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說,那曾是你最知己的朋友,甚至是你最親密的愛人?此時你會有怎樣的感覺?你怎堪將那冰冷的屍塊和曾經活生生的音容笑貌聯係起來?


    羅飛正在這樣一種感覺中遭受著煎熬。


    不過他並沒有避開目光。相反,他的眼神如劍一樣死死地釘在那些照片上。如寒冰一樣的悲傷漸漸燃燒成了灼人的烈火。


    憤怒的烈火!


    而在不遠處,一雙明亮的眼睛轉了過來,偷偷打量著羅飛,似乎想從那團烈火中探出些隱藏的秘密。


    令人窒息的沉寂最終被韓灝的聲音所打破:“大家現在看到的同樣是發生在一九八四年一起凶案的現場。當年此處是城郊的一處化工廠的廢棄倉庫,四月十八日,也就是薛大林遇害的當天下午,該倉庫發生了一起爆炸,隨後引起了現場化工原料的燃燒,造成兩人死亡、一人重傷的後果。經調查,兩名死者均是省警校的在讀學員。”


    尹劍操控著投影儀,牆壁上出現了一名年輕男子的半身照片。這是一個非常帥氣的小夥子,陽光灑脫,嘴角帶著自信的微笑,身上則穿著老式的警校製服。


    “這就是其中的一名死者,袁誌邦。省警校刑偵專業八一級學員。”韓灝一邊說,一邊有目的地看著羅飛,眾人的目光也紛紛跟著轉了過來,因為他們也多少知道些羅飛的背景――後者正是警校刑偵專業的同級學員,這會意味著什麽呢?


    在眾人的注視下,羅飛深深地吸了口氣,嘶啞著嗓音說道:“他是我同屋的舍友,也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嗯,我所掌握的資料也是如此。”韓灝給了尹劍一個示意,後者再次切換了照片。其他人則跟隨著韓灝的引導,疑問暫且被他們埋在心底。


    圖像上顯示的仍然是一個身著警校製服的年輕人。不過這次卻是一個秀麗的女子,她把長發高高綰在腦後,透出一股颯爽的英姿,雙目更是炯炯有神,即使是一張多年之前的照片,也仍然難以藏住其目光中的敏銳之氣。


    羅飛的喉結蠕動了一下,似乎有什麽東西被堵在了那裏。他與照片上的女子對視著,神情竟變得有些恍惚。


    “這是另一名死者,孟芸,省警校犯罪心理學專業八一級學員。根據資料顯示,孟芸在生前與羅飛羅警官有著不一般的關係――”韓灝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或者我們可以說得直接一點兒,死者當年正是羅警官的女友。”


    羅飛顯然被刺中了心中的痛處,他終於閉上了眼睛,似乎這樣能有助於屏蔽那些糾纏不去的痛苦。


    會場上其他人則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他們沒想到這塵封多年的慘案竟和身邊這個外地警察有著如此深的瓜葛。熊原暗自悲歎;曾日華則好奇地打量著羅飛,腦子裏不知在想些什麽;慕劍雲看了羅飛幾眼後,目光長時間地停留在了那張照片上,似乎對這個香逝多年的師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好了,那麽這起爆炸案又是怎麽發生的呢?”曾日華總是最先沉不住氣,他轉向韓灝問道。


    “我這裏是有資料的。不過這些資料很多都是羅警官當年的筆錄。倒不如請羅警官直接再講述一遍,總比我輾轉複述要說得明白。你們覺得呢?”韓灝說起來是在征求大家的意見,但言辭間的引導性卻非常明顯,同時他緊盯著羅飛,目光根本不容對方去拒絕。


    羅飛交叉雙手遮在了自己眼前,同時把兩個拇指按在太陽穴上揉動起來。他的動作很慢,但是非常用力,像是想要把某些回憶,或者是某些情感硬生生地從自己的大腦中給擠出去。片刻之後,當他把雙手撤開的時候,他原本暗淡悲傷的目光又恢複了些許亮色。


    往事雖然痛苦,但他必須振作起來。他重新回到了專案組,成為現場警官中的一員,而不單單是十八年前那場慘劇的經曆者。


    然後他開始講述。雖然時間已相隔久遠,但當年的事情卻如同被鐫刻在他的腦海中一樣,所有的回憶都絲毫未曾磨滅。


    “一九八四年的時候,我是省警校刑偵專業的學員。當時已經是畢業前夕,我們八一級的學生都已進入各個局所實習。不過四月十八號那天是一個星期日,大家都回到了學校,各自安排自己的活動。”


    “那天下午,我要加班出一個外勤,袁誌邦則一個人外出,據他說是去和一個筆友約會。同時我還和孟芸――我的女友,我們約好了一塊吃晚飯,我把鑰匙留給了她,她會提前到我的宿舍去等我。”


    “大約三點半左右,我下班回到了學校宿舍,發現宿舍的門是虛掩的,而孟芸卻不在屋裏。在門口醒目的位置上,我看到了她留給我的字條。”


    “是這張字條嗎?”韓灝打斷了羅飛的話語,他拿起一隻裝證物的小塑料袋,展示了封存在裏麵的一張紙條。在得到羅飛肯定的示意後,他大聲讀出了紙條上的內容:“速與我用電台聯係!”


    “當年電話還沒有普及,更別說什麽呼機、手機了。不過我學過無線電的知識,自己動手建了一個電台,配了兩個對講機。我和孟芸經常通過對講機互相聯係,信號大概可以覆蓋十公裏左右。”羅飛就字條上的信息向大家解釋道,“不過那天上班的時候我並沒有攜帶對講機。所以我一看到孟芸的留言,立刻便想到,她一定是突然遇到什麽緊急情況離開了,同時她希望能盡快與我取得聯係。於是我立刻打開對講機,調到了相關頻率進行呼叫,但當時並沒有立即呼通。”


    韓灝馬上問道:“為什麽沒有呼通?”


    羅飛無奈地搖搖頭:“那隻是一個土電台,信號並不穩定……信號丟失,或者信號被幹擾,頻率被占用的情況本來就時有發生。我當時也沒有其他辦法,隻能在屋裏等著。就在這個過程中,我在桌上發現了一封被拆開的匿名信。”


    韓灝又拿起一隻裝有信箋的塑料袋,羅飛點點頭:“是的,就是這封。”


    由於這封信是極重要的證物,同時還具備了影像資料,尹劍此刻也把照片投影在了眾人麵前。


    信上的內容似曾相識,仍然是幾行標準的仿宋體字跡――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袁誌邦


    罪行:玩弄女性,在受害人懷孕後拋棄,致其自殺


    執行日期:四月十八日


    執行人:eumenides


    又是一份“死亡通知單”?與會眾人均各自沉吟起來,幾樁慘案間的內在聯係正在慢慢地凸現。


    韓灝又問羅飛:“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有什麽感受?薛大林是在當天上午遇害的,你是否已經知道相關的消息呢?”


    “當時我對上午發生的凶案毫不知情。”羅飛躊躇了片刻,又說道,“不過當我看到信上的奇怪內容,再加上孟芸突然失蹤,還是立刻產生了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韓灝翻看著麵前的檔案材料,然後簡短總結自己看到的內容:“但是你什麽也沒有做,隻是在屋裏繼續等待,直到和孟芸取得聯係――那已經是半小時之後了。”


    羅飛默然地點點頭。


    “你為什麽不報警?――既然你產生了‘非常不祥’的預感。”


    “我並不認為當時的情況值得報警。”羅飛很直接地回答。他身邊的慕劍雲微微點了點頭――的確,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如果羅飛並不知道上午的凶案,那區區一封匿名信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這更像是一次恐嚇,甚至可能僅是一個惡作劇而已。


    “好吧。”韓灝看似也認可了羅飛的解釋,“你繼續給大家說說後來發生的事情。”


    “我一直開著電台等待,大概過了半個小時,信號終於恢複了,我聽到了孟芸的聲音。”


    “她說了什麽?”


    羅飛閉上眼睛,緊鎖著眉頭回想了一會兒,然後答道:“她說她正和袁誌邦在一起。她的語氣非常焦急,因為袁誌邦被鎖在了一個廢棄的倉庫裏,而且他的身上帶著一枚即將引爆的定時炸彈。”


    “等等……”慕劍雲發現了奇怪的地方,插話問道,“孟芸和袁誌邦,他們倆怎麽會在一起的?”


    “應該是孟芸來到我的宿舍之後,在桌上看到了那封寄給袁誌邦的匿名信,所以她出去找到了袁誌邦。”


    “應該?”慕劍雲並不滿意對方這種含糊的回答,“這是孟芸告訴你的,還是你自己的推測?”


    “是我自己的推測。”


    “孟芸和袁誌邦的關係如何?”


    羅飛微微皺起眉頭,不太理解女講師這句話到底想問什麽。


    慕劍雲看出對方的迷惑,於是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孟芸和袁誌邦關係親近,還是你和袁誌邦關係親近?”


    “當然是我和袁誌邦的關係要近一些――他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孟芸和袁誌邦――他們隻是通過我認識而已。”


    “那為什麽孟芸會去找袁誌邦呢?麵對同樣的一封匿名信,關係更加親近的你卻隻是在屋裏等待,這讓我覺得有些奇怪。”慕劍雲直視羅飛,等待著對方的解釋。


    羅飛對這個問題似乎沒什麽準備,他愣了一下:“這個……我也講不清楚,或許是……女人的直覺――她更強烈地感覺到了某些危險。又或許是,她知道袁誌邦在哪裏,而我卻並不知道……”


    “她為什麽不報警?”


    羅飛避開慕劍雲的目光:“我不知道。”


    “那她是怎麽知道袁誌邦在哪裏的?”慕劍雲幾乎是毫不停頓地繼續發問。


    羅飛搖搖頭,無奈地苦笑著,仍然是同樣的回答:“我不知道。”


    “你沒有問她嗎?”慕劍雲顯得很不理解,“這些都是最基本的疑點。”


    “羅警官當時可能是沒有時間去問這些問題。”韓灝冷眼旁觀了羅飛和慕劍雲之間的這番交鋒,此時他開口把話題又引了回來,“因為根據我掌握的資料,在孟芸與羅飛接通信號的時候,距離定時炸彈的設置引爆時間已經不足三分鍾了,是這樣嗎?”


    “是的。”羅飛黯然說道,“在那段有限的時間裏,我們一直在討論如何拆除炸彈。”


    “那是一顆什麽樣的炸彈?”熊原頗有興趣地問了一句,作為特警隊長,他對爆破知識當然是非常了解的。


    “我沒有見到那顆炸彈。”羅飛看看韓灝,“不過我估計韓隊長的資料裏會有爆炸現場的詳細鑒定資料。”


    韓灝略略翻找了一下,從資料裏抽出一個文件袋遞給熊原。後者從中取出相關資料細細查看。羅飛則繼續說道:“當時我隻能從孟芸的描述中大概了解炸彈的情形――據說袁誌邦被鎖銬在倉庫的鐵架上,炸彈則和手銬連接在一起,想要砸開手銬,或者移除炸彈,都有觸發爆炸的危險。”


    “嗯。”熊原點點頭,結合文件資料以及羅飛的回憶,他從專業的角度做出些注解,“這顆炸彈隻能拆除,不能移除。對了,羅警官,你懂拆彈的知識嗎?”


    “算是了解一點兒吧――警校設有排彈的選修課,我學過。其實袁誌邦也是學過這門課的,據孟芸說,當對話接通之前,袁誌邦已經指導她打開了炸彈的外殼,所以隻要再剪斷計時觸發線就可以排除危險了。”


    “剪斷計時線本身並不困難,不過――”熊原微微皺起眉頭,“從資料上來看,炸彈的製作者設置了偽線?”


    羅飛苦笑:“是的。孟芸當時的確告訴我有兩條線,一條紅色,一條藍色。兩條線糾纏在一起,除了顏色不同之外,看不出其他分別。而線頭則藏在密封的控製盒內。”


    “這樣的話就很麻煩了,偽線和計時線根本無從分辨。”熊原雖然沒有身臨其境,此刻也露出了為難的表情,“時間如此緊迫,要拆彈必須剪斷計時線,可是如果剪到了偽線上,那就等於提前引爆了炸彈。”


    曾日華晃了晃腦袋:“我聽明白了。那就是要剪斷紅藍兩根線中的一根,而成功和失敗的可能性各有百分之五十。嘿嘿,有點兒意思,這就像計算機世界的二進製,0與1代表了是與非,兩者隻能選其一,而結果則分別要走向生存和死亡兩個截然相反的終點。真是令人難以抉擇……”在發表了一番哲學分析之後,他又故意擠著眼睛說道,“如果是我,我更喜歡紅色,你們呢?”


    曾日華的調笑顯得極不合時宜,在場眾人均露出了不悅的神色,而羅飛則被他的話語觸到了某些痛處,他的神情恍惚,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段刻骨難忘的電波聲。


    “滋滋滋”的電波雜音嘈雜刺耳,像銼刀一樣折磨著羅飛的耳膜,一個女聲在那片雜音中慌亂地跳動著,那個女聲即使在多年之後聽起來仍然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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