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魂’是一柄劍,一柄專門斬妖的神劍。


    藍濯彥對‘血魂’最初的印象大抵是從四歲時開始的,那時它還在藍淩手中。


    那似乎是一個冬日,也或許是如同現在一樣的早春,那個仿佛奶娘故事中所說的謫仙般的男人,第一次允許他和濯天離開那座陰宅,讓他們知道原來‘人世’很大,大得或許一生一世也尋不到它的邊際。


    四歲的孩童本不該有什麽太深的記憶,可他卻將那一日記得非常清楚。因為那天他不光見到了人世的廣袤,也第一次看到了‘妖怪’。白天沾染了人世間的塵俗之氣,夜晚再回到那座大宅中時,似乎原本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崩潰了。那個熱鬧、溫暖的家從那一夜起變成了一座無人陰宅。


    或者該說,它本來就是一座無人陰宅。變的不是它,而是他們,他和濯天。


    當他們戰戰兢兢地走進院中時,一頭碩大的金鬃巨犬突然從一片漆黑中狂奔而出,尖利地嚎叫著向他們撲來——


    就在那一瞬,他們耳邊響起了‘血魂’激昂的吟唱之聲!


    它被握在藍淩手中,閃爍著絕世豔麗的紅光,劃出一道巨大無比的圓弧,刺破了淒迷的夜空。


    接著,夜空中下起了雨。紅色的,血雨。


    雨中,“骨祿”一聲,什麽東西滾到了他們腳邊——


    是那巨犬的頭顱。


    濯天嚇得大哭起來,而他隻能用細小的臂膀抱著她,同她一起瑟瑟發抖。然後,那男人在他們麵前蹲了下來,捧起那顆頭顱,緩緩勾出一泓淺笑,“這是一個妖怪。”他說。“但是妖怪並不可怕,隻要你們學會如何殺死它們。如果一個修煉之人能夠殺死一千個妖怪,就可以升入天庭,成為人魔兩界皆要景仰的神仙。”


    “濯彥,你說那金鬃巨犬會不會是奶娘呢?我記得那天,那顆頭顱一直在對著我哭泣……在夢中,奶娘總是在對著我哭泣……她說,天兒,你一個人跑到哪去了?怎麽這麽晚才回家?奶娘好擔心啊……”


    “濯天,你明明知道除了我們之外,這宅中再也沒有其它生靈,奶娘也不過是師父製造出來的一個幻像,一張咒符而已,又何必去想太多?他那麽做隻是為了要我們明白,想活下去,就必須服從他。”


    對濯天這麽說著時,他們年已十二。那是第一次,他們合力殺死了一隻獾妖。


    “濯彥,濯天,你們長大了。”


    看了他們帶回的獾屍,藍淩隻是淡然地微笑著說了這句話,帶著一絲奇異的滿足,將‘血魂’自腰間解下遞給他與濯天。


    那時他們才知,原來‘血魂’並非一柄,而是一雙。一雄一雌,一陽一陰。


    於是,從那日起,他們開始不停地殺妖。既是殺妖,也是殺生;既是除孽,亦是作孽。


    “若欲為仙,卻必先作孽!”好似酒樓裏談逗說唱的笑話戲法一般,可笑中藏著可歎可悲。藍淩當然不願意自己成為這可歎可悲之人,所以他要他們代替他歎、代替他悲。他在他們身上下了咒,除非有朝一日他們為他殺足千妖,不然便永遠別想離開他的身邊!倘若離開超過十日,必定五髒俱焚而死!


    “殺妖是你們的職責,上天所賦予的職責。誰也不能違背上天的意旨,我不能,你們更加不能。”


    隻憑這一句話,自然不可能如同用法器封了妖怪一般封了他們的心。他們反抗過,但反抗的結果卻是以半條性命印證了藍淩所言非虛。在奄奄一息時,那男人飄然出現,微笑著輕撫他們的頭頂,“我知道你們並不想死,有這般倔強的性子之人不會無端尋死。”


    不錯,他們的確不想無端舍棄性命。他們想活下去。所以隻能選擇回到藍淩身邊。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殺戮好像已經成了他們心中唯一的執念。


    久而久之,連他們自己也開始相信,自己投生世間就是為了殺妖。


    殺妖……殺妖……


    即使是隱藏在深山之中,並沒有出現在人間為害的妖怪,隻要被他們發現了蹤跡,也一樣會被毫不留情地斬殺!


    十年間,‘血魂’殺妖不下百隻。如今拔了出鞘再細細觀看,劍鋒之上血波蕩漾,瀲豔妖嬈……這些血波是擦不去的,因為它們早已滲入其中,與‘血魂’融為一體。


    思憶至此,倚在屋頂瓦上吸取月華的男子收了法術,飄蕩飛舞在他身後的千萬銀絲緩緩落下,順服地依附在主人肩頭,如同被攪亂後又逐漸沉靜的潭水,靜靜沉澱,變黑。


    顯然,他並非那段悠長記憶的主人。因為他不是夢裏那斬殺百妖的人,而是那人一心想要殺死的妖怪,一隻反被人類迷惑的血妖。


    他原本也像紫翊一樣,並不相信自己必須生存在上天的掌控之下;但那人自峰巒聳翠、雲影徘徊中走來,殺入他的視線,隻一眼,便讓他墜入了紅塵之中名為‘姻緣’的陷阱——


    “刹,藍濯彥是藍老道的徒弟,或許這是一個陷阱。”接連三日,紫翊仍在試圖勸服他。


    “紫翊,你還記得那藍老道究竟是何時出現在人間的嗎?如果是按民間傳說中所講的,他至多修煉不過百年,為什麽我完全無法看出他的壽數?”宇文刹早聽慣了身邊那人嘮叨,幹脆充耳不聞,全作廢話,隻是自顧自地開口疑道。


    “什麽時候開始倒真的想不起來了,隻記得初氏滅前朝在此定都不過百年,可是藍老道卻已經輔佐了三代君主。凡人皆稱他為藍淩仙君,倘若不是他見妖便殺,我倒要懷疑他是不是也是一個妖怪!”紫翊不屑地嗤哼一聲,隨口戲言道。


    可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宇文刹聽了紫翊此言,斂眉沉思了片刻道:“這話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世上沒人知道那藍老道究竟從何而來,凡人便是修煉也不可能不老不死,何況他殺戮如此之重……”


    “藍老道從何而來,是仙是妖又與你我有什麽關係?我們已經修煉了千年,就是天上的真神沒事也不會來招惹我們,諒他也不敢如何!宇文刹,你突然提起這件事情,可別告訴我你是打算要去探那藍老道的底細!”紫翊望著宇文刹,半是狐疑,半是勸阻道。


    “我自然不會無端尋事,去探那藍老道的底細,隻是適才看到了某些東西,有很多不可思議之處,必須弄個明白而已。”


    “弄個明白?你想弄明白什麽?刹——”


    紫翊直覺不妙,急急發問,一個“刹”字還未叫完,麵前那銀白身影已如風吹夜霧似的散了開去。


    原來,宇文刹為了甩開他,暗地裏使了法術,隻留了個影子把話說完,本體早不知遁去多遠。唉……自見了那血煞,簡直如同走火入魔似的……那人……


    想到此,紫翊一頓,恍然間又不禁搖頭苦笑。


    那人……那人……曾幾何時,他們也開始當自己作‘人’了?人類總道‘妖魅惑人’,這紅塵人世繁花似錦,又何嚐不在誘惑著眾妖呢?不論是妖是人,受了誘惑,便要接受上神安排的命運;而上神之所以是神,就是因為他們在任何時候、麵臨任何情勢都不為所動。


    所以藍老道修煉,人們尊他為神;他們修煉,修來修去亦為妖。這個理不止是他,刹也清楚得很。隻不過他太多情,多情地用了漫漫千年期待‘血魂’,多情得一旦認定,即使明知那人是‘血煞’也不肯痛下殺手!


    如此也罷,他既不肯,便由他來替他了斷這個孽緣吧……刹說他不信‘血煞’之說,其實他連‘血魂’也不全信。彤雲是他的‘血魂’,他或許也會被她的馨香誘惑,但若必須選擇,他更加在乎的卻是這千年之伴……


    片刻之後,靜月湖邊一片紫煙繚繞,越過那平靜如水的湖麵,飄飄然也,去了。


    鬆濤澎湃,綠竹掩映,曲徑通幽。


    所謂‘神仙居處,君子宅堂’,國師府也的確是個雅致幽靜之所。隻可惜,靜得過了頭,卻有幾分缺乏生氣。到了夜間,隻見無數熒熒惑惑蟲兒一般的綠芒浮遊著飄蕩,形如鬼魅,令人頓生毛骨悚然之感。


    不過此般情景對藍濯彥來說,卻與白日的空中飛絮沒有任何區別。十七年來,他早已習慣了這一切。藍淩極為憎惡活物身上的溫熱之氣,所以,府中除了他與濯天,他不容許其它多餘的活物進入。至於此時正遊蕩在他身邊之物,它們既非人,亦非妖,甚至也不是任何山野禽獸。它們隻是那男人以法術神符製造出來的幻影,白日為人形,打理府中上下諸多雜亂之事;夜晚便化作種種畜類,狀似孤魂野鬼棲於各處角落之中。


    “嗚——”


    驀地,腳邊傳來一聲悠長歎息似的低鳴。側頭看去,原來是那隻黑貓。許是得了濯天許多寵愛的緣故,這法術造出的幻影兒竟似懂了幾分冷暖之情,又叫了幾聲,在他腿邊蹭了蹭,便輕輕一躍,跳上了他的肩頭,廝磨著他的臉頰討要憐惜。


    藍濯彥此刻正心中煩亂,比平日失了些耐性,抬起手來便要收了那符,卻聽身後有人急急喊了句:“住手!”


    是濯天。他本以為她已睡了,眼下看來,倒不知她已尾隨在他身後偷窺了多久。


    “你不睡覺,跟著我來做什麽?”


    “這話倒該我來問你。你不睡覺,到師父的密閣中來做什麽?”濯天邊道,邊逕自從藍濯彥手中抱過了貓,慢慢躊躇它的耳,輕道了幾句大抵諸如“濯彥這幾日火氣大得很,還是離他遠些為妙“之類的說辭,一鬆手,放它去了。


    這廂藍濯彥心中自是明白,妹妹剛剛那話哪裏是對貓說的,分明是在氣自己胡亂遷怒,不僅要傷她的愛寵,還對她口氣不佳!心中反複權衡了一番,才開口道:“我來找師父的天書。”


    “天書?你偷它有什麽用?”藍濯天皺了一雙柳眉問道。


    “我什麽時候說過要偷?隻想找來看看。”藍濯彥歎道。或許他自小鮮少與人接觸,形成了這寡情冷淡的性子,隻有麵對血緣相通之人,才會軟下心腸,和她說話連聲音也要柔上三分。


    “這上麵所記的不都是些妖魔鬼怪之物,你又不是一心想要成仙,怎麽突然想要看這天書?”藍濯天追問道。


    就在此時,藍濯彥忽覺左腕一熱,合著脈搏突突疾跳了數下,似是要告訴他,那妖怪又要尋來了……心下一急的當兒,口中不經意間便道了出來:“因為我想知道,什麽是‘血魂’……”


    “‘血魂’?”濯天不解地看向藍濯彥的腰間——為了早一日脫離師父的掌控,他與‘血魂’幾乎形影不離。


    “這——我說的‘血魂’並不是指你我手中這對雌雄寶劍,而是——”話隻說了一半,藍濯彥頓了一頓,又覺根本解釋不清,也不知應該如何解釋。總不能就對濯天說是他被一個妖怪攪得心神不寧,想要弄個水落石出!


    二人正如此麵麵相覷著,一陣暗含了三分戲謔、兩分得意、外加五分挑釁的笑聲突如其來地直闖而入:“哈哈哈哈,你要找的當然不是劍,也不是你自己,你是在找我,因為我讓你心緒不安!”


    這一笑,笑得囂張狂妄!這一笑,笑得好似一把利劍,狠狠貫穿了他們二人!


    他們本是一體陰陽雙生子,盡管降落人世,依舊藕斷絲連,血脈相依;他就是她,她亦是他。而那妖怪就這般出現在他們麵前,出現在那碩大銀盤般的月下,比刀刀劍鋒美得更加邪佞銳利,生生將他們之間的羈絆攔腰斬斷!從此以後,他便隻是他,她也隻是她,不再是彼此。


    “痛!”


    藍濯彥與藍濯天都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隻覺得那一瞬全身劇痛,痛得撕心裂肺!痛過之後,喊出之時,一切卻又突兀地戛然而止,歸於平靜,仿佛一刻之前的感受不過是一夕的夢幻。


    “濯彥,那是——”


    藍濯天回過神,正欲發問,身畔那人卻早已飛身而起,騰上半空,喝了聲“孽障“,似是受到牽引般追著那銀影去了。


    她知道,那定然是一種冥冥中的牽引……因為,她也在同時感受到了那股力量。


    月影飄搖,流光飛舞。


    今日月圓,所以今日的夜色亦比平日多了幾分魅惑。花前月下,溪邊橋頭,處處嬌影成雙癡情成對,卻是人間美景一幅。隻可惜,此時這美景已被破了相,一片呢噥軟語的溫存中竟然多出了一股尖銳的煞氣!


    “適才你與她交談之時,神情明明要溫潤得多。”立在靜月湖畔的石橋上,宇文刹開了口。


    這又是妖怪的狡計,將他引入人群之中。他究竟意欲何為?隻因為在此他無法隨意出劍殺他,還是想要用這周遭十數條人命威脅他?


    藍濯彥想著,萬分戒備地緊緊盯住妖怪不放。可還未及思考周全,那妖怪就已先猜出了他的心緒。


    “我說過,我不吃善人,否則千年修行便會毀於一旦。”宇文刹眯了一雙鳳眼微笑。


    一陣熏風拂過,揚了他那襲青紗白裳的衣袍,竟看得身邊兩名嬸嬸婷婷行過,尚未覓得情郎的少女羞答答紅了粉麵,去時一個丟了懷中繡帕,一個拋了手上花枝。


    風都的女子嬌俏而大膽,藍濯彥對此般彩凰求鳳的情景早就習以為常。隻是,那高大健碩、俊朗風流的男子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包藏禍心的妖怪!那一霎,他幾乎蓄勢待發,‘血魂’甚至已經微微探出鞘外。直到那兩名少女如兩隻粉蝶,嬉笑著走遠,他方才略略鬆下一口氣來,稱作猶豫,還是疾步上前近了那妖怪的身。


    那妖怪正彎身拾起腳邊那枝盛開春花,見藍濯彥過來,順勢遞向他的手中,也不顧他滿臉冰霜,兀自道:“芸英如雪,配了你的紅衣正好!”


    “妖孽——”藍濯彥咬牙冷笑一聲,手中早暗暗運了力,那嬌弱花枝到了他的手中,立時化作了狠絕利器,附了咒術,直射入妖怪心房,既快,且狠!射入的同時,掌心不可避免地貼上了妖怪的胸膛——


    砰咚——砰咚——強悍而溫熱的震動傳來,原來又是幻術。


    赫然明了之時,那妖怪已躲過了他的攻擊,強按了他的手道:“血魂,記住,我姓宇文,單名一個刹字,不叫妖孽。”


    “你究竟來自何方?接近我究竟有什麽目的?”藍濯彥欲要撤掌,奈何掌心卻像被什麽牢牢吸附住一般,收之不去。


    “天地精華將我孕育出來,我當然是來自天地之間。至於目的,我獨自逍遙自在地活了一千年,如今才知道,也不過是為了等待與你相見而已。”


    宇文刹沉聲淺笑。笑時硬俯了身,逼得藍濯彥腰後靠了漢白玉的石欄便再無處可避。不過,若想就此將他逼入絕境卻是癡心妄想!他的左手始終自由著,但遲遲沒有進攻,隻是因為他要等待一個時機,絕佳的時機——時機,就在眼前!


    人在傾訴衷腸時也最缺少防範,他不知妖怪是否也有衷腸,但麵前這個妖怪凝視著他時,眼神確實變得迷離了……迷離得令他的心狠狠抽緊!又有什麽悠悠蕩開,那輕柔而飄忽的陌生感覺幾乎令人恐慌!


    他受到誘惑了嗎?或許。不過,那一定也隻是迷幻心神的妖術而已,絕非他的本性!


    因此,即便那顆冷然淡漠的心被所謂氣溫情柔腸滲透了一角,藍濯彥卻依然出了手,毫不猶豫地出了手——


    這次,那妖怪沒有躲過他右手中的定妖釘。那釘來得好似疾風驟雨,冷厲地釘入了他的左胸。血並沒有馬上滲出,而是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從衣下透了過來,如水波一樣暈染開,邊緣有些起伏,像是**。


    剛剛,他說那白花配了他的紅衣正好。眼前,紅花映了他的白袍,卻有些觸目驚心!


    好似有意的,一陣夜風恰好吹過,鼓動著那如火紅衣。藍濯彥下意識地一顫!抬眼看向宇文刹時,瞳仁深處莫名閃過一絲驚惶,連他自己都尚未自知的驚惶!


    “妖孽,領死吧!”人類總是本能地利用他人的淒楚來安慰自己的脆弱與悲哀。在往昔的二十二年中藍濯彥都是堅強的,卻隻在這一刻,他驚覺到了脆弱感的可怕!即使在他厲喝著準備將第二顆定妖釘打入那妖怪的胸膛中,也依舊擺脫不了居於弱勢、遭到強行牽引的恐慌感,以及撕扯到血肉絲絲分離綻開的陣痛!


    痛?


    為什麽痛?何來的痛?痛的怎會是他?


    藍濯彥迷惘了,不知一絲鮮紅正施施然爬過他的唇,將那些纖細而稠密的紋路染得豔麗奪目……


    “今日要領死的應該是你!”


    幾近失神呆怔的一瞬,空中一聲斷喝直插而入,恍若一陣驚雷!此番便不止是藍濯彥,連周遭那談情說愛的對對鴛鴦,甚至石橋下的湖水都被震撼了!


    雷到,雨至,掀起怒濤萬頃!


    再舉目望去,那立於浪尖猙獰咆哮的正是一隻絳紫色的妖怪!那妖怪張了口,吐出一股烏泉。那股烏泉瘋狂地向前奔湧,化作無數漆黑的毒箭,齊向藍濯彥射去——


    “小心!”兩個字,卻是一高一低兩個聲音同時喊出。


    一個是宇文刹,另一個,是濯天。


    “濯天,不要!那是千年血妖!你一人敵不過它!”藍濯彥驚呼,眼見濯天手持那另一半‘血魂’,鷂子一般掠過天際,直朝那紫色妖怪殺去。


    “濯天!”藍濯彥拔劍衝了上去,另一道身影卻比他的動作更快。


    是宇文刹。他擋在他的身前,在濯天就要被那洶湧的黑浪掀翻、慘遭萬箭穿心之時攬住了她的身軀,同時掌上一翻,放出數道青銀交錯的罡氣,震退了紫妖的攻擊。


    “紫翊,走!”


    他朝那紫血妖呼喝。他喊了它的名字,顯然,他們是同伴。那紫血妖聞言還在猶豫,他卻已經又厲喝了一聲:“紫翊!我說,走!”


    這一次,是絕對的不容置疑。而呼喝的同時,他已將濯天推向了藍濯彥,飛身一躍跨上了那碩大血妖的背脊,抓了它頂上一對彎角,硬扭著它掉頭轉了方向,穿透雲霧遁去了。


    這一夜的靜月湖畔,濃烈妖氣彌天不散。


    藍濯彥與藍濯天回到國師府中時,藍淩還未從宮中歸來。


    初無極即位八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藍淩卻有半數以上的日子夜晚宿於宮內伴駕。傳說初無極幼年時曾遭妖怪纏身,生過好大一場惡疾,後來還是藍淩為他醫好。自那之後,他便再離不開這國師大人。


    因此,二人表麵上狼狽了些,倒也還算放心。


    “濯彥,我的頭好痛,你先回房去吧,其它的我們明天再說。”濯天一回到房中便倒頭在榻上躺了,柳眉微顰,連眼也不想睜,隻半躬了腰兒蜷了身,不知怎的,好像突然生出了些許尋常女子的媚態。


    許是適才受了驚嚇,又遭了妖氣侵擾的緣故吧……不論如何,濯天是為讓他少擔些心才成日扮作男子,她終究也是個女兒家。


    藍濯彥邊如此念著,邊探了探妹妹的脈象,雖是稍顯急了點,倒也尚稱平穩,又見她狀似倦極,便伸手拉過錦被輕輕替她蓋了,起身退出門外,回返自己房中,反插了門閂,這才終於捂住左側胸膛低吟出來。


    “莫非當真著了妖怪的道嗎?”


    胸膛上好似被穿透了一個洞,痛得火燒火燎!適才怕濯天知道了又要心急,才一直堅持著沒有開口。也幸好濯天一路被他扶回,途中未曾抬眼去看,才沒發現他早就冷汗涔涔,額上密密麻麻凝了一層細小水珠。


    靠在門上半晌,好容易尋回一些力氣,藍濯彥跌跌撞撞進了屋,扯開襟口對了銅盆一照,胸膛之上赫然印了不大不小一枚銅錢似的黑斑,好像一顆釘子釘入肌理之中。


    釘子?釘子!定妖釘!


    那位置,不恰好與那妖怪胸口的定妖釘一般無二?


    藍濯彥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又用力甩了甩頭,上前抓了那銅盆向下看去——


    不,不可能!他口裏無聲地叨念著,那塊黑斑仍是清清楚楚映在他的眼中。


    你是我的‘血魂’,我命定的‘血魂’!自你我相見的那一刻起,我們的性命、魂魄便已融為一體!你若殺我,便等於自盡!


    又一次,那妖怪的聲音在他耳畔蕩起,縈縈繞繞盤踞在他的周身。


    “宇文刹!你到底是何方冤孽?”


    藍濯彥咬了牙,強自撐了走到榻邊,一頭栽倒,便是昏天黑地,再無知覺。


    藍濯彥與藍濯天自娘胎開始便不約而同地做著每一件事情,因為他們血肉相連、心有靈犀;今日,他們仍然不約而同地應對著一切,卻再也捉不到對方的心緒。連接著他們的那根弦,已在昨夜被斬斷了。


    藍濯彥心中煩鬱,正竭力抑製著自己想要去尋找妖怪的衝動;濯天則是更多的迷茫,麵上生了淡淡一層桃花,透出掩不住的春色。唯有比平日還晚了些時辰回府的藍淩是氣定神閑的,甚至十分欣喜。因為他正在笑,雖然極淡,卻也是極為自得與滿足的笑。


    他似乎已經知道了些什麽,可又沒向他們問起過一言半語。他隻是那樣淡笑著,攤開掌心,讓他們看躺在掌上的那顆琥珀——


    “濯彥,濯天,你們可知,這是什麽?”


    “這是妖怪的魂魄。”他們異口同聲地答道,兩人都察覺到了彼此間的變化,也都努力著試圖不讓藍淩發現任何破綻。除了彼此,他們再無可以相互依靠取暖之人。


    “不錯,這是妖怪的魂魄。你們可知,我為什麽不殺這妖怪,隻把它的魂魄困住?”藍淩點頭,又問。


    “徒兒不知。”二人迅速對視一眼,搖頭答道。


    “因為它是血妖,倘若殺了它,便等同於謀害四王爺。”藍淩半垂了眼簾,且看二人如何反應。


    “這是那小妖?師父是怎麽捉住它的?那日我去王府理論,那四王爺不但不放我進去擒妖,還縱容屬下行凶。”濯天佯裝驚喜,隻是眼底卻無半分笑意。


    “四王爺定是中了妖術,所以才處處護著這小妖,誰若傷那孽畜半分便如傷了他本人一般。”藍濯彥麵上不動聲色,心下卻是一動——殺了小妖便等於謀害四王爺……這話中含義似曾相識。


    “被妖孽迷惑隻在其一,若當真傷了這妖怪的性命也的確會波及四王爺。而且,我也殺不了它,隻能將它封住。世上除了四王爺,沒有人能殺得了這畜牲。”藍淩抬了眼,仍是笑著,將琥珀藏回懷中。


    “這是為什麽?”濯天不解。


    “因為,世上能殺血妖的唯有‘血魂’。四王爺便是那小妖的‘血魂’。”藍淩慢答,飲著咒符變成的婢子奉上的清茶。


    他說這話的時候,有那麽眨眼間的一瞬,濯天的目光指向了藍濯彥。雖然,隻有彈指一瞬,藍濯彥還是動了一下睫毛,躲過了她的探詢。那一刻正頷首去嗅那新茶清香的藍淩似乎並未發現這次短暫的碰撞與閃避,啜了一口熱茶,仍然繼續——


    “我此時說的‘血魂’並不是你們手中的‘血魂’,而是人,上天選定之人。世人皆知血妖食人,卻不知它們命中注定要為人所殺。世上有多少血妖,便有多少‘血魂’;天地間育出一隻血妖,人間便會生出一個‘血魂’。‘血魂’為殺血妖而生,血妖必因‘血魂’而死!”


    貌似平平淡淡甚至少有起伏的一席話,卻說得令人驚心動魄!


    這驚心動魄的也並不隻有藍濯彥,同時還有他身側的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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