的項目:“有招牌黑咖啡、拿鐵、義式、焦糖,你要什麽口味?”


    “謝謝副總,真的不用了,我對咖啡因過敏。”


    “蝦密?!”他差點跌倒在地,她是每日無咖啡不歡的茜情副理啊。


    “我一天最多隻能喝一杯咖啡,多喝了會心悸、頭痛、手抖。”


    “怎會這樣?有看醫生嗎?”他不覺拿指節敲起了台,每天的開工咖啡不說,記得前兩天還看到她下午在喝咖啡啊。


    “有....就是醫生說的。呃,副總,你自己喝吧,不要敲指頭了,聽了就好痛。”


    “嗬?”他移過視線,果然看到自己的右手拳頭不住地扣櫃台,他停下動作,好笑地抬手反轉,瞧看一點都不疼的發白指節。“你耳朵真好。 這樣吧,你不喝咖啡,他們還有柳橙汁,還是熱可可?奶茶可以嗎?”


    “可可和奶茶都有咖啡因,都不行,副總謝謝。”


    真是傷腦筋!他盯著價目表,有些氣餒。茜倩副理越來越見外,他隻不過想請她喝一杯她最愛的咖啡而己嘛。


    “這樣好了,我請大家喝下午茶,你們有外送嗎?”瞧見服務生猛點頭,他又問她:“你說該怎麽訂飲料?”


    “這麽好!那我先幫大家謝謝副總了。”總算聽到她轉為輕快開朗的聲音。


    “就柳橙、咖啡各半,來了讓大家自己挑。”


    “好,我等一下就回去了。”


    “這位先生,”一直旁聽他講電話的服務生馬上拉生意。“我們這裏還有搭配下午茶的蛋糕,您參考看看,有優惠喔。”


    “我瞧瞧。”他收起手機,欣賞冰櫃裏的各色小糕點。


    鮮紅的草莓,柔白的鮮奶油,油黃的栗子,黑亮的巧克力,光是看看 就想流口水了。


    他很快訂妥掛有五星級大飯店名號的飲料和蛋糕,刷了一筆可觀的簽單,遞出名片,要他們下午三點送到公司,最後從笑容滿麵的服務生手中接過一杯免費招待的招牌黑咖啡。


    走出飯店大門,握著熱熱的咖啡紙杯,他心滿意足,好似了卻一樁心願般地暢快,雖然所費不貲,但繞個大彎,還是請到她“喝咖啡”了。


    坐進計程車裏,他掀開杯蓋,才輕啜一口,立刻嘖了一聲,很沒形象地皺緊他英俊的眼睛鼻子嘴巴。


    “先生你還好嗎?”專跑大飯店的司機從後照鏡裏察言觀色。


    “沒事,這咖啡沒放糖啊。”他歎一聲。“忘記拿糖包了。”


    “要不要轉回去拿?”


    “不用了。”


    專業經理人不會為了這一點點小事浪費時間,而且黑咖啡本來就是嚐原味,不放糖的。他又淺嚐一口,不信這杯聞起來香醇的招牌黑咖啡竟帶有些微的酸苦味道。


    會回甘嗎?他嘸下一口又一口,急欲喝出所謂的咖啡芳香,眼睛一瞄,運將大叔正穩穩坐著,穩穩握住方向盤,穩穩地載他奔馳在大馬路上。


    慢慢來吧。難得當乘客,他蓋起杯蓋,望向窗外一一掃過的椰子樹、矮花叢、行人、招牌、大樓繽紛的城市風光令他目不暇給,就在計程車停下等紅綠燈時,他看到旁邊有如綠色森林般的林蔭大道裏,有著幾隻白眼圈綠羽毛的綠繡眼在追逐跳躍。


    他露出微笑。她告訴他,麻雀、綠繡眼、白頭翁,號稱城市三劍客, 是都市裏最常見到的鳥類。


    綠燈亮起,計程車往前馳去,這群綠繡眼受到車聲震動,紛紛拍翅飛向樹梢;他貼向車窗,轉頭向後看,就在此時,他嚐到了舌頭味蕾遲來的的馥鬱濃冽香味。


    果然是名不虛傳的招牌黑咖啡啊!若能回甘,那麽一番等待也是值得的。


    他不用再回頭看,也知道綠繡眼正穿梭在陽光和綠蔭之間,啼唱出 “啾以”、“啾以”的輕快歌聲。


    他習慣性地摸向手機,又想打電話給她,告知他所看到的一切,但這回他忍住.,笑了笑,再十分鍾就回到公司了,幹嘛這麽猴急?


    心,被什麽催促了呢?


    火鍋湯汁滾滾冒泡,大片玻璃窗外行人走過來、走過去,將食客的吃相和桌上食物盡收眼底,吳嘉凱抬起頭,又跟一個行人大眼瞪小眼。


    “你確定不換位子?”他轉向對麵的女子,再次詢問。


    “沒人認得出我啦。”蔣琳戴了一頂棒球帽,刻意遮掩她的真麵目; 但她穿著清涼,嫩白手臂和修長美腿十分搶眼,很難不引起他人側目。


    晚上十點多的火鍋店裏,客人不多,裏麵有的是座位,她卻挑了這麽顯眼的窗邊位置,說是要看夜色,真不知黑漆漆的能看什麽。


    “要不要幫你拿杯飲料?”吳嘉凱忍住一個嗬欠。


    “不了,待會見吃完,我們再去喝一杯。”蔣琳抬起她吹彈得破的粉臉,眨了眨眼。


    “很晚了,我明天還要上班。”


    “我忘了,你這幾年都不去夜店了。”蔣琳微嘟紅唇,扮出一個失望的表情,隨即露出嬌美的笑靨。“你變成居家好男人,是想結婚了嗎?”


    “再說。”


    “那我們這樣,算不算約會呢?”她又傾身向前笑問。


    望向那張美麗動人、無懈可擊的臉龐,吳嘉凱忽然覺得累了。


    會答應蔣琳的邀約吃火鍋,無非是想試試能否與她正式交往;也明白此刻她正在使出渾身解數,把握這次難得的獨處機會。


    如果是約會,應該談點喜歡吃什麽啦、工作忙不忙啦、這個魚餃熱量會不會太高啦、火鍋湯頭很讚啦....而不是如此咄咄逼人要他表態吧?


    誰來可憐可憐他上了一整天的班,晚上還出席一場家族喜宴,又等了蔣琳半個鍾頭,他現在隻想放空腦袋,吃個消夜。


    他禮貌地微微一笑,拿筷子夾了肉片,放進鍋裏涮了涮。


    “這霜降牛肉很嫩,你也吃啊。”


    蔣琳滿懷希望地看他夾起涮好的肉片,以為他會送進她的嘴裏,卻見 他蘸了醬料,自己吃下去。


    她忙以最嗲的嗓音再接再厲說:“我是這屆健康大使公益活動的代言人,不隻我爸爸的公司大力讚助,吳氏企業也是主要讚助廠商,這樣人家看到我,就會想到吳氏企業,可以提升你家公司的形象---”


    “我現在在翔飛科技,不在吳氏企業。”


    “你以翔飛的名義讚助更好,表示我們---”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還得企畫部評估,簽報總經理。”


    “喲,你別騙我了''報紙登那麽大,你是欽定的接班人耶,聽說現任總經理都得聽你---”


    “我尊重我們總經理,一切照規定。”他一再切斷她的話。


    “kevin,你果然以公司為重。”蔣琳也很識相,不再追著讚助話題,而是殷勤地夾起青菜送入他的鍋裏,抬起一雙大眼,展露自信的微笑說:“你該好好休息了。我那邊有一瓶剛從法國帶回來的紅酒,要過來嚐嚐嗎?”


    傻瓜都知道她的暗示,但他現在最想做的事是回家、洗澡、睡覺,然後在鳥鳴聲中起床,精神抖擻地去上班;而不是在一個女人床上操得要死,然後跟他說這就是愛情。


    名媛、千金、明星....她們要名牌包、名牌鞋,還要一個名牌老公; 他娶得總經理夫人,“她”也如願成為貴婦,門當戶對,相得益彰,可是他最最期盼的,可以和他閑閑談心的伴侶呢?


    望著蔣琳,除了美麗,除了心機,他對她還有什麽感覺?


    沒有。


    “kevin?”蔣琳笑容更加嫵媚,試探地在桌下踢了踢他的腳。


    “時間很晚了。”吳嘉凱縮回腳,看了看手表。“你還要吃的話,要不要找助理來接你?我要回家了。”


    “我跟你一起走。”蔣琳趕緊放下筷子。


    “你要送我啊。”


    “我來結帳。”他拿起帳單,這是最後一次請她客了。


    走出火鍋店大門,蔣琳立刻挽住他的手臂,小鳥依人地倚在他肩頭, 以最魅惑的甜嗓再度邀約:“過去我那邊吧。”


    “我不過去,我幫你叫計程車。”他大大跨出一步,技巧性地擺脫她的糾纏,來到馬路邊準備招計程車。


    就在他張望時,他看到對街騎樓下的兩個小子,打從他坐在火鍋店裏,就看到他們站在那邊了,那時他沒留心,想說是在等人,但此時店家都打烊了,他們還躲在騎樓柱子後麵鬼鬼崇崇地幹什麽?


    微弱的路燈餘光照進騎樓裏,他定睛一看,其中一人手裏正拿著相機 對準他和蔣琳。


    刹那間,他明白了,坐在窗邊絕非一時興起,更不是看他媽的夜色!


    “你找人來拍照?”他轉向蔣琳,泠冷地問。


    “哪有。”蔣琳才想再勾上他的手臂,立刻嚇得退後一步,過了一秒才想起什麽似地,忙左顧右盼,慌張地說:“有狗仔?哪裏?在哪裏?!”


    演技這麽差,難怪拿不到金馬獎。吳嘉凱反倒勾起一抹微笑,伸手攔下計程車,很紳士地為她開車門。


    “天黑了,好女孩該回家去了。”


    “kevin?”蔣琳身不由己地被他推進去,急著說:“你不送我?”


    “以後都不送了。”


    啪!關起車門,他挺起背脊,轉身離去,走向他停車的巷子。


    走在幽暗的騎樓裏,身邊盡是一排熄燈關門的店麵,他就像走進一條大黑蛇的肚子裏,怎麽走也找不到光亮。他一邊走,一邊還得閃避胡亂停放的摩托車,以及注意忽高忽低的地麵,他不由得越走越急,越走越煩, 伸手便往口袋摸香煙。


    眼睛驀地竄到刺痛,他抬起頭來,原來是便利商店的明亮燈光,他用力眨眼,花了幾秒鍾才適應亮如自晝的強烈光線,視線停在大片玻璃上掛著的咖啡標誌,手指頭往煙盒捏了一下,終究沒有拿出來。


    走進便利商店,他點了一杯拿鐵,再買了一份晚報,來到大片落地玻璃前的吧台桌坐下,讓自己成為便利商店裏的一景。


    喝了一口溫甜的咖啡,隨意瀏覽報紙標題;手機鈴響,他拿起來看,果然是蔣琳打來的,他沒有接聽,而是很沒風度地切掉。


    這不是他的作風。在以往,他隨便也能哈啦兩句,但今晚,他累了, 再也不想跟半生不熟的女人打哈哈,她們虛偽,他也虛偽啊。


    剝開“吳嘉凱”的身分、財富和臉皮,他還能剩下什麽?她們會喜歡他什麽?又愛他什麽?


    打開通訊錄,他抬起頭,向映在玻璃上的自己露出嘲諷的苦笑。還留 這些名字幹嘛?給他這個三太子選妃啊?


    沒意義了。他從第一個女人的名字刪起,刪了三個,他知道後麵還有一大串,再刪下去,他的指頭一定會抽筋。


    喝下一口咖啡,他靈光一閃,指頭按了兩三下,立刻找到那個筆劃很多的熟悉名字,興匆匆便按了下去。


    “喂?”悶悶的聲音接起電話。


    “啊!抱歉。”他頓覺自己太過衝動,記得她在赫爾辛基簽約的那晚,也是這種愛困聲。“你睡了?這麽晚打給你。”


    “沒。”


    “我想換掉我私人專用的手機號碼。”長話短說吧。


    “喔。”


    “我以前給過太多人手機號碼,所以現在有一堆不想接、卻又不得不接的電話,自以為是的social,維持人際關係,其實是自找麻煩,有時候還會幹擾到公事,換個號碼比較清靜。”


    “唔。”


    “我在想....”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欲罷不能地說下去:“過一兩個星期,你如果在八卦雜誌看到有關我的報導,看看就算了,不要當真。”


    “咦?”


    “嗬!”他自嘲著:“有圖有真相,事實就是事實,大家怎能不當真呢?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拍到,沒什麽了不起。她想營造某種假相,就讓她去營造吧,等過一陣子大家就知道,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哎,奇怪了,以前我從來不在意這種事的....”


    “副總,”那邊有些聲響。“你等等,我馬上打給你。”


    放下手機,他有一絲絲悵然,好不容易說出想說的話,她就掛了電話,而且她一直沒什麽回應,果真是打擾到她了嗎?


    是否她正在跟男人溫存?據他跟靜香那幾個女孩子的旁敲側擊,茜倩副理似乎沒有男朋友.,但,沒男朋友,不代表她沒有床伴啊。


    窗外一片暗黑,車子也少了,對麵的屋子裏,多少人家已然入睡?那一盞昏黃的燈光是學子在用功呢?還是陪伴夫妻枕邊談心的床頭燈?


    心底湧起深深的孤寂。三太子被人捧得高高地膜拜,高處不勝寒啊。 手機唱起歌來,將他從暗夜拉回光明,他立刻接起。


    “在忙?”


    “我剛剛在敷臉,泥巴硬硬的,不好講話。”


    “哈!”他開懷大笑,那些讓他雞皮疙喑掉滿地的寂寞文藝字眼全被拋進了外頭的黑暗,光想像她頂著一張硬榔榔的泥巴臉,他就忍不住拿指頭畫向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大笑臉,愉快地說:“敷完了?”


    “敷一半,洗掉了。”


    那聲音不大客氣,他知道這樣子占據她的美容時間是有些霸道,更是無禮,但他就是想找她說話,無需理由,也無需猶疑;就像他確定成為翔飛接班人的那晚,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半夜就拿著手機看她的名字, 直到確定她結束晚宴回到飯店,他立刻尋到了她。


    “你知道我在哪裏嗎?”他心情轉好,扯開領帶,開始聊天。


    “這麽晚了,該不會是跑到山上找領角鴞吧?”


    “悟---不---”他學了領角鴞的叫聲,低低的,充滿回音似地,隨即笑說:“哈!我都快變成夜行性動物了,我在便利商店喝咖啡啦。”


    “副總,都半夜了你還喝咖啡!晚上會睡不著的。趕快回家,你爸爸還在等你呀。”她催促著他。


    “我爸現在不等我了。”他想像她板起臉孔的模樣,忍不住又笑說:“他說他操勞一生,幹嘛還要陪兒子一起累;他不管了,真的什麽都不管 了,連我們家族企業的幾個董事長也都辭掉,每天就是打太極拳、學國畫。”


    “學國畫?我爸爸認識的都是西畫老師,抱歉沒幫上忙。”


    “還是謝謝你幫我爸介紹,他是後來才決定跟我二姑丈一起學。”


    “沈董也在學國畫?”她很驚訝。


    “我二姑丈可是大畫家喔,他專長油畫,還有一間專門陳列他畫作的想飛藝廊。噓噓,不能說的,這是最高機密。”


    “想飛?蕭昱飛?”她一更驚訝了。


    “你聯想力很豐富。沒錯,‘想飛’這名字正是我妹妹取的。哎,與其說這麽多,不如這星期日有空,我帶你去瞧瞧。”


    “這星期....呃,不行,我有同學會。”


    “下星期呢?”


    “下星期我.... 啊,時間很難喬,不如副總你給我地址,我有空就會去看。”


    “也好。反正我二姑丈的畫平易近人,你一定看得懂,不需要我這個門外漢解說,搞不好我妹妹來解說還比較深入呢。”


    他看著玻璃裏眉飛色舞的男人笑臉,語氣仍然維持高亢興奮,眼睛裏卻打了大大的問號。


    她在避他?似乎打從她出差回來後,就一直在避著他?


    一部機車騎進了騎樓裏,炫亮的車燈透射玻璃,刺目得令他眯了眼,才抬起手臂擋住光線,機車騎士即關燈熄火,走進便利商店。


    他眼前頓時出現了一片紅紅綠綠的殘影,視線移到哪裏,殘影就飄移到哪裏,如影隨形,無法一下子就消失。


    他明白了。


    她會回避他,原因就是他老是“纏”著她,無時無刻,亦步亦趨;大概打從他發現她是個人才,又懂得他的心情,自然便倚重了她;然後她又帶他賞鳥,從此他們有了工作以外的互動。


    想找她,不為別的,而是一種水到渠成的、自在的、歡喜的、信任的、深入的依賴,他的所做種種,早已跨過將她當作中性同事的門檻,除了工作,更在情感上有了牽絆。


    低潮時,想傾吐;高興時,想分享。隨時隨地,都想有她為伴。


    們心自問,是因為尚未找到合適的對象,所以“就近”挑了她嗎? 他必須趕快踩煞車,她隻是同事----不!一股強大的拉力牽扯著他,他不但不願踩煞車,還想往前駛去,闖得更深、更遠....


    那是一條叫做愛情的不歸路,她的關心、她的善體人意、她在在的一切早已讓他動了心,隻是自己未曾察覺。


    隻要他推開為自己婚姻所設限的藩籬,前景便豁然開朗。


    傻瓜吳嘉凱啊!他差點跳起來。他聰明一世,卻是糊塗了好幾個月。


    她這麽一個敏銳聰穎的女子,怎能不察覺他逐步逼近的危險訊號?而他竟然還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匹讓她一避再避的大野狼!


    她是迫於他的副總“淫威”才不得不跟他互動嗎?不,他立刻否定這個念頭,她的笑容和關心都是自然而然流露的。


    還是他讓她感到厭煩?害怕?抑或隻是遲疑?


    一思及此,他心中無來由的升起焦慮感,忍不住就握起拳頭去叩桌麵,才敲了一下,他轉而撫向咖啡紙杯。


    咖啡已涼,但他不需要喝了,因為電話的那一端,正是足以溫熱他心靈的“咖啡”


    他的熱,突顯出她的冷;若她不在意,又何必裝冷回避呢? 他的心情由焦慮轉為愉快,嘴角勾起了笑容。


    “副總?”或許是他呆滯太久,顯然也故意不再接話的她不得不開口問道:“你是不是該回家了?”


    不!他不想回家,回家就得中斷這個電話,他還想霸道地占據她的睡眠時間,繼續跟她聊下去。


    他忘了為什麽打電話給她了,但他就是不想停止。


    “等等,說到畫呀,”他使出厚臉皮功夫。“我猜,你爸爸是畫家,


    那你一定也很會畫畫了?”


    “我不會。”


    “嘿,那你知道我妹妹很會畫畫嗎?”


    “沒聽說。”嘿,有好奇的語氣了。


    “嗬嗬,想不想聽她跟蕭昱飛因為一本素描簿開始相愛的經過啊?”就拿公司最熱門的表兄妹戀情勾引她吧。


    “副總,你當哥哥的不能出賣嘉璿啦。”


    “咦!怎麽跟嘉璿一樣的口氣?沒關係''反正等下個月他們結婚,就會在婚宴上大爆情史,還會拿過去的相關證物做成影片給大家看,到時候你再知道不遲。”


    “我又沒拿到喜帖。”


    “你不用喜帖,直接過來就好,我是總招待,會幫你保留位子。”


    “副總怎會是總招待?現在不都有婚禮公司在幫忙?”


    “哎,他們沒辦法幫你列出請客名單,也不認識親朋好友啊。”


    “我還是不去了,副總你忙,不敢給你添麻煩。”


    “不會添麻煩,我安排你和人事室那群妹妹坐一桌,都認識嘛,安啦,就這麽說定了。”


    “可是....”


    “噯,你是我的副理,來給長官捧個人場吧,先說好不用紅包。”他不讓她有拒絕的機會,又哇啦啦說下去:“我十歲就到美國讀書,沒什麽機會當個好哥哥,這回可得幫嘉璿的婚宴辦得熱熱鬧鬧、畢生難忘才行, 不然阿飛妹夫事後一定會來追殺我。”


    “副總你和蕭專員變成親戚,一定很有趣。”總算聽到她的輕笑了。


    “是啊,半路冒出這個表哥,他還奉送我一個表弟、一個表妹,大家根本沒有血緣關係,也表哥表妹叫得好親熱。”


    “這樣不錯。”


    “我好像沒聽說過你的兄弟姊妹。”


    “我沒有。”


    “喔,那個....”辭窮了,真難接話。


    “副總,真的很晚了,你不希望明天我上班遲到吧。”


    “嗬。”他擠出笑聲,自知今天已經聊得夠多,隻好說:“好吧, 那....茜倩,晚安了。”


    “副總,晚安,再見。”然後立刻切斷電話。


    他將手機拿到眼前,盯住上頭的通話時間,不覺啞然失笑。


    她最後六個字簡直是用釘槍打出來的,快速、僵硬、死板,他好像看到她釘好圍牆,隨即丟下釘艙,沒命地跑掉了。


    唉,他不過是心有所戚,突然很想喊她的名字,卻嚇到了她。 不急。天天都能在公司見到她,他有的是時間拆除她的圍牆。


    茜倩。他輕逸微笑,再度輕念她的名字。就在今夜,他終於明白,他一直在追逐的那個模糊不清、捉摸不到的談心對象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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