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安安靜靜。


    鍾已隱去了影蹤,繼續在歲月長河遨遊著,它雖能與吳妄直接對話,卻無法直接在過往的歲月中顯露自身影蹤。


    吳妄靜靜坐在那,心底還在流轉著鍾留下的那些話語。


    他泛起了不安定感。


    鍾說,這天地會因一個尚無法確定的原因,在一個確定的時間點崩碎。


    這就是他需要麵對的最後難題。


    阻止天地崩壞;


    或者帶著眾生自天地間逃出去。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他需要變強,變得足夠強,讓天道盡可能圓滿,如此才能集合這天地間所有的大道。


    吳妄此前有過疑問——是自己修行太一道引起天地崩碎?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鍾看過吳妄沒有成為天帝的可能線,天地大多都是在人域與天宮最後的對決中崩碎,一切歸於黑暗死寂。


    “到底是為什麽?”


    吳妄輕喃了聲,身形緩緩仰倒。


    背靠著地麵,頭枕在手臂,目中泛起迷茫,一如他在北野時常做的那般。


    鍾此前推諉著不想說這些,還是有道理的。


    現在自己已經有些無法專注精神感悟大道……


    “唉。”


    在此處調整下吧。


    吳妄閉目凝神,盡量放空心神,宛若睡著般,呼吸也漸漸變得輕緩。


    兩個時辰後,暖閣外傳來了一陣喧鬧聲,一名名人域的年輕修士聚在一起,開始了人域的傳統項目。


    比武。


    人皇閣拿出一點彩頭,那些想揚名立萬的年輕修士就會站出來,捉對‘廝殺’,勝者謙謙有禮,敗者下場食塵。


    吳妄起身打了個哈欠,仿佛忘記了此前與鍾靈的交談,推開那散發著淡淡香味的木門,走到欄杆前低頭注視著那些年輕人鬥法的身影。


    他略有些恍惚。


    自己的年紀,其實該跟他們一起在那……


    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如何了?”


    神農的嗓音在吳妄耳旁響起,吳妄回頭就見神農拄著木杖漫步而來,與他並肩而立。


    但場內場外數十萬道仙識目光,都未曾注意到兩人的存在。


    吳妄輕輕歎了口氣,不答反問:


    “此前我與未來對話時,前輩可感覺到了什麽?”


    “你體內展開了一條尚不屬於今時今日的大道,”神農沉吟一二,“似乎蘊含了無盡的奧義,又似乎都是虛無。


    不過,也隻有這般,倒是無法察覺到其他。”


    “嗯,”吳妄笑道,“那就是我今後的大道。”


    神農沉默了一陣,最後吐出了兩個字:“厲害。”


    “那個問題的答案,我已經有了。”


    吳妄輕聲道:


    “答案就是天地毀滅。


    大概兩千年後,虛空中誕生出了一些怪異,這些怪異應該是大荒曾逝去的生靈與神靈,尤其是第一神代第二神代隕落的那些強神。”


    他這也不算說謊,隻是在闡述一種可能性。


    雖然吳妄也完全不知,自己一路走下去到底會麵對什麽形式的大災禍。


    神農眉頭皺緊,忍不住沉吟。


    “隻有兩千年?”


    “是的,”吳妄低聲道,“前輩你是否能理解時間線和世界線。”


    “吾盡量理解,”神農道,“你且說就是。”


    “還有一個我。”


    吳妄道:


    “或者說,我還有另外的一條路線,離開北野橫渡西海進入了人域,然後開始一路前行,一路奮戰,得人域的支持,推翻了天宮,成立了天庭。


    但那次的成功死傷慘重,我身邊隻留下了精衛為伴;


    而且立天庭沒過多久,就發生了我所說的大災禍,天地毀滅。


    天地毀滅的過程中,無數大道寂滅,萬物重新歸於混沌,太一大道顯現,被我握住,然後我用這條大道造了一件寶物,送這個寶物回溯去影響過去……


    所以我才能這麽快地在天地間崛起。”


    神農當時的表情,讓吳妄此後的歲月一直記得。


    有幾分的恍然,也有幾分困惑,最後的幾分卻是一臉‘我女兒是逃不出你手掌心了’的嫌棄。


    “前輩,您如何評價?”


    “還行吧。”


    神農笑道:“雖匪夷所思,但也沒太過匪夷所思,大道玄妙,萬靈蘊生。”


    “前輩能接受就可。”


    吳妄抬手揉了揉眉心:“所以說,前輩您現在萬不可有恙,也不可放任人域走偏了路,兩千年,隻需人域再穩定兩千年。”


    “善,”神農麵色凝重地答應了聲,“吾自是信你,那條大道自然就是證明,隻是啊……”


    “前輩您說。”


    “你也不必因此,就覺得要扛起整個天地,誰都做不到肩扛天地,燧人先皇不能,第三神王不能。”


    神農那皺巴巴的大手落在吳妄肩上,輕輕拍了幾下。


    “吾不知那災禍具體,但想來應該十分棘手,遠超這天地的承受之能。


    但事情要一件件去做,路也要一步步去走。


    人這一生,求個問心無愧就是,不必苛求完美。


    這般重走歲月,應當發生過不止一次了吧……你都有記憶嗎?”


    吳妄笑著搖搖頭:“沒有回到過去一說,隻是有透過歲月大道對前事的幹擾,從而讓整個天地朝著不同的方向發展。”


    “那還好,起碼你不會太累。”


    神農的目中倒映著下方那些不斷交錯的身影,溫聲笑道:


    “你早說這般事,吾還能早點幫到你。


    如此說來,你就是那個一直沿著歲月逆行的意誌了。”


    言說中,神農在袖中拿出一隻玉簡,摁到了吳妄掌心。


    神農的嗓音帶著幾分空幻,卻讓吳妄有些錯愕。


    “感受到那太一大道後,吾拿出了一件寶物,解封了一段記憶;這段記憶,是伏羲先皇親手幫我封印的,裏麵是他與我的一段對話。


    先皇去天宮找帝夋之前,曾找到了吾,對吾言說——有個意誌在逆歲月前行,它似乎是在探尋著解決某個難題的法子。


    能做到這般事的意誌,自是強大到早已超脫了這個天地。


    但這個意誌在不斷嚐試,一次次試圖幹預伏羲先皇的想法,且每次都幫著伏羲先皇與帝夋鬥法,或是加重帝夋的傷勢。


    伏羲先皇雖不知為何,也無法與那個意誌交流,但他明白了一件事。


    ——他無法在不破滅秩序的前提下擊敗帝夋,也不能擊敗帝夋。


    帝夋要留給那個意誌,而擊敗帝夋隻是那個意誌超脫天地的一個台階。


    先皇希望這個意誌是來自於人域的,是人族的後生。


    對吾說完這些,伏羲先皇將吾關於這幾句話的記憶封印,解封方式就是感受到你那條大道的存在。


    而伏羲先皇將關於此事的記憶完全抹掉了,以免他與帝夋神魂碰撞時,會被帝夋得知此事。


    且,伏羲先皇也會幹擾帝夋,讓帝夋記憶出現混亂,從而遮掩那個意誌的存在。”


    言罷,神農輕輕歎息。


    “伏羲先皇卜了一卦,這玉簡內就是伏羲先皇最後占卜的卦象,吾未看過,隻是遵照伏羲先皇的叮囑,在吾這段記憶因那般道韻解封後,將這卦象贈你。”


    吳妄眨眨眼,有些懷疑地問了句:“真的假的?”


    “誰還沒點後手了?”


    神農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誰還沒點秘密了?”


    “前輩你這……老工具人了。”


    “嗯?”


    “這是一種讚揚,”吳妄由心地讚歎著。


    “哼!”


    神農略有些不信,拄著拐杖朝一側走去,“看完記得毀掉,莫要讓此事傳開。”


    吳妄看著手中玉符,略微猶豫,分出一縷仙識探入其中,很快就看到了一張緩緩轉動的八卦圖。


    似是感覺到了吳妄的到來,八卦上的爻文閃爍出了璀璨光亮。


    伏羲大帝的虛影緩緩浮現,負手凝視著吳妄,目中帶著幾分笑意,而後指了指天空,溫聲道:


    “一線生機於萬星。”


    言罷,這身著玄袍的中年男人輕笑了聲,虛影與那八卦圖同時消融。


    萬星?


    吳妄怔了下,站在那細細思量,許久未曾動彈。


    ……


    翌日,人皇閣內外人山人海。


    仙兵數無算,修士堆成山,元仙多如牛毛,真仙隨處可見,天仙更是三三兩兩的成群結隊,在雲上高來高去,趁機擴大自己的道友圈。


    人域諸世家悉數到場,人域大宗門代表盡皆立於雲上。


    連今日的絕對主角——東皇,也被這般盛況嚇了一跳。


    這要是天道不惜一切代價催熟人域的諸高手,還真有可能在短時間內,讓天地靈氣被修士吸幹,然後引起……天地本源破損。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這六個字,差點都魔怔了!


    當然,這隻是吳妄的心聲。


    任誰看吳妄,都覺得東皇陛下春風得意精神飽滿,有一種強大的親和力,讓人百看都不會生厭。


    先是二皇巡遊。


    吳妄換上了修身的黑衣長袍,長發簡單束起,看起來就如哪家宗門的英俊後輩。


    二皇站在車輦之上,由八匹天馬拉著,在眾仙麵前飛馳了一圈。


    霎時間,整個人域宛若沸騰了般。


    眾仙齊稱陛下,生靈高呼東皇。


    仿佛屬於人族的盛世已經到來,而天地的主宰,從原本要破滅人域的帝夋,變成了支持人域的東皇。


    吳妄不斷抬手示意,各處回蕩著仙子們的嚶嚀聲。


    天馬車架路過滅宗的席位時,吳妄豎了個大拇指,那群黑欲門的女弟子激動地不斷尖叫。


    真有點大荒粉絲見麵會那味兒了。


    車架回轉,抵達了懸浮於人皇閣正上方的雲台。


    此處已有數十名人域重臣列隊;


    雲中君也帶著十一位‘醒酒了但沒完全醒酒的’天庭神靈站在此處。


    車架停下,神農主動拉住了吳妄的胳膊,一同飛下車架。


    神農笑道:“無妄,吾先來說幾句,以拋磚引玉。”


    “前輩客氣,”吳妄笑道,“請。”


    當下,人皇與東皇拱手互作道揖。


    神農拄著木杖走到那小小的圓台上,一聲輕歎,進行了‘還行’程度的演講。


    總體就是憶苦思甜,告誡人域上下不可毛躁,戒驕戒躁,今後依然要護持弱者,不可仗著自身修為就欺淩百族。


    若人域自大了,成了第二個天宮,反過來去壓迫百族,那人域今後也必然會被下一個人域所推翻。


    人域代表的,是生靈對壓迫的反抗,是生靈爭取在天地間生存尊嚴的精神……雲雲。


    待神農講完,請吳妄上台,吳妄清了清嗓子。


    整個天地都安靜了下來。


    人域上上下下,那些熟悉的麵孔陌生的麵孔,那些年輕明亮帶著炙熱的眼神,那些有些渾濁卻帶著激動的目光……


    “我贏了。”


    吳妄低聲道了句。


    各處安靜了一陣,而後某個混在仙人堆中的北野某部族前任少主張開手臂大吼,各處生靈醞釀的情緒似乎找到了發泄的方式,跟著齊齊大喊。


    “耶——”


    吳妄抬起雙手下壓,天地間的聲浪瞬間停息。


    “接下來的敵人,是燭龍!”


    吳妄朗聲道:


    “但有天道在,解決燭龍隻是付出代價多少的問題。


    各位,是時候重新認識下這個天地了。


    這天地已經沒有神靈可以肆意欺壓生靈而得不到報複,這天地已經不可能允許強者毫無底線的侵犯弱者!


    人域此前為保護這個家園而逝去的英靈!


    天地間那些曾因神靈一己私欲而含恨而終的生靈!


    都成為了新秩序的警鍾!


    吾掌天道就為了一件事——眾生平等!”


    周遭再次爆發出了震天的聲浪,方圓萬裏的鳥獸蟲魚瑟瑟發抖中。


    待聲浪持續了一陣,吳妄再次抬手下按,瞬間控製住了局麵。


    吳妄笑道:“都是自己人,說點不那麽正經的話。”


    不少年輕修士嘿嘿笑著。


    吳妄笑了兩聲,背著手,走下圓台,目光注視著各處,溫聲道:


    “我出生在北野,崛起於人域,自身也是個修士,雖然決勝的力量大多是從神力上得來的,但我在人域也是渡過了超凡劫的。


    可以這麽說,我能成功把帝夋的家給偷了,有最少五成,靠的是人域與天宮的對峙,並給帝夋製造了絕大的麻煩。


    伏羲先皇算是我半個老師;


    神農老前輩,那更是我的嶽父大人啊!”


    硬了,神農拄著拐杖的手臂肌肉,已經硬起來了!


    吳妄飛速轉過話題:


    “長久以來,那帝夋掌握的天宮,不斷想要收回火之大道,而火之大道被燧人陛下鎖在了人域。


    今日,天道不全,也需要火之大道回歸天地本源,成為天道的一部分,這對天道是莫大的增益。


    大家已經知曉,火之大道已進化成了薪火大道,天道自然也不能強行分離這條大道。


    我會在薪火大道的基礎上,重新點燃火之大道,讓兩者既為融合,也可同存。


    就在這人域之地,在各位麵前,我以天道首領之名,立天庭之火神。


    人皇禁衛軍前統領火翎何在!”


    眾修士對這名字自不陌生,聞言立刻開始左右尋找,卻無法探尋到火翎的身影。


    正此時,空中傳來一聲嘹亮的啼叫,一顆火球自南麵極速飛來,離得稍近些,能見那是一隻狀似凰鳥的神鳥,神鳥背上站著身姿挺拔的女將。


    長裙宛若火焰燃燒,長發似火浪在飄舞。


    她跳下神鳥,駕雲前衝,遠遠地就單膝下跪,清脆的嗓音傳遍天地:


    “末將在!”


    吳妄緩聲道:“吾既為東皇,當立你為火神,今後自號祝融,替吾鎮守南方。”


    火翎定聲道:“謝東皇陛下封賞!”


    她嗓音落下,浩瀚天威滾滾而來,一束金光將火翎包裹,拖拽著她緩緩升空。


    天道降下無邊功德,塑火翎之軀,於她體內重新點燃火之大道。


    隨之,一束火光自火翎額頭衝向天穹,天道震動。


    自此五行大道天道已得四,僅剩水之大道逗留天外,靜待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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