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血,一次失算。


    藍淩失算了。在他還沒有察覺的時候,失算在一滴血上。而且,已是他第二次因血而失算。


    他的第一次失算,失在初天嬋,失在他的血魂。就在那對他來說隻是彈指一揮間的百年之前,那個他用盡了百般心思去愛慰的女人背叛了他,隻背叛了一滴經血,為了與另一滴精血結合,孕育出一個純粹屬於人類的生命,繼承她的江山。從那一天起,他才真正成了魔物,成了一個一心成仙、殘忍無情的魔物。而在那之前,他也隻是一個妖,一個如同宇文刹一般癡心的妖。


    而他的第二次失算,失在藍濯彥,失在他那柄無情的“利劍“。原本他那一卦算得可謂精準無比。他早算出了這對奇跡般出生於妖腹的神子會與千年血妖產生牽連,而真正牽絆其中的必定是那男娃。所以,他才當即掐斷了他的情弦。


    那時他恰好已經用盡各種兵不血刃之法殺了八百妖怪,幾乎技窮;而千年血妖的魂魄卻可以以一抵百,隻要控製住男娃,等於不費吹灰之力多殺了百妖,事半功倍!


    可是,他卻萬萬想不到,在二十二年之後,藍濯彥終於與血妖相逢,竟將一枚定妖釘打入了他的胸膛;其後,又不得不用自己的一滴血為引,替他將那釘取出。


    更加意想不到的是,那妖會趁機將自己的一滴血過到了藍濯彥的體內,令他有了一滴血中包含的那一點點零星情愫。這一點點的情愫雖遠不足以溫熱他清冷的血,卻終令他產生了一絲對“情”的迷惘。而他適才利用宇文刹的幻影所做出的那番試探,反倒成了一次恰到好處的刺激,令那滴血在藍濯彥的體內沸騰了!


    沸騰的結果便是,即使藍淩已然收了法術,那妖怪的影子卻依舊在藍濯彥心中徘徊不去。


    這本該是情,可藍濯彥無情。因此麵對這樣的迷惘與不安時,突遭觸動,他胸中升騰起來的也隻能是躁動的怒火。終於,他再也難以忍受左腕肌膚之下陣陣騷動,那怒火便牽引著他,掀了錦被紗帳,重披血色紅衣,又一次在月下追尋妖的氣息而去。


    楊柳岸堤,渺然寂靜。


    遙見衣袂隨風,凜冽激揚。有那麽一瞬,籠了空中一輪將滿未滿的月,好似血霧淒迷,美得銳利殘忍,卻又蠱惑人心。


    或是,該說妖心更為確切。


    宇文刹微笑,看著藍濯彥一如既往般挾風帶勢,落在自己麵前,翕動著那雙狠毒薄唇,冷然喚出他的名:“宇文刹。”


    至少,不是妖孽。


    “血魂。”宇文刹滿足地勾了唇角,吸進麵前之人身上散發出的特有的馨香,血香。血妖永世抗拒不得的血香。上前卻隻掬起一縷烏絲,握在掌心,冷凝似水。“你比我所想的來得還要快些。”


    “你來風都城中做什麽?”藍濯彥揚了眼廉望著宇文刹,目光如箭,好似要將他生生看穿兩個洞來。


    “要回我的妖珠。”宇文刹輕歎,竭力壓抑著體內蠢蠢欲動的欲念。“我把它留在你體內,本是想多留一個拐你前來見我的借口。不過此時,卻不得不提前將它拿回。”


    “妖珠?什麽妖珠?”藍濯彥聞言,一雙精湛瞳眸驀然瞠大,凜了兩道墨黑劍眉,右手已搭上了懸在左腰間的那柄劍,殺氣毫不留情地滾滾而至!


    欣賞著殺意濃烈的豔紅美景,宇文刹隻是背靠百年垂楊粗糙的軀幹,將唇邊的笑弧又加大了些:“你惱怒的時候,總喜歡瞪眼。瞪大了眼,反倒比平日還多了幾分可親可愛。”


    話出了口,果見這傲到骨子裏之人怒火又上升幾分,竟就燒到了眼梢。悠悠一抹紅,魅惑嫣然。


    “我說過,我不是婦人女子,也不是前來聽你胡言亂語的!”


    “沒有人會當你是婦人女子。我說你可親可愛,隻因為你在我心中。你是我心尖那一滴血。”宇文刹笑道,隻歎造化不僅弄人,卻連妖也要戲耍。看那人紅袍皂靴、寬肩窄腰,昂然而立,比尋常男子還要多出幾分氣勢威儀,可他偏就戀上了這剛健銳利的須眉之姿,一見傾心……


    “一滴血?若不想那一滴血化為一柄劍,就立刻回答我,你的妖珠怎會在我體內,你究竟有何居心?”


    好決絕的話,真是郎心似鐵。明明覺察得到他心中漣漪波動,為何總抓不到一絲溫情?世上當真有全然無情之人嗎?他不知道。隻是十分清楚,自己終究還是需要回報的。臨近月盈,體內妖氣最盛,欲念也隨之頻動不已。怎奈何那人此刻背風而立,血樣醇香撲鼻而來,叫他如何忍受?他雖有了人形,可本質到底還是野獸。野獸與人不同,野獸的欲望很單純,所以他們從不壓抑。


    “好吧,血魂,你過來。隻要你肯到我的身邊來,我就回答你的問題。”


    藍濯彥聽了此話隻是略略斂眉,隨即冷冷一笑,走上前來。這一笑,帶了兩分不屑,三分挑釁,卻有五分威脅。人通常隻有在覺得自己受到了威脅時,才會反過來威脅對方。他並不如表麵那般氣定神閑,他的心慌亂了。他們靠得越近,藍濯彥的心便跳得越快。宇文刹感覺得到。


    “說。”終於,藍濯彥在宇文刹麵前立定,隻吐出一個字。因為,他在暗自屏息。


    “我把妖珠度給你,是為了保住你的性命。那日,你險些溺斃在靜月湖中,我救你起來時,你已元氣大傷。因此,我才暫且將妖珠度入你的體內,助你修精養氣,盡速複原。除此之外,唯一的居心也隻是想借機多親近你一回罷了。”


    宇文刹淡淡笑答,指尖輕揚,纏繞住一縷隨風飛舞、拂過麵頰的青絲。藍濯彥隻一彈指,便將那縷發絲扼斷!之後,或許是本能灼熱起來的呼吸讓他不適了,隻見他不著痕跡微微別開頭去,咬牙道:“如何才能將妖珠還給你?”


    “閉眼,張口,我自會取回。”眼神宛轉撫過那雙薄唇,宇文刹說道。


    話音才落,藍濯彥的臉已紅了。不過,他是一個男人。如他這般的男人自然不可能因為一句暗含挑逗的言辭便羞澀麵熱。他臉紅,是因為他惱怒。


    那風中暗香本就令他莫名忐忑,宇文刹的話正似一支塗滿了懾魂毒液的箭,砰的射中了他胸口要害,不等他掙紮,那毒液便已滲入他的四肢百骸!


    “不——不準——”如臨大敵般自齒隙中吐出字句,卻已斷斷續續被碾碎在唇間……那柔軟靈動、奸狡如蛇之物硬是探入他的齒間,長驅直入,將毒涎沁入他的咽喉……纏繞,纏繞,不僅纏繞著他,也誘惑著他的舌進入那濡濕滾燙之所,沾染浸透那邪佞香涎。昏眩中,胸膛驀地一熱,有什麽穿透衣襟貼合炙烤上來。撫過那一側刺痛難忍之處,彈撥般一陣狂肆燃揉……腰下隻有一刻酥軟,胯間脈動便被一同樣熾熱堅硬之物死死抵住,反反複覆碾磨而過……一時之間令他幾近崩潰!


    “唔……不……妖術——”


    耳邊,藍濯彥猶自咬牙,倔強地不肯放棄。宇文刹隻是一笑,擁緊那副矯健有力的窄腰。


    妖術嗎?其實隻是雄獸的小小伎倆而已。為了吸引心儀的伴侶,將誘惑的體息施放散發到極至,形成一張天羅地網,將他籠罩在其中。他掙紮得越是劇烈——血液就會沸騰得越厲害,自己也會因此而陷得越深!如同當真中了魔咒一般!


    或者……無論對人還是對妖,愛欲糾葛本就是最為致命的魔咒,妖珠早已取回了,體內那股炙焰卻愈燃愈烈,烈得遠遠超出了他可以掌控的範圍。


    藍濯彥終究隻是一個人類,一旦失了先機,便再難與宇文刹的妖力對抗,既避不開他的唇舌,也躲不掉糾纏而上的四肢。重重跌倒在那刺人的草業中時,他甚至不能確定這場“廝殺“究竟要往何方演變。


    胸膛相貼,四目相對。有那麽一刻,雙方都屏住了氣息,僵持對峙。但,隻有這一刻而已。一刻之後,又是野蠻狂亂的爭鬥!


    藍濯彥無情,卻有心。他動了心,可動不了情。所以他永遠無法明了自己的心為什麽會因為吸入妖怪的體息而激狂跳動,不知道自己的肌膚血液為什麽會為那妖怪的唇吻灼熱滾燙,甚至沒想到自己此時此刻的煩躁難耐是因欲而生。他隻當這是一場戰爭,一場激烈無比的戰爭。


    直到一道青光自天而降,闖入了他們的領地,打破了這一妖一人的混沌膠著,還這場“戰爭”一個本來麵目。


    “濯彥,你——”


    月下一人,臉色蒼白,驚駭的雙目中映出藍濯彥紼紅的麵容與那銀色血妖寬闊堅實的半裸背脊。


    “濯天!”


    藍濯彥蹙了眉,半坐起身,如夢方醒。此時才發現自己衣衫淩亂,散落腰間,四周斑駁灑下的樹影根本遮掩不住肌膚之上曖昧交迭的指印吻痕。抬手拉攏衣襟,始覺指尖微涼。側目看去,隻見絲絲豔麗的血紅。


    血?血。宇文刹的血。那欲色盡顯的五爪印痕還烙在他的肩頭。


    “藍濯彥,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麽?”濯天發狠咬破了下唇,硬是不讓眼中的淚水滑落下來。她不是尋常嬌弱女子,即便受了傷,她也隻會選擇如同男子一般將血伴了淚吞入腹中。話出了口,連她自己都感覺詫異——


    她恨嗎?她竟會恨濯彥嗎?一刻之前,宇文刹還隻是她心中的幻想而已,為何這突如其來的恨意會如此深刻?好似憎恨著一個意欲奪走自己的生命之人一般,深得令她幽幽一陣發冷,打了一個寒顫。


    不,這不是恨,她不可能為一個妖怪去恨濯彥!即使她為那妖怪動了心,濯彥仍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濯彥,過來!他是一個妖怪!你被妖術所惑了嗎?”


    “我——”藍濯彥揚起眼簾,瞳中映入的卻是那妖怪一雙赤紅的眸。


    “去吧,血魂。我會再來找你的。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小心藍老道。”


    低低在藍濯彥耳畔說罷,宇文刹放開了那隻仍與他五指相纏的手,看他一言不發地起身走向濯天,仍如來時那般,踏月而去。之後,歎息一聲,一邊拾起身邊遺落的那條血紅發帶纏在腕上,一邊道:“出來吧,紫翊,我知道你還是跟來了。”


    “此時才知道,已經太晚了。你以為我為什麽跟來?倘若躲在暗處的不是我,或適才來的不是那小丫頭,而是藍老道,恐怕你不死也會脫去一層皮!不要忘了,他的壽數乃是我們的三倍,妖力卻不止高出你我三倍而已,隻是他一心成仙,才沒親自痛下殺手,我看那藍濯彥倒像他手中的一柄劍,專門殺妖的劍!人常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而你亡命劍下既不風雅也不風流,隻會死無全屍!”那紫妖現了身,果不其然,張口便是好一通教訓。直到訓斥夠了,才狐疑道:“剛剛真的不是藍老道施了什麽法術在那藍濯彥身上,想趁機誘惑你嗎?我以為你修行千年,早不該如那些小獸們一般衝動。”


    “藍淩已然成魔,不是仍為初天嬋嫉妒成狂?何況,你看天上,再過兩日便是滿月。倘若是那時才來取回妖珠,如同適才那般與他糾纏,我怕是已經按捺不住——”宇文刹搖頭自嘲一笑,斂起衣襟起了身。


    “那又如何?我此時倒覺得,無論他是血魂還是血煞,隻要與他合了魂,他所見即是你所見,或許對付那藍老道還會更容易些。”紫翊一挑眉道。


    “我從未想過要勉強他,如果隻是為了對付藍老道而與他合魂,不就等同於輕薄了他的傲岸?”


    宇文刹抬起頭,見空中不一會竟又聚起了滾滾濃雲,心中又是一沉,總覺預感不妙。不想紫翊聽了他的話又突然惱了起來,指了他啐道:“宇文刹啊宇文刹,平日你總笑我學那些凡人附庸風雅,如今你卻連他們那些迂腐之念都學了來!何謂輕薄?你答應助初無修一臂之力對付藍老道,還不都是為了他嗎?”


    “血妖與血魂本就是為彼此而活,不是嗎?”宇文刹反問。


    紫翊聽了,楞了好一會兒才忿忿頓足道:“隨你!人類都說妖孽無情,怎麽你這妖怪反而比人還要多情?著實十分討厭!”說罷,又兀自氣惱,半晌才順過氣道:“如今妖珠討了回來,你倒說說,究竟打算如何?”


    “且看初無修那處能否探得更多消息吧。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能借那龍脈之力,將藍淩鏟除。”


    “什麽?鏟除?”


    宇文刹話一出口,卻又驚到了那好容易心平氣和下來的紫妖:“你要鏟除藍淩?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麽傻話?你發瘋做了癡子,非要與那血煞糾纏也就罷了,我便助你將他從藍老道手裏奪來,遠遠離了風都,找一僻靜之處住下,安安生生與他過完你那剩餘幾十年的陽壽,諒他也不能把你怎樣!可你為什麽又要自找麻煩、自尋煩惱?”紫翊回了頭,上前一把扯了宇文刹的前襟,恨不得當即一拳打上去,捶醒這糊塗妖!


    “紫翊,我並非自尋煩惱。我們雖不能像藍淩那樣算出未來因果,總也能夠預知一二。那日那場突來天災過後,我就已經察覺到了一股不祥之兆,如今聽了那初無修所言,愈發覺得藍淩費盡心機將這對孿生兄妹養大,絕不隻因為他們是什麽所謂‘神子’;除此之外,必定還有其它隱情。倘若不徹底將他鏟除,就算血魂知道了實情肯隨我走,怕是離了風都也難安穩度日。而且……”宇文刹蹙了眉鋒,沉默片刻才道:“妖珠在血魂體內三日,適才取回之時,那上麵卻沾染了一股邪氣。那邪氣絕非屬於人類所有。”


    “你是說,藍老道在他體內布了什麽妖咒?”紫翊聽聞此言也是一怔,再細細一想,麵色當即沉了下來,“若是你適才與他合了魂,也不知那邪氣是否會度入你的體內!這,該不會是那老魔怪察覺到了藍濯彥與你的牽絆,用了什麽伎倆要對你不利吧?畢竟千年血妖一條命可抵尋常百妖性命。如若是我,大概也不會放過這可以事半功倍的機會!”


    “我有千年妖力護體,藍淩又不能隨意殺生破了修行,他想對我不利還沒有那麽簡單。此時我擔心的是血魂,也不知那老魔怪為了利用他,究竟會做出什麽事來。”宇文刹道。


    此刻,再與紫翊抬首看去,月上那片紅雲竟然久久未散,隱隱透出一股陰邪煞氣,浸得二妖不由同時胸口一震,心旌動蕩不已!一掐指,猛然想起,千年之前,天劫方過,他們孕育而生,與那些在暴風驟雨中生存下來正欲複蘇的生靈一同睜開雙目,如今,千載盡過,循環往複。又一次天劫恰好便要落在這一年的中秋!


    晨霧茫茫,滿載著一身刺痛,迷蒙的是心。


    天色已經大亮,木桶中的水早涼透了,靜靜地用它冰冷的臂膀擁著那具血肉之軀。隻因那軀殼的主人在它懷中躺臥呆怔了一夜,卻仿佛仍然不想起身。


    一襲清風拂過,漣漪蕩漾舞動不止。即使此時正是仲夏,長久泡在冷水之中,肌膚仍會感覺到陣陣寒意。暴露在外的肩頭上泛起了一片細小顆粒,十隻指腹上泡得起了皺,連胸口那斑斑點點的欲色飛花都從豔紅轉為絳紫;不過,還是不願離開水中。因為,皮肉雖然涼了,血卻還是燙的。隻要腦海中出現那妖怪的影子,甚至還會立時躁動沸騰起來。


    眼前浮過的,心中跳動的,都是那烈火一般的感覺……揮之不去……且……心痛欲裂!連一點點也不能去想,不能去念;便是張開眼簾,瞥見了左腕皮下那根銀線,也會立時痛苦不堪。仿佛什麽鬱積在胸,不停在體內亂撞,卻尋找不到發泄的出口,隻有等待生生憋悶窒息而死!


    “這是什麽?這究竟是什麽?”


    藍濯彥搖頭,猛地讓整個身軀沉入水下,直至滅頂。


    既尋不到緣由,又難以擺脫,他與那妖怪之間當真有所牽絆嗎?那牽絆是什麽,姻緣又是什麽?


    ……我說你可親可愛,隻因為你在我心中。你是我心尖那一滴血。


    恍惚間,那妖怪的話又在耳邊揚起,如同幽幽輕歌曼舞,掩飾著其後那支利箭,直射入他心中最為脆弱綿軟之處,竟痛得想要落淚。


    這……這是妖術,一定是他的頭腦仍在發熱,仍未擺脫那邪肆的妖術!倘若不能擺脫,不能恢複冷凝,卻要如此灼燒沉溺下去,他便不是他自己,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個藍濯彥!


    “不!”藍濯彥怒吼一聲,從水中立起。千顆露珠翩然墜落,擁住他冷透的身軀;同時,也擁住那點點冷笑著冶豔綻放的絳紫瓣蕊,好似在嘲弄那烙了遍體情愫在身、卻全然不懂情為何物之人。


    ……是誰?是誰在笑,在嘲諷他的茫然,質問他的掙紮?


    可憐,可悲,可歎,可惜啊!千年等待的癡戀,換來的不過是無情無愛一顆空心!便是那流淌而過的水將這一腔情意付與一顆盤石,尚可留下道道刻痕,可偏就有人心比那盤石更冷更硬!究竟因何而生,緣何而愛?


    “不……什麽情,什麽愛!我不知道!更不想知道,不需要知道!”


    不知何時,藍濯彥麵上的神情不再痛苦,反而帶了一絲微笑。冷極,淡極的微笑。如果仔細看去,便會發現,在笑的不止是他的臉,還有他的手。他的手指尖正在發亮,帶著些微藍色熒光。忽的,他揚起了手臂,那藍色熒光也隨之化做一道極端鋒利的電光,狠狠切向下方深及腰腹的水麵——


    緊接著,水下傳來絲絲幾聲掙紮般的微弱嘶鳴。隨後,一切歸於平靜。


    藍濯彥呆立了半晌,眼波再次流轉時,茫然看去,隻見水麵上漂浮著一根被燒得半焦的紫色毛發。


    “這是什麽?剛剛……發生了什麽事?”


    伸手撈起那根毛發,他目光一凜,終於起身離開了那桶冷水,重新著衣,執起“血魂”走出房門。


    屋外院中,日正當空,照在身上,卻沒給藍濯彥帶來半點暖意。因為廊下正站著一個人,陽光自廊間泄下,輕輕籠了那人的身,竟仿佛泛出些微藍色熒光。那人見他疾步前行,隻衝他微微一笑:“濯彥,你回來了嗎?現在又要到哪裏去?”


    “師父。”藍濯彥止步,抬首迎向那人的目光。那人向來多疑,越是躲避,他的疑慮越深。“我今日起身晚了,昨日與濯天約好陪她出門,此時怕她怒了又要怪我。”


    “原來如此。”那人應道,仍是微微笑著,波瀾不興。“那就不用急了,濯天她剛剛獨自出去了。”


    “獨自出去?”藍濯彥一楞,隨即不動聲色道:“看來她真的是生我氣了,也不知道這一下又獨自跑到哪裏去了。”他說與濯天約好,不過是個掩飾應變的借口,卻想不到她會當真跑了出去,而且不知去到何處。


    “濯天並非尋常柔弱女子,妖怪尚且要怕她三分,不過出個門,你又何必如此緊張?放心吧,她隻是去瑾王府代為師送藥給四王爺罷了。”藍淩嗬嗬低笑幾聲,臉上的笑意似是加深了些。


    “四王爺已經回府了嗎?”藍濯彥聞言,心下又是一沉。四王爺回府,濯天獨自前去找他……一切似乎都掌握在藍淩手中;反之,他此時卻好像連自己也難全然把握。


    “嗯。昨日傍晚便不知何故,自行回府去了。我奉聖上旨意繼續替他診治調養,適才正要去瑾王府送藥,恰好濯天說自己閑來無事,願替為師前往,我便放她去了。看來,忘了約定的人是她,而不是你。”藍淩笑道,似是話中有話,卻又滴水不漏,令人看不出一絲破綻。


    藍濯彥與他對視,目光未動,心念一轉,正想著此時要如何脫身,卻又聽藍淩道:“濯彥,為師難得半日閑暇,你若無事,不如陪為師一敘如何?”


    “是。”藍濯彥應了聲。眼下也隻有見機行事,且看藍淩這番試探,到底意欲何為。


    “濯彥,你可知道,四王爺他患了什麽病?”二人在園中坐了,藍淩一邊隨手把玩頸上垂下的琥珀,一邊問道。


    “為血妖所惑,迷失神智。”藍濯彥答道。看了那塊琥珀,他的心弦莫名一顫,陡然繃緊!


    “不錯,為師就與你說說這血妖吧。此時說來,你與濯天恰是孿生子,倒讓為師想起一件事來。”


    藍淩點頭,揚了睫毛,原本掩在其下的瞳孔在日下居然突然閃耀出一抹淒厲的血色紅芒!不過,隻有一瞬便一縱即逝,快得藍濯彥即便目光敏銳,捕捉到了,也不得不疑是自己眼花。


    “幸好,四王爺乃是獨子,倘若他也如你們一般是陰陽雙生子,恐怕此時事態會更為嚴重,甚至危及他的性命。”


    如風般的話語緩緩從藍淩口中道出,藍濯彥聽得陣陣心驚肉跳,直覺不好!


    “這是為什麽?”竭力鎮定下來開了口,聲音總還算平穩。


    “因為,一隻血妖本該隻有一個血魂。若是遇上陰陽雙生子,則性相異者為血魂,性相同者為血煞。血魂本該為殺妖而生,血煞卻是血魂的克星,天生帶有邪氣,而且比血魂更易為妖所惑!如果血魂沒有及時殺死血妖,反而如四王爺那般中了妖術,便必定會因血煞而慘死!”說到那個“死”字,藍淩抬眼,看向藍濯彥。之後,異常滿足地垂下了眼睫。隻那一眼,他已看到了自己所希望的東西——震驚與恐懼。


    “該死!”


    湖邊酒坊二樓雅間內,一聲詛咒,霎時壞了滿室風雅。引得那始終低頭沉思不語,靜待天黑的銀色血妖抬了頭,問道:“紫翊,出了什麽事?”


    “藍老妖壞了我的咒法!”紫翊怒道,忿忿一摸鬢邊,用力扯斷那根已經燒焦的發絲。


    “你對藍淩用了咒法?”宇文刹聞言驚問。


    “我還不會如此沒有自知之明!我隻是用了自己的一根毛發,施了個妖咒附在上麵,再悄悄黏在藍濯彥身上讓他帶回,誰知竟被那老魔怪發現,破了我的咒!”紫翊抓了酒壺,舍了平日雅興,惱火道。


    “你無端施咒讓他帶回做什麽?隻怕藍淩破了那妖咒,首先遭到懷疑的就會是血魂!”宇文刹急的站起身來。


    “做什麽?除了為你,還能做什麽?你說怕輕薄了藍濯彥,不肯與他合魂,我便想趁他動搖之時,先幫你占據了他的心再說!誰知道他有心無情也就罷了,連你也來個‘狗咬呂洞賓’!”你心中隻顧他的安危,就沒想過那老魔怪破了我的咒,是否會將我打傷嗎?紫翊瞪向宇文刹,還是將最後那句話強行忍下,憋在心裏沒有說出口。


    “有心無情?什麽叫有心無情?”宇文刹不解道。


    “你——”紫翊氣結,開了口,半晌罵不出什麽,也隻好作罷,答道:“我趁藍濯彥思緒混亂時探了一下他的心。本以為因為你是妖怪,他一時無法接受,才刻意壓抑了心中情愫,就想設法將他的情牽引出來;誰知道探了進去,居然發現他心裏空空如也,情弦盡斷,早已如同枯萎衰草一般!之後,來不及再仔細查個究竟,便被破了咒法。”


    “情弦盡斷……情弦盡斷!”宇文刹口中反複低喃幾句,突然抬手,一拳砸下,身邊桌案及杯盤碗筷,盡數粉碎!“怪不得我幾次想要誘他動情,他都痛苦得好像遭到淩遲一般!原來藍淩早對他下了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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