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二日上午,十點四十分。


    省城刑警大隊會議室。


    新成立的專案組成員們又聚集在了一堂。


    兩個小時之前,韓灝和熊原強勢出擊,直撲東明家園小區,結果卻被對手著實戲耍了一番。現在他們又召集起其他成員一同商討對策。


    曾日華被韓灝打發去休息,剛剛躺下不久便又被叫了回來。此刻他雙目紅腫,頭發蓬亂,多少有些狼狽。而韓灝做的案情通報更是讓他頗為不爽。左搖右扭地聽完之後,他立刻不甘心地問道:“這個孫春豐真的和案子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們確定?”


    “確定。”韓灝非常幹脆地回答,“我們調查了他的家庭背景、相關履曆、交際圈以及近期的活動,他隻是一個普通的輟學青年。如果非要說他與這樁案子的聯係,那就是十八號的時候,他曾偶然瀏覽過那個‘死亡征集帖’,並因此而出現在鄭警官拍攝的照片中。”


    曾日華悻悻地咽了幾口唾沫,無話可說了。自己頗為得意的工作成果被證明毫無價值,他隻能苦笑著搖頭道:“我看走了眼,這個家夥可不是什麽電腦盲……他是個真正的高手。”


    在昨天的會議上,曾日華曾嘲笑凶手不懂數碼技術,現在的態度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負責會議記錄的尹劍不禁露出了詫異的神色,可當他抬頭四顧時,卻發現在場的其他人都各自點頭,似乎明白得很。


    “那這裏的問題就深了。”韓灝接著曾日華的話題繼續深入,“如果凶手隻是利用這張無關的照片做了一個局,那我們原先所推測的行凶動機便不成立了。他為什麽要殺害鄭郝明警官?”


    尹劍腦子裏一亮:對了,既然凶手和孫春豐沒有關聯,那他能前往東明家園設局,多半也是通過現場相機裏的照片定位了孫春豐的行蹤,由此看來,他所具備的網絡追蹤本領並不遜於曾日華。霍然之間想明了這層道理,尹劍不禁有些自得,能和這幫專家共事還真是受益匪淺。不過這麽一分神,他已經沒有精力再去思考韓灝後來提出的問題,隻好豎起耳朵去聽別人的分析。


    片刻的沉默之後,熊原首先開口:“其實行凶動機倒並不令人困惑。既然鄭警官在查這個案子,然後又被凶手殺害,最大的可能仍然是鄭警官已經發現了某些線索,而凶手急於掩蓋。真正讓我不解的是,凶手為什麽要利用相機裏的照片搞這麽一出惡作劇呢?難道就是為了戲耍我們?”


    “不僅是令人不解,甚至說,這是完全矛盾的。”現場響起了清脆的女聲,毫無疑問,說話的正是慕劍雲。


    羅飛一直在低頭沉思,此刻他抬起目光看向這個年輕的心理學講師,然後認真地問道:“矛盾?什麽矛盾?”


    “兩種心理的矛盾。如果凶手作案的目的是為了掩蓋線索,那他的心理狀態應該是在躲開警方的視線;可他故意刪除照片所設下的局,卻分明又向警方展示了太多的東西,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心理狀態出現在同一個案發現場,這顯然是極不合理的。”


    慕劍雲的分析獲得了眾人的認同,現場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氣氛中。


    “還有一個情況,也許能打開大家的思路。”片刻後韓灝再次開口,“剛才我講到了,在東明家園現場,犯罪嫌疑人製作了一個假炸彈。技術人員在做後期勘查的時候,在上麵發現了一個信號發射器。”


    “信號發射器?”曾日華抓著亂蓬蓬的頭發,精神一振,“發射什麽信號?”


    熊原對現場的相關情況最了解了,說道:“並不是什麽特別的東西,隻是和計時器相連的一個簡單裝置,能把計時器的運行狀況反饋到信號接收者那裏。”


    “嗬。”曾日華失望之餘,不禁啞然失笑,“那個家夥在幹什麽?他在幫你們計時?”


    “計時?”羅飛的眉頭一凜,他用指尖輕輕叩擊著桌麵,若有所思。


    韓灝的目光被他吸引過來:“羅警官,到現在也沒有聽到你的高見,這可不合你的風格啊――請說兩句吧。”


    羅飛亦不推脫,說道:“我們有一個思路上的錯誤,不,還不準確,應該說是態度上的錯誤。”


    眾人麵麵相覷,似乎對羅飛這沒頭沒腦的話語有些不解。而後者沉吟了片刻,又繼續說道:“我們都在想,現在我們發現了什麽?對手留下了什麽漏洞?其實錯了,我們必須正視,我們沒有發現任何東西,到目前為止,都是他在展示,是他的獨角戲。他給我、給鄭警官寄來匿名信;他在網上公開發出死亡征集帖;他故意在鄭警官遇害現場留下供警方追蹤的線索;他甚至告訴我們下一次作案的對象和時間……現在不是我們在找他,而是他在引著我們轉圈。”


    韓灝等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太好看了,如果認同羅飛的分析,那警方無疑正處在一個極為難堪的境地。隻有曾日華滿不在乎地“嘿嘿”笑起來,調侃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呢?先開個內部檢討會嗎?”


    慕劍雲瞪了曾日華一眼:“羅警官說得沒錯,認識到這一點本身是有價值的。殺害鄭警官的凶手,他的目的已經不僅僅是案件本身,他有一種狂妄的遊戲心態,他在向警方挑戰。”


    “這個我知道。”韓灝掃了掃慕羅二人,“可這對案件的偵破有什麽意義嗎?”


    慕劍雲不再說話,她也把目光投向羅飛,等待對方的下文。


    “遊戲?沒錯,凶手精心設計了一場遊戲,他為此甚至可能準備了十八年的時間。現在一切都準備好了,有計劃,有獵物……可是還不完整,對於遊戲來說,他還缺少一樣東西,少了這個東西,再好的遊戲也不夠刺激。”說到這裏,羅飛停下來供眾人去思考,而大家沉吟了片刻卻仍不得要領,曾日華先忍不住問道:“還少什麽?”


    “對手。好遊戲需要出色的對手。”羅飛苦笑著說道,“我們也許把鄭警官的死因想複雜了。凶手殺害鄭警官,或許隻是因為後者十八年的秘密調查毫無進展,所以他要在遊戲開始之前重建專案組,換上真正夠格的對手。”


    眾人聽著羅飛的話語,心裏都產生了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即便是一貫嘻哈的曾日華此刻也擰著身體,勉強擠出笑容道:“那照你的意思,我們都是被他換上、陪他玩遊戲的角色?”


    羅飛沒有正麵回答,他的神色也很難看:“順著這個思路,我們就可以解釋東明家園的那個局了。他是在測試我們――故意留下線索,讓我們去尋找孫春豐,而他則在幫我們計時――聽起來多麽荒唐、可笑,而又可怕。嘿,不知道我們的成績是否能讓他滿意呢?”


    羅飛說完這些之後,會場上一片沉寂,良久才聽熊原喃喃地說道:“難以置信……難以置信!”


    “確實難以置信……”慕劍雲咬了咬嘴唇,“可我不得不承認,如果這樣去分析,犯罪嫌疑人到目前為止所有的行為,在心理學上是統一的……構成了一個非常清晰的目標主體。”


    尹劍驚訝地張著嘴,他不知道是否應該把這一段也如實地寫到會議記錄之中。


    “好啊,不錯……”韓灝臉色陰沉,不知是在讚同羅飛的分析,還是在向狂妄的對手撂著狠話。他的拳頭隨即狠狠地砸在桌麵上,眾人的情緒也因此而驀地一凜。


    “既然有人想玩這樣的遊戲――那我們就奉陪好了!”韓灝鏗鏘有力地說道,他的目光隨之掃過眾人,在會場上釀出一股同仇敵愾的氣勢來。


    曾日華“嘿嘿”地笑了起來:“好啊。這的確是個有趣的遊戲,而且,這遊戲很快就要開始了,對嗎?”


    是的,遊戲就要開始了。在座者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eumenides已經發出了最新的死亡通知單,那無異於是拋給警方的一紙戰書。


    韓灝的目光此刻停留在尹劍身上:“你把那張死亡通知書給大家看看。”


    尹劍早已做好準備,他打開投影開關,在東明家園現場留下的紙條呈現在眾人的麵前。


    標準的仿宋體,熟悉的內容――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韓少虹


    罪行:故意殺人


    執行日期:十月二十三日


    執行人:eumenides


    十月二十三日――明天,便是這場驚心動魄的遊戲拉開正章帷幕的時候。


    “好了,關於這張紙條不需要再多解釋了。”韓灝很快又揮了揮手,“尹劍,你把這個‘韓少虹’的情況向大家介紹一下吧。”


    尹劍操控投影,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女子的半身相片。這是一個風韻十足的少婦,容顏俊俏,皮膚白皙,穿著打扮亦充滿了時尚的美感。


    “韓少虹,女,三十歲,已婚,尚未生育,本市戶口。現居住在南城金鼎中心別墅區72號。經商,任都華進出口貿易有限公司總經理……”


    曾日華忽然打斷尹劍的話語:“我剛剛在資料庫裏查過,全市叫韓少虹的人一共有十七個,怎麽確定就是她呢?”


    “因為這個韓少虹本人也收到了死亡通知書。”尹劍一邊回答,一邊又切過一張投影,顯出一幅網絡截屏,“這是網絡上死亡征集帖下麵的回複文章,在第三篇回帖裏有人提到這個韓少虹,後來又有二十多人跟帖表示響應,我們可以認為,這個人是被網民選出來的受害者。”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選她?”慕劍雲提出了大家心中的困惑。從照片來看,這個叫韓少虹的女人風姿綽約,是個難得的美女,這樣的人在網絡上應該很受歡迎才對,怎麽會如此招人忌恨呢?


    “韓少虹在半年前卷入一樁交通肇事案,撞死了一個賣菜的農民。”尹劍解釋道,“後來此事在網絡上傳開,很多人認為她實際上是故意殺人,因此激起了民憤。”


    曾日華“啊”的一聲,露出恍然的表情,他豎起一根指頭晃了晃,說道:“這事我知道,原來就是她呀,聽說這個人的背景深得很呢。”


    慕劍雲和熊原對這件事也早有耳聞。在座中隻有羅飛既不是本地人,平時也很少上網,不明白此事的原委,便由尹劍向他簡略地介紹了相關情況。


    半年前的四月五日,韓少虹駕駛一輛紅色寶馬車剮翻了農民熊光宗的路邊攤點,兩人因此而發生爭執。熊光宗要求韓少虹賠償損失,韓少虹認為對方占道經營,拒不理睬。在激烈的口角之後,韓少虹欲駕車離去,熊光宗則不依不饒地攔在車頭。雙方相持不下之際,韓少虹的寶馬車忽然發動,竟開足馬力撞向了熊光宗,後者在送往醫院後不治身亡。當時圍觀者眾多,因此此事迅速在市井及網絡上傳開,並且激起了極大的民憤。韓少虹雖然被捕,但她解釋說,當時她是想倒車繞過熊光宗,但因情緒激動而掛錯了擋位,因此釀成悲劇。司法調查采信了韓少虹的說法,在一個月前以交通肇事罪判處她有期徒刑三年,緩刑兩年。這個判罰引起了極大的爭議,網絡上的討伐與指責聲響成了一片。大部分人都相信,韓少虹當時就是想撞死熊光宗,她理應按故意殺人罪接受嚴厲的懲罰。


    “我也認為她就是故意殺人。”尹劍最後發表了一下自己的觀點,“據現場目擊者描述,韓少虹在開動汽車前,曾對受害人有過言語威脅,什麽‘你不讓開我就撞死你’之類,她接下來的行為用掛錯擋位來解釋,實在是難以令人信服。”


    韓灝沉吟著說道:“現行的法律適用疑罪從無的原則。要定故意殺人罪,必須有確實的證據才行,爭吵時的過激言論並不足以為證。所以法院最後這麽判,也是情有可原吧。”


    “什麽‘疑罪從無’?那我開著車是不是可以到街上隨便撞人了?”曾日華斜著眼反駁道,“咱們都是警界內的人,還遮遮掩掩地幹嗎?說白了,這麽輕的判罰,還不是因為韓少虹家產雄厚,靠山又足夠硬!”


    韓灝無奈地搖搖頭,並不否認。而羅飛看了曾日華一眼,對這個小夥子倒頗增了幾分好感。


    熊原此時幹咳了一聲,神情嚴肅地說道:“我們還是回到案件本身吧――下一步該怎麽辦?”


    的確,這才是專案組目前亟須麵對的議題。


    眾人的目光又聚集到組長韓灝的身上。而後者已經準備好一套思路,開口道:“明天就是二十三號,也就是嫌疑人宣布對韓少虹執行‘死刑’的日子。既然他如此猖狂地挑戰警方,那我們就張開大網等著他好了。”


    作為助手,尹劍緊接著就韓灝的計劃作進一步的解釋:“一般來說,凶殺案多發生於人流量稀少的隱秘地點,但本案情況卻比較特殊。因為嫌疑人已經把殺人計劃透露給了警方,他必然預見到警方會對韓少虹進行監護,要想隱秘殺人根本不可能。所以他的作案地點,應該是在人流量大、場麵混亂而難以防範的地區。韓少虹的公司地址位於市中心的德業大廈內。每天九點左右,她會從家中出發,開車前往德業大廈。這個大廈是早幾年建的,沒有配備地下停車場。所以韓少虹隻能把車停在大廈周圍的地麵停車場,然後步行進入大廈。她會在大廈內一直工作到下午四點鍾,然後下班回家。韓少虹的家是在金鼎中心的別墅區,這裏管理嚴格,全區二十四小時攝像監控;德業大廈的保安係統也很嚴密,出入樓門均有門禁係統,這兩處都不太可能成為作案地點。因此嫌疑人如果真的想在明天殺害韓少虹,那他最佳的行凶地點就是在大廈外的停車場。那裏地勢開闊,相鄰道路四通八達,人員複雜,相對來說容易下手,也容易逃脫。所以我們明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要守住這個停車場。”


    在分析的過程中,尹劍依次展示了相關現場的照片,所見情況與他所說的吻合。


    韓灝看了熊原一眼,補充道:“當然,我們還要防範非常規手段的作案方法,包括投毒、遠距離槍殺、車禍、爆炸等。熊隊長,這方麵就交給你了。”


    熊原卻沒有立刻領命,他微微皺起眉頭反問:“你的意思是,對韓少虹進行全天監護,隻要凶犯下手,我們便可以借機將其擒獲?”


    韓灝點頭,擲地有聲:“是的,我不信有誰能在警方的眼皮底下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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