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天的休養,杭文治的身體已無大礙。在監區醫院享用了一頓營養晚餐之後,他被送回了424監室。


    四監區的中隊長張海峰親自執行了這次押送,到達監室之後,他讓手下先把杭文治和杜明強留在門外,自己一個人踱到了監室裏。


    平哥等人立刻齊刷刷地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喊道:“管教好!”


    張海峰掃視著那幾個家夥,暴喝一聲:“好?好個屁!”


    平哥等人感覺到空氣中的壓力,一個個噤若寒蟬。小順更是深深低下了頭,連正眼都不敢再抬一下。


    “三更半夜的被電話叫醒,連覺都睡不了,還怎麽個好法?!”張海峰又向前走了兩步,扯著嗓門咆哮道,唾沫星子都快要濺到平哥等人的臉上。


    張海峰聲音雖然大,但他隻是在強調覺沒有睡好,言辭中並未涉及關鍵的要害,這讓平哥品出了一些意味。後者便把眼睛微微一眯,斟酌著湊上話兒:“張頭,那個新收頭天晚上就自殺,這誰能想到呢?不光您沒睡好,咱們兄弟幾個也是累了一夜啊,現在這麽站著,虛得腿肚子都打瓢呢。”


    “你們也知道累?”張海峰斜眼睥睨著平哥,收起嗓門冷語威嚇,“知道累就少給我折騰!”


    “我們哪敢折騰?以後哥幾個輪流值班,一定把那個新收照看好。”平哥順坡下驢,積極表明了態度。黑子等人也趕緊跟著點頭附和。


    “這可是你說的,那我就把人交給你負責,如果以後再出什麽狀況,我唯你是問!”張海峰逼視著平哥,陰沉沉地說道。


    平哥倒也鎮得住,泰然一笑說:“您就放心吧。我保證他連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張海峰對這樣的回答似乎很滿意,他緊繃著的麵皮慢慢地鬆弛下來,竟似露出了些許的笑意。平哥等人的神經便也跟著放鬆了,但就在這當兒,張海峰卻又忽然瞪起眼睛,壓低了聲音嗬斥道:“你們幾個都給我聽好了!這次的事情我都給你們記在賬上,以後有收拾的時候!別以為你們誰都不開口,我就隻能裝瞎作啞!”


    這幾句話說得擲地有聲,其中的含義也清晰得很:這次因為沒人出來說明真相,自己沒理由下狠手,但這筆賬卻是要記下了。以後一旦被抓出茬兒,那就得新賬舊賬一起算個明白!


    平哥仍然在賠著笑,但笑容卻已經僵硬了很多。迎著對方犀利的目光,他隻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像被針刺著一般銳痛難耐。


    張海峰就這樣瞪著對方,直到平哥終於忍受不了低下頭去,他這才“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監室。


    平哥等人眼看著他的背影消失,這才敢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而在門口等待的杜明強卻是另外一副愉快的心情。他豎起耳朵聽到了屋內的那番對話,知道杭文治的安全狀況今後將大大改善,至少那幾個家夥在一段時期內是不敢再折磨他了。


    “還不趕緊謝謝管教。”眼見張海峰已經來到了他們身邊,杭文治卻還木愣愣地傻站著,杜明強忍不住輕聲提醒了對方一句。


    杭文治幡然蘇醒,向著張海峰一鞠躬,說了聲:“謝謝管教關照。”倉促之間動作僵硬滑稽,像是影視劇中被刻意醜化過的日本鬼子。


    “行了行了。”張海峰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們也給我好自為之吧。”


    雖然說的是“你們”,但張海峰說話時目光卻隻盯著杜明強一人。後者則嘿嘿一笑,一副若無其事的懶散勁兒。


    張海峰不再搭理他們,隻對自己的下屬吩咐了一句:“押進去。”說完便邁著方步離開。留下來的管教把杭文治和杜明強送進監室,隨後也落鎖離去。


    “哎呀,又可以睡覺囉。”一進屋杜明強先抻了個懶腰,然後便扶著床往自己的上鋪爬去。


    黑子不屑地撇出一句:“真他媽的豬。”


    平哥卻對杜明強視而不見,隻是對著杭文治說道:“嗨,你今天可爽了吧?又是睡軟床又是吃小灶的。我們哥幾個可就慘了,在這號房裏提心吊膽地憋了一天。”


    聽到這樣揶揄的話語,杭文治心中憤恨交加。不過白天杜明強已反複叮囑過他,回監室之後一定要克製忍耐,否則吃虧的終究還是自己。所以他隻是咬著嘴唇回視著對方,並不言語。


    因為丟了眼鏡,杭文治現在看遠處的東西時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條縫,目光也因此顯得蒙矓而迷離。小順看著他這副模樣,便壞笑著譏諷道:“嘿,眼鏡蛇變成瞎家雀了。”


    “這小子梗是梗點,嘴門子把得倒還嚴實。”阿山算是幫杭文治說了句好話。


    平哥也點點頭,抬手衝著杭文治指點著說道:“算你小子聰明。你知道不?這號子裏頭最大的忌諱就是在管教麵前告密!你如果敢瞎說,那兄弟們吃的苦以後都得加倍算在你頭上!”這番話透著狠勁,明麵上是在誇對方,實地裏卻是不折不扣的恐嚇和威脅。


    杭文治愣了片刻,像是要找些詞兒回敬對方,但終究還是什麽也沒有說。然後他坐到了自己的床鋪上,仰起頭看著天花板,茫然不知在想些什麽。


    或許是張海峰之前的警告起了效果,平哥等人倒也沒有繼續為難他,他們湊在一塊兒玩了會兒牌,等到熄燈之後便各自洗漱睡了。


    這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早晨六點,監舍裏的燈亮了起來,同時鈴聲大作。各監舍的犯人們從夢中被喚醒,一邊抱怨著還沒睡夠,一邊爭先恐後地起床往衛生間趕去。424監室裏要數小順的動作最為麻利,他第一個跳下床幫平哥打好了洗漱用水,又擠好牙膏送到了對方床前,然後自己排在黑子和阿山身後等著洗漱。杭文治不願和那幾個家夥湊在一塊兒,就在床上多待了一會兒。和他同樣不著急的還有杜明強,不過後者主要的目的是想多睡一會兒,監區內已經喧囂一片了,他卻還在悠然自得地打著呼嚕。


    大概二十分鍾後,有管教人員來到監區,挨個監室地打開牢門,同時拿著犯人名單點名核查人數。杜明強這才下了床,和杭文治一起擠在水池邊草草地洗了兩把。


    今天是工作日,整個監區四百多號重刑犯在點名之後全都來到樓下大廳集合。到了六點三十分,六個管教人員押送著這些犯人來到監區食堂集體用餐。


    早餐的時間很短暫,六點五十分,犯人們離開食堂,被監送到不遠處的一幢兩層小樓,這裏就是四中隊的工作區了,犯人們每周有五天的時間要在這幢小樓內進行勞動改造。


    四百多號人被分到了六個大廠房中,每人一個小桌作為工作台,七點鍾的時候,一天的勞作正式開始。


    昨天在醫院休息的時候,杭文治已經聽杜明強介紹了有關勞動改造的相關情況:


    同一個廠房的勞作人員被編為同一個班組,配備一個管教監督勞作。同時還會有一個犯人作為班長協助管教的工作,這個“美差”通常都是由通了門路的關係戶霸占著。在班組之下,又按照宿舍關係分成若幹個小隊,每天的勞動任務被平均分配到各個小隊的頭上。而在同一個小隊中,勞動任務再細化到個人的配額時,則完全是由“小隊長”來說了算。


    杭文治所在班組的帶班管教姓黃,是個五十來歲的瘦幹男子,平時不愛說話,一般不會主動給犯人找茬,但據說一旦脾氣上來了也非同小可。協管“班長”是個經濟犯,據說以前是某個銀行的小領導,四十多歲,長得白白胖胖的,其他犯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作“大饅頭”。仗著自己在外麵有點門子,加上以前當領導當慣了,“大饅頭”還真把自己這個“班長”當盤菜,動不動對別人吆五喝六的。不過大家都不太看得起他,若不是礙著管教的麵子,他這隻“饅頭”恐怕要三天兩頭就被揍得發酵一回。


    在犯人中真正有實權有地位的還是各個宿舍的“小隊長”,那些人一個個都是能服眾的“大哥”級狠角色。杭文治原本猜想424監舍的隊長一定是平哥了,可到了勞動現場之後卻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杜明強,這個新收就交給你帶著吧,今天你們倆的任務是兩百個,有問題嗎?”待眾人坐定之後,站出來發號施令的人是黑子。他的語氣硬邦邦的,根本沒留出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杜明強無奈地苦笑著,應了聲:“沒問題。”杭文治則是一副釋然的表情,能和杜明強分在一組,對他來說應該是非常理想的結果了。


    黑子又繼續分派道:“小順,你年輕,手腳麻利,也拿一百的任務吧,阿山,你八十個,剩下的我和平哥分著。”


    小順利落地“哎”了一聲,好像很積極的樣子。阿山則什麽也沒說,隻管自己一個人忙活去了。


    “趕緊動手吧。”杜明強拉了把懵懵懂懂的杭文治,“完不成任務的話,晚飯都吃不上呢。”


    杭文治有些摸不著底細:“兩百個很難完成嗎?”


    杜明強撇撇嘴道:“每個小隊每天的定額是四百五十個,咱們倆就占了將近一半。你還是個啥也不懂的新手,你說難不難?”


    杭文治眨了眨眼睛,很快算清了這筆賬。一共四百五十的任務,自己、杜明強、小順每人一百,阿山八十,敢情黑子和平哥加一塊兒才承擔七十,這也太不公平了吧?想到這裏,他忍不住要轉頭向那兩個“閑漢”白上一眼。


    杜明強這時已經把自己的凳子搬到了杭文治桌邊,見到後者憤憤不平的表情,他“嘿”了一聲說道:“你不用看他們,平哥肯定不會自己動手的,黑子是他的親信,能承擔七十的任務已經不錯了。”


    果然,平哥隻是抄著手,根本沒有要幹活的意思。原來“隊長”黑子隻是他的管理工具,在這個監舍裏仍然是平哥獨享著至高無上的尊貴地位。


    “他們這樣欺榨同舍,難道管教不知道嗎?”杭文治壓低聲音抱怨道。


    “管教知道也不會過問的,他們也需要這樣的人。”


    杭文治挑起眉頭看著杜明強,好像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後者隻好又繼續解釋說:“像平哥這樣的角色能夠鎮得住同監舍的其他犯人,管教就利用這種人對犯人們進行管理,同時也會默認他們的一些特權。這裏和外麵的世界不一樣,什麽公平、道理是行不通的,這裏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有它自身的運行規則。”


    杭文治點點頭,他也不是笨人,對方隻需略略一點,他便能想通其中的玄機:這裏的犯人哪個不是刁蠻難纏的主?隻有以暴控暴,讓平哥這樣的人發揮出管理作用,才能形成一種相對穩定的局麵。如果搞什麽民主、公平,那肯定得亂套不可。


    “別瞎琢磨了,趕緊幹活吧。”杜明強再一次提醒杭文治。同時他把自己的勞動用具也搬到了這張桌子上,計有一大疊硬紙、一卷編織繩、一支鉛筆、一個卷筆刀、一把木尺、一個剪刀和一瓶膠水。


    監獄裏的勞動項目並不確定,一般取決於外聯的管教能接來什麽樣的活兒。最近一段時間四監區的勞動任務是製作硬紙袋,就是很多商場裏的購物專櫃會免費贈送的那種盛裝小件的手提袋子。


    杜明強自己先製作了一個紙袋,借此給杭文治講解了整個製作的過程:先按照特定的尺寸要求用鉛筆在硬紙上畫好製作線,然後用剪刀剪開,折好並用膠水粘起來。


    接下來就要到打孔機那裏去打一個金屬環孔,打孔機每個車間配備一台,由專門的技術犯人操作運行。


    打完孔之後,在孔眼中穿上編織繩作為手提裝置,這樣一個硬紙袋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完成這樣一係列的工作,一個熟練的犯人大概需要五六分鍾的時間,手腳笨拙一點的則要七八分鍾甚至更長。


    “你試試吧。”做完示範之後,杜明強衝杭文治努了努嘴。他自己則抬頭看著牆上的掛鍾,準備給對方計時。


    杭文治拿起發給自己的那支新鉛筆,塞到卷筆刀裏轉了十來圈,然後左手抓過木尺就在紙板上比量起來。他的落尺極準,幾乎不用調整右手的鉛筆就直接畫了上去,動作嫻熟無比。


    “嗯?”杜明強一見這副架勢禁不住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以前幹過這活兒?”


    “我是搞設計的啊,整天都畫工程圖,畫這個還不是小菜一碟?”杭文治說話間動作不停,很快就在紙板上把基準線畫了個清清楚楚,然後他很瀟灑地把鉛筆叼在嘴裏,又換上剪刀開始裁剪。


    “對了對了,我倒忘了你原來的行當。”杜明強拍著自己的腦門說道,同時心中頗為欣喜。要知道這製作紙袋最重要的步驟就是畫基準線,杭文治視這個環節為拿手小菜,那無疑將極大地提高他的工作效率。


    果然,一個紙袋做完,杭文治隻用了五分半鍾的時間,這對第一次上手的新人來說可稱是個了不起的成績。杜明強咧開嘴,神情大悅:“行了行了,本來我還發愁會被你拖了後腿,現在看來,嘿嘿,你比我做得還快呢!”


    杭文治也笑了起來。自從他進入監獄之後,這還是第一次露出如此由衷的笑容。能得到杜明強的讚賞似乎令他非常高興,或許是因為對方幫過他一次,而自己總算找到了某種能夠回報的方式吧。


    “得了,我不跟你廢話了,咱們都抓緊幹活吧。”杜明強起身準備回自己的座位,在收拾東西的時候他又叮囑道,“這些工具你可得保管好了,丟失工具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杭文治點點頭:“你放心吧,我這個人不是馬大哈。”


    杜明強繼續說道:“尤其是鉛筆,絕對不能丟了,最後不能用的鉛筆頭都得交回去。”


    “鉛筆頭還得交回去?”杭文治咂著舌頭,“這也太摳了吧?”


    “不是摳不摳的問題,是為了安全。”杜明強鄭重其事地說道,“這裏到處都是亡命之徒,一個小鉛筆頭都能成為傷人的凶器!”


    “哦。”杭文治的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當鉛筆削尖了之後確實是可以傷人,而在這樣的敏感區域,對這種危險物品的管製一定要非常嚴格才行。他回想起監舍裏配發的牙刷都是短短的手柄,柄頭圓溜溜的,想必也是出於安全的考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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