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0月11日。


    寶馬760開入長壽路第一小學,狹窄的門口進去是兩排校舍,再往裏才是大操場。校長早已恭候多時,拉開車門謙卑地說:“穀小姐,歡迎光臨本校指導工作。”


    穀秋莎挽著限量款包,穿著五厘米高跟鞋,好不容易下車站穩。校長陪伴她穿過曲徑通幽的暗道,進入一片小院子,左邊是幼兒園,右邊是排老式民居,有茂盛的竹林與無花果樹,想必男生們都喜歡進去捉迷藏。院裏隱藏著三層高的教學樓,外牆是白色與淺藍色,窗裏傳出小學生讀課文的聲音,她柔聲問道:“我能去聽一節課嗎?”


    校長帶她走入三年級(2)班的教室,向大家介紹了貴賓身份,讓老師繼續上課。穀秋莎找到最後一排空位坐下,校長也畢恭畢敬坐在旁邊。


    黑板上隻寫著兩個字——菊花。


    穀秋莎本能地皺起眉頭,旁邊的校長也有些尷尬。


    講台上的老師在“菊花”下麵寫了幾行字——


    秋叢繞舍似陶家


    遍繞籬邊日漸斜


    不是花中偏愛菊


    此花開盡更無花


    “請大家照著課文念一遍。”


    穀秋莎正在想這是誰的詩呢?黑板上多了“元稹”兩個字,老師高聲說:“元稹,是唐朝的一位大詩人,字微之,洛陽人。他是北魏鮮卑族拓跋部的後裔。他與另一位大詩人白居易是好朋友,曆史上叫他們二人為‘元白’,同為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著有《元氏長慶集》。”


    因有校長及貴賓聽課,這位女老師很是緊張,幾乎照本宣科了一遍,為了讓氣氛輕鬆下來,急忙問道:“同學們,有誰知道這位大詩人?”


    三年級的小學生,知道李白、杜甫都很正常,但說到元稹就屬冷門了,下麵鴉雀無聲之際,校長也麵露不快,心想這老師太糊塗了。


    忽然,有隻手臂高高舉起,老師像被解圍似的興奮:“司望同學,請你回答!”


    一個男孩站起來,座位比較靠後,穀秋莎正好看到他的側臉——輪廓與五官頗為端正,兩隻眼睛並不是很大,感覺卻是眉清目秀,是那種安靜地坐著就能討人喜歡的孩子,隻是穿的衣服樸素廉價。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清亮悅耳的童聲響起,整首詩背得一字不差,竟還帶著唐詩才有的抑揚頓挫。


    男孩沒有停下來:“這首詩是元稹《離思五首》中的第四首,為悼念死去的妻子韋叢。元稹二十四歲時,隻是個品級低微的小官員,迎娶了太子少保韋夏卿的小女兒。出身於名門貴族的韋叢,非但沒有嫌棄貧寒的丈夫,反而勤儉持家,琴瑟和鳴。七年後,元稹已升任監察禦史,韋叢卻因病撒手人寰。悲痛之餘,元稹寫下數首悼亡詩,堪稱千古名句。”


    他說得頭頭是道,表情煞是嚴肅,仿佛親眼所見。穀秋莎無論如何不敢相信,眼前男孩隻有小學三年級,會不會知道有人要來聽課,因此特別準備了一番呢?不過,她純粹是心血來潮,不可能整棟樓六七個班級,都有人做了這種功課。而且,剛才每句話都如此自然,說明這孩子完全理解了這首詩,絕非死記硬背。


    女老師也有些傻了,她都未必清楚這個典故,含糊地說:“哦!不錯!”


    “其實,我並不是很喜歡元微之,就在他寫下這首詩的當年,便在江陵納了妾。不久又在成都認識了年長自己十一歲的名妓薛濤,也是詩文唱和傳情。而元稹所寫的《鶯鶯傳》又稱《會真記》,不過是為他年輕時的始亂終棄而辯白罷了,不想竟引發後世的《西廂記》。因此,他與亡妻韋叢的‘曾經滄海難為水’,也不過是走一條攀附權貴之家的捷徑而已。”


    整個教室寂靜了,孩子們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麽,老師也一知半解。


    穀秋莎卻像被刀子紮中心髒,極不自在地低下頭,想象所有學生都在看自己。


    “哦——司望同學請坐吧,我們繼續說這首《菊花》。”


    老師急於擺脫這一尷尬狀況,顛三倒四地念起了教案。


    下課鈴聲響起後,穀秋莎在校長耳邊說:“我想跟那個孩子談談。”


    教學樓下的院子裏,老師把男孩帶到了她麵前。


    他的個子瘦高,四肢長得頗為勻稱,後背挺得筆直宛如站軍姿,不像許多孩子因為打遊戲的緣故,要麽戴著厚厚的眼鏡要麽彎腰駝背。他生就一雙精致的眼睛,是個白嫩的正太,唯獨鬢角的汗毛頗重。麵對校長與貴賓,目光從容鎮定,有天然貴胄之氣。


    穀秋莎俯身問他:“同學,你的名字怎麽寫?”


    “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司望,我很喜歡你上課背的那首詩,我想知道你的詩詞是從哪裏學來的?”


    “平常自己看書,還有百度。”


    “你知道元稹還有著名的《遣悲懷三首》嗎?”


    “知道。”


    男孩目不斜視,眸裏的微瀾讓她心跳加快。


    穀秋莎仍未打消懷疑,有必要再考驗一下:“好,你能背出其中的任意一首嗎?”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複營齋。”


    穀秋莎目瞪口呆地看著男孩,這是她能背誦的少數幾首唐詩之一。


    校長情不自禁地叫好,男孩不假思索地背了第二首:“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夠了!”


    男孩已念出《遣悲懷》第三首:“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嶽悼亡猶費詞。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最後那兩句話,是穀秋莎與男孩異口同聲而出的,居然還成了和聲,她驚懼地後退一步。


    “小朋友,你可知這‘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是什麽意思?”


    “夫妻埋入同一座墳墓,恐怕已是遙遙無期,如果還有來生,我們也難以重逢吧。”


    自始至終,男孩臉上沒任何表情,目光卻不離穀秋莎雙眼,帶著難以察覺的成熟與冷漠。


    穀秋莎深呼吸著,伸出一雙纖手,撫摸男孩白皙的臉頰。他下意識地往後躲藏,又站定不動,任這女人的手在臉上遊走。


    上課鈴聲響起,她揉著男孩的鼻子說:“回答得真好!快去上課吧。”


    司望和所有孩子一樣蹦蹦跳跳上了樓梯,再也看不出剛才的老練。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九年前聽說未婚夫的死訊,她翻出申明寫給自己的信箋,其中就有他親筆抄寫的元稹的這首詩。


    校長找來司望的班主任,問到這個男孩的情況,回答卻是學習成績中等,沉默寡言,上課時也不主動發言,從未覺得有過人之處。


    “是否有家學淵源?”穀秋莎補充了一句,“比如父母是大學教授?”


    “司望的爸爸是個普通工人,兩年多前不知什麽原因失蹤了,他的媽媽在郵局做營業員,家庭層次不是很高。”


    “謝謝,麻煩再幫我打聽下他的情況,我想這樣優秀的孩子,必須好好培養,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校長連連點頭,把穀秋莎送上了車。沿街的戶外廣告牆上,是爾雅教育集團的大型噴繪,某個童星代言托出兩行字——選擇爾雅教育,選擇你的人生。


    她早就不是教育出版社的編輯了,而是全國排名前十的民營教育機構的總經理。幾年前,父親穀長龍從大學校長位置上退休,拿出畢生積蓄創辦了爾雅教育集團。因為長久積攢的政府資源,公司在短短幾年間突飛猛進,從出國語言學習到學齡前兒童教育甚至老年人培訓班,購買與新建了數所私立中小學,囊括了從搖籃到墳墓的各個階段。從創業那天起,父親就讓穀秋莎辭職回來幫忙。今年,他因病不再兼任總經理,便讓女兒繼承這個位子。


    一小時後,回到郊區的別墅。


    穀秋莎脫掉高跟鞋,在梳妝台前卸去厚厚的妝容。鏡子裏是個三十四歲的女人,皮膚保養得很好,幾乎沒有皺紋與色斑,濃妝出門也還是儀態萬千,至少在鏡頭前光彩照人,男女老少都會多看幾眼。可惜無論如何裝扮,再也不複當年青春,總想起二十五歲那年,即將成為新嫁娘的自己。


    父親出國開會去了,晚飯囑咐菲傭做了些簡單的菜,她獨自在餐廳吃完,喝了小杯法國紅酒,便進臥室看韓劇了。沒多久,房門驟然被推開,進來一個男人。


    他也是三十多歲,臉上沒有半根胡子,額頭上有塊淡淡的青色印子,緩緩脫下西裝與領帶,一言不發走了出去。


    穀秋莎早已習慣於這樣的夜晚,對著丈夫的背影念出兩個字:“廢物!”


    他叫路中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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