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上安全帶,葉新恒看向車窗外,天一口氣暗下來,烏雲籠罩整片天空,空氣裏的水氣沉重了蟲子的翅膀,燕子低飛。


    他若有所思,兩根指頭飛快敲擊著大腿。


    他的眼睛相當漂亮,雙眼皮既明顯又深刻,眼珠子像泡在水裏的龍眼籽,黑邃幽深。他的五官俊美,皮膚白皙,找不到毛細孔的臉皮讓許多女人又羨又妒。但他的濃眉內斂,神情嚴肅,目光不怒自威,薄唇微抿,看起來不苟言笑。


    如果不是他夠高、如果不是他的眉毛夠濃、如果不是這幾年鍛煉出來的六塊肌讓女人流口水,他會被錯認為女人。


    記住,他痛恨這一點!


    葉新恒在艾筱楓投販賣機的時候就認出她了,可他沒上前打招呼,反而加快腳步從她身後走開。


    原因一到原因十都是三個字——怕麻煩、怕麻煩、怕麻煩……


    對,她是個麻煩人物,她和橡皮糖是同綱、同目、同科、同屬又同種的東西,沾上了,就跑不掉。她不懂分寸(身為女人,在他裸體時,應該轉開頭,而不是笑著巴上來),不會看臉色(他板起臉代表生氣,而不是欲擒故縱),不知道什麽時候該消失,不曉得厭煩不隻是形容詞……她有一大堆以“不”為開頭的缺點。


    硬要找出某種動物來比喻她?無尾熊吧,雖然不是太貼切,但痛恨當尤加利樹的他有權利說話。


    艾筱楓完全沒變,眼睛和十二歲時一樣靈活,鼻子和十二歲的時候一樣小,嘴巴和十二歲的時候一樣紅,就連身高也相差不多,當然,最像的是投販賣機的期待表情和動作。


    她十二歲的時候,就常把零用錢拿去貢獻給學校的販賣機。


    她會先在販賣機前麵站半天,決定買什麽之後,飛快把錢放入投幣孔、飛快壓下選擇鈕,飛快蹲下來,打開下麵的塑膠蓋,把手伸到裏麵接東西。


    她對販賣機有著讓人無法理解的著迷。


    為了玩販賣機,她常常買一堆喝不完的飲料,然後從走廊那端一路跑回教室,把飲料擺在他桌上,笑得滿臉諂媚,說:“葉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飲料請你喝。”


    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不,那是艾筱楓的認定,他沒這麽想過。


    他不愛當她最好的朋友,主要原因有兩個,次要原因有……兩百多個。


    第一:就算他穿著男性、說話男性、動作舉止都很男性,她隻肯相信他是女的(他曾考慮把她拉進廁所裏麵秀秀小鳥,後來覺得太變態而作罷)。


    第二:她很矮、年紀比他小,卻老是對他說:“葉子,你不要害怕,我會照顧你。”(記住,是女字旁的你,不是人字旁的)他一個堂堂大男生,還欠她照顧?


    他還討厭她成天到晚跟在他背後,葉子、葉子的亂喊。他討厭她一頭熱的說:“我是楓、你是葉,楓葉、楓葉,瞧,我們注定要當好朋友。”


    他討厭她一天到晚追在他背後,吵著要和他交換日記。討厭她一大早就跑到爺爺家門口,扯著喉嚨大喊,“葉新恒,我來接你了。”


    見鬼了,誰要跟她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他隻是人生初逢不幸,爺爺身體不舒服,孝順的爸媽和阿姨、姨丈討論過後,決定回台灣設立分公司,順便照顧住在台灣的老人家。


    爸媽在台北開公司,每個禮拜隻能回鄉下一趟,基於公司草創,工作比較忙,他們理所當然把兒子留下,讓祖孫彼此照顧、作伴。


    鄉下地方哪來的美國學校,中文不夠強的他,隻好和一群比自己小兩三歲的小毛頭上同一個班級,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他被派坐到艾筱楓身邊,被她錯認為女生,被她精神洗腦,也被她纏上。


    他們的相遇緣於倒楣乘以倒楣的倒楣次方,在諸多倒楣圍繞之下,他打死都不想和她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終於,台灣的分公司找到可以接手的經理人才;終於,他們說服爺爺奶奶,一起到美國生活;也終於,他從小學畢業,拿到一張台灣的畢業證書。


    他人生當中,最爛的十個月就此結束,他再也不必和髒兮兮的野小孩一起上課下課,再不必和他們玩無聊幼稚的打架遊戲,更不必看他們罵髒話、吐西瓜子、比誰的尿尿射得又遠又長。


    他和艾筱楓已經過去,而那段可怕記憶淹沒在光陰歲月裏,他怎麽可能讓自己重蹈覆轍


    認她?門兒都沒有。


    “表哥,你在想什麽?”雙手握住方向盤的喬以勵轉頭問。


    “沒有。”


    以勵是他的表弟,他們的母親是雙胞胎,兩個人眉宇間有幾分相似,但個性大不同。


    他個性冷淡,以勵性格溫暖;他嚴以律人律己、力求完美,以勵寬以待人待己,什麽事,看得過去就可以;他讓人難親近,而以勵親切熱情;他對女人不感興趣,而以勵是排行榜前五名的大眾情人。


    雖然他們都長得很美……呃,這種形容詞很傷人,應該說,他們都是花美男比較正確,尤其在喉結未跳上喉嚨的青春期之前,常有人錯認他們是女生。


    差別在於,被錯認時,以勵非但不以為意,還會綻放燦爛笑容,以電昏他人為娛樂,而他會把人抓到暗巷裏麵痛揍一頓,至於為什麽要把人抓到暗巷?呃,知道的嘛,北極熊的攻擊畫麵有點淩厲。


    什麽?他不是北極熊?對啊,他不是北極熊,但他是北極冰人,記住哦,除非是夏天,否則千萬別靠他太近,如果被凍掉耳朵鼻子,或被凍***棍,不要怪說他沒先提醒。


    當然,世事都有例外,錯認他是女生的蠢蛋中,唯一沒被揍過的那個,叫做艾筱楓。那是因為……


    “表哥,你又分神了,你到底在想什麽?”


    他又分神了嗎?該死的艾筱楓!


    “我在想陸客觀光團,我不想隻和別家旅行社搶食平價團的大餅,我想試著走高價位路線,現在大陸經濟起飛,可以做高消費的人不少。”葉新恒搖頭,把艾筱楓從腦袋中央搖開,隨口找話唬弄表弟。


    “又是工作,煩不煩啊。”


    喬以勵翻白眼。他們才從工作裏麵抽身,表哥又滿腦子想著工作,無趣。


    照理說,他的工作能力不算強,沒道理和表哥回台灣來整頓被前經理搞到沒賺頭的旅行社,但他有很好的溝通能力,要說服前經理和一票屍位素餐的“頭頭”們和平轉離原位,而不會把公司搞得雞飛狗跳,再要向別的公司挖牆角,而不被打趴……這種事非他出馬不可。


    “再煩也要做,這是公事。”


    他們表兄弟倆去遊樂園不是閑閑找刺激,而是為了挖角,這遊樂園的行銷經理很棒,可惜待在這裏不受重視。


    從年初回國到現在,他們到處尋找優秀人才,而這些新加入的生力軍,的確幫他們締造許多佳績。


    相信嗎?在股市節節落的今天,他們的股票一枝獨秀,連連翻漲,連商業雜誌都找上他們,說要做個特別專訪。


    初生之犢啊,不害怕衝撞。


    “對,公事最大。”喬以勵無奈揮手。他這個表哥啊,什麽都好,就是不懂得享受人生。“要直接回公司嗎?”


    “不回去,回家。”


    晚上品樺要去他那裏。品樺是父親好友的女兒,也是他的未婚妻,她是個國中老師,認識三個月,見麵三次,一次是相親,一次是開誠布公決定兩個人要繼續走下去,一次是訂婚禮上。


    品樺的脾氣溫和,不太會做家事,但對於教育很有一套,她進新學校不久,就成為首席英文老師,許多家長捧著鈔票要請她當家教。


    他有管家,不需要會做家事的老婆,但他需要能替自己訓練出接班人的妻子,所以她對他而言,很適合。


    “哇,機器人要罷工耶,是不是大嫂要去你那裏?”


    “我不是機器人。”


    他隻是對於事業成就有相當大的迷戀,婚姻,是為了生小孩,生小孩是為了有人將他的成就往下延伸,他的偶像是比爾蓋茲,他期待自己成為未來、許多人的偶像。


    喬以勵聳肩。他不讚成,但也不會笨到去和他討論機器人事件,反正,機器人特質早就深入表哥的基因裏。


    “表哥,你真的喜歡羅品樺嗎?你們這麽匆促就決定在一起,實在很冒險,你和她連認識都還稱不上。”


    “我認識她。”


    他知道她念哪個幼稚園、國小、國中,知道她念完北一女就直接到英國劍橋大學讀書,她沒交過男朋友,是因為她對周遭的男人都不滿意,知道成功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信念。


    他和她,是很相像的兩個人。創立事業要找誌同道合的夥伴,同樣的,經營婚姻也要找信念相同的女生。


    他不喜歡錯了再重來,他喜歡一出手便是成功在望。他相信品樺是那個可以和他站在勝利高峰的女人。


    “光靠征信社給你的那些資料?”喬以勵嗤之以鼻。“你至少要和她出去吃吃飯、聊聊天,說說彼此的想法觀念……”


    他話沒說完,就被葉新恒截下。“我很忙。”


    “忙著賺錢?表哥,你的錢夠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賺那麽多錢,卻不懂得享受,不是太笨?”


    他和表哥不一樣,他需要美酒加美女,需要名車以及名家珍饌,錢,是用來買開心的,不是用來讓銀行開心。


    “這是價值觀問題。”


    葉新恒不和他討論這個。以勵是個好兄弟,但他從來就不認同他。


    以勵無法理解他為什麽對工作戰戰兢兢,就像他無法理解,以勵為什麽老要讓不同的女人在他的床上躺平?那種浪費體力和精神的事情,他不做。


    “咦?你看!”喬以勵突然放慢車速,指著窗外。


    他們的車子從停車場開出來沒多久,遊樂園蓋在偏僻地區,附近隻有幾班公車經過,少有行人,下著滂沱大雨的下午,一個不帶傘的女生愣愣地站在馬路旁邊,很引人注目。


    她的衣服濕透,長發濕漉漉地黏在背上,狼狽的模樣觸動喬以勵的同情。她的手不停揉著雙眼,也不知道是雨水模糊了視線,還是在擦拭淚水。


    他歎氣,大眾情人特質發作。“我見不得美女落難。”


    話說完,不等葉新恒表示同意或反對,就把車子停在路邊,用西裝外套當傘,衝出車外。


    她是楣女,她是衰仔人,她是天不疼、地不愛的渺渺眾生,男人騙她、朋友詐她、販賣機欺負她,現在連老天爺都來補一腳……她真的好倒楣……


    以後怎麽辦,回鄉下老家?


    不要,一回去,爸媽肯定要她去相親,而且目標絕對是裏長伯家的笨阿標,阿標不笨,隻是長得笨,他在國小當老師,聽說去年還考上主任,正在等待分派。


    她不喜歡阿標,但爸媽很喜歡;她愛葉子,爸媽卻說葉子將來要當大老板,輪不到她來愛;她是視覺係女性,專挑帥哥愛,偏偏爸媽說,忠厚老實才是最好的擇偶條件。


    她不曉得爸媽為什麽特愛和她唱反調?隻知道,人人都說孩子是用來氣死爸媽的,但她卻覺得,爸媽是上帝專門派來懲罰她的。


    所以不熬到最後一分鍾,她絕不回去。


    雨越下越大,她看不清前方,隻能走著,一步接一步,像瞎子摸象。


    “小姐,需要我載你一程嗎?”


    一個好聽的男音響起,她轉頭,發現喬以勵。


    雨水模糊了兩個人的視線,但她還是看見他晶亮的眼睛上方,有著漂亮的雙眼皮,看見他的鼻子很挺,和西方名模有得拚,看見他的嘴型很適合接吻,看見雨水濕了他的襯衫,描繪出他完美的身材。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正在對她放電。


    她是視覺係女性,無法對帥哥視而不見,雖然,她剛剛失戀。


    “小姐,雨很大,你要不要先上車?”


    他的聲音也會放電,電力和雙眼一樣強。


    “上車?”


    “對,你現在叫不到計程車的。”


    “我哪有錢叫計程車?”苦笑,她的錢全讓那個該死的男人偷光了。


    “那麽,我送你一程吧。”他的手搭上她的肩,兩百二十伏特的電流,電得她心跳加速。


    艾筱楓點頭,她想,黴運已經走到盡頭,還能再更倒楣?


    如果他要劫色……對於自己沒有的東西,還怕別人動手?至於劫財,看著對方手上的名表,和蓋在他頭上的昂貴西裝。她輕笑,赤腳的哪怕穿鞋的?


    “好。”她跟在他背後上車。


    關上車門,喬以勵抽出幾張麵紙擦臉,再把麵紙盒遞給坐進後座的她。


    “雨好大。”這句話,他是對表哥說的。


    葉新恒不太有什麽同情心的,但車內冷氣開得很涼,而後座的女人從一上車就開始打噴嚏,他怕染上新流感、怕被抓去隔離,所以再不爽,還是把身上的西裝外套脫下,轉頭遞出去。


    當目光交錯那刻,他知道自己錯了,同情心犯濫可是會造成大災難的!許多畫麵閃過,販賣機、橡皮圈、飲料、巧克力……最後的那幕,是無尾熊緊緊巴著尤加利樹。


    心跳加速中、眼皮亂跳一通,他的血壓在短短幾分鍾內飆到一百八。


    “你……”


    望住他,艾筱楓的嘴唇發抖,抓住西裝外套的雙手也在發抖,兩顆眼睛看得一瞬也不瞬,才擦幹的臉龐上淚水嘩啦嘩啦。“你是……”


    “我不是。”他直覺否認。


    “你就是。”


    她用力點頭,忘不了的,他的眼睛還是大大亮亮,他的頭發同樣是密密卷卷,他的皮膚一樣粉粉嫩嫩,他沒變,和小時候一樣漂亮動人,而且,他左眉梢的黑痣還在老地方。


    伸手,她直覺伸手去碰,他一把抓住她,連動作……都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不是。”


    葉新恒鄭重否認,動手把自己的外套搶回來,可是外套袖子被她抓個死牢。


    她不放、不放,想了好多年的男生又回到眼前,她不要放……


    “你是葉子,是我最好的朋友啦,嗚!你忘記我了……我是艾筱楓啊,楓葉、楓葉,我們說好要一輩子的,你答應我永遠不分開。”一輩子?喬以勵猛地煞車,不敢置信的眼光轉到表哥身上。


    哇,惦惦吃三碗公,表哥什麽時候和人家約定了一輩子?


    了不起,今天真是大日子,半路居然讓他碰到前表嫂。


    “我不是什麽鬼葉子!”葉新恒火大。流年不利,居然還是讓艾筱楓碰上。


    “你得失憶症嗎?你把我忘記了嗎?葉子……你再認真想想,說不定就會想起我。”


    “我不記得了!”違心之論。


    “你說你很喜歡我,你說我很可愛,會永遠記得我。”


    “我沒說過!”他大聲反駁。


    畢業典禮那天。她跟在他屁股後麵一起回家,他不想讓她跟,卻也不想轉頭和她說話。


    但走到爺爺家門口時,她突然發瘋似的衝過來,一把抱住他,連珠跑似的問:


    “你喜歡我嗎?我很可愛對不對?你會永遠記得我對不對?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對不對?”她問了十幾個問題,他怕麻煩,連半句話都不回,他沒有說好,沒有說對,從頭到尾都是她當他默讀……見鬼、見鬼、見鬼!


    他幹麽記得那麽清楚?


    “有,你說過,不可以反悔。”


    “你對人家始亂終棄囉?”喬以勵指著表哥,一臉的看好戲。


    他對艾筱楓“始亂終棄”?胡扯,他又沒被鬼附身。


    艾筱楓又打了個噴嚏,不偏不倚,恰恰好噴在他的外套上,他連忙鬆開手。


    外套,他不要了。


    他的動作再次給了她誤解機會,她猛地抓住他的手,連迭的問:“葉子,你想起我了對不對?一定是,不然你不會舍不得我感冒,不會象以前,對我那麽好,謝謝,謝謝,我就知道我們是一輩子的交情。”使得她感冒?並沒有這回事,純粹是她在幻想。


    艾筱楓把外套披在自己身上。嗯!陶醉啊……她記得,這是他的味道……他連身上味道都沒改變,她怎麽會認錯人?


    葉新恒從後照鏡裏看見她的笑臉,他知道完了,多年前的惡夢將要再度開啟。


    黑色的長沙發上,坐著一男一女,另外一個男的坐在右邊的單人沙發,他們都洗過澡了,外頭,雨還在下,但屋裏幹燥得讓人舒服。


    “他叫我楓子,我叫他葉子,我們合起來就是楓葉。”說著,艾筱機拿起桌上的原子筆,勾畫一片楓葉,然後把兩個人的名字寫在裏麵。


    她沒說錯,隻不過,他叫的是“瘋子”而不是她自以為的“楓子”,要不是瘋了,誰會對北極冰人一頭熱?誰愛用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


    她愛,所以她是瘋子。


    葉新恒再看一眼穿著自己睡衣的艾筱楓,長長地歎一口氣。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子?


    噢,想起來了。


    首先是以勵問了個“相當”不恰當的問題,引得她在車裏嚎啕大哭、洪水泛濫呐。


    大眾情人喬以勵無法忍受女人在自己麵前落淚,他發動溫柔攻勢,幾句輕言軟語,把艾筱楓的祖宗十八代全套了出來。


    於是,他們知道有個爛男人,騙走她的感情和金錢,和她的好朋友雙宿雙飛,知道他們把她弄到進退不得,連班都不曉得該不該去上,再然後,他們知道她交過五個男朋友,每個人離開她的藉口都很相似。


    藉口吵是“沒有挑戰性”就是“你人太好”,再不就是“我需要新刺激”,基本上,他們全把她當成沒有滋味卻對身體有益的溫開水,幹渴的時候,乞求她的滋潤,有了清涼飲料和醉人酒精,就趕緊將她丟棄。


    他聽了很不屑,那些男人把感情當成叢林求生遊戲,既要刺激又要挑戰性?他覺得無聊無趣,有那麽多時間可以浪費。


    怎不把精力投注在事業上,讓自己卓然有成、與眾不同。


    不過,以勵對他們過去那段非常感興趣,就把艾筱楓載到他家裏,洗澡、買食物、通知品樺不要過來……真是有病,他幹麽隨著他們起舞?但是……給品樺的那通電話是他親自打的。


    呼,頭痛。


    葉新恒揉揉太陽穴,打開文件,他不想聽他們對話的,但艾筱楓的聲音就是會自動飄進他的耳膜。


    “葉子很厲害哦,他剛到班上的時候,講中文沒人聽得懂,畢業典禮的時候,就可以代表畢業生上台致詞了。”


    “表哥是天才,他隻花兩年就從大學畢業。”喬以勵同意她的話。


    “對葉子來說,我們班男生是一群野蠻的未開化民族,愛打架、以暴製暴,玩的遊戲很粗魯,他適應得很辛苦。”錯,她自己也是未開化民族的:貝。


    悄悄地,葉新恒轉頭瞄她。她的皮膚比小時候白了一點,那時她成天在外麵趴趴走,活像一有關當局黑猩猩,隻差沒在叢林裏用樹藤蕩秋千。


    不過,她的眼睛仍然清澈幹淨,骨碌碌轉動的眼珠子,很吸引人心……什麽,吸引人心?不以地,他說錯了,不是吸引人心,是、是下沉穩、沒定性。


    “然後呢?”喬以勵問。


    他發覺筱楓說話的時候動作多、表情多、眼神清靈可愛,象個未成年少女,不懂得對人設防,這麽幹淨的女生,他已經很久沒有碰到過。他淺淺笑著,單純地欣賞著這個單純女生。


    “對啊,同學一直挑釁他,他也不理人,不說話,光是用不屑眼神看人家,拜托,那樣會把人惹得更火好不好。”她轉頭看葉新恒一眼。他的人際關係不是普通差,幸好當年有她,不然他的日子不知道要怎麽過。


    “對,他很擅長把人搞得很火大。”


    “我就代表葉子和他們打架,以一敵三,我把他們打得哀哀叫,強吧。”她握緊拳頭以喬以勵麵前虛晃幾下。


    強?葉新恒冷哼。


    他記得,那個時候,她湊到他耳邊說:“放心,我知道你是女扮男裝,不好意思和男生打架,沒關係,我罩你。”他沒被那三個笨男生的挑釁氣到,卻差點兒被她的“女扮男裝”活活氣死。


    要不是她的後腦腫一個大色、膝蓋磨破、手肘擦傷、衣服被撕開、裙子吊帶斷掉……他絕對會動手、痛打她一頓。


    “以一敵三,你是神力女超人?”喬以勵看著她驕傲的模樣,興味盎然。她真的是幹淨純潔到……汙染她,會讓人有罪惡感。


    “我還跟他們撂狠話,說葉子歸我罩,誰要敢再惹他不爽,我一定把他們打到變豬頭,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敢欺負葉子。”她拍桌子,豪氣萬千。


    有沒有搞錯?當時是他的母親去找導師“深談”,讓那票猴小子的父母親好好管教一下頓,他才免去被騷擾的好不好?


    “你們的感情很好?”喬以勵又打開一瓶啤酒,把兩個人的杯子注滿。


    “不是很好,是超好的。我發誓要罩他一輩子,要是有人敢動他,我第一個不饒。”她拿起酒杯,仰頭幹掉。


    葉新恒冷眼瞪她的後腦勺。


    誰跟她感情超好的?他常在桌子中間畫線,不準她越線,如果她越過,就用橡皮筋彈她的手臂,可是她的神經超大條,三不五時就越線,害他的橡皮圈用到弱必疲乏。


    他明明在發火,她卻以為他在和她玩耍,看他鼓起腮幫子,就跑去買糖果、投販賣機的飲料,用食物來巴結他。


    誰會被那些小東西收買?想都別想,但他好象、似乎、仿佛是……在食物下肚之後,就沒那麽火了……沒有、不對,是他記錯,他還是一樣火大,即便收下她的賄賂。


    葉新恒忙著否認自己的貪吃。


    “再說,快點”喬以勵把鹵味夾到艾筱楓碗裏,哄她繼續說話。他喜歡聽她的聲音,有點甜、有點軟,再加上微醺,誇張的舉手投足間,讓他嘴邊的笑意不停。


    許多身材曼妙的女人會讓他生理亢奮,許多擅長挑逗的女性會讓他感到刺激興奮,但從來沒有女生,光是說話,就讓他不想喊暫停。


    她講話的內容並不特殊,話題也不是那麽吸引人心,他猜,他愛上她可愛的動作和生動的表情。


    “我每天早上都去帶葉子上學。他的方向感奇差無比,如果我不去接他,他就會丟掉哦。”說到這個,她可驕傲的咧。


    “不可能,表哥的方向感很好。”


    “不對哦,我們常常一麵聊天,一麵走路,走著走著,他就不見了,還要我回頭,到附近的小巷子裏把他找回來。那時候,要是沒有我,真不知道他怎麽辦。”她歎氣,嗑掉碗裏的鹵味,又動手拿披薩。


    拜托,誰跟她一麵走路一麵聊,根本是她自顧自的不停說話,她和鄉下的三姑六婆很象,話匣子一打開就閉不了。他同情自己被荼毒得很慘的耳朵,才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掉,隻不過……對啦,十次中有九次半會審美觀點她逮到。他在心底歎了三聲無奈。


    “我本來要烤魚給葉子吃,可是一不小心掉進溪裏。是葉子救我的哦,他還把衣服借我穿……”說到這裏,她的臉頰泛紅。


    對啦,就是那次,她真心相信他不是女扮男裝,而是貨真價實的大哥哥。也是那次,她聞著他衣服上的味道,人生第一回,她懂得何謂臉紅心跳。


    “我表哥有那麽好心?看不出來。”喬以勵質疑道。


    的確,他對女人冷漠孤傲,從沒有哪個女人能得到他的特殊待遇。


    品樺在電話中埋怨過,說他和秦秘書在一起的時間都比未來老婆多更多,還問道:“如果我和秦秘書掉進水裏,你會救哪一個?”他想了想,實話實說:“都不救。”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麽給這個答案,因為秘書死了,可以再聘一個,品樺死了,他可以再找徵信社物色另一個妻子。


    重點是,這個答案可以讓品樺清楚,不要跟他埋怨他的工作。


    “有一次啊,葉子想吃蓮霧,我就帶他去偷拔阿山嬸家的蓮霧,我爬老半天,才爬到他們家的牆頭,結果被那隻大黑狗發現,它在牆邊狂吠,把阿山嬸給叫了出來,我三兩下竄到蓮霧樹上,躲在樹葉裏麵。


    “葉子好可憐哦,他被阿山嬸發現,擰住他的耳朵,把他臭罵一頓,還帶他回家找爺爺奶奶。都怪他的身手不好啦,要是他加快動作跑掉,阿山嬸那麽胖,怎麽抓得到他?”嫌他的身手不好?有沒有搞錯?葉新恒忍不住把資料夾蓋上,轉頭對上她。


    還原事實真相——那天是奶奶生日,他湊了幾天的零用錢,帶著一把銅板,想到菜市場替奶奶買她最愛吃的蓮霧,恰好碰見艾筱楓,她見他在蓮霧攤前猶豫,就把他拉到旁邊,小聲說:“不用浪費錢啦,我帶你去摘全村最好吃的蓮霧。”他不要,她硬和他拉拉扯扯,把他手裏的銅板給扯掉,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銅板一路滾進水溝裏,氣到想把她抓起來揍一頓。


    她縮縮脖子,不知反省,還笑嘻嘻的說:“看吧,早就注定你非吃阿山嬸家的蓮霧不可。”然後,他的道德感不夠堅定,傻傻跟她去了。


    接下來就象艾筱楓說的一樣,隻不過他不逃是為了正義感,他擔心阿山嬸把錯都算在她頭上,特地留下來和她同甘共苦。


    沒想到艾筱楓是小人,阿山嬸一出現,她就躲進密密麻麻的葉子裏麵,眼睜睜看著阿山嬸擰著他的耳朵,帶他回去見家長。


    雖然那個晚上,她帶了一大袋蓮霧來找他賠罪,他還是照決定,和她冷戰了三天。


    好象每次和她在一起,都會有事發生,不管是好的或壞的,好象每次和她在一起,他就會被勉強照著她的心意做事,好象他老是被她錯認為女生,卻連一次都沒有……沒有動手揍她。


    為什麽?因為她的笑臉吧,她的氣勢磅礴臉讓人動不了手。


    他說不清楚兩個人是什麽首級,但她的笑臉始終留在他的記憶裏,即使他不認為那是段美好記憶,即使他刻意逼自己忘記。


    所以,當她此際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泣訴自己被拋棄的故事時,他的心情……說實話,挺爛的。


    大概是這個爛吧,讓他順著以勵,將她帶回家,聽著他連想都不肯再想的陳年往事。


    “表哥。”喬以勵喚他。


    “怎樣?”他回過神。


    “她睡著了。”


    “是睡著還是喝掛了?”他瞄了一眼桌上十幾瓶啤酒空罐。


    喬以勵聳聳肩。他太習慣讓女人喝掛,之後的點點點……再說。


    “好啦,人是我作主帶回來的,反正你不習慣有人待在你屋裏,不如我把她帶回去?”說著他彎下腰,打算把不省人事的艾筱楓給帶回家去。他家離這裏不遠,上電梯,兩層樓而已,他不會因為酒駕被開罰單。


    葉新恒瞪他一眼。哪個被他帶回去的女人能夠全身而退?


    別人不認識這隻披著人皮的狼,他還不曉得嗎?


    “不必,艾筱楓留在這裏。”他走到她身邊,推開表弟。


    “你不是說真的吧?你這裏又沒有別的房間。”


    “你那裏有?”他們都是怪物男,八十幾坪的大公寓,隻隔出客廳、廚房、書房和主臥房,對他而方,這種設計是為了不留宿客人,但對以勵來說,就變成“不讓客人獨睡”。


    喬以勵攤攤手,誰教表哥是人家最好的朋友。聳肩、離開。


    在門扣上同時,葉新恒坐到艾筱楓身邊。


    再度重逢,第一次,他正式審視她的臉。


    她稱不上美豔,但清麗動人,她的五官長得很幹淨,她的耳垂圓圓的,象顆小珠子,她的嘴巴小小紅紅的,睡覺的時候微微嘟起,象幼稚園小孩,沒記錯的話,她二十五歲了,卻仍然帶著十二歲的可愛天真。


    他彎腰,將她抱起來,走進自己的臥房,拉開棉被,把她送進床鋪裏,在離開之前,他又忍不住回身,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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