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我曾經以為這樣的話語隻存在於詩歌中,現在卻發現生活遠比文學更有意思。


    (1)


    大規模的排查已經進行了一周,警方仍未獲得實質性的突破。案件的艱難程度超出了羅飛的預想。


    這並不是一起無頭案,凶犯已經鎖定為李俊鬆的矛盾關係人,而且案發的時間段也非常清晰。羅飛曾以為:隻要將李俊鬆身邊的人物關係理清楚,對作案的時間和動機展開深入調查,凶嫌應該很快就能浮出水麵。然而事實卻證明這隻是他一廂情願的美好憧憬。


    從莊小溪、姚帆、王景碩,再到許明普、柯守勤,李俊鬆身邊的可疑人物陸續登場。謎團一個一個地出現,又一個一個地被解開,李俊鬆生前的命運軌跡越來越清晰,可是他究竟因何而死卻始終難覓答案。


    公眾對案件的進展極為關注。在鬧市區驚現人頭這種事對普通市民產生的衝擊力是巨大的,這起案子不破,人們便無法找回失去的安全感。在給警方施加壓力的同時,民眾也積極提供各種援助。一周的時間內,警方共獲得市民提供的線索三百多條,可惜的是這些線索沒有一條能經得起後續的深入調查。


    羅飛覺得一定有哪裏出了問題:是警方最初的判斷出現了偏差呢,還是凶嫌以一種極為巧妙的方式隱匿了自己的形跡呢,又或者說是警方的排查還不夠細致,仍然存在著遺漏之處?


    伴隨著羅飛的困惑,案件也陷入了困頓。接連數天,警方能做的就是不斷擴大調查範圍,從李俊鬆的矛盾點往外輻射,漸漸覆蓋到所有和他有過社交接觸的人群。這種調查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令整個省城的公安係統都疲憊不堪。


    直到十一月十日中午,終於又有一條關鍵的線索被反饋上來。


    線索緣自莊小溪家中發生的那起盜竊案。


    在李俊鬆失蹤的第二天,莊小溪發現家中的首飾少了好幾件。共計是金項鏈兩條、耳環一對、金戒指一個、金手鐲一個。一開始莊小溪以為是李俊鬆偷偷取走賣錢去了,後來經羅飛提醒,她才意識到可能是綁匪拿著自家的鑰匙上門竊財。於是她將那幾件首飾的品牌款式向警方作了詳細的描述,警方則把相關信息轉達到市內的各個當鋪和黃金收購點。


    在隨後的日子裏,警方一度收到過六條舉報信息,也就是說曾有六個人拿著與失竊同款的首飾前來變賣。警方對這六人展開了調查,其中五人能出具合法的購買憑證,嫌疑立刻排除。另有一名男子最初無法說明首飾來源,一度被警方列為重點懷疑對象。但後續的調查發現此人是個慣偷,他出售的金項鏈是從另外一戶居民家竊得,與本案並無關聯。


    李俊鬆的頭顱出現之後,羅飛一度對首飾這條線索失去了信心。因為他相信凶犯作案的主要目的並不是為了求財。一個並不缺錢同時又心思縝密的家夥,他怎麽可能貿然將竊得的首飾拿出來變賣呢?


    可是案情的進展總是這樣出人意料。


    最新出現的舉報者是市區一家金店的老板娘。她聲稱下午有一名男子到店裏,想要出售五件金首飾,而這些首飾的特征與警方在通報中提到的完全吻合。


    五件金器的特征全部吻合?這其中的意義不言而喻!羅飛立刻帶著尹劍趕到了這家金店,老板娘喬靜向他們講述了事發的經過。


    “那個人是十二點左右到店裏來的。來了就說有幾件金首飾想賣,讓我看看能給多少錢。我讓他把首飾拿出來,他就從包裏掏出五件首飾,兩條項鏈,一對耳環,一個戒指,一個手鐲。我一下子就想起警察說的事了,再看那些首飾,越看越像。我想報警來著,可惜當時是中午啊,店裏就我一個人,不好脫身。後來我就琢磨,得想辦法穩住他,讓他把個人信息留下來。於是我就說,這些首飾做工都很漂亮的,光按金價回收不合適,肯定得高一點的。具體能高多少呢,我也說不準,得等我老公回來做主。那人聽了挺高興,但又說他下午趕著有事,等不了太長時間。我就說要不你把姓名和電話留下來吧,等我老公回來了,再給你打電話。那人就用手機給我撥了號,他還說了他的名字叫王獻,三橫一豎那個王,奉獻的獻。”喬靜一邊說一邊掏出自己的手機,調出撥號記錄給羅飛查看,對方留下的是一個以187開頭的手機號。


    羅飛吩咐尹劍:“查一下這個號碼。”後者立刻便開始著手此事。


    喬靜又道:“我還給那些首飾拍了照片呢,說是要給我老公看的。”她擺弄著手機把照片調了出來,羅飛認真端詳了一會兒,果然與莊小溪失竊的首飾極為吻合。他把手機還給喬靜,同時誇讚了對方一句:“你做得很好。”


    喬靜笑嗬嗬地,主動請纓道:“要不我現在就打個電話,看那人什麽時候再過來?”身為金店的老板娘,她不僅人長得漂亮,待人處事也機靈得很。


    羅飛做了個“ok”的手勢。喬靜便拿起手機開始撥號,不一會兒,電話那頭似乎有了應答。


    “喂,王先生吧?”喬靜熱情地打著招呼,“對,是我。我跟你說,我老公看過照片了,他也覺得這些首飾很好的,可以在回購金價的基礎上,每克另加十塊錢的工費。嗯……你覺得可以啊?那你什麽時候過來……對,現在過來就能付錢……好的,那我們就在店裏等你。”


    喬靜掛了電話,告訴羅飛說:“那人說一個小時左右過來。”


    羅飛點點頭。這時尹劍那邊也查出了一些結果,趕過來匯報說:“羅隊,電話號碼查過了,是實名登記的,機主就叫王獻,身份證號碼也有了,看起來應該是本市戶籍。”


    羅飛“嗯”了一聲,又吩咐道:“再查一下他的戶籍資料。”


    尹劍又撥了個電話,把王獻的身份證號碼報給了戶籍管理人員,片刻後對方給出了查詢結果,而這個結果讓尹劍非常意外。他立刻表達了質疑:“什麽?你沒搞錯吧?”


    對方回答說:“沒錯啊。係統裏就是這麽顯示的。要不我給你轉到漕河派出所,王獻的戶籍所在地?”


    尹劍說了聲:“好吧。”對方便開始轉接,尹劍又和漕河派出所通話一番,末了他掛了手機,眉頭緊鎖。


    羅飛詢問道:“怎麽了?”


    “查是查到了,確實有王獻這個人。但是……”尹劍搖搖頭,“戶籍資料顯示,這個人已經死了。”


    “哦?”羅飛立刻想到了一種可能性,“難道那家夥是冒用別人身份開的手機號?”


    “我已經讓派出所那邊把王獻的戶籍照片發到我郵箱裏,這事得請老板娘核實一下。”尹劍一邊說一邊扭過頭來問喬靜,“你這邊有電腦好上網的吧?”


    “有的。”喬靜把尹劍引到店裏的電腦前,在尹劍的指點下,她打開了對方的郵箱,下載了派出所那邊剛剛發來的照片。


    羅飛也湊到兩人身後查看,照片被點開之後,屏幕上出現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又黑又瘦的,但兩隻眼睛炯炯有神。


    “是他嗎?”尹劍看著喬靜問道。


    喬靜非常確定地回答說:“就是他!”


    “啊?”尹劍眨了眨眼睛,“你沒看錯?”


    “我每天看的人多了,怎麽會看錯呢?就是這個人,你看,眉眼這裏有顆黑痣的,對不對?我記得清楚呢!”


    照片上的男子右眉間果然有顆黑痣。喬靜連這個細節都能說出來,應該不會認錯人的。


    尹劍轉過身來看著羅飛,一臉的茫然,前來變賣首飾的那個家夥,竟然是一個死人?


    羅飛也皺著眉頭,一時間猜不透其中的玄機。末了隻好說了句:“先等他來再說吧。”


    沒錯,那家夥說了馬上要過來。隻要能把他控製住,一切困惑都可以迎刃而解吧。所以現在實在沒必要胡亂猜測,耐心等待就好。


    一小時過去了,已經到了約好的時間,可是那家夥並沒有出現。


    在羅飛的安排下,喬靜又撥了那人的電話,準備催問一下。令人意外的是,電話竟然沒撥通。


    “怎麽關機了?”喬靜茫然聆聽著手機裏傳來的係統提示語音。


    “關機了?”尹劍用不妙的口吻猜測道,“他是不是察覺到什麽了?”


    “不會啊,之前還說得好好的……怎麽回事呢?”喬靜把手機拿在眼前,盯著屏幕發呆,恨不能把對方從電話那頭揪出來問個明白。


    羅飛也覺得喬靜之前的表現並沒有什麽值得懷疑的地方,可是那家夥為什麽會爽約呢?是那邊臨時發生了什麽意外,還是自己這邊的行動出了什麽問題?


    無論是哪種情況,繼續等待已顯被動,必須要主動出擊了!羅飛斟酌了一會兒,扭頭對尹劍說道:“我們得到漕河派出所那邊走一趟。你從附近調兩個人過來,繼續在這裏守著。另外,查一下手機的通話記錄,把那家夥的主要關係人找出來。”


    尹劍按照羅飛的吩咐布置妥當,隨後兩人便驅車往漕河派出所而去。這裏是王獻的戶籍管理單位,要解開此人的生死之謎,必須到此處來尋找答案。


    漕河派出所位於省城遠郊,主要管理著漕河村的公安事務。這裏的所長於連海親自接待了羅尹二人。當羅飛說明來意之後,他立刻說道:“沒錯,王獻已經死了。”


    “你記得這麽清楚?”對方這麽快給出答案,羅飛覺得有些奇怪。


    “我們這邊是農村嘛,戶籍數本來就少。而且這王獻一家子從來都是社區的重點幫扶對象,我印象自然比較深。”


    “哦?王獻家裏是什麽情況?”


    “唉!”於連海先是歎了口氣,然後開始講述,“這事得從王獻的父母一代說起了。王獻的父親是個爛酒鬼,在外麵什麽本事也沒有,回來就知道打老婆、打孩子。後來他老婆實在受不了了,就趁著做飯的機會下了老鼠藥,把丈夫給毒死了。案子破了之後,王獻的母親被判了無期,這個家就算是完了。那是六七年前的事吧?當時王獻正在上大學,他還有個妹妹叫王蕾,更小了,還是個中學生。出了這事之後王獻就輟了學,一直在城裏打工,供著妹妹念書。他妹妹的成績很好,後來考上了名牌大學。去年不是大學畢業了嗎?按說這兄妹倆算是熬出來了,可沒想到妹妹又得了腎病……”


    “腎病?”羅飛頓時敏感起來。李俊鬆正是人民醫院腎髒科的主任醫師,這兩件事之間似乎已隱約透露出一絲聯係。


    “是的,腎病。具體的病情我也不太懂啊,反正得住院治療,要花很多錢。王蕾雖然參加了醫保,但是個人承擔的那部分費用也不小啊!於是王獻又得忙著給妹妹籌措治病的錢。要說這兄妹倆也真是可憐……”於連海再次重重地歎息了一聲,“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王獻還死了。”


    “怎麽死的?”


    “聽說是喝酒喝多了,醉死的。”


    “醉死的?”羅飛覺得這死法聽起來蹊蹺。


    “是啊。他爸那麽愛喝酒,恐怕他也少不了吧?遇到這麽多不順心的事,借酒澆愁唄。”於連海扯了一大堆,給人一種想著法兒圓話的感覺。


    “這事你是聽誰說的?”


    “王蕾說的啊。王獻死了以後,他妹妹來派出所辦的手續嘛。”


    羅飛盯著於連海看了一會兒,問道:“王獻真的死了?”


    於連海感覺到對方口吻中的質疑態度,他無辜地把手一攤:“這事我騙你幹嗎?”


    “可是就在今天中午,有人還親眼看到過王獻。”


    “這怎麽可能呢?死人還能複活嗎?”於連海咧開嘴,覺得這事很荒謬似的,片刻後他又猜測道,“或許隻是某個和他長得很像的人吧?”


    羅飛沉吟了一會兒,又問:“你親眼見過王獻的屍體嗎?”


    於連海搖搖頭:“那倒沒有。”


    “那你為什麽確定他一定死了呢?”


    “有人民醫院的死亡證明,還有殯葬場的火化證明啊。”於連海攤著手說道,“如果這還不確定,那還要怎麽確定?”


    他這話也沒錯。派出所作為戶籍管理單位,就是憑這兩紙證明來判斷一個人的生死的。也就是說,隻要王蕾拿著這兩張證明來到派出所,就可以在法律上將王獻定義為一個死人。


    如果這兩張證明是偽造的呢?那就是說王獻並沒有死,隻是戶籍係統覺得他死了。這似乎是針對眼前這場生死迷局的唯一的合理解釋。


    可是這麽做的目的又是什麽呢?明明活著,卻要偽造出自己死亡的假象。這實在有點匪夷所思。而且以王氏兄妹的背景,他們真的有能力偽造出這兩份證明,並且能完美蒙騙過派出所這樣的執法機關?


    這事真是沒法細想,因為越想謎團就越多。想要破解的話,就必須要找到其中的核心當事人了。


    於是羅飛又問道:“王蕾現在在什麽地方,你知道嗎?”


    “不太了解。”於連海猜測著說,“她不是生病了嗎?應該在住院治療吧?”


    羅飛想了想,又問:“他們的家離這兒遠嗎?”


    “遠倒是不遠……你想去看看?沒什麽必要的,那裏已經很久沒人住了。”


    羅飛道:“我想去看看。你找個人帶我們過去吧。”


    見對方說得很堅決,於連海也不再勸阻了,他主動說道:“那就我陪你們去吧,反正也沒幾步路的事。”


    大約十分鍾之後,於連海把羅飛和尹劍帶到了王氏舊宅門前。這是一幢平房,門戶緊閉。羅飛在門把上摸了一下,頓時沾了滿手的灰塵。看來這裏的確是很久沒人居住了。


    “王蕾在外麵上大學,王獻一直在城裏打工。兄妹倆這幾年都不回來住的。”於連海解釋了兩句之後,又唏噓道,“這宅子也是個傷心地啊,換我也不願意回來。隻等著過幾年拆遷吧。”


    羅飛卻皺起眉頭:“怎麽沒有辦喪事的痕跡呢?”


    於連海不解地“嗯”了一聲。


    “王獻死了以後,一定要回祖宅裏辦喪事的吧?然後宅子又沒人住,那麽應該會保留當初辦喪事的痕跡才對,可是現在一點都看不出來呢。”


    “哦,那可能就是沒辦喪事吧。”於連海頓了頓,又道,“你想啊,這兄妹倆相依為命,哥哥死了,妹妹又得了大病,還辦喪事給誰看呢?多半從太平間直接拖到殯葬場完事。”


    這分析倒也有理。可是這樣的話,王獻到底是真死還是假死就更難判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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