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神大殿外。


    吳妄正背著手慢慢踱步,少司命靜靜地站在神殿入口處,貼心地散發出淺淺神芒,讓死亡之神散發出的生靈怨力就地消散,以免打擾到吳妄思考。


    少司命此刻,有太多想不明白之處。


    比如,天帝帝夋對他的態度,以及鏡像的問題——他對天帝帝夋的態度。


    難不成還有她不知的隱情?


    應當說到底有多少她還不知的隱情。


    少司命不由回想起天帝帝夋收回神通、自身退走時說的那幾句話……


    ‘無妄,我知此時無法取信於你,你對天宮,對我這個天帝始終是抱有戒心的。


    就如人域生靈對天宮抱有戒心一般。


    這需要我們雙方多多溝通,慢慢尋找天宮與生靈的平衡點,你任重而道遠;


    而我,會在考慮我的這些追隨者所得的前提下,盡量與你保持同個步調。


    死亡之神之事,你可以先想辦法,若是想出辦法,且有了一成以上的把握,你我再談如何取信彼此。


    如何?’


    說完這些,天帝就輕笑了幾聲,又對她這個繁殖之神頷首致意,身形飄然遠去。


    死亡神殿中的歲月流速,也就此恢複正常。


    這時少司命去看死亡之神,卻發現後者似乎是睡著了,那張蒼白枯瘦的臉蛋上,多了少許紅暈。


    這應該是天帝出手,暫時幫她抵擋了生靈怨氣的反噬。


    總的來說,少司命覺得這般狀態的天帝,反倒沒有之前那麽令人厭惡。


    “還真是一件麻煩事。”


    吳妄感慨了聲,此刻已停下踱步,抬手揉著自己的眉骨。


    少司命輕聲問:“可是想到了什麽主意?”


    “有了頭緒,但不知道有多少成功的把握。”


    吳妄沉吟幾聲,抬手灑下一麵結界,避免他與少司命的對話會被遠處的神衛聽去。


    他道:“你覺得如何?”


    “哪般?”


    “就是剛才天帝陛下的話,”吳妄歎道,“你覺得有幾分可信度?”


    “嗯——”


    少司命認真思考了一陣:“不知。”


    “我也不知,”吳妄繼續踱步,道,“我現在疑慮的問題有三個。”


    “哪三個?”


    吳妄依次豎起了三個手指:


    “第一,帝夋、嗯咳!天帝陛下為何覺得我能做成此事。


    他能將一個瞬間不斷拉長,肯定是窺探到了歲月大道的奧秘,他是不是知道一些什麽。


    第二,死亡之神如果真的成為正常神靈,她想要變強,需要的是什麽?死亡嗎?一定時間內大批生靈的死亡,是否會促使她變得無比強大?


    若真如天帝陛下所言,他對死亡之神的唯一期待,就是讓她去賦予燭龍‘可死’的特性,那他會不會用手段,促使死亡大道短時間內繁榮?


    第三,這個問題是接著上一問的。


    天帝陛下不忌憚死亡之神嗎?”


    少司命那雙美麗的眼眸中寫滿了茫然。


    “抱歉,我突然間說太多了。”


    “這個,讓我捋順一下。”


    少司命應了聲,抿著嘴開始思索,細細品味著吳妄的話語,很快就道:“我先回答你第三個問題。”


    “什麽?”


    “天帝陛下沒有不死的特性。”


    吳妄也是一怔。


    “天帝陛下的大道據說並非是至強之道,”少司命輕聲道,“不然當年與燭龍對決的,就不會是星神大人,而應是陛下。”


    吳妄眉頭緊皺,凝視著少司命。


    少司命微微頷首,傳聲道:


    “這件事雖然很少有人提及,但如今的天宮眾神都知,巔峰時的星神與當時的天帝陛下,實力在伯仲之間。


    隻是天帝陛下擁有較高的聲望,且是反抗燭龍的領頭者,星神大人也聽從他的命令,所以天帝陛下成為了天帝陛下,星神得了北野。


    天帝陛下如果是至強大道,憑燭龍的殘暴,發現這條大道時就會撕毀這條大道的神靈。”


    “怪不得。”


    吳妄麵露恍然,喃喃道:


    “天帝會覺得自己的統治並不穩固,選了你兄長不斷壓製,剝奪臣權、鞏固帝權。


    不過,如今的天帝沉浸大道多年,借著秩序大道已邁入了至強者的層次。”


    少司命奇道:“這是什麽意思?”


    吳妄笑道:“很簡單的權術,就是天帝選一個強神出來,先給與這個強神較高的實權,讓他能影響到自己的所有臣屬。


    然後再一點點逼這個強神低頭、退步,讓他從站著變成躬著,再從躬者變成跪著。


    給其他臣屬做個表率。


    這個強神就會對天帝越發言聽計從,而反過來,他會想盡一切辦法樹立自己的威信,讓其他強神再低自己一頭。


    如此,天帝就穩坐眾神之巔,且隨著歲月推移,自身權柄會越來越重。”


    少司命輕輕皺眉,凝視著吳妄,嘀咕道:“你怎麽懂的這般多。”


    “你是當局者迷,”吳妄笑道,“若我所料不錯,你兄長在天宮初立時,是個優雅風趣、頗有魅力的生靈壽元之神。”


    少司命不由得連聲讚歎:“你竟還會謀略之道!”


    吳妄:……


    他跟土神正麵較量過的好伐!


    雖然當時勝之不武,人域贏在了後援充足、天宮在東南域全無地利,且帝夋當時一心想要讓‘本我’回歸,根本不在乎天宮邊緣實力的折損,這些都讓土神束手束腳。


    “還是想想辦法吧。”


    吳妄看向死亡神殿,目光一時無比複雜。


    此前,鍾已經給了他提示,且肯定了他心底冒出來的那個想法。


    ——這代表著,吳妄若按心底的想法去布置,有望塑造出一個穩固的死亡之神。


    但對於天地局勢而言,死亡之神過於關鍵。


    牽一發而動全身。


    就算有鍾的提醒,暗示這是對他最有好處的路徑,且死亡之神最終大概率會被天道收編,但吳妄依舊要看清所有的問題。


    糊裏糊塗,那不是他的性子!


    他是天道首領,決不能含糊行事!


    於是,高強度思考了兩個時辰後……


    ‘做人的精髓,就是難得糊塗嘛。’


    吳妄看向坐在殿前雕像底座上、倚靠著那異獸腳睡著的少司命,心緒漸漸歸於寧靜。


    一個穩定的死亡之神,對天地秩序,對天地生靈,都有非凡的意義。


    但前提是,這股力量必須被束縛在籠子裏,不可肆意妄為,不可被天宮用來脅迫生靈,更不可成為對付人域的利器。


    所以問題的關鍵還是在於——他跟帝夋如何扯皮。


    吳妄用最微小的嗓音道了句:


    “陛下,咱們可以繼續談了。”


    周圍乾坤當即被凝固,帝夋的身影出現在了殿門後的甬道中,仿佛此前一直未曾離去。


    “這麽快就想到主意了?不愧是你。”


    帝夋的話語聲帶著幾分驚奇之感,“多少把握?”


    吳妄本想直接說個七八成,但考慮到事情的複雜性,淡定地道了句:“兩三成把握應是有的。”


    “哦?”


    帝夋那雙深邃的眼眸中迸發出了逼人的神光。


    “若此事能成,吾對燭龍的勝算便多了一成,無妄你可任意提你想要的條件。”


    言說中,帝夋甚至看了眼少司命。


    吳妄納悶道:“我能否多嘴問一句,天帝陛下現如今對燭龍的勝算,有幾成?”


    “一成。”


    帝夋目中滿是坦然:“秩序往往是被混亂所取代,當燭龍體內覺醒了混亂的種子,他已經注定成為如今神代的終結者。


    更何況,燭龍在天外秣兵曆馬,恥辱與憤怒讓他和他的屬下始終未曾放下手中利刃。


    但天宮……


    火神隕、星神危,諸多強神早已倦怠,享受著安逸也被安逸所腐化。


    人域的問題,終究是可以解決的,隻看吾肯對他們讓步多少。


    爭取以人域為首的生靈強者與天宮聯合,也是吾如今想去促成之事。”


    隨之,帝夋輕輕歎息,目光一時有些複雜。


    “如今無妄你知曉,我為何對蒼雪如此忌憚。


    你一定覺得,我在意的不過是自身安危,而不是這個天地秩序。


    但無妄你可以仔細想想,若燭龍歸來,吾除非能正麵將它搏殺,否則隻有將自身放逐虛空這一條路。


    所以,無妄,你不必有那麽多顧忌,放手施為就可。”


    “但我還是想跟天帝陛下談談條件。”


    吳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向帝夋,正色道:


    “死亡之神一旦對人域舉起屠刀,我就成了人域的罪人。


    也請陛下多體諒,我來天宮是為了尋找生靈的出路,不能把現有的路都堵上。


    這豈非舍本逐末?”


    帝夋啞然失笑。


    吳妄還之以禮貌的微笑。


    睡夢中的少司命輕輕蹙眉,她隱約察覺到了某條神奇的大道,而在這條大道之上,有兩道身影靜靜佇立,彼此相持不讓。


    道名:護佑。


    ……


    三日之後,一則消息自天宮傳出,飛速席卷了大荒九野。


    【無妄子即將幫助天宮培養出新的死亡之神。】


    這消息不知是誰放出的,也不知是誰在背後推動,卻在極短的時間內傳到了人域,並在人域引起了軒然大波。


    人皇閣內,幾位閣主匆匆趕來,卻被劉百仞攔在了人皇陛下的住所之外。


    劉百仞正要嗬斥他們,殿內已傳來了神農的笑聲:


    “進來吧,在外麵站著作甚。”


    幾位閣主匆匆入內,剛想開口說話,就見到了神農身後站著的那道倩影。


    是精衛殿下。


    劉百仞立刻向前,對神農笑道:“陛下,您心情不錯嘛。”


    “還可,”神農撫須輕笑,將手中的玉符放下,“剛才在編火神祝融的故事,吾兒給了吾不少啟發。”


    精衛在旁輕輕踮腳,卻是忍不住神氣地昂首挺胸。


    劉百仞對神農眨了眨眼。


    神農笑道:“吾兒,吾與你各位叔伯商量下人域之事。”


    “嗯,孩兒告退。”


    精衛會意,對著劉百仞等人欠身行禮,轉身若百靈鳥般飛出了側門。


    大殿立刻被劉百仞那沉穩厚重的道韻覆蓋。


    “何事?”


    劉百仞看向了後方幾名閣主,幾人各自沉吟幾聲。


    風冶子最先開口:“陛下,根據我們在天宮的眼線傳回的消息,基本已經坐實了此事。”


    “我等並非懷疑無妄小友,隻是覺得此事是否有可能,是無妄小友錯估了形勢?沒看清此事若做成,能造成的可怕後果?”


    “陛下,老臣覺得,應當提醒下無妄小友,此事必須慎重以對。”


    神農目中帶著少許不解,笑罵:“你們都在說什麽?跑這裏打啞謎了?”


    “臣等不敢!”


    “陛下,”劉百仞小聲道,“天宮流出消息,無妄子即將幫天宮培養死亡之神。


    此事是昨日天帝帝夋召集天宮諸神時宣布的,並讓大司命、土神等天宮權神,全力配合無妄子行事。


    無妄還與大司命與土神打了招呼,說了句多多關照。


    那大司命氣的臉都腫了……據說。”


    風冶子補充道:“我們是怕,無妄會意氣用事,中了那帝夋的算計,為了與大司命一爭長短,忽略了此事的危害性。”


    “你們原來是說這事。”


    神農突然輕笑了聲,在袖中摸索了一陣,拿出了一枚玉符,扔到了劉百仞手中。


    “傳閱。”


    “是。”


    劉百仞看了玉符幾眼,似笑非笑的將玉符遞給了風冶子。


    幾位閣主的反應差不多,先是鬆了口氣,而後便是麵露思索,很快又有些不好意思,老臉泛紅。


    “我等錯怪了無妄小友矣。”


    “這麽大年歲了,還如此沉不住氣。”


    神農笑而不語。


    無他,這玉符是吳妄給神農的信件,直接從天宮光明正大地發出,送到了人域。


    “讓無妄出手幫死亡之神,是吾做的決定。”


    神農自盤坐起身,拄著木杖,慢慢走下了台階。


    他緩聲道:“他這封信,是天宮神衛送抵邊境,也並未瞞著天宮眾神。


    且不論內容是什麽,這般行為,已經是對天宮表明,他始終是站在人域、站在生靈的立場。


    天帝現在喊什麽,要給生靈一個機會,要讓人域的強者能夠成為天宮的正神,甚至給予長生的許諾,不過都是些分而化之的把戲。


    無妄是清醒的,對人域也是尊重的,他甚至隻是陳述天帝給的條件、他做出的爭取,比如將由繁衍大道、壽元大道、星神大道,對死亡大道設下三重封印。


    而後,這孩子問我,能否出手幫死亡之神成形,當著天帝的麵,將選擇權給了人域。


    他都做到了這般地步,咱們還能說什麽?”


    劉百仞問:“這封信是否可公布於眾?”


    “不可,”神農道,“他如今受製於天宮,發來這封信必然已經招致帝夋不滿,若是咱們大張旗鼓宣揚此事,那豈不是用他打了帝夋一巴掌?”


    “那,人域定會有罵聲……”


    “你們可以對外放出消息,就說無妄是吾派去天宮的,為的是尋求人域避免黑暗動亂的可能。”


    整個大殿突然安靜了下來。


    劉百仞急道:“陛下,如此豈不是會影響您的聲名!”


    “生靈熙熙攘攘,性情偏激者甚眾!大家會用前人的血海深仇,指責陛下……”


    “吾聲名罷了。”


    神農輕笑了聲,凝視著殿外起伏的群山,緩聲道:


    “吾壽終有盡而人族不可絕。


    這般消息放出去,最起碼,能讓無妄在天宮得到更多主動權。


    罵聲?


    焉能入塵土,進棺木。”


    諸閣主麵露肅然,各自低頭行禮,神農卻是微微一歎,麵容滿是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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