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更好的方法。”羅飛終於再次開口,而這一次他的態度似乎更加堅定,“因為它已經長歪了,為了整體的利益,就必須把它清除。”


    丁科用炯炯的目光注視著羅飛:“你說得沒錯。清除掉那些會妨礙集體利益的植株,這根本就是園丁工作中的守則。但無論如何,這種選擇並不是在遵循‘因果分析’的理論。如果要分析因果,那我們往往就找不到最終的答案。羅隊長,你當警察也有十多年了吧?在你手上破獲的案子不計其數,應該很明白我說的道理。”


    羅飛心中一凜,在丁科言辭的牽引下,他的思緒飛出了小院,將觸角探入到諸多過往的時空中。


    那些曾經被他苦苦追尋的罪犯們一一出現在他的眼前,各自帶著扭曲歪斜的人格。而當羅飛試圖分析那些“人格”背後的因果時,他的腦袋卻變得如脹裂般疼痛無比……當這些人走向黑暗歧途的時候,又是誰將那條道路鋪在了他們腳下?


    這些問題羅飛以前也試圖思考過,但終究會以放棄而告終。這一次也一樣。


    “的確是找不到答案。”羅飛輕輕地歎了口氣,“也許我們的行為本來就不該受‘因果’的想法支配。我們隻是在執行規則,讓整體利益變得更好的規則。”


    “你是在逃避這個問題……”丁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再次向遠處望去。他的眼角微微垂下,露出悲傷、痛苦、歉疚等諸多情緒交織在一起的複雜神色,然後他又輕輕地說了句,“可如果無法逃避的話,又該怎麽辦呢?”


    羅飛心中一動:無法逃避?是了……他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兒子。


    片刻之後,羅飛的猜測得到了印證。當丁科轉過身來的時候,他的目光看向了黃傑遠。


    “我知道你會埋怨我,”老人用蒼涼的語調說道,“埋怨我當年不辭而別。可是我又能有怎樣的選擇?當你看到自己的兒子長成了傾斜的植株,你又怎麽可能不去尋找那些導致他扭曲生長的原因?可找來找去,最終的源頭卻在自己身上。”


    眾人知道丁科即將言及“一?一二”血案背後的隱秘,不由得全都豎起耳朵凝神傾聽。而丁科此刻又轉目看向了慕劍雲:“慕老師,黃傑遠向我轉述了你們分析案件的過程。我很佩服你在心理學方麵的見解,我的兒子確實就像你說的那樣。”


    慕劍雲略一點頭。能受到警界傳奇人物的誇獎本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但她無法在這樣的情境中露出笑意。


    卻聽丁科繼續往下說道:“我妻子在二十多年前就離開了我――我並不恨她,那個時候我每天都忙著查案子,對家庭的付出實在太少,是個女人都會離開我吧?隻是丁震少年時無意中撞見了我妻子和情夫親熱的畫麵,而這個畫麵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當他長大之後,他不敢和女性交往,因為他隻要一想到那個畫麵,他就無法表現得像個真正的男人。”


    丁科的話說得有些隱諱,但羅飛等人都聽明白了:因為少年時撞見母親和別人偷情,使得丁震患上了心理性陽痿。這應該就是慕劍雲所說的“隱性自卑症”的根源。


    “不過這些情況我當時並不知道。”丁科幽幽地歎了一聲,“我隻是奇怪,為什麽我兒子三十出頭了,各方麵條件都那麽優秀,但一直都不找女朋友呢?我不光奇怪,而且還很著急。於是我就總是催促他,希望他盡快成家。他終於被我逼得沒辦法,隻好――”


    慕劍雲輕輕打斷了丁科的話:“丁老,您別說了。下麵的事情我們大概都能猜到……”


    羅飛也默默地點著頭。有了丁科這段自述,再加上先前慕劍雲對案犯的心理學描述,當年那場血案的前後過程便基本清晰了:麵對父親的壓力,丁震隻好硬著頭皮去找女人。因為心理上的隱疾,他不敢追求自己心儀的女子,而是先把目光盯在了各方麵條件都很一般的受害人身上,希望能從對方那裏找回男人自信的感覺。而受害人卻對他進行了言語羞辱,最終釀成了慘案的發生。


    丁科知道大家不願讓他再繼續那段痛苦尷尬的回憶,他便沉默著接受了這番善良的用意。片刻之後,他苦笑著說道:“現在你們該明白了,真正應該為那起血案負責的人,正是我自己――這就是我為什麽要隱居十年的原因。”


    是的,羅飛完全體會到了丁科當時兩難的情感抉擇:他既然認為自己才是這場“因果”的起始點,又怎麽忍心看著兒子獨自承受所有的罪過?但殘酷的事實又讓他無法麵對,他隻能選擇退隱,直到那段孽債徹底結束。


    羅飛的思緒同時也由這一點引申了出去。等老人的情緒稍微平複了些之後,他便又問道:“那您十八年前從警隊辭職,也不僅僅是身體方麵的原因吧?”


    丁科看看羅飛:“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不過你隻猜對了一半。”


    羅飛“哦?”了一聲,不太明白“對了一半”是什麽樣的概念。


    “十八年前我辭職確實和袁誌邦有些關係。”丁科道,“不過即使沒有袁誌邦,我也不會在刑警隊繼續待太久。”


    通過先前的交流,羅飛已經看出丁科是個洞察敏銳、思維極深同時又心性慈悲的老人,所以他猜測當年袁誌邦墮落之後,丁科同樣不忍心製裁對方,所以才會辭職。但現在看來,此事還有其他更重要的隱情。


    “那就是說您本來就有了退意?”羅飛沉吟著問道,“為什麽?”


    丁科正色看著眾人:“因為當時我已經認識到,刑警工作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這樣的話突然從一個警界傳奇的口中說出來,實在是太過出人意料。羅飛等人麵麵相覷,一時間都無法理解:懲治罪惡、維護正義,這樣的工作怎麽會沒有意義?


    丁科早已料到眾人心中的困惑,於是他緊跟著開始解釋:“我們的工作,隻是在清理那些長歪了的植株,而這些植株為什麽會長歪呢?警察的職責要求我們,不管長歪的植株本身有沒有過錯,我們都必須把它清理掉。當我們嚴格去執行這個職責的時候,就不得不回避對於‘因果’根源的思考,因為這種思考往往會讓我們對職責的合理性產生質疑。”


    “難道他讚同袁誌邦的理論?”慕劍雲悄悄附耳對羅飛說道。的確,丁科這番話語中隱隱有質疑法律規則的意思,而袁誌邦正是在這種思維的引導下走上了成為eumenides的道路。


    在慕劍雲說話的同時,丁科的眼睛一眯,目光已向著她急射過來。而慕劍雲話音剛落,丁科便搖著頭道:“不,你錯了。”


    慕劍雲臉一紅,露出尷尬而又驚訝的表情。她說那句話時近乎耳語,不知數米之外的丁科如何能夠聽見。


    羅飛則心中有數,從丁科剛才注視慕劍雲的神態可以看出,這個老者應該能讀懂唇語――作為警界曾經的傳奇,其細致入微的觀察能力由此可見一斑。


    尹劍等人並不知道慕劍雲說了什麽,所以聽到丁科的駁辭後均有些茫然摸不著頭腦。好在丁科緊接著又詳細解釋道:“我的觀點不但和袁誌邦不一樣,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他一邊說,一邊又轉頭看向腳下的那片花園,然後用誘導的口氣問道,“你們想想,對剛才那些糾纏在一起的菊花,如果按照袁誌邦的觀點,會怎麽來處理呢?”


    眾人各自凝思了片刻,慕劍雲則搶著回答說:“長歪了的那株菊花他肯定是要清理掉的。而那些遮擋住陽光的、根莖侵略到其他花株的,他多半也不會放過。”


    羅飛低聲附和了一句:“不錯。”


    丁科也點了點頭:“是這樣的。袁誌邦把自己當成法律之外的審判者,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要去追究那些製度之外的責任。所以他會用最無情的手段來整治這片花園,所有‘不良’的花株都在他的清理範圍之內。”


    “那您呢?”慕劍雲目光閃閃地看著丁科,“您又是什麽觀點?”


    丁科幽幽地一歎。他背負起雙手,仰頭看著天空,良久之後才道:“我認為沒有任何一株花是理應受到清理的――不僅是被迫長歪的那株,其他所有的花株,不管它們是否妨害到別人,我們都缺乏足夠的理由去懲罰它們。因為每一株花都有自己的‘因果’,我們根本無法追溯出一個真正純粹的‘罪惡之源’。”


    慕劍雲頗為感慨地“哦”了一聲。丁科如此的處事態度與他先前的諸多言辭能吻合起來,給人一種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恍然感覺。而更加令人唏噓的是,同樣都對製度本身存有疑慮,但丁科和袁誌邦又分化出了兩條完全不同的心靈之路:一條是極端的無情,一條卻是極端的慈悲。


    難道丁科就是因為這樣的慈悲情懷,所以要拋棄陪伴其半生的刑警生涯?


    帶著這樣的疑問,羅飛終於再次開口了。“按照您的說法,難道我們就什麽都不用做嗎?”他直言不諱地表達出自己的質疑,“因為找不到‘因果’的根源,所以就任憑那些花株互相糾纏、幹擾?這樣下去,整個花園都會受到破壞吧?所以這種看似‘慈悲’的方法,最終卻有可能導致最‘無情’的結果。”


    丁科緩緩地搖了搖頭。“你理解錯了,”他直視著羅飛的雙目說道,“我並沒有說什麽都不做。當我們考慮整體利益的時候,清理歪斜的花株當然也是必要的手段。事實上,我也曾把二十多年的時光投入到類似的工作中。在這二十多年中,我破獲了無數的案件,一茬又一茬的傾斜花株在我手中遭到清理。可我卻看不到那花園變得更加美麗,反而有更多的扭曲的枝幹在不斷地生長出來。終於,我開始漸漸地明白,那個一直被我們回避的問題恰恰才是事情最關鍵的所在。”


    “我們一直回避的問題……”羅飛喃喃地愣了片刻,“說來說去,還是‘因果’這兩個字嗎?”


    丁科凝起目光道:“是的。”


    “我大概明白了您的意思。您想說,那些歪斜的植株已是所有問題最末端的體現,僅僅去治理它們並沒有太大的意思,我們應該去解決更加本質的問題。”羅飛一邊說一邊觀察著丁科的表情,在得到對方肯定的示意之後,他又話鋒一轉,“可是我們根本無法找到‘因果’的根源。就像您剛才說的,園子裏的每一株菊花都是一種‘因’,但它同時也在承受著另外的‘果’,諸多‘因果’糾纏在一起,除了末端的治理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麽呢?”


    丁科微微一笑,回答說:“我們的確找不到‘因果’的源頭,但我們卻可以切斷‘因果’傳遞的途徑。”


    羅飛的眼神一亮,似乎品出了些味道。一旁的慕劍雲也全神貫注地傾聽著這兩人之間的交談,她的思維絲毫沒有落下。隻是曾日華和尹劍這兩個年輕人此刻卻顯出了茫然的神色,好像越來越聽不懂了。


    丁科仍然以院子裏的花園作為比喻,繼續詳述自己的思想:“你們看看這些花兒,每一朵都有自己的生長之道。它們在影響別人,同時也不可避免受到別人的影響。而一個好園丁究竟該做些什麽?隻是去清除那些歪斜了的花株,還是其他更有意義的事情?”


    眾人的思緒都被調動了起來,所謂更有意義的事情,會是什麽?


    而丁科已經在給出一些答案:“如果知道花株的根係會互相擠壓,那麽在播種的時候,就該留下更大的空間;如果知道光線會受到遮擋,那我們為什麽不創造出更多的陽光?當這些問題解決之後,便不會再有歪斜的花株產生,我們也就不會再陷入規則和情理的矛盾衝突中。”


    羅飛正在暗自點頭之時,卻聽曾日華嘀咕著說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呀!就比如說這陽光――我們怎麽可能創造出更多的陽光來?園子裏這麽多的菊花,終究會有幾株享受不到充分的陽光,別人是沒有辦法幫助它們的呀。”


    “辦法總是有的,隻是看你願不願意去做。”丁科指著園子裏的一株幼菊問曾日華,“你看到那朵菊花了嗎?你覺得它現在有沒有可能享受到陽光?”


    那朵幼菊長得尚矮,而且又處在花園東邊的位置,漸漸西去的陽光便被前麵高大的植株遮得嚴嚴實實,幼菊隻能委屈在昏暗的環境中。


    曾日華晃了晃腦袋說:“除了把它東邊的菊花清理掉,否則是沒有辦法的。”


    丁科沒有直接反駁對方,他轉身向著自己居住的小屋內走去。曾日華撓著頭皮,不明白對方是什麽意思,隻好尷尬地站在原地等待著。


    好在沒過半分鍾,丁科便又從屋裏走了出來。當他再次來到花園邊的時候,曾日華發現對方的手中多了一麵小鏡子。丁科把那鏡子舉起來,迎著陽光調整了幾下,鏡子反射的光線照進了花園中,正好映在了那株矮小的幼菊上。


    “現在你覺得呢?”丁科笑吟吟地問曾日華。


    曾日華張了張嘴,“嘿嘿”地幹笑起來:“還真是能做到的……”


    “讓每一株花都享受到充分的陽光,這樣的工作是不是比清理那些歪斜的植株更有意義?”丁科又轉過頭看著眾人說道。


    “確實如此。”羅飛由衷地歎了一聲。


    “這就是我離開警隊之後所做的事情,十多年來從未停過。”說完這句話後,丁科輕輕地把鏡子放在一邊,然後他走到桌前,在羅飛對麵坐下。曾日華也連忙跟過來,坐在了慕劍雲和尹劍的中間。


    羅飛默默地看著丁科,眼神又平添了幾分肅然的敬意。他終於知道,這個慈悲的老人雖然早已不是一名刑警,但他從來沒有逃避過任何責任,他隻是找到了另一種方法去化解世間的罪惡。這是一種更加溫和、更加合理的方法,同時也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智慧。


    黃傑遠為丁科斟上了一杯熱茶。丁科略略喝了一口,潤了潤自己的嗓子。再抬頭環視眾人,卻見大家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顯然還在回味自己剛才的那番言辭。他便“嗬”地一笑,自嘲道:“我是不是把話題扯得太遠了?今天大家過來,可不是想聽我的這些碎嘮吧?”


    眾人相視而笑。的確,他們此行的目的本是為了解開十八年前與eumenides身世有關的謎團,隻是不知不覺間思路卻被丁科所引,紛紛陷入到關於罪惡因緣的思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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