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都用不著的東西,弄那麽多幹什麽?”平哥又撇著嘴說道。杭文治聽出了些話外音,連忙賠著笑把朋友帶來的香腸一類的方便食品奉獻出來給平哥分享。平哥當然就毫不客氣地笑納了,同時給其他人也散發了一些。眾人皆大歡喜,各自享受起“福利”,先前不愉快的氣氛也就此消弭。隻有杜明強對分到手裏的香腸似乎沒什麽興趣,他隨手把美食往床頭一扔,自顧自繼續聽他的音樂去了。


    杭文治重新戴上眼鏡之後,不僅日常行動方便了許多,也提高了他工作時的效率。他本來在量圖畫線方麵就有優勢,現在視力也恢複了,製作紙袋當然就更加迅速。杭文治為人老實仗義,在提前完成自己的工作量之後也不會離去,而是繼續留下來幫其他人搭手。他的這番舉動引起了廣泛的好感,就連黑子也不得不領情,漸漸轉變了惡劣的態度。


    因為每天都能提前完成工作任務,424監舍也得到了帶隊管教的表揚。衝著這一點,平哥都得給杭文治幾分麵子。不僅如此,甚至協管班長“大饅頭”對杭文治愛咬鉛筆頭的習慣也不深究了。在這個監獄裏,隻要大家勞動任務完成得好,管教的心情就好;管教的心情好了,自然大家都可以過得舒服——這是個最基本的道理,即便“大饅頭”這樣的人也是拎得清的。


    轉眼又臨近周末,這天大家照例來到了生產車間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吃完午飯之後,大家剛剛坐定了,卻聽負責抓生產的黃管教在車間門口喊了一聲:“424監舍的,派兩個人出來裝貨!”


    犯人們每天生產的紙袋經過打包分裝之後都儲存在緊鄰車間廁所的庫房內,快到周末的時候,廠方便會派一輛大車過來把積攢了一周的成品貨物拉走。按照規定,外界的車輛不能進入犯人集中的生產區域,隻能在剛進監獄大門的辦公區進行等待。所以就需要用人力將貨物從生產車間搬運到數百米之外的大車上。這工作當然也得讓犯人來完成,同時出於安全考慮,每次最多隻能派出兩名犯人,這兩人會足足忙活一整個下午,工作強度又大,是份不折不扣的“苦差”。通常這差事都是由各監舍輪流承擔的,這周恰好輪到了424監舍。


    “黑子,小順。你們兩個去吧。”平哥努了努嘴說道,既然是“苦差”,當然得派出監舍中地位最低的兩個人,這是監獄世界中通行不二的規則。


    黑子以前可是424監舍的名義“小隊長”,這回被指派去當搬運工,心理上一時有些承受不了,苦累倒還其次,關鍵是麵子可要在整個監區裏折光了。不過平哥發了話,他又不敢公然違背,隻好皺起眉頭找了個借口:“我昨天晚上睡覺落枕,肩背使不了力氣呢。”說話間他還僵硬地梗了梗脖子,煞有介事似的。


    小順立刻鄙夷地揭穿黑子的把戲:“盡他媽裝蒜,剛才在食堂聞到飯香,脖子伸得比烏龜還長!這會兒又落枕了?!”


    平哥也是心知肚明,當下便黑了臉,正要說幾句狠話壓壓黑子的心機時,卻聽杜明強主動湊過來說道:“得了,黑子去不了,那就讓我去吧。”


    平哥斜過眼睛,他並不願意和杜明強頂真,不過自己說出的話如果輕易更改難免有損威信,便甕聲甕氣地反問道:“有你什麽事啊?”


    “我就是想出去透口氣,整天待在車間裏。悶也悶死了!”杜明強笑嘻嘻地回答說。他講的倒是實話,而且苦累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麽,反倒可以趁機鍛煉鍛煉許久未曾舒展的筋骨。


    平哥猶豫了片刻,忽然想到黑子和小順素來不和,如果放他們兩個結伴出去,搞不好又鬧出什麽亂子來。顧慮到這一層後,平哥便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點頭道:“行吧,那就你和小順去。”


    沒想到杭文治這時也跳了出來,主動請纓:“平哥,我也去吧,讓小順歇會兒。”


    平哥這次想也不想地瞪起眼睛:“你添什麽亂?你去搬東西了,監舍的生產任務誰來完成?”


    杜明強知道杭文治的心情,對方是想方設法要和自己單獨相處。於是他笑了笑,附和著平哥的話語:“你出去幹什麽?就你這小身子板,沒等走到監區外就得廢了!”


    杜明強話裏有話,別人感覺不出什麽,杭文治卻聽得清楚。他知道對方仍然對自己提出的越獄想法無動於衷,失望之餘,也隻好悻悻地坐了回去。


    小順原指望杭文治能把自己也替下去的,不過一見形勢不對,馬上便甩開了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治哥,這種粗活哪用得著你動手?讓我和強哥去就行了,大家都不是怕吃苦的人,不做什麽偷懶耍奸的髒事兒。”


    小順一邊說,一邊興衝衝地站起身,順帶用眼角睥睨著黑子。他這番表演既拔高了自己的姿態,又不失時機地杵了黑子一個難堪。黑子心火燎燒,但自己理虧在先,隻好暫且忍下這口氣去。


    平哥對這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不耐煩地“呸”了一聲,罵道:“都他媽的別廢話了,快去!”


    小順不敢再嘚瑟,乖乖地往庫房方向走去。杜明強優哉遊哉地跟在他身後,似乎所有的明暗紛爭都和自己毫無關係。黑子用眼神勾睖著小順的背影,心中暗想:不管怎樣,老子還不是免去了這趟苦差?你小子也就占了點嘴上的便宜,等老子逮著機會了再慢慢地收拾你!


    那邊犯人班長“大饅頭”已經把一輛運載貨物用的手推鐵板車挪到了車間門口。小順和杜明強需要完成的第一步任務就是把一箱箱打包好的紙袋從車間緊裏麵的庫房搬放到門口的鐵板車上。那些紙袋裝箱的時候都壓得嚴嚴實實,每箱的重量足有好幾十斤。兩人全靠徒手搬運,杜明強倒還不在話下,小順可就有些吃力了。因為要在黑子麵前來來往往的,小順又不想丟了麵子,隻好咬牙緊繃著,每把一箱紙袋搬上推車後,便齜牙咧嘴地在車間門外喘息一番,暗自咒罵叫苦。


    終於把那鐵板車裝滿,兩人接下來就要把這車貨物運送到監獄中的辦公區域了。杜明強主動往小車的推杆前一站,兩手一張,一個人就把住了整個推車。小順見對方這副架勢,自己也樂得偷懶,隻在旁邊扶著車上的貨物,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意思。獄方這時也專門派來了一個年輕管教,一邊給這二人引路,一邊也起到管理監視的作用。於是一行三人連同那輛裝滿貨物的推車便不緊不慢地離開了改造車間,向著監區之外的天地而去。


    出了四監區之外是一片開闊的農場,不少其他監區的犯人正散布在農場中辛勤勞作。這裏視野開闊,無遮無攔,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哨樓上的衛兵看得一清二楚。


    事實上,a市第一監獄從外往內可以分成三個區域。緊挨著監獄大門的是一片辦公區,集中了監獄管理幹部的辦公室和一些後勤輔助機構。辦公區往後就是關押犯人的監區了。不過這監區又分成兩個部分。第一、二、三監區關押的都是十年以下的輕刑犯,這三個監區自成一塊,是整個監獄中麵積最大的部分。輕刑犯主要從事一些戶外的勞作,現在杜明強等人正在穿行的就是這個區域。


    第四監區因為關押的都是十年以上的重犯,所以被安排在了監獄的最深處。這個區域占地不大,但卻是監獄中戒備最為嚴密的所在。監區犯人的勞動改造也必須在室內展開,以保證這些危險分子隨時都處於攝像探頭的監控之下。在他們外圍的那片農場則可以被視為一個“緩衝區”,即使有重刑犯僥幸逃離了第四監區,他要想穿過這樣一片廣闊的農場時,也一定會被哨樓上的衛兵發現。


    三人在田地間穿行。此刻正值暖春時分,微風徐過,帶來一陣陣清新的田野芬芳。杜明強自入獄以來就很少離開那牢籠一般的四監區,現在有機會舒展一下身心,不免有些暗自陶醉。他貪婪地大口呼吸著,耳畔似乎又響起了一連串美妙的樂曲聲。


    愉快的感覺總是短暫的。杜明強覺得自己還沒走幾步就已經穿過了整個農場,當威嚴的監獄辦公樓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春風和音樂便雙雙消失無蹤了。


    確切地說,這應該是一個樓群,十幾幢建築鱗次櫛比,隔斷了監區和監獄大門之間的聯絡帶。奇特的是,這些建築的外觀都不是普普通通的四方形,每一幢建築的外沿都由很多斜邊構成,有的是六邊形,有的是八邊形,有的或許更多。當這些建築非常緊密地排列在一起時,建築之間一條條狹窄的通道就組成了一片曲徑彎繞的迷宮。據說這些通道的構造當初是經過高人指點,符合傳說中八卦陣的原理。不熟悉其中奧妙的人進入樓群之後,走不了幾步就會徹底失去方向感。你不知道該往哪裏去,也不知道每幢樓底部的入口到底在哪裏。如果你沒頭沒腦地亂紮一通,最終不是回到監區農場,就是來到一扇由森嚴武警把守的鐵門前,淪為悲慘的甕中之鱉。


    杜明強站在樓群腳下,陽光從高處狹小的間隙中刺射過來,晃得他有些頭暈目眩。而就在此時,他的耳畔也響起了管教嚴厲的嗬斥聲:“亂看什麽?!把頭低下來!”


    杜明強知道這是犯人進入辦公樓區時的規矩:必須低著頭走路,嚴禁東張西望。於是他老老實實地按照管教的要求垂下了頭。一旁的小順當然也不敢違抗,兩人推著車,用眼睛的餘光瞄著管教,緊跟著對方的腳步走進了七彎八繞的樓群之中。


    一路不知拐過了幾個彎,其間時常會有其他的監區工作人員走過,與帶隊管教熟絡地打著招呼。在這個過程中,杜明強和小順一直保持著謹小慎微的姿態。他們很清楚,這裏不僅是監區管教最集中的區域,而且每個角落都處於嚴密的監控網絡中,是萬萬不可造次的。


    五六分鍾之後,忽覺前方一片明亮,有了豁然開朗般的感覺。杜明強心中一動,估計應該是走出辦公樓群了。而管教則在此刻又開口說道:“行了,把頭抬起來吧。”


    杜明強舉目四顧,卻見那群辦公樓果然已被自己甩在了身後。從正麵看過去,那些樓宇一幢幢門闊窗明,竟絲毫沒有在監區中看來的那種詭異的壓抑感。杜明強不禁在心中暗暗讚歎樓群設計者的天工匠心,僅僅用樓群的正反兩麵便渲染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辦公樓群距離監獄的大門還有五十來米的距離。這片空地除了做一些綠化之外,主要便是當作停車場來使用。廠方派過來裝貨的大車就停在離樓群出口不遠的地方,一個中年漢子正靠在車前廂上抽著煙,看樣子應該是隨車的司機。


    “你們倆趕緊過去裝貨吧,具體的要求聽從劭師傅的安排。”管教一邊吩咐著,一邊衝那個抽煙的漢子揮手打了個招呼,那人正是他口中所說的“劭師傅”。


    劭師傅掐了煙,走到車尾把擋蓋卸開。他看起來有五十來歲的樣子,身體倒還健碩,但黝黑的臉上皺痕密布,似乎是經曆過了太多的世間滄桑。


    “師傅,您說句話,該怎麽裝?”杜明強把鐵板車推過去,主動問道。


    劭師傅卻沒有立刻回答,他自己一翻身跳上了卡車後鬥,然後淡淡地說了句:“你們把箱子遞給我就行,我自己來裝。”


    “我們兩個人遞,你一個人裝?”杜明強追問了一句,略略有些不解,這樣的分配顯然並不合理。


    劭師傅應了聲:“對。”然後也不解釋,隻是在車上做好了接貨的姿勢。看來他是個不太喜歡說話的人。


    杜明強便從推車上抱起一隻箱子遞給劭師傅,為了讓對方少費點力氣,他特意把箱子高高地頂在肩膀上。這樣劭師傅不用彎腰就可以把箱子接走,然後噔噔噔快走幾步,將那箱子碼在了車鬥的緊裏頭。


    旁邊小順也開始幫手,他的力氣不足,無法將箱子舉過肩頭,杜明強便會接過箱子幫他完成這個工作。於是很快這三人之間便自然地形成了分工:小順負責把箱子從推車抱到卡車前,杜明強把箱子舉高,而劭師傅則負責在車廂上裝貨。一開始這三人倒還銜接得上。當車鬥裏層的箱子壘高之後,劭師傅的工作量就越來越大了,他漸漸開始跟不上先前二人的節奏。


    杜明強眼見著劭師傅往高處壘箱子的動作漸漸吃力,於是他一撐車鬥也跳上了車,對劭師傅說道:“師傅,您下去遞箱子吧,上麵的活兒我來幹。”


    劭師傅“嗯”了一聲,有些詫異地看著杜明強。


    “我年輕,體力好!”杜明強一邊說,一邊拍了拍自己結實的胸膛。


    劭師傅上下打量著杜明強,透出些不太放心的樣子。


    “該怎麽裝,有哪些要求,您說明白了就行!”杜明強回視著對方的目光,自信而又誠懇。


    劭師傅終於開口了:“先緊著車鬥裏麵壘,壘四層,一定要壘齊。”


    “好嘞!”杜明強應了一聲,彎腰從車下小順手中接過一隻箱子,按照劭師傅的要求壘在了車鬥內側。此刻箱子已經加到了第四層,但杜明強壘起來仍是舉重若輕般自如,這一方麵得益於他的身高,另一方麵也印證了他確實有個強健的體魄。


    劭師傅看到對方這副利索勁兒,踟躕的臉上終於透出讚賞的神色來。杜明強這會兒又跑回他的身邊,微笑著問道:“怎麽樣?我這活兒還行吧?”


    劭師傅點點頭,他也給對方回了一個笑容,不過那笑容隻是略略一綻,隨即便淹沒在滿臉縱橫滄桑的溝壑中了。


    “您下去吧,上麵交給我。”杜明強又一次提議。這回劭師傅沒再猶豫,他跳到車下,取代了杜明強先前的崗位。於是三人又恢複了先前的運轉狀態,而這一調整之後,每個人的能力都得到了最大的發揮,整體速度自然要快了不少。也就十來分鍾的時間,平板推車上的貨箱便全部被轉搬到了卡車上。


    這樣的工作效率讓在一旁監看的管教都覺得有些意外,他迎上來道:“嗬,今天這活兒幹得夠快的啊?”


    劭師傅看著杜明強說:“這小夥子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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