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文治靜臥在床,他的雙眼隻是看著一扇小小的氣窗,但心緒卻已從十年的歲月長河中飄搖而過。對他的人生來說,轉折既從一場秋雨中開始,也就注定了要在另一場秋雨中結束。


    第二天便是周五,也就是監舍眾人初定好的越獄之日。事到臨頭,每個人的心中自然都不平靜,但這四人都是能沉得住氣的,他們跟著監區獄友們一同吃飯、出工,表麵上可看不出什麽變化。阿山沉默依舊,杭文治幹活仍然麻溜,杜明強自顧自的,平哥則照例擺出老大的風範,該偷懶就偷懶,該罵娘就罵娘,毫無同甘共苦之情。


    吃完午飯之後,又到了這周裝車拉貨的時間。帶班管教來到廠房,扯嗓門點了杜明強和杭文治的名字。平哥正抓著阿山聊天,聞聲便抬起頭瞥了杜明強一眼。從外人看來,這似乎隻是下意識的一瞥,唯有424監舍眾人心中有數:杜明強這一去將要和劭師傅做最後的溝通,隻要劭師傅那邊沒出什麽狀況,那今晚的越獄計劃就再無變更之理了!


    平哥和阿山隻能在廠房耐心等待。杜明強和杭文治照常將貨物裝滿小車,然後跟著帶班管教往停車場而去。因為下雨,管教給兩人發了簡易的透明雨衣,小車上也蓋上了一層油紙。


    到了停車場,隻見貨車停在老地方,劭師傅卻不見蹤影。管教有些納悶,便四下裏喊起來。三五聲之後,辦公樓裏傳出了劭師傅的回應聲,然後便看他小跑著出了大樓。到眾人近前時,劭師傅歉然一笑,道:“下雨,我到樓裏躲了一會兒。”


    管教也笑了笑,表示理解。然後他轉頭囑咐杜杭二人:“今天天氣不好,你們利索點,早幹完了早回去!”


    杜杭二人痛快地答應了,各歸各位,擺開了要大幹一場的架勢。劭師傅這時也從車前艙裏找了件雨衣穿上,然後他跳上大車車鬥,對杜明強道:“小夥子,今天你可得辛苦了!”


    杜明強一笑道:“沒問題。”就在兩人寒暄的工夫,杭文治已經從小車上搬了個紙箱過來,劭師傅想去接的,杜明強卻搶上一步截了,嘴裏說:“劭師傅,你去把氈布揭開。”


    對方明顯是在照顧自己,不想讓自己累著了。劭師傅心知這小夥子素來仗義,也就不說啥客套話了,徑直走到車鬥最裏麵撩起了防雨的氈布。杜明強跟過來配合著碼好紙箱。因為比以往多了道料理氈布的工序,這活兒自然也要慢一些。


    那邊杭文治又抱起一個紙箱,在車鬥下等著,看起來並不著急。三人按部就班,在天氣的限製下,無法像管教所願的那樣“麻利”。管教在一旁盯了片刻,頗有些心焦無聊,煙癮便在心底蠢蠢燎動起來。他打眼尋了尋,看到不遠處停放下車的地方有雨棚可以躲避,於是便踱過去,打火點上了一根香煙。


    杭文治心中一動。那管教倒是沒有走遠,這邊三人仍在他的視線監控之內。不過借著風雨的掩護,三人間若要說些什麽管教肯定就聽不見了。這正給了杜明強和劭師傅言語交流的機會,雙方可以好好聊聊,把話說個透徹。


    果然,杜明強看到管教走開了,碼箱子的時候便愈發認真,這樣他每每到了車尾都有機會和劭師傅聊上一陣。幾個回合過後,當他再次從杭文治手裏接過紙箱的時候順勢使了個眼色,同時微一點頭。杭文治一喜,知道劭師傅那邊也已做好了準備,這意味著他們製定的越獄計劃再不會有什麽變數。杭文治看著杜明強抱著箱子走開,目光追隨著後者的背影,眼鏡片後閃出一絲寒光。這個和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還以為將踏上一條自由之路,可事實上,他踏上的卻是自己為其精心鋪設的末路窮途!


    一下午三人在雨中辛勞,直到五點鍾左右才堪堪將一車貨裝完。這邊管教帶著杭文治清理貨物,杜明強便又和劭師傅聊了幾句。不過他們該說的正事早已說完了,這會兒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而已。


    貨物清點無誤,劭師傅和三人道別,然後鑽進駕駛室準備開車離去。管教自然也招呼杜杭二人收工。三人走出幾步之後,卻發現劭師傅的車遲遲沒有發動,管教覺得有些不對,便停下腳步轉身張望。


    卻見劭師傅又打開車門,從駕駛室裏跳了出來,看著三人道:“奇怪,我的車鑰匙怎麽不見了?”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摸著周身口袋,神色頗為困惑。


    管教提醒對方:“是不是掉在車裏了?”


    劭師傅搖頭道:“我剛在車裏找了一遍,沒有啊。”


    劭師傅走不了,獄方的這三人也不好先走。管教無奈,隻好又折回來,他衝身後的兩個犯人努努嘴道:“你們倆上車幫劭師傅找找。”


    杜明強和杭文治一人一邊,鑽進駕駛室好一通尋找,果然是一無所獲。車下劭師傅也把全身都摸遍了,鑰匙卻仍是不見蹤跡。


    管教又在一旁問:“你一般下車後會把鑰匙放哪兒?”


    “我以前來裝貨都不拔鑰匙的。今天不是去躲雨嗎?人車分離,我就把鑰匙拔了。”劭師傅眯起眼睛回憶著說,“開始我就拿在手上,後來在辦公樓裏上了個廁所,上廁所的時候應該是塞進褲子口袋裏了。”


    管教往劭師傅的褲子瞟了一眼,那是一條普通的工作褲,很寬鬆,而兩側的口袋又都不深。管教咂咂嘴說:“這口袋可不保險。”


    “難道是掉在路上了?”劭師傅撓著頭說,“那會兒你們叫我,我跑得匆匆忙忙的。”


    管教便道:“趕緊去找找吧。我們先不走,幫你看著貨。”


    劭師傅忙道了謝,順原路邊走邊尋,一直找到了辦公樓裏麵。過了有十分鍾的光景,他從辦公樓裏出來,腳步匆匆,看神色似乎不太樂觀。


    “還沒找到?”管教遠遠地問。


    劭師傅搖搖頭,快步走到近前說道:“看來是掉在車鬥裏了,得把貨清了找。”


    管教把嘴一咧:“那可麻煩了。”


    劭師傅此前在車鬥裏忙活了一下午,蹲下站起的,褲兜裏的鑰匙的確很容易滑出來。而他又穿著雨衣,難以及時發覺。要說這鑰匙總不至於飛了,慢慢找肯定能找到。關鍵是現在一車貨都已經裝完,如果鑰匙真是掉在了車鬥裏,要找就得把貨箱先卸車,這可不是一般的工作量。


    劭師傅苦著臉說:“今天肯定來不及找了。明天還得麻煩你們。”


    管教明白對方的意思。現在天色已經開始擦黑,不可能再展開那麽大的工程,一切隻能等明天再說。隻是明天的勞作不屬於監區正常的工作安排,所以劭師傅必須請求眼前管教的配合。


    “這個沒問題。明天讓他們倆幫你找,找完了再把貨裝好。”管教很痛快地拍著胸脯,反正也不用他受累動手,樂得送出個順水人情。


    “太感謝啦!”劭師傅掏出香煙,給管教遞了一根。


    “哎呀,小事情嘛。”管教點起煙吸了一口,又問,“那你今天晚上怎麽辦?”


    劭師傅把手一攤:“我肯定不走啦。這地方荒郊野嶺的,交通太不方便。明天麻煩你們早點過來。”


    管教點點頭,表示理解。他知道這種拉貨的司機,活兒沒幹完是一定要跟著車的,沒有說把車扔下一個人先走的道理。他想了一會兒說:“這樣吧,我請示一下張頭,看能不能在值班室裏給你安排個住宿的地方。”


    “這個……”劭師傅有些沒底,“合適嗎?”


    管教這時已掏出手機,他搖搖手,示意劭師傅先別急,然後他按了個號碼,走到一邊通話去了。


    片刻後,管教折了回來,表情有些遺憾:“劭師傅,是這樣的。我們可以招待你用個便餐,但是不能讓你在辦公樓留宿,這個……違反紀律。要住宿的話,你可以住我們監獄的招待所,出了監獄大門,左手邊的那幢小白樓就是。”


    劭師傅神色躊躇:“招待所就算了吧……我在車裏湊合一晚上得了。”


    管教猜到對方是舍不得花錢。那招待所一晚上得兩三百,對劭師傅來說確實是貴了點,所以他也不便勉強對方,隻能打個哈哈道:“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晚上張頭親自在辦公樓裏值班,如果要換了旁人,也就通融通融了。”


    劭師傅連說:“沒事沒事。我經常跑長途,都習慣了,我車裏頭還有個鋪呢,睡起來也挺好。”


    “那行,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先把這兩個犯人送回監舍,你在辦公樓裏等一會兒,到時候我們一塊兒吃晚飯。”


    “不用麻煩,我去前麵小賣部買點幹糧……”


    “不麻煩,工作餐,簡單得很。你可一定給個麵子。”管教看著劭師傅,神態誠懇。直到對方點了頭,他這才滿意地打招呼告別,“行了,一會兒見啊!”


    管教和劭師傅商量的當兒,杜杭二人站在一旁插不上什麽話。現在要走了,兩人便與劭師傅道了別,然後在管教身前當先而行。這下午的活兒本來就幹得慢,再加上先前一番折騰,回到監區的時候天色已黑,其他犯人都收工去食堂吃飯了。兩人匆匆把小車鎖進倉房,趕到食堂一看,所有的飯菜都隻剩了底兒。饒是如此,晚飯還是要吃。這兩人都知道,今天晚上必須拿出最佳的精神和狀態才行。


    兩人揀剩菜剩飯打了個滿盆,然後找了個角落麵對麵坐下。杭文治習慣性地四下看了看,卻見平哥也正往這邊瞥著。他知道這次耽擱的時間太長,平哥多半會起些疑慮,但現在也不方便過去解釋,隻有等晚上回到監舍再說了。


    不過他自己心中的一些困惑卻可向杜明強問個明白。略略吃過幾口之後,杭文治便說話了:“丟鑰匙這一出是不是你安排的?”


    杜明強點點頭,若無其事地把嘴裏的食物嚼爛,咽進肚子裏,然後才解釋說:“如果讓劭師傅現在就去湖邊等著,那麽大的車肯定會被崗樓上的哨兵發現。而平白無故的有輛車停在監獄外圍不走,是個人都會起疑。所以我讓他先留在監獄裏,夜晚要密切關注辦公樓樓頂的動靜。到時候以旗杆撐出樓頂為信號,他就說找到鑰匙了,再把車開出監獄,直接到湖邊接應我們。這樣銜接緊湊,不會引起哨兵的警覺。”


    杭文治“嗯”了一聲,心中暗暗讚歎對方心思縝密,算無遺漏。不過他同時也暗自好笑。因為在他看來,杜明強根本就不可能活著到達辦公樓樓頂,那根旗杆也永遠不可能撐出去。杜明強看似高明的安排,其實全然是多此一舉。


    吃完晚飯之後,犯人們被帶回監舍樓。424監舍的四人都無心去活動室收看電視新聞,他們早早便回到了監舍內。因為今天晚上對他們每個人來說都是決定畢生命運的關鍵時刻。


    平哥首先詢問了下午杜杭二人裝貨的情況,杭文治便將為何晚歸的原因給對方解釋了。平哥聽完之後卻看著杜明強,口中問道:“這麽說的話,是一切正常了?”


    杜明強自然能聽出此話的雙關意味,便鄭重點了點頭道:“一切正常。”


    平哥釋然籲了口氣,就此不再多說,轉而引起一些監舍中常見的庸俗話題。過了半小時左右,其他監舍的犯人也陸續回屋,今晚負責在監舍樓內值班的管教則拿著名冊,挨個屋地走過來,點名、鎖門。


    424監舍的四人表現得毫無異狀。在鎖門之後,他們也一直維係著正常的話題。其實到了這樣的最後關頭,他們的言行反而不需要再糾纏於即將展開的越獄行動,因為在此前一周的數個不眠之夜中,他們早已詳細探討了整個計劃方案。現在該想的、該做的都已經落實完備,隻等著行動開始的那一刻。


    時間過得很慢,一分一秒都在期盼的心情中痛苦煎熬;時間又過得很快,快得讓每個人都來不及捕捉自己悸動的呼吸。終於挨到了熄燈的時刻,整個監舍樓內變成了黑暗一片。


    四人在熄燈前都已洗漱完畢,現在各自躺在自己的鋪位上。如此靜靜地過了兩三個小時,夜色深沉,耳聽得周圍監舍的夜聊聲逐漸停歇,唯有窗外風雨依舊。


    平哥嘶啞的聲音響了起來:“開始吧。”那聲音壓得極低,卻已足夠撕破424監舍內如死亡一般的沉寂氣氛。


    眾人應聲而動,紛紛從床上坐起,不過他們都沒有下床,而是各自撩起自己鋪位上的床單,或撕或咬地忙碌起來。在他們製定好的計劃中,行動的第一步就是要用床單編織成一條至少二十米長的繩子――這是越獄時必須用到的工具。


    監獄中配備的床單質量並不理想,這使得眾人的工作無須太費周折。不消半個小時,每張單人床單都被撕扯成了四五塊狹長的布條,這些布條連接起來已有七八米的長度,如果四張床單再拚接在一塊兒,足夠滿足越獄計劃的需要了。


    床單撕接好之後,四人先後下床,然後每個人都把床單纏在了自己身上。這樣在鑽入通風管道的時候,就不會有多餘的東西對他們的行動束手束腳。這個動作做完之後,眾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杭文治當先,平哥隨後,眾人魚貫向著衛生間而去。落在後麵的杜明強和阿山則一人一邊抬起了監舍內唯一的那張方桌,他們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絕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進了衛生間,杜明強和阿山將方桌輕輕地放在通風口的正下方。然後杭文治和杜明強先後跳上桌麵,合力將通風口的木質隔柵卸去。黑洞洞的通風管道張開大口,像是早已在等待著他們。杭文治雙手扒住管口往上一躥,率先將身體鑽了進去,杜明強在下麵托著他,幫助對方穩當當地完成了這個動作。


    杭文治進了通風管道之後,杜明強往桌下使了個眼色,示意平哥和阿山跟上。這先後的順序都是事先就商議好的:杭文治對管道最熟悉,自然要在前頭帶路,而杜明強身手最好,不需別人幫助也能輕鬆地爬上爬下,便被安排在斷後的位置上。平哥和阿山此刻也沒什麽好猶豫的,緊隨杭文治鑽入管道之內。杜明強待這三人都進去之後,又掃了一眼監舍內外的動靜,確定沒什麽異常了,便靈巧地一跳,像隻猴子似的鑽進了通風管口,迅捷且悄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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