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說話就無損您的威嚴。而且,”杜明強這時抬起頭來,不再躲避對方的目光,“您也不希望再出亂子,不是嗎?”


    張海峰眯起了眼睛,似乎心有所動。片刻之後他轉過身去,又將那電棍插回到腰間,然後背著手問道:“你能保證不會再出亂子?”


    杜明強聽出對方的態度有了回旋的意思,便趁熱打鐵地說道:“杭文治是個苦主,脾氣又擰,如果用監獄裏的那套規矩去磨他,非把他磨斷了不可。您讓我去開導開導他,他是個文化人,應該能聽勸。”


    張海峰沉吟了足有半分鍾,當他再次轉過頭來的時候,終於做出了決斷:“那就先由你陪著他吧。我給你們一個白天的休息時間,明天晚上送你們倆回監區。”


    “謝謝管教,謝謝政府!”杜明強接連說了兩句謝謝,情感由衷而發。


    張海峰擺擺手:“別廢話了,去吧。”


    杜明強鞠了個躬,轉身離開這間病房,又走到了杭文治所在的房間。先前的兩個獄警仍然在門口站著,半是照顧半是看管的意思。而杭文治的狀態又恢複了不少,已經可以保持半坐的狀態了,看到杜明強進來,他的眼睛立刻盯在了對方身上,似乎早就在等待著什麽。


    杜明強拖過床頭的凳子坐下,笑嘻嘻地搶先說道:“托你的福,管教讓我照顧你。嘿嘿,這可是難得的美差啊,不用幹苦力,還能混上頓病號飯。”


    杭文治沒心情關注這些,他壓低聲音,迫不及待地問道:“你剛才為什麽不讓我說話?”


    “說什麽?說你昨天晚上被人給揍了?”杜明強把臉湊到對方床前,“你知道這樣會連累多少人?平哥他們,包括值班管教,一個個全都要吃不了兜著走!那個張海峰張隊長,他的手段你難道沒見過?”


    “他們活該的!我還得替他們考慮嗎?”一想起昨晚受到的侮辱,杭文治的情緒變得異常激動,甚至控製不住地哆嗦起來。


    杜明強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杭文治:“不是替他們考慮,是替你自己考慮。”


    杭文治慢慢轉過頭來,臉上掛滿不解的神色。


    “如果他們受到一分的責難,那一定會用十分的力氣報複在你的身上。”杜明強伸手在杭文治肩頭輕拍了兩下,歎道,“這就是監獄裏的遊戲規則。”


    杭文治愕然愣住,半晌之後,他的眼角漸漸濕潤,帶著哽咽喃喃說道:“你們幹嗎還要救我?這樣的日子,何不讓我死了算了?”


    “死了,那就什麽都沒有了;活著,至少還有希望。”杜明強把目光轉向病房的窗口,雖然隔著黑黝黝的鐵柵欄,但是天邊依稀的晨光還是隱隱透了進來。


    “希望?”杭文治重複了一遍,嘴角卻掛著冷漠的自嘲,“別和我說希望,這個詞隻會讓我的心滴血。”


    “我知道你是個苦孩子。好了,說說看吧,你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冤情?”


    杭文治看看杜明強,欲言又止。


    “說吧。”杜明強用微笑鼓勵著他,“我會認真聽的。”


    杭文治還在猶豫著問道:“你相信我不是壞人?”


    “這有什麽不信的……”杜明強在杭文治的腿上拍了拍,意味深長地說道,“在坐牢的不一定都是壞人,壞人也不一定都在坐牢。”


    這句話像是點中了杭文治的心窩,他驀然看著杜明強,大有知己難逢的感覺:“你說得太對了!”


    “你在外麵是做什麽的?”見交談的氣氛漸漸融洽,杜明強便拉家常似的問了起來。


    杭文治很快速地回答:“我在市政設計院工作。”看來他已經徹底撤掉了針對杜明強的心理防線。


    “很好的單位啊。穩定,待遇也不差吧?”


    杭文治謙虛地一笑:“還不錯。”


    “你說還不錯,那肯定是相當不錯。”杜明強揮揮手,很有把握地分析道。


    杭文治的笑容卻漸漸變得苦澀:“工作好有什麽用?最終還不是要到監獄裏過下半輩子?”


    杜明強陪著他感慨了一會兒,又切入了更深層的問題:“你說是被一個女人陷害的?”


    “是的。這個……”杭文治恨恨地咬著牙,憋了半天才在自己的詞庫中找出個罵人的詞匯來,“這個賤貨!”


    杜明強抱起胳膊:“不用說,你肯定是被這個,嗯……這個‘賤貨’迷住了。”


    杭文治沮喪地點點頭,算是默認了。過了一會兒他又主動解釋道:“我和她是通過婚姻介紹所認識的,我隻看到她出眾的外表,沒想到她竟會是那樣一個無情無義的人。”


    “婚介所?”杜明強咧了咧嘴,那裏魚龍混雜,甚至有很多以騙人為職業的“婚托”,不過他暫時沒有把話說得太絕對,隻是搖頭道,“那裏認識的人的確不靠譜啊。”


    “我開始也覺得婚介所不靠譜,可是沒辦法,家裏人催得緊啊。”說到這個話題,杭文治顯得有些尷尬,“不怕你笑話,我當時三十一周歲了,在去婚介所之前還從沒談過對象。家裏就我這一個兒子,父母著急了,我身邊又找不到女孩,隻好去婚介所試試看。”


    杜明強“嗯”了一聲表示理解。像杭文治這樣貌不出眾的男子,性格又懦弱內向,在個人問題上的確會有些困難。而他感情經曆一片空白,如果遇到一個漂亮又有心機的女子,無疑會被對方輕鬆玩弄於股掌之上。


    “和我說說那個女人吧。”杜明強接著問道,“你對她了解多少?”


    “她比我小四歲,沒有工作。據她自己說,她大學畢業之後都在聯係出國,不過一直也沒有成行。現在年紀也不小了,想找個合適的人結婚,安定下來過日子。”


    “小四歲就是二十七,大學畢業應該是二十二歲——”杜明強盤算著,“那她也折騰好幾年了。這可不像能安定的人啊。”


    “你判斷得很準!”杭文治頗為欽佩地看了杜明強一眼,“後來我的遭遇正像你預測的那樣。不過當時我完全被那個女人蒙蔽了,真心想和她成家,兩個人一起過日子。”


    這也在杜明強的預料之中,他點點頭問:“後來怎樣了?”


    杭文治自嘲地苦笑著:“後來?後來她又認識了另外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可以幫她出國,於是她就提出要和我分手,我當然不能接受,但是她非常決絕,簡直一點情義都沒有。”


    杜明強“嘿”了一聲:“你們之前有情義?”


    “有啊。”杭文治認真地說道,“我和她什麽都發生了呢。”


    杜明強看著對方那副鄭重的樣子,暗暗感慨:像杭文治這樣情感幼稚的處男,還真以為隻要發生關係就是情投意合了?對方沒準隻是玩玩,排遣些空虛寂寞罷了。


    不過這種話又不方便直說,所以杜明強隻好從另一個角度去寬慰對方:“既然什麽都發生了,那分了就分了吧,你又不吃虧。男人嘛,總得經曆一些感情波折才能成熟起來。”


    “你說得輕巧。”杭文治瞪眼看著杜明強,“她都快把我的血榨幹了,還讓我怎麽分?”


    杜明強一怔,他原先以為杭文治是不能接受情感打擊,一時衝動以致犯罪入獄。現在聽來,這其中似有更複雜的糾葛。略一沉吟,他已猜到了七八分,便皺起眉頭問道:“她騙了你的錢?”


    “不光是我的……”杭文治握緊拳頭,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還有我父母一輩子的積蓄,都被她騙走了。”


    “怎麽會這樣?”杜明強有些想不通了,男女交往,如果男方涉世不深,在女方身上花錢過度倒也正常,但沒聽說過把父母一輩子的積蓄也搭進去的。


    杭文治悲涼地苦笑著:“奇怪吧?嘿,這都是我做的好事啊……那會兒我們交往快半年了,我開始籌劃和那女人結婚。可那女人卻說:要結婚至少得有套房子吧?而且為了保證我們今後的生活質量,這房子至少得三居室,地點也要好,還得全款購入,不能欠貸。”


    杜明強咂了咂舌頭:“好大的胃口!”這幾年城市的房價一直在漲,尤其是省城這個地方,要想在市中心購入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需要的資金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緊接著他又猜測道:“你向你父母借錢了?”


    杭文治點點頭:“當時我們全家都著急讓我結婚。所以那女人一提房子的事情,我父母就主動表示會支持我們。這樣他們拿出一輩子的積蓄有三十萬左右,再加上這些年我自己攢的十多萬元,我們在市中心買了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


    杜明強默歎了一聲,心想這“啃老”啃得可真是徹底。不過現在年輕人要想早早買房結婚,又有幾個能不“啃老”的?


    卻聽杭文治繼續說道:“其實買房本身倒也沒什麽。不管我是不是要結婚,這房子遲早是要買的。隻是我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把房產證寫上了那個女人的名字。”


    這下杜明強張大了嘴,愕然半天才送出兩個字來:“糊塗!”


    “的確是糊塗。”杭文治無意辯駁,“當時那女人對我說,要用房產證上的名字來考驗我對她的感情。嘿嘿,感情,這兩個字當時完全把我給麻醉了,我連一點思考能力都沒有……”


    “你父母呢?他們也能同意?”


    杭文治咽下一口苦水道:“我瞞著他們辦的,那女人不讓我和父母說,她早把我們一家算得死死的。”


    杜明強看著杭文治,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目光中隻有“同情”二字。


    兩人相對默然了許久,杜明強才又開口道:“她提出要和你分手,可是房子又不肯還給你,是嗎?”


    杭文治黯然垂下眼睛:“她說那是她應得的——彌補她的感情損失。”


    “果然是賤貨!”杜明強實在忍不住,憤然罵出了聲。在這兩人的交往中,遭受感情損失的顯然應該是杭文治。他完全能體會對麵那個男人憤怒而又無奈的心情。


    “我明白了……”他幽然歎道,“難怪你會犯下那些罪行。”


    杭文治卻扭過脖子,斷然反駁道:“不,我沒有犯罪,我是冤枉的。”


    “嗯?”杜明強挑起眉頭,做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我無法接受這樣人財兩空的結果……”


    “誰也接受不了!”杜明強插了一句,表明自己的立場。杭文治釋然點點頭,繼續說道:“於是我追著那女人索要房款,但她根本沒有歸還的意思。後來我實在沒有辦法,隻好采用了一些非常的手段……”


    “哦?”杜明強好奇地看著他,不知道這個懦弱的男人能有什麽非常手段。


    杭文治尷尬地停頓了一下,說:“我和她交往的時候,用手機拍過一些照片,涉及她的隱私。我後來就用這些照片做籌碼,要那女人把房款還給我,否則我就把照片發到網絡上去。”


    杜明強一猜就知道那是些什麽樣的照片,他也就沒有深問。想想杭文治的手段倒也有兩把刷子,那女人如果不是無恥到一定境界,應該會有所顧忌吧?不過轉念一想,杭文治肯定還是玩不過那個陰險的女人。畢竟結果擺在眼前:這可憐的家夥正在大牢裏蹲著呢。


    “後來呢?”杜明強很感興趣地問道。


    “後來那女人打電話過來,同意把錢還給我,我們約定了一個咖啡館進行交易。”


    “你可不能去。”杜明強馬上做出了判斷,“那一定是個陷阱。”


    “你真是比我厲害多了,一聽就明白怎麽回事。”杭文治感慨道,“可我偏偏那麽笨,居然真的去了,而且還很愧疚,覺得對不起那女人。誰知道那女人根本沒想還錢,她報了警。當確定我把照片帶在身上之後,她就發出了信號,讓警察過來抓我了。”


    杜明強“嘿”了一聲,算是把前因後果整了個透徹,隨後他斟酌了一會兒,又開始分析道:“如果你不能舉證那女人欠你房款……這話其實不用說,以那個女人的手段,肯定沒給你留下什麽證據。這樣的話,你的行為就符合‘敲詐勒索罪’了。你索要的房款是四十多萬,屬於數額特別巨大,量刑點估計得在十年左右。”說到這裏,他露出詫異的表情,“哎,你怎麽被判成無期了?”


    杭文治伸手撓了撓光禿禿的腦殼,神態囧然地說道:“我……我還動刀子了。”


    “你?”杜明強不敢相信似的,“你還動刀子?”


    “我身上正好帶了把刀,是我搞設計的時候,用來裁切圖紙的。那時候我看到警察過來抓我,一激動,就把那女人給扣住了。我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讓她還錢。”


    “完了,搶劫!”杜明強恍然大悟般拍了拍大腿,“持刀,數額還特別巨大,就算是未遂,也夠判你個無期了。不冤,不冤。”


    “我怎麽不冤?”杭文治憤然瞪了杜明強一眼,“我那是索要自己的錢,能叫搶劫嗎?”


    杜明強連忙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說從法律的角度看確實沒問題,畢竟你舉不出對方欠你錢的證據啊。”


    “那倒是……”杭文治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不過他隨即又不甘心地咬著嘴唇道,“法律?法律就一定正確嗎?”


    “當然不一定。”說到這個話題,杜明強深有所感,“法律保護不了所有的好人,更懲罰不了所有的壞人……有的時候,我們必須借助法律之外的力量。”


    杭文治似乎感受到了杜明強的情緒,卻又無法理解,隻能茫然問了一句:“什麽力量?”


    杜明強沉默不語,他還不想和對方說得太多。可杭文治自己琢磨了一會兒,卻突然冒出一個詞來:“eumenides!”


    杜明強心中一驚,臉上卻不動聲色,假裝沒聽清似的問道:“什麽?”


    “eumenides,一個網絡殺手,你沒有聽說過嗎?”杭文治現出些興奮而又神秘的表情,“他在網上征集那些法律製裁不了的罪犯,然後施加懲罰。”


    杜明強不明所以地搖搖頭:“我不怎麽上網。”


    杭文治遺憾地癟了癟嘴,又自言自語般說道:“如果我當時也去網上發帖,不知道他會不會理我?不過他要是真把那女人殺了,好像又有些太過分了……”


    杜明強不再接杭文治的話茬,他把目光轉向窗外,不知凝神想些什麽。


    此刻天色已經大亮,一縷陽光正從地平線爬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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