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除夕。


    沒有空調與暖氣的家裏就像冰窟,幸好桌上有電磁爐的自製火鍋,水蒸氣讓狹窄的房間有了溫度。路繼宗與媽媽坐在一起,吃著這頓簡單卻溫暖的年夜飯,同時觀看無聊的春晚直播。前幾天開信箱時,發現被人翻動過,有封學校的通知被人私拆了,不知哪個王八蛋幹的?


    忽然,外麵響起了敲門聲。


    誰會在大年三十來訪?媽媽的麵色一變,喃喃自語:“難道——是他?”


    她慌張地站起來,摸了摸兒子的臉,又趕緊照了照鏡子,羞愧得無地自容,刺耳的敲門聲還在繼續。


    路繼宗已打開房門,黑暗的樓道外邊,站著個穿大衣的女人。


    燈光照到對方臉上,三十歲左右,仍是迷人的臉龐,長發披散在肩,渾身散發著寒氣。


    少年禁不住打了個噴嚏,後退幾步:“我認得你。”


    “是啊,沒想到你都長這麽高了。”


    “繼宗!”身後響起媽媽忐忑不安的聲音,“是誰啊?”


    隨後,陳香甜也看清了她的臉,立即從興奮期待變成疑惑失望。


    “請問你是?”


    “我的表侄子還記得我呢。”


    她走進正在吃火鍋年夜飯的家裏,仔細地觀察著四處擺設,破爛的二手家具與電器顯示,這是個朝不保夕的窮人家。


    “你是——路中嶽的表妹?”


    女子露出溫暖的笑容:“你好,上次見麵,還是在七年前吧。”


    “大年三十的,你怎麽來了?路中嶽呢?他在哪裏?”


    陳香甜說了一長串問題,卻得到最簡單的回答:“表哥依然沒有任何消息,而我最近來這裏工作了,順便來看望一下繼宗。元旦那天,我給你發過短信,是你告訴我這個地址的。”


    “哦,快請坐!就當自己家裏,不嫌棄的話,一起吃年夜飯吧,你管我叫嫂子好了。”


    “好啊,我叫小枝。”她也大方地坐下了,手裏還拎著各種禮物,包括給路繼宗的壓歲錢,“這些年來,繼宗過得怎麽樣了?”


    “哎!這小子不成氣候,讀了個職校又關門了,現在家裏閑著,天天上網吧打遊戲。”


    路繼宗始終一聲不吭,低頭撈著火鍋裏的燕餃,這才看著表姑的眼睛說:“我想要出去打工賺錢。”


    “出去長長見識也好,姑姑會幫助你的。”


    “真的嗎?”


    路繼宗的眼中露出興奮的光。


    一小時後,小枝留下新手機號就告辭了。陳香甜與兒子送到樓下,她說還會時不時來看他們的。


    周圍響徹天空的爆竹聲中,她是在附近的小旅館裏守歲的。


    一個月前,南明高中宣布一項內部決定:歐陽小枝自動離職,根據其本人意願,轉去南方貧困山區支教。


    她走的那天極其匆忙,司望還沒追到學校門口,她已坐上了一輛出租車。灰暗陰冷的天空下,南明路上呼嘯著刺骨的寒風,少年跪倒在泥濘的地上,她卻不敢再回頭看了。


    第二天,她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車,今年春節又要在外麵度過了。


    她發出了一條短信——


    “申明?如果你真的是申明,你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請好好珍惜你現在的一切,忘了我吧,永遠不要再見!最後,我真的非常感謝你。歐陽小枝,發自一個遙遠的地方。”


    隨後,這個號碼就停機了。


    因為元旦那天得到的地址,歐陽小枝特意選定這座小城,一山之隔就是貧困的苗族山寨,她找到其中一個寨子的中學支教,並要在此度過整個寒假。


    當年,她之所以留下這對母子的聯係方式,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找到路中嶽。


    漫長的七年過去,惡鬼始終隱藏在人海中。從各方麵的情況判斷,路中嶽出於嫉妒心陷害了最好的朋友,又奪去了申明原來擁有的一切,1995年6月19日,他在魔女區的地底殺害了申明。


    隻有一個人能誘使他浮出水麵,就是這個額頭上有著青色胎記的孩子——他叫路繼宗,是路中嶽唯一的親生兒子,他與司望一樣都是十八歲,仿佛性格裏也有某種共同點。


    初春時節,她在苗寨裏上課,在一大堆窮孩子的圍繞下,終於可以暫時放下過去。


    可是,每每夜深人靜,大山中的月光如此清澈,透過紗帳照到眼中,就會想起1995年的春天。


    十八年前,申明老師在南明中學的操場上,看著翠綠抽芽的夾竹桃念道:“艾略特在《荒原》裏說:四月,是殘忍的。”


    小枝隱藏在籬笆花牆後說:“老師,你說活著是殘忍的,還是死了是殘忍的?”


    他被嚇了一跳,搖搖頭說:“當然是死。”


    “是啊,活著多好啊!多好啊……”


    而她這才發現,申明的耳朵裏插著耳機,那時流行的隨身聽“walkman”。


    “你在聽什麽?”


    老師把一個耳機塞到她的耳中,隨即聽到清亮的粵語歌聲——


    “冷暖哪可休,回頭多少個秋,尋遍了卻偏失去,未盼卻在手。我得到沒有,沒法解釋得失錯漏,剛剛聽到望到便更改,不知哪裏追究。一生何求,常判決放棄與擁有,耗盡我這一生,觸不到已跑開。一生何求,迷惘裏永遠看不透,沒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原來是陳百強的《一生何求》,她追看過一部tvb劇《義不容情》,就是這個主題曲。


    “老師,從前我送給你的禮物,還在嗎?”


    “在。”


    他隻說了一個字,而且語氣尷尬虛弱。


    “你要好好留著哦。”


    “對不起,小枝,我們不該這樣說話……我是你的班主任,你是我的女學生,私底下還是盡量少見麵吧!以免其他同學誤會。”申明退後兩步,故意保持距離,似乎為了避免聞到她頭發裏的香氣,“為了考上你的師範大學,你必須全力以赴地準備高考。”


    “因為你快要結婚了是嗎?”


    “這是兩回事。”


    “老師的未婚妻,肯定很漂亮吧?對啊,許多同學都見過她的照片了。”


    “你想說什麽?”


    “祝你幸福啊!等到你們舉行婚禮的時候,我和同學們肯定會來參加的,到時候會送給新娘一串真正的水晶珠鏈。”


    雖然,小枝露出燦爛的笑容,心裏卻是相反的滋味,才明白書上說的“強顏歡笑”。


    “是啊,秋莎是個好女人。”申明的目光有些怪異,盯著她的眼睛,“至於小枝嘛,你也會有結婚的那麽一天。”


    “不,我永遠都不想結婚。”


    老師卻已轉身離開操場,小枝又在背後喊了一句:“早生貴子!”


    “等到我死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會記得我?”


    走進教學樓前,申明自言自語了一聲。


    兩個多月後,他被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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