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誌邦又咧開了嘴:“我知道你想過,就像我一樣。因為我們的性格中有著本質上相同的東西:冒險性,喜歡刺激與挑戰。對於這種性格的人來說,他對一個出色敵人的渴求欲望要遠遠超過一個出色的朋友。所以你肯定也像我一樣,無數次地想象我們出現在不同的陣營中,在生死的搏鬥之後,幹掉對方,或者被對方幹掉。”


    羅飛從喉管深處“嗬”了一聲,不知是反駁還是默認。


    “是我讓這種想象變成了現實。”袁誌邦輕歎一聲,顯得既滿足又遺憾,“剛才我看到你的那種目光,戰鬥的目光,你知道我有多激動?你該感謝我,我寫信把你叫來,讓你有機會參加這場遊戲――你也沒有讓我失望;而我該妒忌你,你仍然會和頂尖的對手搏鬥下去,我,我卻到了退場的時刻……”


    羅飛盯著袁誌邦看了良久,然後他搖了搖頭:“你是個瘋子。”


    “瘋子?你鄙視瘋子嗎?”袁誌邦“哧”了一聲,“在醜陋的社會中,瘋子是個褒義詞。我是個瘋子,但我是為了懲治罪惡而瘋,在本質上我和你們警察在做著同樣的工作。”


    “可我們決不會殺害無辜!”羅飛激動地駁斥道,“在你殺戮的名單中,有孟芸,有鄭郝明,有熊原!他們並沒有犯下任何罪行,你為什麽要殺害他們?”


    “無辜?什麽叫無辜?”袁誌邦聳了聳肩膀,“我問你,如果我沒有殺死孟芸,沒有殺死鄭郝明,沒有殺死熊原,我殺的都是那些罪有應得的人,那你會不會抓我?”


    “當然會。”羅飛不假思索地答道,“隻要你觸犯了法律。”


    袁誌邦又扯了一下郭美然:“那好,你再看這個女人。假設我一直是個守法的好公民,可是這個女人的惡行讓我無法忍受,現在我要殺她,你會為了阻止我而開槍將我打死嗎?”


    這次羅飛考慮了一會兒,他的答案仍然是:“會。”


    “可是你也恨這個女人,你也希望她去死。你並不討厭我做的事情,但你卻必須殺了我――”袁誌邦幫羅飛解釋道,“因為你要維護你的規則,你認為這個規則能保護大部分的人。”


    羅飛點點頭:“是的。”


    袁誌邦又道:“我做了你想做卻又無法做的事,可我卻被你打死了,我又算不算無辜?”


    羅飛搖搖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為什麽猶豫了?我來幫你回答,這不算無辜。因為我們已經處於不同陣營,即使互相欣賞,即使我們在追求同樣的正義,但為了維護各自的規則,見麵後卻隻能拚個你死我活。你要殺我,我也要殺你――這就是警察和殺手的故事。為了懲治罪惡,我們都已做好了犧牲的準備,這犧牲是為了保護更多人的利益。所以我們之間的殺戮,是沒有無辜可言的。”說完這番話之後,袁誌邦深深地歎了口氣,又道,“我隻殺過兩種人,有罪的人,或者是警察。而除此之外,我沒有殺過任何無辜的平民。即便是我抓來當作替身的黃少平,他也犯下過必死的罪行。”


    羅飛的心一陣陣地發涼,可他卻又無法推翻對方的邏輯。的確,他們早已不是多年的密友,他們已是無法共存的敵人。他是一個真正的殺手,時刻麵對著警方的追捕與緝殺,又有什麽理由要求他對警方保持單方麵的仁慈呢?


    “所以,隻要是威脅到你,或者是妨礙你執行計劃的警察,你就會殺了他,是嗎?”片刻之後,羅飛冷冷地問道。


    袁誌邦點點頭:“就像戰爭一樣,每一個戰士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嘿。”羅飛冷笑了一聲,“那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袁誌邦用奇怪的目光看著羅飛,忽然冒出兩個字來:“鯰魚。”


    “什麽?”羅飛懷疑自己沒聽清楚。


    袁誌邦咬著字說道:“鯰魚效應,你應該聽說過吧?”


    羅飛一愣,所謂“鯰魚效應”他倒是有所耳聞。這是來自於挪威的一個寓言故事。挪威人愛吃沙丁魚,漁民在海上捕得沙丁魚後,往往會在魚槽中加入一條凶猛的鯰魚。沙丁魚見到鯰魚之後,就會緊張起來,一直高速遊動,於是生命力大為增強,抵達港口時的成活率也提高了許多。


    “你就是那條鯰魚。”見羅飛不太明白,袁誌邦便又解釋道,“因為你的存在,他也將充滿活力,永遠不敢鬆懈。所以我不會讓你死的……我已經不能再教他了,而你將成為他今後最好的對手,同時也是最好的老師。”


    羅飛自然知道袁誌邦口中的“他”指的是誰,而在對方眼中,自己竟然成了這樣一條“鯰魚”,真是不知該榮幸還是慍怒。冷冷地瞪了對方一眼後,羅飛斥道:“你也太自以為是了。我很快便會阻止你們的血腥計劃,而那條小沙丁魚,也即將成為漁民盤中的美餐!”


    “你真的要阻止我?”袁誌邦舔了舔幹澀的嘴唇,“阻止我殺死鄧驊?”


    “當然。”羅飛語氣堅決,“你以為我做不到嗎?”


    “你能做到,我一點兒也不懷疑。可是,你不會這麽做――”袁誌邦意味深長地看著羅飛,“鄧驊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已經很清楚,他殺人、販毒、組織黑社會,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你真的要去救這樣一個人嗎?”


    “法律會有它的準則。鄧驊的罪行是一件事,你們的殺戮又是一回事。要淩駕於法律之上去剝奪他人的生命,這是我絕對不會允許的。”羅飛鄭重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袁誌邦咧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而他的眼角也泛起狡黠的笑意,然後他幽幽地說道:“你現在這麽想,是因為你尚未麵對艱難的選擇。”


    羅飛看著袁誌邦不說話,他不明白對方的意思。


    袁誌邦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擁有廣闊退路的人總是能顯得很高尚,所以你不同意我殺鄧驊。可是如果沒有退路了,你還能堅持所謂的原則嗎?那時候你肯定就會理解我了吧?”


    羅飛蹙起了眉頭:“你到底什麽意思?”


    袁誌邦“嘿嘿”一笑,開始揭開自己的底牌。


    “慕劍雲離開飯店的時候,手裏拿著我剛剛交給她的一樣東西。你的觀察向來敏銳,應該不會忽略這個細節吧?”


    羅飛想起了此前慕劍雲的反常舉動,不禁心中一凜,立刻追問道:“你給了她什麽?”


    “我給了她什麽並不重要。”袁誌邦臉上的肌肉扭曲著,發出一陣嘶啞的怪笑,“重要的是,鄧驊已經相信,慕劍雲拿走了當年那卷錄音的複製帶。”


    羅飛短怔了一下,隨即便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他拍案而起:“渾蛋,你……你這是要害死她!”


    “我並不會動她一根汗毛,想她死的人是鄧驊。”袁誌邦淡淡地說道。


    “你……”羅飛的腦子漲亂得厲害,他實在難以抑製心中的憤恨,一把揪住了袁誌邦的風衣領口,“你為什麽要把她拉進來!”


    袁誌邦直視著羅飛,然後他一字一句地說道:“為了驗證你的選擇。”


    羅飛的手微微顫抖著,片刻後他才終於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他鬆開袁誌邦,拿出手機急匆匆撥通了慕劍雲的號碼。


    振鈴聲響起,但卻許久無人接聽,直到呼叫被係統掛斷。


    羅飛焦急地把電話砸在了桌子上。


    “你該離開了,羅警官。”袁誌邦泰然自若地提醒道,“如果太晚的話,恐怕你連選擇的權利都會失去。”


    羅飛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憤怒至極卻又無可奈何。然後他拿起手機,轉身便往飯店外走去。


    “等等。”袁誌邦忽然又叫了一聲。


    羅飛停步回頭。


    “一句‘再見’也不說嗎?”袁誌邦的眼神中閃動著什麽,似乎那已是他最後的眷念。


    羅飛讀懂了對方的眼神,他知道,袁誌邦已不可能再活著走出這個飯店。


    這個背棄了法律的男人,他決不會讓自己再接受法律的審判。


    所以這一刻已將成為他們之間的永別。


    兩人便這麽對視著,曾經的友情,十八年的思念,以及最終的仇恨與憤怒都凝固在這短短的一瞬中。


    “我們不會再見了。因為你的下一站是地獄。”最終,羅飛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來,然後他大步而出,再也沒有停留。


    羅飛的每一步似乎都在帶走袁誌邦體內的一分氣力。他慢慢地靠倒在椅子上,短短幾十秒中的時間竟似要衰竭一般。


    他已經做完了要做的所有事情,這個世上已沒有什麽再讓他掛念。作為一個廢人,在十八年間他完成了諸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此刻,他卻沒有大功告成的喜悅,他隻感到深深的孤獨。


    是的,當他第一步踏上這條道路的時候,便已注定了一生孤獨。


    開發區分局的陳警官度過了有生以來最鬱悶的一天。轄區內的人質事件已足夠自己焦頭爛額了,更令他上火的是,與綁匪會麵的三個人都是出了門就走,沒有一個留下來與他交流現場的情況。不過羅飛倒是好歹還吼了一句:“往後撤!”


    “後撤,後撤!”陳警官雖然不知詳情,但看到羅飛沉若死水的表情,也猜到事情不妙,連忙指揮手下又撤出了一段距離。而片刻之後,隨著一聲悶響,碧芳園飯店坍塌成一片瓦礫,連帶周圍幾幢建築的玻璃也都被震得粉碎。


    羅飛此刻已來到了警戒線外的街道邊,爆炸聲讓他的心緊縮了一下,他閉上了眼睛,但卻沒有回頭。


    現場變得一片混亂,有人驚呼,有人往後躲避,但也有好事者擠得更加靠前。羅飛則來到路口,向著慕劍雲此前離去的方向探望,可是此處道路通達,而他又對地形不熟,該往何處去尋找呢?


    正在彷徨之時,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看號碼竟正是慕劍雲的來電,羅飛連忙接聽,但對麵傳來的卻是曾日華的聲音。


    “喂,羅警官?你剛才打電話過來了?”


    “曾日華?”羅飛不知是吉是凶,焦急地問道,“你在哪裏?慕劍雲呢?”


    “我們在人民醫院。慕老師出了點兒事,媽的,幸虧我及時趕到,沒出什麽大問題。”曾日華順口帶出一句國罵,聽得出來激動的情緒還沒完全平複。


    羅飛立刻攔下一輛出租車向著人民醫院趕去,同時在路上聽曾日華講述了大概的情況。


    原來曾日華在通知慕劍雲前往碧芳園飯店之後,一直放心不下,於是他就離開了刑警大隊,也往興城路現場趕來。到了警戒線外,正好看見慕劍雲上了出租車而去,他便也打了個車在後麵跟著。沒過多久卻見慕劍雲下了車,並且進了路邊一條偏僻的胡同。曾日華不知道對方要幹什麽,但看她的樣子似乎不想讓別人發現,於是他就沒有繼續跟過去,而是在胡同口等著。沒過多久,他看見兩個小夥子一路搜尋著進了胡同,曾日華起先倒沒在意,但很快胡同內傳來慕劍雲的一聲驚呼,他這才覺得有些不妙,趕緊衝了進去。


    這時慕劍雲已經被擊倒在胡同深處,兩個小夥子一個放風,一個正在慕劍雲身上搜索著什麽。見到曾日華衝過來,放風的小夥子立刻迎上前,兩人動起了手。幾個回合下來,那小夥子便已抵擋不住,而這時另一個家夥起身打了個呼哨,兩人不再戀戰,一溜煙地跑了。曾日華關心慕劍雲的安危,也沒有追趕,他立刻背起昏迷的慕劍雲,到胡同口打上出租車直奔醫院而去。


    好在經大夫檢查,慕劍雲隻是腦部受到突襲,救治之後並無大礙。曾日華和羅飛通話的時候,她已經清醒過來。


    羅飛懸著的一顆心終於安定了一些。抵達醫院之後,他直奔慕劍雲所在的二樓病房,卻見慕劍雲正躺在病床上休息,她凝視著窗外,似乎在想著什麽問題。而曾日華則坐在一邊,粗魯地捋起半邊警服,拿著一瓶紅花油擦抹胳膊上的幾處青腫。


    “怎麽樣了?”羅飛關切地問了一句,屋內兩人的目光也同時向他投了過來。


    “沒事,兩個小毛賊,可能是想搶錢包吧。”曾日華咧著嘴,又來了一句國罵,“媽的,敢跟我動手,還真拿文職人員不當警察了。老子在警校的時候,格鬥也是數得上的。”


    羅飛此時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他們心裏都很清楚,那兩個人可不是什麽搶錢包的小毛賊。


    “袁誌邦給了你什麽?”羅飛來到慕劍雲麵前,單刀直入地問道。


    “袁誌邦?”慕劍雲一時沒轉過彎來,她一臉狐疑地看著羅飛。


    “黃少平就是袁誌邦!這個問題我一會兒再跟你解釋。你快告訴我,他給了你什麽東西?”羅飛一邊說,一邊急匆匆地來到窗口,貼在窗簾後向樓下看去。


    幾個年輕人看似不經意地分散在樓前,但卻守住了來往的出入口。羅飛心中“咯噔”一下:事態已經難以收拾了。


    而在屋內,慕劍雲和曾日華都深深地驚訝於剛剛被羅飛揭開的秘密,羅飛的表情也令慕劍雲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就是這個……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羅飛走過來接過那張紙,隻見上麵隻有三個字:“對不起。”


    曾日華也湊上前,然後他莫名其妙地搖著頭。而羅飛則無奈地閉上眼睛,長歎了一聲。


    對不起。


    十八年前在爆炸現場,袁誌邦就曾對孟芸說過這三個字,而後者則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此刻,同樣的三個字又被送給了慕劍雲,同時也將這個女人推進了危險的沼澤中。


    鄧驊絕不會放過慕劍雲,他手中那強大的勢力機器開動起來,在這座城市中又有誰能夠抵擋?慕劍雲很難逃脫對方的魔掌。為了逼問出那卷錄音帶的下落,鄧驊必將對慕劍雲施以可怕的折磨。


    可是那錄音帶根本就不存在!當然鄧驊並不會相信這一點。


    羅飛不敢也不忍想象會有怎樣的悲慘命運等待著慕劍雲。


    羅飛也無力去抵擋那部機器,鄧驊已經擁有了太大的勢力,除非有錄音帶那樣的鐵證,誰又能在這個城市中動他分毫?


    在痛苦的思索中,羅飛終於明白,要救慕劍雲,此時已隻有一個辦法。


    繞開法律的手段,讓鄧驊成為一個死人。


    然而這個方法顯然要違背羅飛多年堅守的原則,他又該如何去麵對呢?


    慕劍雲的安危――這就是袁誌邦最後打給羅飛的底牌。


    一邊是慕劍雲和正義,另一邊則是鄧驊和原則。羅飛必須從中作出唯一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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