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一點二十三分,省城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新任專案組成員悉數在座,此外還多了一個胖胖的中年人。此人愁容滿麵,但目光中卻又透出堅毅不撓的神色。


    羅飛向大家介紹了這個新麵孔:黃傑遠,曾任省城刑警隊副大隊長。十年前因故離開警界,後從商,現在是黑魔力酒吧的老板。


    十年前黃傑遠亦不過三十三四歲的年紀,便已擔任省城刑警隊副隊長,他的職業素質可見一斑。眾人對這個胖男人都產生了一些敬意,不過對於此人他們更感興趣的,還是他十八年前的身份。


    十八年前,在致eumenides生父死亡的“一三〇”劫持人質案中,黃傑遠正是辦案負責人丁科的副手,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這個早已脫離警界的前輩此刻才又被卷入“四一八”專案組中。


    他甚至承擔著比其他組員更大的壓力。因為他的獨生子黃德陽極可能已落在eumenides的手中。


    黃德陽今年十四歲,在省城三中讀初二。今天恰巧是學校開運動會。他的同學證實,黃德陽在九點多鍾的時候離開體育場去買飲料,此後便未見他的蹤影。而一個多小時以後,羅飛等人在萊茵苑的伏擊失敗,eumenides托人送來了黃德陽隨身佩戴的玉觀音掛件,同時附著一張寫有時間、地點的紙條。


    “下午兩點,博世界網城。”


    聽羅飛通報完這些最新的案情,曾日華看看黃傑遠,又瞅瞅羅飛,自嘲地搖搖頭:“原來你們早就聯係上了,我還蒙在鼓裏呢。”


    “這是基於保密的考慮。”羅飛帶著歉意解釋道,“倒不是不相信你們,隻是eumenides實在過於狡猾,任何形式的防範都是有必要的。”


    “保密可以有其他的方式。羅隊長這麽做,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基於你潛意識裏過於強大的控製欲吧。”說話的是慕劍雲,她也在看著羅飛,而她目光中的情緒則頗為複雜。


    羅飛用拳頭蹭了蹭鼻尖,沒有開口。一旁的曾日華卻來了勁,把身體湊向慕劍雲追問道:“控製欲?控製什麽?控製我們嗎?”


    “控製一切,不希望有任何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握之外。可你現在是專案組的組長,你必須學會信任別人,這是你的責任。”慕劍雲加重了語氣,既像是在勸慰,又帶著兩三分的警戒。


    “也許你說得對……”羅飛輕歎一聲,“至少我該安排好對老黃全家的保護措施,這樣就不會是現在的被動局麵了。”


    “不……”黃傑遠卻搖了搖頭,“並不是這樣的。保密是對的,隻是我們的保密工作做得還不夠好,我的家人才會陷入危險中。”


    眾人轉頭看向這個胖男人,而後者又繼續解釋說:“eumenides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一定會向我追詢‘一三〇’案件的細節。如果他沒有發現警方也查到了我這裏,他就不會那麽緊張,他會用溫和的方式以期獲得最真實的信息,這就是他今天早晨冒充檔案管理員給我打電話的用意;反過來,當他發現我和警方有了接觸,他就知道不可能再用溫和的方式從我這裏騙走信息,所以他才會擄走我的兒子,想用某些極端的方式逼我就範。”


    這番分析倒是合情合理。尹劍琢磨了一會兒,忽然有所發現似的說道:“eumenides給老黃打電話是八點半左右;九點多鍾的時候,他擄走了黃德陽;可是直到近十一點,他才與羅隊交手——這是不是意味著,eumenides事實上在通完電話之後就已經看出了破綻?”


    “是的。”黃傑遠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愁眉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縫,“唉,隻是我現在也沒想明白,那破綻究竟在哪裏?我和羅隊之間的聯係如此隱秘——我給羅隊打電話的時候,甚至都沒敢用自己的手機。”


    這也正是令羅飛鬱悶的問題:eumenides在九點多就開始進行第二手的行動,他是從哪裏嗅到了警方的氣息?而後來萊茵苑的那一戰,其實隻是他對警方行動的確證和嘲弄吧?


    不過現在沒有太多時間去考慮這些。離eumenides的約定已隻剩三個多小時,他們必須盡快製訂出相應的作戰方案。作為專案組組長,羅飛適時拋出了正題:“別的先不說了,大家對下一步的行動有什麽見解?”


    一句話將眾人都帶入了沉思,麵對強大的敵人,誰也不願貿然發表意見。片刻之後,才聽慕劍雲沉吟著說道:“要確定自己該做什麽,首先得知道對方想做什麽。”


    “不錯。”羅飛讚同地點著頭,“eumenides雖然隻留下一個時間和一個地點,但我們不妨站在他的角度假設一下,麵對當前的局麵,他會怎麽做?”


    “這個倒並不難想。”曾日華立刻晃了晃腦袋,然後吐出兩個字來,“網絡。”


    羅飛把目光凝在他身上,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假設我是eumenides,我必須去追尋生父死亡的真相。現在唯一的線索在你身上——”曾日華指了指黃傑遠,“可是你已經被警方盯住。我該怎麽辦?這可比殺人更加棘手……想來想去,我必須放棄和你直接接觸的方式。可是間接的交流我又太容易被你欺騙。這時我想到了網絡:在網絡上可以進行視頻聊天。這意味著我不用出現在你的麵前,但是我卻可以看見你,通過察言觀色識別你言語的真偽。同時我擄走了你的兒子,借以逼迫你必須按照我的指令來行事,在我設定的情境下進行交談,我有把握通過這樣的交談得到我想知道的東西。”


    羅飛用手指輕叩著桌麵:“你的意思是,eumenides留下這張字條,就是要約老黃進行一次網絡上的視頻聊天?”


    “博世界網城。”曾日華強調字條上的地點信息,“不是聊天,難道是組隊泡妞打遊戲嗎?”


    黃傑遠瞥了曾日華一眼,露出些許反感的情緒。在愛子陷於敵手的危急時刻,對方的玩笑開得確實有些不倫不類。不遠處的慕劍雲則早已習慣了曾日華這一點,知道他並無惡意,此刻便岔開話題似的問黃傑遠:“當年的‘一三〇’案件到底是怎麽回事?”


    羅飛卻擺了擺手打斷她:“先不提這個,說起來話太長。現在的關鍵是,eumenides想知道什麽?我們又應該讓eumenides知道什麽?”


    眾人暗暗點頭,都明白羅飛的意思。的確,專案組現在的目標很明確——抓住eumenides,而“一三〇”案件的細節與此並無關聯。既然eumenides想要套問黃傑遠的信息,那麽專案組首先要考慮的是:將什麽樣的信息透露給對方最有利於對eumenides的抓捕,而這信息是真是假都不重要。


    “其實我們完全可以利用這次機會重新做一個陷阱。”尹劍順著羅飛的提示引申道。


    這也正是眾人此刻的思路。他們都緊張地思考起來。良久之後,沉默被柳鬆打破。


    “把eumenides的思路引向特警隊吧。他不是要追查生父死亡的真相嗎?擊斃文紅兵的人是特警隊的狙擊手。這次‘四一八’案件,我們特警隊也是參戰主力。不如從我們的現役隊員裏挑一個年齡大、能力強的,把他的名字報給eumenides。”


    柳鬆的意思非常明確:要用特警隊員作為引誘eumenides的魚餌。羅飛立刻沉著聲音提醒道:“這會非常危險。”


    沒錯,直接擊斃生父的槍手,這在eumenides眼中幾乎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將這樣一個角色背負在自己身上,無疑會直接麵對一個強大殺手的生命威脅。


    “與敵人作戰,本來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誰不危險?我們特警隊每一個戰士都在盼著為熊隊長報仇……”一提到犧牲的熊原,小夥子的嗓音變得哽塞起來,“如果不是年齡上差得太遠,我……我怎麽舍得把這樣的機會讓給別人!”


    “好吧。”羅飛凝視著柳鬆,心口也有熱血在沸騰著,“那你盡快敲定人選,讓他即刻到專案組報到!”


    “明白!”柳鬆鏗鏘有力地應了一聲,起身先行離去。


    羅飛的目光此刻又掃過會場:“你們還有沒有什麽意見?”


    黃傑遠遲疑了一會兒:“報一個名字容易,難的是怎麽讓eumenides相信呢?”因為兒子在對方手中,所以他很擔心警方的計謀再次被eumenides識破。


    “需要利用一些技巧,不能說得太直白了。”羅飛看了慕劍雲一眼,“慕老師,你能不能幫幫老黃?”


    “嗯。”慕劍雲義不容辭地點著頭,“可以利用心理學上的技巧來引導交談,並且設計一些前後印證的細節,這樣讓對方一步一步地走進來,從而打消他的懷疑。具體的做法……給我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和老黃商量商量。”


    羅飛讚了句“很好”,隨即又補充說:“到時候要盡可能將交談的過程拉長,給曾日華留下足夠的時間。”


    慕劍雲還在琢磨羅飛的話意,曾日華已“嘿”地笑了起來:“羅隊,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


    “網絡追蹤是你最拿手的。”羅飛也淡淡一笑,“如果eumenides真的通過網絡和老黃聯係,那就是你一展身手的時候了。”


    “放心吧。”曾日華飛了飛眉頭,“我早就等著這一天了!”


    “好!”羅飛看了看手表,“現在是十二點零七分。尹劍、曾日華,你們倆和我立刻出發,到博世界網城做好準備。老黃,你和慕老師仔細商議一下,一點半鍾到博世界和我們會合。所有人都換上便裝。有問題嗎?”


    沒人說話,所有的人都凝重地點著頭,一種大戰將至的氣氛籠罩了整個會議室。


    十分鍾後,羅飛和尹劍、曾日華先行上了一輛警車,向著博世界網城開去。


    經過緊張的會議之後,三人在車上算是稍稍有了片刻休息的機會。


    曾日華卻是個嘴閑不住的人。車開出沒多久,他的聲音便又在車廂內響了起來。


    “羅隊。有件事情現在可能不是處理的時候,不過……你還是知道一下比較好。”


    “那你說吧。”羅飛幹脆地答道。他知道曾日華既然已經挑起了話頭,那不管合適不合適,是一定要說完的,還不如讓他來個痛快。


    曾日華把腦袋湊了過來:“是關於吳寅午的死因。”


    “哦?你有線索了?”羅飛一下子來了興趣。昨天上午吳寅午自殺後,他還沒騰出精力去調查這件事情,難道曾日華那邊有了什麽發現?


    “稱不上線索。”曾日華搖搖頭,無奈地歎道,“都快滿城皆知的事情了。”


    羅飛被對方搞得有些糊塗:“到底怎麽回事?”


    “前天晚上那個假冒警察和吳寅午見麵的人是個網絡記者,吳寅午就是因為接受他的訪問,所以才跳樓自殺的。”


    “你怎麽知道?記者的采訪稿已經上了網了?”羅飛猜測著問。


    “豈止上了網那麽簡單,儼然已成了今天的網絡點擊大熱門!標題叫作《神秘殺手eumenides再度出擊,藝校辱師事件血腥落幕》,怎麽樣,夠火爆吧?”曾日華帶著嘲諷的意味調侃道。


    “這都是什麽無良的記者?嘩眾取寵,毫無社會責任感!”開車的尹劍此刻也忍不住半側過頭,憤然譴責了一句。


    曾日華卻“嘿”地冷笑一聲:“這還不算完呢!那個記者甚至把他假扮警察采訪吳寅午的音頻資料也放到了網上,取名為《受辱教師臨終前的訪談》。由於昨天吳寅午自殺的消息就在各大媒體炒得火爆,所以這段錄音上網之後,相關網頁幾乎被點爆。而且聽過錄音的人都認為,正是這所謂的‘最終訪談’導致了吳寅午的自殺。”


    羅飛皺起了眉頭:“訪談的內容很過分嗎?”


    “我給你放一段你就知道了。”曾日華拿出一個mp3調到播放狀態,“這是吳寅午敘述完案發經過之後,那個記者對他的一些提問。你們聽聽看。”


    播放器裏傳出說話的聲音,雖然錄音效果不太好,但還是能聽得比較清楚。


    “按照你的敘述,那個殺手饒過了最後的女生,是因為你終於砍下了自己的手,你找回了做人的勇氣,承擔起了做老師的責任,是這樣嗎?”


    說話者是一個男子,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怪異。


    吳寅午喃喃地難以回答:“這個……這個……”


    “好吧,我把這個問題簡化一下。”那男子又道,“你認為你是一個有勇氣的人嗎?你是不是一個有責任感的老師?”


    “我……”吳寅午囁嚅了一會兒,終於鼓足氣說道,“以前不是,但是……但是經曆了這件事之後,我想……我以後能夠做到。”


    “哧。”那男子放肆地笑了一聲,“這麽說,你認為你在這件事中的表現很好囉?那麽那兩個男孩的死呢?又該由誰來負責?他們才十七歲,還沒有成年。”


    吳寅午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然後他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


    男子等了一會兒,又開始問下一個問題。


    “因為那個殺手許諾給你恢複教師的工作,所以你才去的萬峰賓館,是嗎?”


    “是的……”吳寅午的聲音已經非常低落。


    “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之後,你認為你還適合當一名教師嗎?”


    見對方不回答,男子便接著說道:“看來你自己也認為不適合——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要去呢?是不是對你來說,教師其實隻是一份工作,與這份工作帶給你的薪水相比,所謂的責任和義務相對來說就不重要了?”


    “我……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吳寅午虛弱地回避著。


    “為什麽要逃避呢?你不是已經找回勇氣了嗎?”男子卻不依不饒,“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那天沒有去萬峰賓館,或者說你從來就沒有成為一名教師,那麽血案就不會發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的學生是否就是因你而死?”


    “我……我……”吳寅午已說不出任何話來,錄音中傳出的是一陣痛苦而絕望的嗚咽聲。


    “渾蛋!”羅飛再也聽不下去了,他豎起眉頭斥道,“對一個剛剛受到身心重創的老人問出這樣的問題,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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