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第二天我就發現你又開始悄悄地追蹤陳天譙,從a市一直追到了海口。我跟隨著你的腳步,心中很難說出是什麽樣的滋味。我知道我終於可以抓住eumenides,可這並不是我最想看到的結果。”羅飛情真意切地諄諄說道,最後他重重地長歎了一聲,“為什麽?為什麽你還是要作出那樣的選擇?”


    年輕人仍然閉著眼睛,口中再次漫起苦澀的滋味,然後他反問道:“你又為什麽要將錄音帶最後的內容抹去?”


    羅飛轉過頭來,愕然愣了片刻後才道:“你聽到了最後的內容?”


    年輕人苦笑著點點頭:“老師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當他發現我偷偷去看那女孩演出的時候,就已經算到了我今後的路程。所以他讓那女孩把完整的錄音帶交給我――就在你第一天跟蹤我的那個晚上。”


    羅飛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胸口像窒息一般難受。他千籌萬劃,卻疏漏了這個重要的關節:十八年前的那起劫持案,袁誌邦顯然是有能力複製現場錄音的。而他既然料到警方會對文成宇展開心理攻勢,又怎會忘掉把錄音中的真相展示給那個孩子?


    “你沒有必要問我為什麽會做那樣的選擇。”此時年輕人終於睜開了眼睛,他轉頭看著羅飛,幽幽地說道,“你既然要抹去最後的真相,說明你非常清楚,我在那真相麵前根本無從選擇,對嗎?”


    羅飛舔了舔嘴唇,卻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麽。他的確抹去了錄音中最後的一段真相,這是他和丁科共同的主意,因為他們都知道,那真相是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


    羅飛與那年輕人相視無語,而錄音中那段被抹去的部分此刻仿佛又在他們的耳邊重新響起――


    ……


    首先是孩子那聲歡快的呼喊:“爸爸,我的生日蛋糕買到了嗎?”


    在幾秒鍾的寂靜過後,文紅兵沉著聲音說道:“會買的……我一會兒就給你買。”


    “你爸爸騙你的,他根本沒有錢!他買不起生日蛋糕――”一個尖厲的聲音忽然打斷了文紅兵的話,“你永遠也吃不到生日蛋糕。”


    孩子失望的哭聲伴隨著這尖厲刻薄的聲音響了起來。


    文紅兵的怒火被瞬間點燃了,他的情緒再也無法控製。於是斥罵、廝打,夾雜著袁誌邦焦急而又無奈的勸阻聲,亂亂地響成了一片。


    “砰!”槍聲響起,結束了這混亂的一幕。然後便是袁誌邦的怒斥聲:“你有病嗎?你刺激他幹什麽?!你看不見他身上綁著炸彈?!”


    “怕什麽?”被斥責的人卻在陰惻惻地笑著,“一個假炸彈而已!”


    “你說什麽?!”袁誌邦的聲音極度地駭異。


    隨後便是丁科等人湧進現場的聲音,至此那段錄音才真正結束。


    ……


    在良久的沉默之後,年輕人終於又再次開口:“沒有糾纏成一團的因果,沒有無奈,也沒有茫然。一切都非常清晰,清晰得讓我顫抖――因為那根本就是刻骨的仇恨,任何人都不得不報的仇恨。”


    羅飛輕輕地歎了口氣。即使是他這樣開明的人此刻也不知該怎樣去勸慰對方,因為那事實的真相確實和難辨因果的無奈毫無關係。袁誌邦、文紅兵,包括那個想吃蛋糕的孩子,他們都根本不用為那悲劇性的結局負責,所有的責任都如此清晰地指向唯一的始作俑者――陳天譙。


    陳天譙早就知道文紅兵攜帶的是一枚假炸彈,也許從文紅兵闖入他家中的最初時刻便已知曉。但他卻在一直配合著文紅兵的演出,因為他還有更深的目的。


    袁誌邦對文紅兵的勸慰險些破壞了陳天譙的計劃,好在那個孩子的一句童言讓他看到了轉機。於是他開始用卑劣的語言去刺激文紅兵心中最柔弱的部位,他知道對方一定會因此而變得癲狂。


    陳天譙成功了,袁誌邦準確射出的那顆子彈給他的計劃畫上了完美的句號。追債者死在了他的麵前,以後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那筆無人追討的財產。


    袁誌邦和那個孩子都隻是他在實施這個邪惡計劃時用到的工具而已。


    袁誌邦是最早知道真相的人,可他卻對陳天譙毫無辦法。因為從法律上來說那個家夥並沒有任何的罪責。


    原本應該伸張正義的子彈卻淪為了惡行實施時的道具。這個變化在十八年前擊碎了袁誌邦身為警察的信仰,他不再信奉任何規則,他從此隻相信自己,立誓要用自己的力量來改造這個世界中存在的邪惡。


    而十八年後的文成宇亦無法逃避自己宿命般的責任。因為他的生父是死於一場徹頭徹尾的謀殺,無比邪惡卻又絕對“合法”的謀殺。


    “當我聽完那卷錄音帶之後,我才徹底領悟到eumenides存在的意義。而成為eumenides,亦早在十八年前就已成為我無法逃避的宿命。”年輕人此刻又繼續說道,“我要感謝老師,是他把陳天譙留給了我,作為我彷徨時指路的明燈。”


    羅飛心中一動:是的。袁誌邦一直掌握著陳天譙的去向卻又一直沒有動手,這樣看來後者的確是袁誌邦特意留給文成宇的指路人。他心中同時又湧起一股悲涼的無奈感覺,自己一度認為可以將文成宇拉離袁誌邦控製的陣營,可誰知袁誌邦早已做好了周密的安排,自己終究隻是一條陪著eumenides成長的鯰魚。


    不過不管怎樣,這條鯰魚總算是捕到了自己的獵物。想到這一層,羅飛的心態便略略輕鬆了一些,雖然這種輕鬆中難免會帶著無盡的遺憾。


    該說的話似乎都已說完,又相對沉默了良久之後,羅飛長長地吸了口氣:“也許我該通知當地的警察過來了。”


    “你沒有帶自己的人嗎?”年輕人問道。


    羅飛搖搖頭:“之前我就說過了,我不確定你是從誰身上獲得了警方的消息,所以我解散了專案組,一個人跟著你來到海口。當地的警方我也一直沒有動用,因為我覺得在你這樣的對手麵前,還是我自己行動更加放心一些。”


    “你的決定非常明智,”年輕人仰起頭看著天花板,“如果你布置了其他的人馬,那一定會被我發現的。可我確實沒想到你居然會是獨自一人。”


    羅飛品出了對方話語中那種惺惺相惜的感慨。是的,這是高手之間的頂尖對決,其他角色的加入隻會讓這樣的對決變得庸俗而乏味。他甚至忍不住暗暗假設,如果一直以來警方就隻有自己一個人的話,那形勢會不會更早出現轉機?


    這種想法或許有些獨斷和自大,與其說是在自詡,不如說是天蠍座強大的個人控製欲又在作怪吧?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當初不是慕劍雲落入袁誌邦的圈套,可能eumenides在刺殺鄧驊的時候就已經被羅飛擒獲了呢。


    羅飛對eumenides則這樣分析自己單獨行動的效果:“以前警方雖然力量壯大,但我們在明處、你在暗處,這一明一暗造就了你的優勢。而我查清了你的身份之後,主動解散專案組,使得我們之間的明暗發生了逆轉――這就是我現在能把你銬在這裏最根本的原因吧?”


    年輕人點點頭表示認可,然後他又轉了話鋒說道:“――不過你一個人的力量畢竟單薄,難怪你沒有在我殺死陳天譙的現場抓我。”


    “是的。我必須單獨行動才能瞞過你的眼睛,但想要抓住你就很難了,所以我隻有等待一個絕對的機會。就像現在這樣――”羅飛晃了晃自己的左手腕,“當我們赤裸裸地銬在一起的時候,誰也不可能再耍出任何花樣。”


    年輕人笑了笑,似乎是在讚歎於羅飛的嚴密和謹慎,又像是在感慨於自己的大意和無奈。


    羅飛此刻則露出些猶豫的神色,似乎還有些話不知道該不該說。不過在這番赤裸的境地下,他又確實沒有必要隱瞞些什麽。最終他還是把這些深藏在心底的話語拋了出來:“其實我一直一個人行動,除了怕驚動你之外,還有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哦?”年輕人好奇地看著對方。


    “我也聽過那卷錄音帶,”羅飛鄭重其事地說道,“我覺得陳天譙‘故意殺人’的罪名是可以成立的。”


    “你在放任我的行為?你希望我能夠殺死陳天譙?”年輕人的眼角微微地彎起。


    羅飛沒有回答,表達出一種默認的態度。片刻後他又“嘿”地苦笑了一聲,說道:“也許袁誌邦至少有一句話是正確的:我們都有著相同的目的,但我們又處於截然不同的生死陣營。”


    年輕人也釋然一笑,似乎非常認同羅飛的描述。同時他還有一個關鍵的問題必須弄明白。


    “既然你沒有在現場抓住我,你現在又想用什麽樣的證據來指控我這個具有合法身份的人呢?”他看著對方專注地問道。


    “想從你身上得到證據的確很難。”羅飛躊躇著說道,“你坐飛機前往海口的時候,我不敢和你乘坐同一趟航班,所以暫時失去了你的蹤跡。不過我並不著急,一下飛機我就盯著了陳天譙――我知道你必然會來找他的。今天晚上,陳天譙來到大排檔之後,我看到你的身影――雖然你當時進行了喬裝打扮,戴了假發和胡須,看不清具體的麵容,但我還是從身形動作判斷出那個人就是你。你到大排檔之後假冒服務生對陳天譙實施了刺殺。當時正是人來車往的高峰期,你完成殺戮後,很快就潛入人流,並沿著計劃好的路線逃遁無蹤。你的動作非常快,我甚至無法跟上你。等我再次在街頭發現你的時候,你已經去掉了偽裝,恢複了本來的裝扮,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換掉了。”


    年輕人似乎越聽越有興趣,他歪著腦袋再次問道:“既然如此的話,證據在哪裏?”


    “沒有證據我是不會抓你的。”羅飛自信地笑了笑,“我拍到了一張照片。”


    “殺人現場的照片嗎?你怎麽證明那個長發披肩、遮住半個臉龐,然後又滿臉大胡子的人就是我?”


    羅飛盯著年輕人看了片刻,問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剛剛逃上馬路的時候,一邊跑一邊摘掉了作案時戴的手套?這個時候正好有一輛尼桑轎車開過來,差一點兒撞到了你。你靈巧地躲開了,但同時你的一隻手卻下意識地在那輛轎車的前蓋上撐了一下。”


    “是的。”年輕人沉吟著點了點頭,“我記得我用了中指,我用指尖撐住了尼桑車的前蓋。”


    羅飛又道:“我在高處拍到了這個瞬間的照片,那張照片能清晰地顯示出你的手指觸摸轎車的位置。”


    年輕人明白了其中的關節。


    “那你一定已經提取到了那個指紋,對嗎?”他淡淡地問道,但目光卻有些沉凝,似乎正在竭力思考著什麽。


    “不錯。”羅飛並不避諱將自己的底牌亮給對方,“有了這個指紋,有了你觸摸汽車的照片,再加上司機和現場目擊者的證詞,我想這已足夠組成一條牢不可破的證據鏈。”


    的確,如果這樣的證據還不夠充分的話,那世界上所有的凶犯都可以逍遙法外了。


    不過年輕人此刻卻偏偏還能笑得出來。


    “羅隊長,你還記不記得我當時用的是哪隻手?”他忽然問了這麽一句。


    羅飛皺了皺眉頭,不知道這個問題會有什麽意義,不過他還是認真地回答說:“我可以非常確定地說,是左手。”


    “那你真不應該隻把我的右手銬起來。”年輕人一邊說著,一邊抬起了左手。然後就在羅飛的眼皮底下,他把中指最前端的關節送到了自己嘴裏,牙關發力,狠狠地咬了下去。


    “你幹什麽!”羅飛心中一沉,想要去阻止時卻哪裏還來得及?鮮血從年輕人的嘴角裏流淌出來,而當他的左手離開嘴邊的時候,那根手指的前端關節已經消失無蹤,當然隨之一起消失的還有能夠坐實他凶手身份的那個指紋。


    羅飛呆呆地愣住,眼看著鮮血從年輕人的斷指中不斷湧出,如密集的雨點般落在水池裏,頃刻間便染紅了一大片。


    年輕人卻像渾然感覺不到疼痛似的,他將那節指尖咽進肚子裏的時候,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我的名字叫杜明強,我隻是一個網絡記者。童木林是我的同事,我們共用一個網絡賬號‘甄如風’。我的確通過某種方法進入了專案組內部,並且在組員手機裏安裝了竊聽器,可這麽做都是為了滿足我的職業需求,因為我是一個記者,我需要刺探那些最隱蔽的秘密――”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又變成了那種得意揚揚、目空一切的倨傲狀態,然後他大聲地宣布,“而我的目標,就是成為世界上最好的記者!”


    羅飛無奈地看著對方,他想要苦笑,可卻連一丁點兒的笑容也擠不出來。因為他知道對方此刻所說的全都是謊言,而自己卻已失去了揭穿這些謊言的最關鍵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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