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劫,定是要將我置於死地?】


    【這天宮,定要置我於死地?】


    吳妄此刻不知自己怎麽了,明明該全神貫注,可心底念頭無比複雜;


    他對天宮泛起了濃烈的恨意,心底又不斷有所明悟,很快就察覺到了這是天劫的一部分,似是傳聞中的心魔之劫……


    甚至,塵封在心底的記憶都不斷被撬動,在他眼前出現了一幕幕幻影。


    這就是天宮?


    這就是天宮。


    它給生靈施加了規則,生靈對它卻沒有半點影響。


    劫雲似乎還在聚集。


    但此刻,吳妄眼中的劫雲宛若蝸牛般挪動;灰蒙蒙的天空漸漸變成了漆黑,卻是他慢慢閉上了雙眼。


    遠處,眾修士仿佛熱鍋上的螞蟻,不斷有人問大長老要不要出手;


    大長老臉上滿是怒色,指甲都快掐入了掌心,卻猶自阻攔那些著急之人。


    曾有超凡境欲助自家孫兒渡劫,一拳轟碎成仙天劫,結果招來了又一重超凡劫,且此超凡劫鎖定的是那剛成仙的‘孫兒’。


    這是天宮的規則。


    天宮並非不想封死人族成仙之路,他們設計的天罰,本就是要將元仙境、超凡境修士絕戶。


    是當年燧人氏憑著殘破身軀強攻天宮,逼天宮低頭、退步,在中山定下的人神之約,才有如今這留了些許生機的天劫。


    大長老如何不知?


    超凡劫和成仙劫的威力都是有定數的,是不可超過某個界限的。


    而今天,宗主的成仙天劫!


    偏偏是宗主的成仙天劫!


    天宮一方打破規則,毫無顧忌、毫無底線地增強成仙天劫的強度,意圖抹殺宗主……


    轟隆隆——


    天劫劫雲即將再次聚合。


    躁動的人群已有些愣了,滿是緊張地看向那躺在焦黑坑洞邊緣的身影。


    吳妄打碎劫雲自空中跌落時,自身看起來沒什麽傷勢。


    但此刻,吳妄道軀上下出現了少許裂痕,鮮血浸滿了半身,他緊緊閉著眼,像是睡熟了一般。


    心魔?


    少主被心魔困住了?


    林素輕道心突然崩潰,捂著口鼻讓自己不至於哭出聲。


    漫天的人群後出現了騷動,卻是林祈得了消息匆忙趕來。


    他此刻不敢置信地看著空中盤旋的天劫劫雲,感受著其內那讓普通元仙都近乎絕望的天威,看到了吳妄躺倒在大坑邊緣的身影。


    “老師……”


    忽有笛聲掠起。


    泠小嵐不知何時已懸浮於半空。


    她纖腿並攏、長裙飄舞,額頭帶著少許細汗,試圖將自己的琴聲送到天劫之地,但笛聲總是被天威輕易碾碎。


    雷池旁,神明在笑。


    天劫下,生靈在憤怒與顫抖。


    吳妄這個渡劫者,卻仿佛經曆了一個漫長且悠遠的夢境。


    夢境中浮現出一道道身影。


    他們戴著麵具,身穿長袍,在不斷跳躍、吟誦,然後化作森森鬼影,將他的元神摁在地上,束縛著、捆綁著,讓他無法動彈,等待著最終天劫的來臨。


    吳妄感覺……


    仿佛有人在自己耳旁譏笑,在一遍又一遍重複著‘絕望’兩個字,試圖讓他心境徹底崩塌,再無反手之力。


    這是天宮降下來的心魔?


    天宮把這種強加給生靈的毀滅意誌,叫絕望?


    神們,對絕望的理解,是不是……有些淺薄……


    ……


    『誌願者吳妄,說一說你覺得自己比其他人強的地方。』


    『報告!我體能測試成績前三,綜合測試成績前五,多型飛船操控成績第二,輔助課程多類接觸學科第一!』


    『還有嗎?』


    有些昏暗的禮堂中,一排麵容肅穆的男女端坐在長桌後,注視著十米外,端坐在木椅上的年輕男人。


    此刻問話的,是一名白發蒼蒼的老人,嗓音也很溫和。


    角落中傳出了儀器的滴答聲,端坐在那的年輕人卻沉默了一陣,開口道:


    『報告,我沒有牽掛了,不需要為父母養老!如果現在必須派一個人去送死,我想爭取這個機會!』


    有個地中海發型的中年男人,把眉毛皺成了個川字。


    『你這個小同誌思想有問題啊,怎麽就是去送死?這是偉大的科學探查,是現在全世界最前沿的宇宙探索項目,是……』


    『好了,就不興人說真話了是嗎?』


    那老人摘下眼鏡,靠在椅子上長長地吐了口氣,低聲道:


    『這個決定,已經是我們最後的希望,這個疑似蟲洞不斷迫近我們的家園,它違反了我們所知的物理常識,近乎沒有任何質量,卻能影響一定範圍內的空間曲率。


    經過我們計算,它一旦掠過了柯克伍德空隙,地球軌道必然會被影響。


    我們現在能做的事情並不多,時間緊迫、資源有限,不得不將載人探測提前幾個大步……


    將自身的期望寄托在一些荒謬且不切實際的幻想上,將它當做是外星文明的載體,試圖能與它們進行接觸。


    年輕人,你能明白這些嗎?我們……』


    『請組織放心!』


    吳妄身形站的筆直,藍白色宇航服摩擦出了‘唰’的聲響。


    『保證完成任務,堅決履行使命!』


    畫麵一轉。


    熟悉的幾個隊友湊在床邊。


    『行啊吳妄,咱們隊就這一個機會被你給撈住了!』


    『給我一張合照。』


    『咋了?要合照幹啥?』


    『儀式感,進蟲洞範圍前,哥就親一口你的照片,反正飛船傳回來的艙內影像不會太清晰,他們也不知道我親的是誰。』


    『滾蛋!惡不惡心啊!那你給我一張照片,我替你去得了!我到時候直接把你照片吃了怎麽樣?


    你真要照片啊?


    說正經的,我去給你搞幾張醫療支援組的私房照,那小姐姐們一個個長得就,很嗨!』


    『別鬧了,咱們不是來給他加油的嗎?』


    『汪汪,我是計劃的首席候補,火箭點火前,你可以隨時改變主意。』


    『這機會可是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你們都往邊靠吧,咱成績綜合前幾,這就是首選的人才。』


    然後哥幾個咬牙切齒,把他摁在單人床上一頓‘胖揍’。


    畫麵如流星般消逝,幾幅畫麵又快速閃過。


    有些驚險的軌道飛船對接,深邃星空中開啟的漫長履行,緩緩張開的太陽風帆,在宇宙空間中一點點向前挪進。


    在飛梭中,他能活動的範圍很狹窄,他必須在這有限的空間,找到支撐自己度過漫漫航行的樂趣。


    在幾套備用係統的操作麵板間隙,用不同的語言寫著一句鼓勵的話語:


    【勇敢是人類美德的高峰】。


    可那條路,真的很漫長。


    宇宙空間並不是教科書上的模型那般狹窄,星球就宛若黑暗幕布上的纖維。


    麵板上的接觸倒計時,就仿佛是為自己生命終點敲起的聲響。


    吳妄清楚的知曉,當他接近蟲洞,空間曲率的變化會是致命的打擊,憑這艘飛船的強度,以及自己身上防護衣的強度,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可能幾秒,最多幾分鍾。


    這艘飛船在爆炸前,會變得麵目全非,自己不過是其中一團醜陋的碳基爛泥,然後在蟲洞邊緣被撕成粉碎。


    這會是既定的結局。


    漫長的空間旅行——從地球軌道飛去土星公轉軌道。


    為零的生還幾率——飛船並沒有裝載回程的燃料。


    吳妄強迫自己穩定心態,每隔幾日就要進行的簡單匯報。


    未知、迷茫,在宇宙的黑色幕布前不知該對誰祈禱,為了保證充足燃料加速、縮短探索周期,他隻能獨身一人,在關閉通訊儀器後,不斷重複著與自己的對話:


    『怕死嗎?』


    『怕,但我更怕死的沒有意義。』


    『絕望嗎?』


    『必須完成自己的使命,我的命與個人情感並不重要。』


    就像是給自己施加封印,一層又一層。


    然後,在黑暗的宇宙中尋找著自己的終點,期待著與它的碰撞;


    設定好了航線的飛船,需要他做的,就是等待。


    那段路途,已經耗盡了他所有心力。


    那個不斷跳動的接觸倒計時,到最後已仿佛是深沉的血色,在他眼眶中一下、一下的不斷跳動。


    不知多少次,他裹著錫紙,蜷縮在狹窄的休息艙內,但握住流體食物的雙手總會不經意顫抖。


    他時常會抬頭注視著狹小的舷窗外,等待著死氣沉沉的火星,等待著沒什麽碰撞發生的小行星帶,等待著木星那恐怖的風暴眼。


    然後,把它們一一掠過。


    數百次的情緒崩潰,數百次坐回駕駛艙,檢測各類數據,調整能源分配,製作每日的航行日誌,與藍星保持通訊。


    現在,突然有人在他耳旁問著:


    ‘絕望嗎?你絕望嗎?’


    【我絕望過嗎?】


    『鴻雁即將進入蟲洞引力範圍,重複,鴻雁即將進入蟲洞引力範圍。』


    那時,因為距離太過遙遠,通信延遲已超過七十分鍾;


    這條接收到的信息,其實來自於七十分鍾之前,是藍星提前發來的提醒。


    『鴻雁收到,重複,鴻雁收到。』


    這條消息同樣會在七十分鍾後抵達藍星。


    不多時,飛船開始顫抖,太陽風帆自動解除,船體出現輕微扭曲。


    吳妄感覺自己像是沉入了深海,身體被撕扯著、擠壓著,讓自己不去劇烈喘息,讓肺部減少劇烈活動。


    『鴻雁預估無法接近目標星體,重複……鴻雁預估無法接近目標星體。』


    無線電自然不可能有即時的回應。


    自己來這裏的意義,是收集一些機器所不能收集的,直觀的、抽象的信息。


    輕微的炸裂聲中,舷窗上出現了細致且緊密的紋路。


    『鴻雁船體出現裂痕,重複,鴻雁船體出現裂痕。』


    他說話已經無比費力,體內的血管仿佛在不斷崩解炸開,視網膜已在迅速充血。


    前方沒有什麽絢麗的畫麵,看不到什麽引力透鏡的效果,就隻有黑洞洞的宇宙,還有那微微有光亮的星辰。


    『鴻雁將加速……重複,鴻雁開始加速……』


    手指出現細細的傷口,一滴滴鮮血從中被擠壓了出來。


    意識在模糊,呼吸變得無比困難;


    椅子已近乎將他揉搓成一團,空間從接近於平坦變成了弧麵,而飛船與他,在被空間馴服。


    眼前像是有光在閃爍。


    已經感覺不到,自己是否還握著車鍾的把柄。


    『鴻雁號……無法接近目標星體……重複……鴻雁號無法接近。』


    『承壓即將達到極限。』


    『鴻雁,前進五……願我的祖國與行星……繁榮昌盛。』


    昏沉,死一般的昏沉;


    一直到他隱約聽見了電子合成女聲的播報。


    滴,檢測到未知空域。


    滴,檢測到蟲洞開始坍縮。


    ‘坍縮?’


    這個念頭剛起,隨之卻是長遠的死寂,上輩子已走到了盡頭。


    ……


    然後;


    然後現在有人在他耳旁問:‘即將被天宮用神權抹殺,你是不是感覺到很絕望?’


    吳妄突然想笑。


    他們妄圖將他摁在此地,讓他放棄反抗,放棄掙紮,放棄自己活出第二世的性命。


    元神猛然睜開雙眼,看著眼前的森然鬼影,看著那些戴著麵具的神靈殘影!


    元神不顧那些鬼影的拉扯,慢慢起身,艱難卻用力地爬了起來。


    感受著頭頂在匯聚的狂暴靈氣;


    感受著那即將摧枯拉朽般摧毀他身軀魂魄的天罰神力。


    他感受著一切能感受之物。


    呼!


    吳妄元神突然被火焰包裹。


    在他仰躺的身軀周遭,一顆顆炙熱的火球憑空浮現,圍繞著他不斷旋轉,又迅速縮小,匯成了一片星海。


    那就是他的道;


    與星神之道截然不同的星辰本源大道!


    【我跨越星辰而來,


    渡過了漫長的黑暗與孤寂,


    體會過宇宙的深邃與冷漠,


    敬畏生靈的渺小與自然的偉大。


    但我無法接受,


    你們自稱偉大,將我貶為渺小。


    我的性命不應該被所謂的神權任意剝奪。


    我生而孤寂,卻不會再次終於孤寂。


    星辰鑄我身,我心容天地。


    天宮毀我神,我意絕神通!


    人仙,吳妄,定……不虛此行。】


    嗡——


    吳妄的身軀突然迸發出道道亮光,原本仰躺在坑邊的身形迅速漂浮。


    一抹衝擊波自他身周蕩漾開來!


    他身形翻轉,自空中筆直站立,雙目填滿銀白色神光,腳下有更多星辰匯聚。


    瞬息間,星辰璀璨!


    長發被染成銀白,渾身的焦黑與血痂寸寸崩裂。


    道兵之劍漂浮於身周,在急速地轉動;金龍甲卻早已隱而不顯!


    天宮雷池旁,大司命眉頭緊皺,少司命目中滿是異彩。


    雷池上方的小神麵色蒼白,他忽地大吼一聲,手中短戟擲入雷光!


    那劫雲之內雷斑閃耀,頃刻間已自行崩散,隻剩四十九塊百丈直徑的雷斑,爆發出無邊雷霆!


    雷霆匯聚,凝成紫紅色的雷龍,對吳妄低頭怒吼!


    這一瞬!


    乾坤出現動蕩,身著蓑衣的赤腳老者顯出身形。


    神農氏已到天劫邊緣之地!


    高空之中,那即將爆發出星辰神力的星光,此刻也已達到了其力量凝聚的最高點;蒼雪站在星空神殿中,緊緊閉著雙眼。


    “萬、星!”


    吳妄振臂呼喊,嗓音何其雄渾!


    大道因他而震顫,天地為他而轟鳴!


    無盡星光奔湧而來,匯入他體內,點燃了那些已被他在沉睡時吸納完全的凶神三成神力!


    他剛蛻變的元神,被星光所淹沒。


    昂——


    蒼龍吟!


    百丈長的金龍包裹住吳妄的身形!


    其生有五爪,麵容猙獰,一根根龍須向下飄舞,昂起的龍首怒意勃發。


    雷龍呼嘯撲來,金龍身軀擺動、衝入空中。


    二龍相撞,那雷龍被撞出無邊之電光,劇烈地乾坤波動,引發出了一層又一層波痕!


    這般情形,宛若天仙拚死搏殺;


    但其勢,卻似要崩碎這片天地!


    那雷龍終究是神力凝成,短暫爆發後就沒了後勁,金龍一爪拍碎雷龍龍首,對著那天宮殘存的神力,仰頭吼叫,龍吟不絕!


    少頃,金龍消散。


    吳妄身形自空中滑落,好似一片落葉,在搖搖晃晃,在不斷翻湧。


    數百道流光閃爍,卻是齊齊撲向了吳妄的落點,一隻隻大手、小手向前伸著,想將他的身軀接住。


    金龍渡劫的消息,已開始在人域流傳。


    ……


    “神力?”


    大司命低聲喃喃著,凝視著那雷池上方即將消散的虛影,“他體內為什麽有神力?”


    少司命道:“蠪侄屍身一直未能找回來。”


    “你是說,人域掌握了如何掠奪神力?”


    大司命嗓音帶著幾分輕顫。


    “人族,能利用我們的神力?”


    言說中,他突然看向那雷池,掌中有一團團神光閃爍。


    少司命皺眉道:“無妄子已經撐過了天劫,你如何能再對他出手?這是陛下與燧人氏的神人之約,既是許諾,就當遵守。”


    大司命冷然道:“此子斷不可留,若今日不殺他,今後怕是天宮之大患!這與那些超凡全然不同,他能吸納神力!”


    少司命道:“你似乎在畏懼無妄子?”


    大司命淡然道:“我隻是喜歡防患於未然。”


    “若無統禦萬靈的胸襟,何必啟統禦萬靈之事端?”


    “你莫要多說……”


    “啊。”


    一聲輕歎突然從雷池中飄出,打斷了池邊兩尊大神的爭執。


    雷池上方的虛影,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名老者。


    他披著蓑衣、麵容沉靜,身形半透明狀,隻是靜靜站在雷池上方,雙目古井無波。


    人皇,神農。


    “天宮。”


    神農緩緩吐了兩個字,嘴角露出略帶嘲諷的笑意。


    隨之,那天罰雷池的邊緣玉台,突然出現寸寸裂痕!


    神農一掌向前拍出,大司命右側袖袍鼓動,立刻一掌相迎!


    天宮震顫,雲海翻湧!


    大地上的生靈陷入惶恐,他們眺望著那突然塌陷的天宮一角,感受著天宮中出現的大道波動。


    天空出現了一顆顆被點燃的隕石。


    在那角落的廢墟中,大司命右手背負在身後,手臂在不斷顫抖,冷眼看著神農虛影消失之處。


    “修複雷池,莫給人域可乘之機!”


    不遠處靜立的少司命看都不看這邊一眼,纖手張開,已將那些砸落向大地的‘隕石’盡數托住,拽回了這片廢墟之地。


    天宮深處沉睡的那股意識,並未被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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