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十月二十六日上午九點二十五分,興城路碧芳園飯店遺址。


    爆炸現場拉起了長長的警戒線,看客們被攔在了圈子外。他們全都努力抻長脖頸,那模樣確實很像是魯迅筆下的一群鴨子。


    警戒線的中心是一片廢墟。源於爆炸瞬間的硝煙和死亡氣息似乎仍在空氣中彌漫。十多個消防隊員在廢墟間忙碌著,他們手抬機頂,將一塊塊的碎石磚礫清理出來。在他們紅色的身影中還夾雜著幾個身穿白衣的男子,這些男子兩人一組,手裏提著黑色的碩大塑料袋。消防隊員們的工作偶爾會被白衣男子打斷,這些白衣人會走上前去,從廢墟中撿出些東西裝入黑色塑料袋中——他們的神情極為嚴肅。


    而此刻圍觀者們便會發出一陣騷動。“嘖嘖,又找到了……”類似的低語聲在人群中興奮地傳遞著。可事實上,由於警方的警戒圈拉得足夠長,他們根本就看不清現場核心處的具體情形。


    真正能看清細節的人並不在人群中。


    在興城路的路口附近,有著一排排高聳的寫字樓。年輕人就在其中的某個高處通過望遠鏡注視著廢墟上發生的一切——穿白色衣服的男子都是來自於省城警方的法醫,被他們裝入黑色塑料袋裏的東西則是一塊塊的人體遺骸。


    “老師……”年輕人喃喃地念叨著,臉上呈現出難以描述的複雜神情:除卻悲傷與不舍之外,更多的則是深深的迷茫。


    那個怪物已經走了,對他殘缺的軀體來說,離去也許會是一種解脫。可這樣的局麵對年輕人而言又未免過於殘忍了一些,那些苦苦折磨著他的謎團,除了那個怪物,還有誰能夠解答?


    還好,至少我知道該往哪裏去。年輕人此時收起了望遠鏡,暗暗寬慰了自己一句。


    “你一定會走下去的——這是你的宿命。”老師這樣說了。


    所以,他一定要走下去。


    十月二十八日下午三點十七分。


    五星級萬峰賓館坐擁省城最繁華的地段,裝修內設都堪稱完美。套房部位於這座三十六層大廈的頂端,通過寬大的落地窗,入住的客人可以俯瞰到整個市區的風貌,視線不會受到任何的幹擾。


    即使是淡季,這樣的套房一天的租住費用也超過千元。


    吳寅午已是年近六十的老人,他這輩子第一次進入如此高檔的場所。坐在柔軟的真皮沙發上,他不免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他把兩手平放在膝蓋上,腰背挺得直直的,似乎生怕把那沙發坐壞了一般。


    除了吳寅午之外,套房裏還有三個年輕人,他們此刻的表現卻與老者截然不同。同樣是來到了陌生的場合,他們並沒有顯出任何拘謹,除了在房間內到處亂竄之外,他們還肆無忌憚地擺弄著各種高檔華貴的陳設品。


    這三個年輕人兩男一女,衣著裝扮另類怪異,一看便知道是同齡人中的“不良分子”。也許叫他們“年輕人”有些誇大其詞了,他們事實上還隻是些十六七歲的半大孩子。


    其中一個男孩在右耳上掛著一隻大大的黃耳環。他似乎轉得有些累了,便把自己向著兩米開外的沙發扔了過去。當他愜意地陷進柔軟的沙發之中時,不遠處的老人也難免受到牽連,原本端直的身體跟著沙發的振動晃了兩下。


    “他媽的,真過癮。”黃耳環“嘿嘿”地壞笑著。


    “你們小心點。”吳寅午低聲說道,三分似是嗬斥,七分卻更像在懇求。


    黃耳環對老人的勸說理都不理,就像對方根本不存在一樣。此刻他的注意力被他的同伴——一個燙著卷毛頭的男孩所吸引。後者剛剛打開了茶幾上的小冰箱,似乎有所發現。


    “嗨,你丫可別吃獨食啊!有好東西都拿出來!”黃耳環大聲地嚷嚷著。


    卷毛把腦袋從冰箱裏撤出來,手裏多了兩聽罐裝的啤酒。他把其中一聽扔給了黃耳環,自己打開另一聽,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你們不要亂拿,這都是要錢的。”吳寅午再次開口。可能知道自己的話不會起作用,他的語氣綿弱無奈。


    “反正有人掏錢的,怕什麽。”女孩從屋子的另一個角落走過來,她長著一張胖胖的圓臉,頭發大部分被染成了紅色。


    卷毛把手中的啤酒向女孩遞過去:“你也來點?”


    “滾,誰要你喝剩下的?”女孩粗魯地回道,她自己從冰箱裏翻出一聽可樂,一邊拉開拉環,一邊笑嘻嘻問那老者,“吳老師,你要不要?”


    吳寅午連連擺手:“不要不要……”


    黃耳環從沙發上坐起來,他一手攬住吳寅午的肩頭,另一隻手捏著啤酒罐向著對方的嘴唇湊過去,擠眉弄眼地說道:“來吧,喝點嘛。”


    吳寅午把對方的手推開,他有點生氣了:“你幹什麽,我說了不要。”


    “人家都說了不要了,你強迫也沒有用的。”卷毛輕佻地調侃著,嘴角露出壞笑。另兩個孩子很快品出他話語中淫蕩的潛意,全都放肆地大笑起來。


    吳寅午在笑聲中倍顯尷尬。“那個人怎麽還不來?”他在心中暗自抱怨著。獨自麵對這三個學生,實在是有辱尊嚴。


    而那三個家夥在笑過之後,似乎也在考慮同樣的問題了。


    “怎麽回事啊?約你的那個人呢?”黃耳環看著卷毛說道,“你丫不會被人放了鴿子吧?”


    “就衝這麽高檔的房間都不可能!懂嗎?”卷毛鄙夷地瞥了瞥對方,又咕嘟咕嘟地痛飲了幾口啤酒。


    “那也不能浪費時間啊。”女孩也有些不滿了,“我還約了個網友逛街呢,你趕緊催催那個家夥。”


    卷毛想了想,拿出一部手機,找到相關的號碼撥了出去。他把手機貼在耳邊聽了片刻,忽然眉頭一皺,似乎有些奇怪。


    “怎麽了?”站在身邊的女孩問道。


    卷毛從啤酒罐上騰出一根手指來,豎在唇邊“噓”了一下,目光轉向了套房門口。


    屋子裏暫時安靜下來,這時眾人都聽到了音樂的聲音。


    雖然隻是手機鈴聲,但那音樂安詳悅耳,蘊藏著令人回味無窮的韻律。


    而這音樂正是從虛掩的門外傳來的。


    很快,音樂聲忽然終止了。然後那屋門被緩緩地推開,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一名男子從屋外走了進來。


    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的衣著雖然普通,但穿戴卻令人詫異。除了雙手戴著不合季節的黑紗手套之外,他的腦袋上也套著一個黑色的頭罩,就像是影視劇裏的恐怖分子一般,這個頭罩遮住了整個麵龐,隻露出一雙精光閃閃的大眼睛。


    “你……你是?”吳寅午站起身來,忐忑不安地問道。


    “我就是約你們的人。”男子一邊說,一邊反手關死了屋門。他說話時聲音低沉,但吐字卻非常清晰。


    卷毛又開始賣弄他的“幽默”:“大哥,你咋回事?你的臉讓騾子踢了嗎?”黃耳環和紅發女孩隨即很配合地大笑起來。


    男子對這樣的嘲笑毫無反應。他從茶幾旁拖過一張木椅,堵在了客廳入口的地方,然後他坐上木椅,目光緩緩地在那三個男女身上掃了一遍。他的目光並不凶狠,但卻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隱藏在其中,這壓力迫得卷毛等人很快便安靜了下來。


    這時男子才再次開口道:“都給我坐好。”


    男子沉穩的語調中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命令口吻。就像是上級軍官在吩咐自己的下屬一樣,不需要大聲疾喝,也不需要嚴詞銳句,但每一個字都讓人感到難以違抗。


    吳寅午立刻便坐回到了沙發上。幾個少年雖然不像他那麽聽話,但此時心中也都有了些許惴惴的感覺。黃耳環和紅發女孩猶豫地看著卷毛,看來後者是他們三人中的核心人物。


    卷毛想了想,覺得不能吃這個癟,他揚著脖子,“哼”的一聲把話題岔了過去:“我們來這裏可是有條件的。你先把條件兌現了再說。”


    男子舉起右手一撮,現出了手中的三個紅包:“拿去吧。”


    對方如此爽快,這反倒讓卷毛有些躊躇。他愣了片刻後才上前兩步,將那三個紅包接了過來。


    “這是你的,這個給那個女孩,這個給你的另一個同伴。”男子一一分派著,相應的紅包很快便到了每個人的手中。而吳寅午似乎成了局外人,他茫然旁觀著眼前發生的事情,滿頭的霧水。


    黃耳環首先打開了紅包,紅包內隻有一張薄薄的紙片,這顯然與他的期待不符。當他看清紙片上寫的內容時,他更是控製不住地叫了起來:“這他媽的什麽玩意啊?”


    卷毛也看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張紙片,上麵赫然是幾行非常工整的宋體字——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謝冠龍


    罪行:辱師喪道


    執行日期:十月二十八日


    執行人:eumenides


    “操,你丫耍我們玩呢?”卷毛憤憤地把那張紙揉成一團,往那個男子身上擲去。


    “沒有人在耍你們。”男子的語氣中忽然多了冷冰冰的意味,“你們是網民選出的罪人,而我就是執行者eumenides。”


    “你糊弄誰呢?你們這種傻逼網民我見多了。媽的,戴個頭套就裝蜘蛛俠啊?滾你的吧!”卷毛罵罵咧咧地回應著。


    “這……這是怎麽了?”老者見到場麵不對,慌裏慌張地起了身,來到紅發女孩身邊湊看對方手中的紙片。那張紙片在他眼前忽然顫抖起來,而震源正是來自於紅發女孩的手掌。吳寅午詫異地把目光轉到女孩身上,卻見女孩的臉色已駭得蒼白。


    “他不是普通的網民。他是eumenides……天哪,他是eumenides!”過於激動的情緒讓女孩的聲音顯得怪異。


    黃耳環和卷毛皺眉看著女孩,顯然不明就裏。


    “他是個殺手,他真的會殺人……”女孩驚恐地抓住了黃耳環的手臂,“上周他殺了開寶馬的女人,網上……網上有很多人在討論他!”


    女孩的情緒感染到了她的同伴,兩個小夥子也現出了畏縮的神色。都市殺手……開寶馬的女人……這些傳聞他們的確也聽說過。難道那殺手就是眼前的這個男子?


    因為沒人說話,屋內安靜了下來,而這份短暫的寂靜很快便被那個自稱eumenides的人打破了。


    “上個月十一號,你們在課堂上對正在講課的吳寅午老師進行了猖狂的侮辱。不僅如此,你們還用dv拍下了整個侮辱過程,並將其中一段長達五分鍾的視頻發送到了互聯網上。雖然麵對鋪天蓋地的譴責,但直至今日,仍然看不到你們有任何悔改的誠意。對這樣的罪行,你們還有什麽要說的嗎?”男子的語音從低沉變得逐漸高亢,憤怒的張力凸顯出來。


    在凝重的氣氛下,眾人都已開始後悔貿然接受了陌生人的邀請。黃耳環湊到卷毛身邊,心虛地問了句:“怎麽辦?”


    “我們走,不用理他。”卷毛咬咬牙說道,不過他很快便發現自己的想法並不可行,因為那男子正坐在套房客廳的口上,他把通往屋門的引道完全堵死了。要想走出這間屋子,就得先從他身上跳過去才行。


    “你他媽的給我讓開!”卷毛強撐起自己的氣勢,可是麵對著那個男子,他的底氣實在是過於單薄了。


    男子隻是淡淡地說了句:“你過來吧。”卷毛的身體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不,你別過去。”吳寅午攔在了卷毛和男子中間,他低著頭,神情懦弱地向那男子說道,“他們已經向我道過歉了,求求你們,別再為難他們了。”


    當辱師的視頻被放在網上之後,立刻激起了眾多網民的憤慨。最初幾天曾有不少人來到學校門口堵截那幾個放肆的學生。在壓力之下,卷毛等人確實曾向吳寅午道了歉。此刻吳寅午說“求求你們”,顯然是把那男子也歸在了網民一類。而現實的嚴重性卻要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道歉?”男子冷冷地一笑,“我在進屋之前,已經在門口觀察了許久,你認為他們的道歉有意義嗎?”


    吳寅午無奈地咧了咧嘴。是的,這幾個學生從心底裏就從來沒有尊重過自己,所謂道歉,也隻是口頭上的一個形式罷了。就在片刻之前,他們還像對待一個玩物一樣調戲和侮辱著自己。可是對待這樣的頑劣學生,生性懦弱的他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辱師之罪……”男子給少年的行為下了個定義。而此時他的眼神忽然迷離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另外的人和事。


    他也有自己的老師,那是他一生中最為親切也是最為尊敬的人,這個人已永遠地離他而去。


    有些東西是那樣寶貴,愈是失去便愈覺其寶貴,而偏偏有人不僅不知道珍惜,還將如此寶貴的東西扔在地上,隨意地踐踏!想到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已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所以當他的思緒收回之後,雙眼就像釘子一樣狠狠地射在了卷毛等人的身上,然後他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來:“罪不可恕!”


    三個年輕人被這尖銳的目光刺中,不約而同地往後閃躲了一下。吳寅午則苦著臉,再次勸解道:“這個事情……並沒有那麽嚴重,他們……他們也是在和我開玩笑。我是他們的老師,你有什麽想法,可以……可以先和我說。”


    受欺辱的老師卻在此刻為自己說話,卷毛等人像是盼到了救星一樣,臉上都現出了期冀的神色。


    “老師?現在你知道自己是老師了?這些學生頑劣作亂的時候,你怎麽沒想到自己是老師?”男子的目光轉到老者身上,可態度並沒有因此變得柔和,頓了一頓之後,他又追問了一句,“你知道老師是什麽嗎?”


    吳寅午默不作聲,像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你看看你的這幾個學生,你傳的什麽道?授的什麽業?解的什麽惑?”男子拋出了一連串的質問,“發生這樣辱師喪道的事情,你也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我今天把你也約過來,就是要讓你親眼看一看,你對學生一味放任與畏縮所造成的後果。”


    男子的話語正戳中了吳寅午的痛處,他羞慚地低下頭,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幾個學生的期冀也就此落了空。不過卷毛此刻卻顯出了一股被逼到絕境後的勇氣:他伸手往後腰處一摸,手掌中竟多了一柄小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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