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黃傑遠的語調過於低沉,一種令人備感壓抑的氣氛在包廂內彌漫開來。這氣氛羅飛似曾相識,他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麽,便也變了臉色問道:“你要說的是――‘一?一二’碎屍案?”


    聽到“一?一二”碎屍案這六個字,慕劍雲不安地挪了挪身體,感覺這昏暗的包廂內陡然間陰冷了許多。


    黃傑遠點點頭,然後反問道:“對這起案子,現在你們了解多少?”


    “卷宗資料都在我的辦公室,不過我還沒來得及細看。”羅飛回答對方說,“今天我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四七’劫案上麵。”


    黃傑遠“嗯”了一聲,表示理解。對羅飛來說,最主要的任務是追查eumenides的下落,而“四七”劫案便和eumenides的身世息息相關。相比之下,“一?一二”碎屍案隻是丁科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所以雖然是震動一時的案件,但在羅飛等人看來的意義卻並不一定很大。


    “慕老師,你是本地人。對這起案件應該有很多聽聞了吧?”黃傑遠此刻又轉向慕劍雲問道。


    慕劍雲苦笑著點點頭:“案發之後的那幾個月,幾乎每天都是在各種傳聞中度過的。”


    “那你先說說吧,看看市民之間是怎麽流傳的。”黃傑遠把身體靠在了沙發上,然後摸出一支香煙點了起來。


    慕劍雲原本是非常討厭別人抽煙的,尤其是在這樣的密閉空間內。不過此刻看到煙霧從黃傑遠的口鼻中騰出,她卻反而有種欣然的感覺。因為那段即將被提及的回憶實在太過壓抑,如果屋子再缺少人間的煙火氣息,那真是會把人憋出毛病的。


    羅飛的目光也聚焦到了慕劍雲的身上,神色間充滿了期待。作為一名刑警,他的工作往往是從街頭巷尾的查訪開始的。民眾間的傳言雖然有時候不太準確,但因為是最新鮮的第一手資料,所以往往會隱藏著非常關鍵而又易被忽略的線索。


    慕劍雲用雙手把茶杯捧在了手中,似乎借此能獲得一些額外的熱量。然後她微微眯起眼睛,思緒開始走進十年前的那個冬天……


    “‘一?一二’碎屍案……那個日期應該是一九九二年的一月十二號吧?當時我讀高三,我記得那會兒正是期末考試的前夕,我們每天都要去學校上晚自習。有一天晚上,到了下自習的時間了,老師卻不讓我們女生回去,而是一個個地通知家長到學校來接人。後來我父親過來把我接回了家。我很奇怪,問他是怎麽回事。父親告訴我說:城裏出了壞人,最近一定不要單獨外出,上下學他都會來接送我。我要問得再詳細時,他卻不肯說了,隻是叫我專心學習,不要為其他事情分心。他越是這樣,我就越好奇,當然也會有惴惴不安的預感。第二天到了學校,同學之間都在討論這件事情。這時我才知道情況有多麽恐怖,直到現在,我都後悔不該去聽那些傳言。不過當時所有的人都在說這件事,我就是不想聽恐怕都不可能呢。”


    聽到慕劍雲最後的那句抱怨,羅飛忍不住會心一笑。他很清楚市民們傳播此類消息的速度。當年他還遠在南明山派出所任職,但也受到過相關傳言的波及。


    黃傑遠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煙,問:“那些傳言都是怎麽說的?”


    慕劍雲把茶杯端到嘴邊,但隻是潤了潤嘴唇後便又放下。然後她回憶著說道:“我聽說有個女生被殺了。凶手是一個恐怖的變態,他把被害者身上的肉全都剮成了涮羊肉一般的薄片,有些吃了,剩下的則亂扔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裏。還有人說,死者的腦袋和內髒也全都被煮熟了。好像那個凶手殺人的目的,就是要享用一頓美味的人肉大餐……”


    慕劍雲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她搖搖頭,似乎很難再繼續下去了。羅飛很了解她的感受,因為她所描述的實在是一幅過於恐怖的場麵,即便是羅飛這樣曆練多年的刑警,在隨著這番描述展開聯想的時候都難免產生不適的感覺。


    唯有黃傑遠麵無表情,因為相關的場景已經在他的眼前纏繞了整整十年,再血腥再恐怖,到最後也都歸為麻木了。至今無法散去的隻有恥辱,時間拖得越長便越深刻的恥辱。


    慕劍雲稍稍歇了兩口氣,感覺好點了,便又繼續說道:“後來就有警察到學校裏,帶著幾張照片讓我們辨認。我記得都是一些涉案物品。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紅色的羽絨服,那應該是死者遇害時所穿的。那顏色紅得耀眼,就像是被血染成的一樣。我隻敢看了一眼就連忙轉過了頭,後來接連好幾天晚上我都會做噩夢,夢到那件血紅色的衣服。此後很快就有新的傳言,說那個變態殺手已經放出話來:以後每個月都要吃一個人,而他鎖定的目標就是那些穿紅衣服、留著長頭發的年輕女孩。”


    聽到這裏,黃傑遠忍不住打斷了對方:“這就純屬謠言了。”


    慕劍雲搖著頭說道:“是不是謠言,當時我們沒有能力分辨。我隻知道,我們班所有的女生都剪掉了長發,並且在半年的時間內都不敢穿紅衣服。直到我後來考上警校,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集體環境中,這樣的陰影才慢慢散去。”


    “謠言的傳播程度從某個側麵也能反映出市民們的恐慌心理。”羅飛悠悠地插了一句,“所以我們並不應該去責備那些相信和傳播謠言的人,作為警察,我們更應該問問自己,為什麽他們會那麽害怕?為什麽沒有人站出來保護他們?”


    黃傑遠愕然一怔,先前的怨恨情緒凝固在他的臉上。十年前,重壓下的他麵對各種肆虐的謠言幾乎心力交瘁,即便現在回想起來仍難免憤憤不平。可正如羅飛所說,自己真的有資格去憎恨那些處於恐慌之中的民眾嗎?


    消滅恐懼,懲治罪惡,這原本是他的職責。然而當這座城市需要他、當民眾需要他的時候,他又做到了什麽呢?


    黃傑遠的香煙湊在嘴邊,卻已經許久沒有吸上一口了。燃盡的煙灰已積攢到半寸多長,幾乎就要燃到了他的手指。他就這樣癡癡地坐著,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個尷尬的時刻。


    依稀有個莊重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響,雖然杳遠縹緲,但卻是刻骨銘心。


    “……自‘一?一二’特大惡性碎屍案發生之後,社會反響巨大,民眾間惶恐情緒蔓延,謠言四起,給本市正常的生產生活造成了極大的負麵影響。負責偵破此案的市公安局刑警隊在近一年的時間裏工作不力,未取得任何突破性的進展,犯案凶手至今逍遙法外,以至於廣大的人民群眾失去了安全感。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民意測評中,市公安局名列倒數第一。鑒於上述情況,經組織研究決定,從即日起免去黃傑遠同誌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的職務……”


    黃傑遠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的手微微地顫抖著,煙灰隨之斷裂,掉到地板上碎為了灰燼。


    “老黃,說說你知道的情況吧――真實的情況。”羅飛的聲音把黃傑遠從恥辱性的回憶中拽了出來。後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把香煙用力掐滅在桌角,鼓足勇氣去正視那段人生的滑鐵盧。


    “慕老師剛才說得沒錯,‘一?一二’碎屍案就是發生在一九九二年的一月十二號。”黃傑遠沉著嗓子說道,而羅飛的思維也隨著他的講述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冬天。


    “最先發現案情的,是一個清掃大街的老太太。她在清晨上班的時候,在東壩路的垃圾堆邊發現了一個黑色塑料袋。因為當時非常早,垃圾堆基本上是空的,所以那個塑料袋非常顯眼。出於好奇,老太太打開了塑料袋,看到裏麵是一整袋新鮮的肉片。她以為是豬肉,猜測是哪個趕早市買菜的人丟失的,於是就把那袋肉帶回家仔細地清洗。結果在清洗的過程中,她居然在肉片裏發現了三根手指,人的手指!老太太嚇個半死,大呼小叫地跑出屋子。周圍鄰居過來了解情況之後,趕緊報了案。警方指揮中心接到報案的時間是一月十二日上午七點二十三分,十五分鍾之後,我就帶著相關的技術人員趕到了事發現場。”


    雖然已事隔十年,但黃傑遠對於案發的時間仍然記得非常準確,這多少顯示出他身為一代刑警隊長的專業素質。羅飛凝神聽到此處,微微抬手打斷了對方:“所以你是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那袋肉片?你能不能回憶一下那些肉的狀態?”


    “肉片很新鮮,給人的第一印象確實像是剛剛從市場上買來的豬肉。整袋肉片淨重4.75千克,一共是四百三十六片。肉片的切口非常平滑,碼放得也很整齊。每片肉的麵積在二十至三十平方厘米之間,每片肉的厚度在二至三毫米之間。經法醫鑒定,這些肉片均來源於成年女性的腿部肌肉,而那三根手指則是來自於女性左手部位的中指、食指和無名指。”


    黃傑遠娓娓道來,像是在作例行的案情通報一般。慕劍雲卻越聽越不是滋味,胸口直泛起一陣陣惡心的感覺。


    “你沒事吧?”羅飛注意到她的異常神情,關切地問了一句。


    “沒事。”慕劍雲擺擺手,然後看著黃傑遠說道,“把你的煙給我一支。”


    黃傑遠摸出香煙,連同打火機一起扔了過來。慕劍雲點起一根煙叼在嘴邊,隻輕輕地吸了一口,便皺著眉頭咳嗽起來。


    “你不會抽煙啊?”黃傑遠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是不是有些受不了?要不……先回避一下?”


    “不用。”慕劍雲一口回絕了對方的好意,“你繼續往下說吧,我沒你想象的那麽差勁。”


    羅飛看著慕劍雲暗自微笑――她這副不服輸的性格倒是和孟芸有幾分相像呢。


    黃傑遠不是個喜歡磨嘰的人。見慕劍雲如此也就不再多說什麽,轉回話題繼續介紹當年的案情。


    “發現這袋肉片之後,我們已經意識到可能要出惡性案件了,後來的事實也證實了這種猜測――”說到這裏,黃傑遠不免輕歎了一聲,“隻是我們當時還沒能預料到,這起案件的性質到底會惡劣到一個什麽樣的地步!”


    羅飛知道他的講述即將進入下一個重點,極為專注地聆聽著。慕劍雲則用手揉了揉鼻子,把點燃的香煙湊到嘴邊,既不敢吸可又舍不得放下。


    卻聽黃傑遠說道:“到了上午九點零七分,指揮中心又接到了市民的報案。這次是兩個建築工人在石塔路基建工地上發現了一個廢棄的旅行包。我們立刻馬不停蹄地往第二現場趕去。當我們到達的時候,現場已經被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保護了起來。當時有很多人在警戒線外圍觀,而那兩個報案的工人則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也顧不上做筆錄,先搶到圈子中間打開了那個旅行包。雖然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我還是被旅行包內的慘狀震住了。那會兒正是數九寒天,但我清晰地記得,我身上的冷汗一陣陣地往外冒,止都止不住!”


    說完這些話之後,黃傑遠停了下來,似乎他也需要一些時間才能適應當年看到的慘烈情形。在靜默的氣氛中,包廂內的空氣凝重得幾乎讓人無法喘息。


    慕劍雲無法忍受這樣的沉默,她緊捏著手心問道:“那旅行包裏……到底是些什麽東西?”


    “一個人頭,還有一副完整的人體內髒。”黃傑遠咬著牙說道,“而且就像傳聞所說的那樣,那人頭和內髒都是……都是被煮熟的。”


    慕劍雲的喉頭發出咕咕的聲音,她費盡力氣才把那翻湧而上的幹嘔欲望壓了回去。


    而對於那旅行包的可怕描述仍在繼續。


    “因為被煮過,所以那顆人頭是暗紅色的,臉上的皮膚全都浮腫起來。那些內髒則又被分別包在五個透明的塑料袋裏,碼放在人頭周圍,其中腸子還是先整整齊齊地疊好之後才裝進袋子裏的。”


    這下連羅飛都有些愕然了。其實無論凶手如何殘暴他都不會吃驚,他驚訝的是黃傑遠最後提到的那個細節。當凶手將死者的腸子整齊疊放的時候,他該是怎樣一種冷靜而又悠閑的心態?在這樣的心態下操作如此可怕的罪行,那真是一個令人聞所未聞的冷血惡魔!


    黃傑遠緩了緩神,然後繼續回憶道:“當時每一個在現場的人,感覺都隻能用‘震驚’兩個字來形容。鑒於案情重大,我立刻將相關情況向上級領導作了匯報。很快,一個由公安局長牽頭,市刑警隊作為參戰主力的專案組就成立了,並且在建築工地現場召開了第一次工作會議。在會議上,此案被定性為‘一?一二’特大惡性殺人碎屍案,同時確定了幾個主攻方向:一是在全市範圍內進行搜排,尋找死者屍體的其他部分;二是調查近期市內失蹤的女性人口,確定屍源;三是加強巡邏和安全警示,以防歹徒再次行凶。”


    “嗯。”羅飛沉吟著點點頭,“方向是沒問題的,後來的進展如何?”


    “尋找屍體方麵,很快就有了新的發現。協查人員先是在延淩路的一處垃圾堆裏又找到了一個黑色塑料袋,袋子裏裝有接近5千克的人體肉片和兩根手指;到接近中午的時候,在東繞城公路旁的草叢中又發現了一個用破舊床單卷起的包裹,在包裹內找到了第三個裝有人體肉片和手指的塑料袋,除此之外,包裹裏還有一整套女性的內外衣物,同樣也是折疊得整整齊齊――不過在此之後,警方就再也沒有找到過其他的死者遺骸。”


    “這樣的話,一共就是三包肉片,還有一個裝有頭顱和內髒的旅行包?”


    “是的。”


    “三包肉片一共不到15千克吧?也就是說,死者遺骸有一半以上都沒有找到,包括她的主體骨骼。”


    “是的。”黃傑遠看起來有些沮喪,然後他主動解釋道,“這其中的原因,我們也專門分析過:多半是案犯對剩餘屍骸的拋棄采取了更加隱蔽的方式,比如說掩埋、焚燒,或者是拋棄到城郊野外,等等。當然,社會上還有一些毫無根據的謠言……”


    “被吃了?”因為此前聽過慕劍雲的講述,所以羅飛立刻就想到那謠言會是怎樣的,他幾乎不用思索就搖頭否定說,“這種可能性基本上不用考慮了。如果那真的是一個吃人的惡魔,他肯定不會把骨骼留下,卻把肉片到處亂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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