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佳停下腳步,茫然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追趕。片刻後她又想起了什麽似的,急匆匆地按動掌心中的手機。


    可是聽筒裏卻傳來毫無情感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鄭佳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炫目的陽光照射在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上,刺激起了一層透明的淚水。


    慕劍雲這時也追到了鄭佳身旁,她用手輕扶著女孩的肩頭,再次追問道:“你怎麽了?”


    鄭佳黯然答道:“是我的一個朋友……他不願意再見我了。”


    慕劍雲隱隱猜到些什麽,她轉而拉住女孩的手,柔聲勸道:“先上樓去吧,外麵的光線這麽強,到家裏把你朋友的故事講給我聽,好不好?”


    鄭佳無聲地點點頭。她心裏確有好多話想找人傾訴,而慕劍雲看起來正是最合適的對象。


    大約二十分鍾後,羅飛趕到了慕劍雲的公寓。他看到公寓的門敞開著,而慕劍雲正站在門口等他。


    “什麽情況?”羅飛一邊問一邊往屋內張望著,不過他並沒有看到那個女孩。


    “鄭佳在臥室裏呢。”慕劍雲衝羅飛做了個回避的手勢,低聲說,“我們出來談。”


    羅飛會意,和慕劍雲一同來到了樓道的拐角處。站定之後,慕劍雲神色鄭重地說道:“我剛剛和鄭佳聊了一會兒,情況和你當初的猜想恐怕不太一樣。”


    “哦?”羅飛的心一沉,對方的表情讓他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eumenides已經來過了,他和鄭佳見了一麵。”慕劍雲略作停頓後,又格外強調般地說道,“而這次見麵在我看來,應該是兩人之間的訣別。”


    “他們見麵了?”羅飛有些不相信似的。難道那人不怕被鄭佳識破他的真實身份?


    “是見麵,但不是正常的見麵。”慕劍雲抱著胳膊解釋說,“那個包裹裏麵有一隻手機。eumenides先是在電話裏和鄭佳道別,然後又把鄭佳引到窗口處——而他就站在樓下的綠化帶裏。不過鄭佳看到的是一個相貌極醜的年輕男子,並且他就是以自己相貌醜陋為借口,拒絕再與鄭佳相處。鄭佳後來追到樓下的時候,他已經消失不見了,電話從此也無法接通。”


    羅飛深知eumenides的真實相貌絕對和“醜陋”兩個字不沾邊,立刻又問:“他做了易容偽裝?”


    “應該是的。”慕劍雲點著頭分析道,“所以他隻敢讓鄭佳遠遠地看到自己。”


    羅飛認同這個邏輯。要知道,再精妙的易容,近距離相處的時候也難免露出破綻。那人把鄭佳引到窗口,又在對方下樓之前離開,其目的明顯就是在掩飾自己的真容。可他為什麽要突然前來?將這樣一種經不起檢驗的虛假麵容展示在女孩麵前,他的用意何在?


    在羅飛思索的同時,慕劍雲卻反過來問他:“你那邊的情況怎麽樣?”


    “嗯?”羅飛挑了挑眉頭,不明對方所指。


    “你不是說eumenides會清除掉和杜明強有關的圖像資料嗎?他有沒有開始行動?”


    “應該是開始了。”羅飛斟酌著說道,“前兩天省城電視台遭竊,丟失了一些原始素材,其中就包括杜明強接受庭審時的現場錄像。竊賊手法高明,很像是那家夥的所為。我估計他下一步的目標應該就是警方係統內的圖像資料了。我也做了一些特別的安排,包括讓曾日華設置了一個網絡陷阱,如果他試圖從遠程攻擊警方的資料管理係統,立刻就會暴露出他的行跡。”


    慕劍雲卻搖搖頭說:“這都沒用的。”


    羅飛皺起眉頭,不知對方為何如此肯定。慕劍雲則很快用事實加以解釋,她將手中的一頁文件紙遞給羅飛,接著說道:“這是那個人寄給鄭佳的資料,你自己看看吧。”


    羅飛接過那頁紙,展開一看,卻見占據了絕大部分版麵的竟是一張杜明強的近身照片。而照片下還有一段小字,闡明了照中人的身份:


    杜明強,男,25歲。二〇〇二年被刑警隊羅飛逮捕,被指控為係列凶殺案的主角eumenides。但因證據不足,僅被判處五年徒刑。二〇〇三年十月十一日從省城監獄越獄,越獄過程中以eumenides之名繼續行凶,致二人死亡、一人重傷。


    羅飛愣住了:“怎麽會這樣?”他以為eumenides會全力銷毀自己在杜明強一案中留下的圖像資料,以便在鄭佳麵前隱藏住自己的身份。可沒想人家居然主動把自己的照片寄給了鄭佳,這到底是什麽路數?


    “那個人不會再和鄭佳見麵了。這張照片就是他寫下的訣別書,包括今天他故意讓鄭佳看到那副醜陋的容貌,也是在配合這個目的——他要切斷自己的退路。換句話說,在那兩個分裂的角色中,他已經堅定地選擇了eumenides。”


    慕劍雲的語調有著森然的感覺,像冰河一樣慢慢沒過了羅飛的心胸。他明白了,那個年輕人就是要把自己的容貌和eumenides的身份牢牢地綁定在一起;同時,他的聲音和另外一個靈魂則配合著醜陋的容貌,幻化成一個虛擬的形象,這個形象隻能存在於女孩的心中,卻永遠無法觸摸。


    的確,這張照片就像是一封訣別書,已徹底斬斷了年輕人和女孩之間的聯係,同時也斬斷了羅飛期盼那孩子回頭的最後一絲希望。


    羅飛心中有一種難以言明的苦澀感覺,同時他又有些不甘心似的,喃喃自問:“既然他已經決定了分別,他又何必越獄呢?”


    慕劍雲已經提前想明了這層關係,苦笑著答道:“他確已鐵了心要走eumenides之路,但他仍然想保留自己在鄭佳心中的另外一個形象。所以他越獄,並不是害怕鄭佳看到他的容貌,他隻是不想讓對方認出自己的聲音。”


    羅飛恍然大悟。是的,那個年輕人並沒有試圖將自己的兩個身份融合為一,相反,他是要將那兩個形象徹底分開!黑與白,殘酷和溫情,英俊和醜陋,通通分割,成為兩個完全獨立的角色:一個繼續走向宿命般的道路,另一個則成為年輕人和那女孩心中共同的精神寄托。從此以後,女孩會牢牢記住殺父凶手的容貌,同時又苦苦掛念一個記憶中的聲音。而他絕不能讓對方將自己的容貌和聲音聯係起來——所以他要越獄,所以他要銷毀電視台的錄像素材!


    羅飛轉身向樓道的氣窗走了兩步,他向窗外眺望著,神色黯然。雖然那年輕人早已沒了蹤跡,但他卻分明看到了一個訣然遠去的孤獨背影。


    慕劍雲也跟過來。她感受到羅飛的情緒,便輕貼在對方身旁,柔聲道:“從案子本身來說,這或許是最糟糕的結局。但你要明白,對鄭佳來說,這卻是最好的結局了。”


    羅飛點點頭。確實,留在鄭佳心中的那個聲音雖然虛幻而不可及,但卻是可以永遠存在的。若非如此,女孩或許享受到短暫的完美,但那完美終究會走向一個殘酷的結局。


    年輕人做出這樣的選擇,其實也是為了更好地保護那個女孩吧。畢竟在所有的故事中,隻有那女孩是最純潔、最無辜的。沒有人會忍心傷害到她,不管是羅飛、慕劍雲,還是eumenides、阿華。


    想到這裏,羅飛的心情稍稍舒朗了一些。但有一點是他無論如何也回避不了的:自己和那年輕人之間已注定要戰鬥到最後一刻,再無任何回旋的理由!


    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四點四十一分。


    省城愛寵馴犬中心。


    這是一家專業提供犬類馴化服務的機構,鄭佳今天到這裏來是要領回自己的愛犬牛牛。


    牛牛早已是一隻合格的導盲犬,隻是它的主人已經複明,它這次在此受馴顯然是肩負著新的任務。


    當馴犬師把牛牛交還給鄭佳的時候,女孩想要檢測一下愛犬這個月以來的訓練效果。馴犬師完全理解對方的心思,他把鄭佳帶到了訓練房裏。


    訓練房是用倉庫改造的,麵積很大,進深足有數十米。在房屋的盡頭擺著一排塑料模特,模特們穿著各種各樣的衣服,遠遠看去像一群真人似的。


    馴犬師拿出一個專用的眼罩,套在了牛牛的眼睛上。牛牛失去了視力,隻能用鼻子來探測周圍的情形。忽然間,它似乎聞到了什麽,精神陡然間興奮起來。


    馴犬師鬆開狗鏈的同時,輕輕在牛牛脊背上一拍,說了聲:“去吧!”


    牛牛低著頭,一路邊嗅邊走,順著某種氣味直向訓練房的那端而去。很快它便來到了那一排模特中間,然後它沒有任何猶豫,一口咬住了其中某個模特的褲腿。


    鄭佳露出滿意的微笑,她看到那模特身上穿著一身監獄囚服,而這套衣服正是自己送過來的。她讓牛牛接受訓練的目的,就是為了抓住殺害父親的凶手——eumenides。


    她知道那家夥已經從監獄中逃脫,所以她要讓牛牛永遠記住對方的氣味。以後隻要那家夥再出現,牛牛就可以用敏銳的嗅覺找出對方的蹤跡!


    一個月後。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六點三十分。


    綠陽春餐廳。


    慕劍雲走進門廳,目光四下裏一掃,很快就找到了羅飛。後者正從一個靠窗的座位上站起來,揮手打著招呼。慕劍雲便嫣然一笑,邁步向著對方而去。她今天的裝扮與以往頗不一樣,其中最明顯的變化便是她散開了腦後的馬尾辮。烏黑的長發披散下來,輕輕地垂在兩側肩後,透出一股江南女子獨有的嬌柔味道。


    羅飛很有禮貌地等待慕劍雲走近,同時幫對方拉開了餐桌前的椅子。慕劍雲點頭道了聲:“謝謝。”她脫去套在外麵的米黃色風衣,款款入座。


    羅飛順手接過那件風衣,幫對方搭在了高背椅上。慕劍雲則抬起雙手,將脫衣過程中弄亂的長發往後撩了撩。她此刻穿著一件紫色的貼身毛衣,窈窕的身形勾勒無餘。羅飛站在她的身後,感受到對方淡淡的體溫和發香,一時間有些迷醉,竟舍不得離開了。


    慕劍雲下意識地回過頭來,正好與羅飛四目相對。後者臉一紅,像是一個偷吃糖果時被人發現的孩子。慕劍雲心中暗笑,但也不去點破,隻道:“你也坐吧。”


    羅飛忙跨步到餐桌對麵坐好。兩人又對視了一眼,羅飛窘迫地躲開視線,嘴裏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慕劍雲終於忍不住了,笑問:“你怎麽了?”


    “我沒什麽……”羅飛調整了一下情緒,看著對方說道:“是你——嗯,你今天有點特別。”


    “哦?”慕劍雲低頭打量著自己的裝扮,又問,“這樣不好嗎?”


    “不,很好。”羅飛睜大眼睛,像是在集聚勇氣一樣,然後他鄭重總結道,“非常漂亮!”


    慕劍雲芳心大悅,得意地甩了一下頭發。


    這時一個服務生走到兩人桌前,遞上菜單問道:“您好!哪位點菜?”


    羅飛接過菜單推給慕劍雲:“你點吧,今天不用客氣。”


    慕劍雲笑眯眯地說道:“那我可就好好宰你一頓了。”不過話是這麽說,她下手倒還溫柔,隻揀中等價位的菜肴點了兩三個,然後便把菜單還給羅飛,“剩下的你來補充吧。”


    羅飛加了個餐廳推薦的招牌菜,又點了飲料酒水。服務生自去後廚下單。羅飛在慕劍雲來之前就要了壺綠茶,此刻張羅著給對方倒上。


    慕劍雲把茶杯捧在手裏,借著茶水的熱氣暖暖身體。片刻後她似乎想到了什麽,轉頭看向餐廳中央的表演台,問:“鄭佳的演奏什麽時候開始?”


    “應該是七點左右。”羅飛看看手表說,“還得等一會兒。”


    慕劍雲“嗯”了一聲,臉上露出期待的表情。這次羅飛請她吃飯,她主動提出要到綠陽春餐廳來,一個主要的目的就是想在現場聽一聽鄭佳的演奏呢。


    兩人喝著茶,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了一會兒,菜肴卻遲遲不見上桌。羅飛往周圍看看,卻見大廳內的餐位都已經坐滿了,難怪上菜的速度會慢一些。他便感慨了一句:“今天也不是周末,怎麽吃飯的人這麽多?”


    慕劍雲翻起眼皮,神色詫異地看著羅飛。


    “你看看……”羅飛努努嘴向對方展示著,“好像提前過節似的。”


    “提前過節?”慕劍雲咂著羅飛話,漸漸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便又驗證似的反問,“你說是過什麽節?”


    “元旦啊。你看這酒店裏裝扮得這麽漂亮,不都在等著過新年嗎?”羅飛聳聳肩膀,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不過今天就這麽熱鬧,好像有點早了……”


    慕劍雲無奈了,她放下手中茶杯,苦笑著問道:“你真不知道今天為什麽熱鬧?”


    羅飛還真茫然:“為什麽?”


    慕劍雲搖頭不語,心中的興奮勁已冷了一半。轉念想想,像羅飛這個年紀的人,不知道“平安夜”的概念也算正常。隻可憐自己滿懷期待,還推掉了好幾個追求者的邀約,最終卻在麵對一個不解風情的榆木疙瘩。


    羅飛看出慕劍雲有點不高興,便忐忑追問:“怎麽了?今天到底有什麽特別?”


    “沒什麽特別。”慕劍雲擺擺手,重新校正好自己的情緒後,微笑反問,“隻是你今天怎麽有心情請我吃飯?”


    羅飛猶豫了一會兒,卻不直言,隻道:“有些事一會兒再說吧。”


    慕劍雲知道羅飛的性格,他既不想說,追問也沒用。於是她便主動把話題岔開,好在這兩人已非常熟悉,即便是閑坐著也不至於冷場。


    兩杯熱茶喝完,服務生總算把酒菜陸續端了上來。羅飛給慕劍雲倒上飲料,自己則斟了啤酒,舉杯敬道:“慕老師,和你合作一年多了,也沒好好請你吃個飯。今天算是補上了,來,我祝你今後萬事順利,永遠年輕美麗。”


    慕劍雲也舉杯和羅飛輕輕一碰,同時自嘲地歎道:“唉,真要能永遠年輕該多好?這一年過去,又老了一歲……”


    “你可看不出來。”羅飛一口把啤酒幹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走在校園裏,總有人把你當學生吧?”


    “你倒也會奉承人。”慕劍雲莞爾一笑,把飲料送到嘴邊,淺淺地飲了一口。


    簡單地開了個場,羅飛放下酒杯招呼說:“快吃菜吧。這裏的淮揚菜應該是比較正宗的。”


    慕劍雲拿起筷子,揀入眼的菜嚐了幾口,正品味間,忽聽得周圍有人喝彩鼓掌。她抬頭尋看一番,喜道:“鄭佳上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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