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識那一年,她十七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少女芳華。


    他是她的家教老師,每周兩日的家教時間是他們唯一的交集,除了學業上的,他們甚少交談其它話題。


    那時,對她而言,這個叫傅克韞的家教老師是很無趣的,明明有一張好看的俊臉,卻總是不苟言笑,不過大她兩歲,卻像四十歲老頭一樣少年老成,除了悶,她找不到更多形容詞。


    不過,單就一名家教老師而言,他絕對是優秀的,個性悶,不代表講授內容也悶,事實上,他有本事讓她對痛恨到死的數理產生一點小小的興趣,就已經是了不起的能耐了。


    一個是教養良好、拘謹守禮的大小姐,而他又不像一般人會主動找話題炒熱氣氛、討她歡心,因此當了她一年的家教,兩人一直沒有太多的互動。如果不是那一天,或許他們就隻會是單純的家教與學生,短暫交會後各自發展人生,許多年之後,走在路上相遇了也不會記得對方。


    因為那一天,他們不再隻是家教與學生,因為那一天,未識情滋味的少女心,淺淺動了,因為那一天,造就了往後,深纏難解的緣分——


    那一天,上完當日的家教課程,傅克韞明顯察覺到她今天情緒特別低落,態度上仍與往常無異,依舊是有教養的文雅小閨秀,那應該是——一種感覺吧,明顯低迷的情緒氛圍,以及缺乏起伏的音調,與平常就是有一點點不一樣。


    不過既然她沒表示什麽,他也不會自攬麻煩去當張老師專線,他對十七歲少女的煩惱一點興趣都沒有。


    上完課,她依舊有禮地道謝,送他到門口,微微躬身。“老師請慢走。”


    如果那一天,他就這麽走了,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不過,終究沒有。


    離開杜家大宅後的半小時,他等到公交車,上車前才發現皮夾遺落在杜家,於是折返杜宅,向門口的守衛說明原由後,穿過庭院,拾級而上。


    以往推開門,客廳大燈必定是亮著的,此刻迎麵而來的闃暗,令他不解。


    管家呢?廚娘呢?他以為這個時候,應該是作息規律的大小姐的用餐時間。


    客廳並非全然的暗沈,微弱的搖曳燭光帶來些許光源,他望去,端坐在客廳中央的女孩,獨自對著桌上的八吋小蛋糕,神情幽寂。


    傅克韞胸口一緊。


    那樣的表情他太熟悉,熟悉到一瞬間,有呼吸困難的窒悶感。


    “杜宛儀,十八歲生日快樂。”她輕輕地說,揚起笑,自己祝福自己,吹熄了蠟燭。


    有一種聲音,聽起來覺得輕悄寂寥,此刻的她便是。


    “原來今天是妳生日。”來不及思考前,他已出聲,開了大燈。


    “啊,你怎麽——”她愕然,望向門口去而複返的他。


    “我回來找皮夾,應該是遺落在這裏了。”


    她點點頭。“請稍等。”


    她在方才待過的起居室裏找到那隻男用皮夾,下樓來遞還他。


    “既然都回來了,那……要不要吃塊蛋糕再走?”她遲疑了下,終究還是問出口。


    他不置可否地點頭。


    本以為屬於她的十八歲生日蛋糕,她得自己一個人淒涼獨享了,意外有人分享,她臉上多了點不明顯的笑容。


    “杜先生呢?”據他觀察,杜明淵極為疼愛女兒,怎麽會任她一個人孤單單地度過十八歲生日?看起來怪心酸的。


    “他去香港出差,後天才回來。”原本答應了要陪她過生日,臨時有狀況,他也不能不去處理。


    其實她也習慣了,理智上能夠體諒,畢竟要撐起那麽大的家業,肩上的擔子並不輕,多少張嘴得靠著他吃飯,明白這一點,她已經注定無法當個任性賴著父親撒嬌的女兒。


    可是感情上,總難免遺憾父親錯過了她那麽多回的生日,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餐桌旁吃飯時,心裏還是會覺得寂寞。


    “吃過珍珠奶茶火鍋嗎?”他突然問。


    “什麽?”是說用珍珠奶茶當湯底去煮火鍋嗎?聽起來好怪。


    “妳請我吃蛋糕,我請妳吃晚餐。”禮尚往來。不過大小姐會不會覺得那種粗食入不了她的口,他就不曉得了。


    “啊?”所以是……邀請的意思嗎?


    當她的家教一年以來,從沒有課程以外的接觸,難怪她會訝異得無法反應了。


    “去不去?”問得幹脆利落,沒有第二句廢話。她一搖頭,他立刻就轉身走人——


    “好!”她飛快應允,反倒是他愣了下。原本都已經準備好聽她得體大方的官方拒絕了,她是哪根筋不對?


    是說——他也沒多正常就是了。


    天曉得他發什麽神經,隻是突然覺得,她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大廳,對著生日蛋糕要哭不哭的落寞表情,看起來可憐斃了,一時之間於心不忍——


    於心不忍?原來他也有同情心。傅克韞諷刺地想。


    他說的火鍋店,就在他學校後麵的巷子裏,連招牌都沒有,店門也不醒目,真的要熟門熟路的內行人才找得到。


    這家店的menu上的名目都好怪,她連聽都沒聽過,有些還懷疑應該是老板印上去耍人的,其實根本沒有這樣東西吧?


    “啤酒鍋是長怎樣?”薑母鴨、燒酒雞都吃過,但是加啤酒的湯頭,味道究竟會是怎樣?


    “火鍋樣。”他沒好氣地回她。“妳不準點。”


    誰曉得她酒量如何,他不想伺候一個發酒瘋的小醉鬼。


    “喔。”她乖巧地應聲,最後點了她一開始就很好奇、感覺上也頗適合女孩子的珍珠奶茶鍋。


    “為什麽你不點一樣的?”明明就是他推薦的,那應該是覺得好吃才是,可是他卻在她麵前吃她好奇得半死的啤酒鍋。


    “因為太娘。”男人吃什麽珍珠奶茶鍋!


    “為什麽它的珍珠都煮不爛?”快吃到底了,口感依然q勁十足,這到底是怎麽辦到的?


    “自己去問老板。”這次他連頭都懶得抬。


    她難得胃口這麽好,一問一答間,她竟把一整個小火鍋都吃光了。


    原來有人陪著用餐,不再隻能與寂寞對話的感覺,這麽好。


    用完餐後,他們沿路散步消化,再不遠處有夜巿,就順道去走走。


    “你怎麽會知道這家店?”


    “同學介紹的。妳喜歡?”


    “嗯,很好吃。”店裏的價位算是很平價,但她覺得味道很好,物超所值。


    傅克韞不能說不意外。吃慣美食珍饈的大小姐,居然說很喜歡?


    他本以為,她就算好教養地不抱怨,至少也會小小皺個眉頭什麽的,他幾乎是從開口邀約的那一刻就後悔了。


    可是她除了在看menu、左右兩難地掙紮要選什麽時小小皺過眉頭外,從頭到尾愉悅自在——就是問題多了點。


    她其實不難相處,一個小小的珍珠奶茶鍋就能討好她,這讓他不至於為自己今晚的舉動感到太愚蠢。


    “要不要吃豆漿豆花?”當作餐後點心。


    她又睜大眼了。“你是說,不淋糖水、改加豆漿的豆花?”是她以為的那樣嗎?


    “對。”


    “豆花……是黃豆磨成的,對嗎?”


    “是。”


    “豆漿……也是黃豆磨成的,是吧?”


    “沒錯。”


    “那……同樣是黃豆做成的,何苦費心把它弄硬了,又拿軟的水乳交融?”這樣不會滿嘴豆味,而且多此一舉嗎?


    傅克韞大笑。


    這種說法他倒還是第一次聽到,她的思考邏輯很有趣。


    他擠進人群,很快地買了兩杯豆漿豆花回來,一杯給她,一杯徑自吃了起來,她還瞪著手上的塑料杯。


    “我沒聽過有這種吃法。”本是同豆生,相煎何太急。


    “妳沒聽過的事還多著。”


    她試著吃了一口——


    “有滿嘴豆味嗎?”他問。


    “沒有。”而且豆花很q,也不會太甜膩,味道其實還不錯。


    他們後來在夜巿逛了一圈,她簡直像剛放出籠子的鳥兒一樣快樂,雖然矜持的個性不會像一般人有明顯的情緒起伏,但輕快的步伐顯示出她真實的情緒。


    她什麽都好奇,也什麽都想嚐試。


    她甚至問他:“為什麽那麽好吃的東西要叫那麽難聽的名字?”


    “是我命令它要叫棺材板的嗎?”幹麽質問他。


    一整晚下來,她問的問題他根本沒有認真回答過,但這似乎並不影響她的好心情。


    她連撈魚都想玩玩看。


    不過——可想而知,從沒玩過的生手,紙網撈破了無數個,仍然撈不出名堂來,他實在看不下去,挽起袖子親自下海。


    “要哪隻?”


    “這個、這個——啊,遊走了!”


    笨蛋!他沒好氣地瞪她,技巧嫻熟地將她指定那條藍尾巴的孔雀魚撈起。


    “好厲害!你怎麽辦到的?”


    廢話,他可是混夜巿長大的,隻差沒有夜巿小霸王的封號而已。


    更晚的時候,他送她回杜宅,她掌心謹慎捧著透明塑料袋,裏頭裝著在夜巿撈到的五條小魚,真誠地向他道謝。


    “今天——很謝謝你,讓我度過愉快的十八歲生日。”她很久沒有那麽快樂了。


    “不客氣。”他擺擺手,轉身走人。


    “這麽晚了還有公交車嗎?我叫司機——”


    “不用,妳快進去。”


    “那……周末見。”她揮手道別,直到目送他的背影走遠,才慢吞吞地回到那棟寬敞、卻過於寂靜的屋子裏。


    事實上,他們並沒有等到周末,便有了下一次的碰麵。


    那一天下午上完課,肚子有點小餓,傅克韞臨時興起,到校門口附近去買個點心充饑,行經巷口,聽見細微的爭執聲,一瞬間的好奇,促使他腳步轉移方向,往巷子裏走去。


    “請讓開!我說我不要!”


    遠遠就覺得聲音頗耳熟,果然真的是她——杜宛儀,他的家教學生。


    即使是此刻,被三名不良少年擋住去路,她臉上依然是那副凜然鎮靜的閨秀風範,沒有失聲尖叫,更沒有哭哭啼啼。


    少年不容她拒絕,開始動手動腳。


    無論膽子多大,終究也隻是十八歲的小女生,她眼中流露出一絲慌亂。


    嘶——


    或許是蓄意、也或許是要伸手拉她,總之失了力道的揪扯,撕裂她校服的領口,雪白的頸膚、鎖骨暴露在空氣中。


    “你太過分了!”她揚臂抵抗,對方似乎覺得她的反應挺有趣,樂此不疲地逗弄她。


    “你手最好伸出去摸摸看!”傅克韞冷冷的警告聲傳來。“我也很好奇,你們可以死得多難看!”


    少年愣了愣,回頭瞧他。


    “老師!”杜宛儀急喊,眼神求助意味分明。


    傅克韞將她拉來,另一隻仍抓在纖臂上的指掌,他毫不猶豫地使勁一扳,將它扯離,對響起的痛號聲充耳不聞。


    “她要是少根寒毛,信不信她老子有辦法告得你們一輩子都沒辦法在台灣立足?”一群不知死活的小鬼!


    少年互看幾眼,當下決定溜之大吉。他們隻是愛玩,可不想惹禍上身。


    接下來,換她了。


    傅克韞冷睇她。“妳跑來這裏做什麽?”


    平日上下課不是都有司機接送嗎?何況這裏距離她那所學費貴得咋舌的貴族學校遠得很,順路晃也晃得太偏遠了一點。


    “我、我隻是……”


    爸爸本來說好今天要回來,但臨時似乎又有什麽狀況耽擱了,那些工作上的事她也聽不懂,隻知道今晚餐桌上又將隻有她一人了。


    然後有一股衝動,她忽然很想再嚐嚐那一晚,讓心很暖很暖的火鍋味道,就憑著那晚記憶中,他帶她坐過的公交車路線找到這裏來。


    直到剛才,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多輕率,至少安全上有欠考慮。


    “對不起,是我的錯,給你添麻煩了。”她立即道歉,沒為自己的莽撞與錯誤找任何借口。


    勇於認錯的大小姐,讓人連想指責都無從說起。


    傅克韞省下口水,直接脫下外套往她身上丟,讓她遮掩掉了兩顆扣子的胸前春光。“我想去吃點東西,妳要不要一起來?”


    “要再去吃那家火鍋嗎?”她七手八腳地穿上外套,眼神亮了起來。


    下午五點,還不到晚餐時間,吃什麽火鍋!


    “去吃名字讓妳很唾棄的棺材板,今天換妳請客!”救命大恩,吃她一頓點心也不為過。


    “啊,好的,沒問題。”她連聲應答。


    傅克韞斜瞟她一眼。答得這麽幹脆,早知道就敲她一筆六星級國宴!


    他們之間,開始會有課業以外的對話,並不刻意,自然而然就演變成如此了。


    有時,她會很沮喪地問他:“老師,我是不是很不適合從商?”


    “妳問我實話,那答案——是。”答得快狠準,沒有半點猶豫、不帶一絲迂回,不怕傷了她的心。


    雖說,這就是他之所以在這裏的原因,但有些事情跟天分有關,不是努力去學就有用,她對數理明明就不在行,那麽差的數字概念,從商隻會死得很難看。


    “喔。”她泄氣地應聲。明知他就是這種人,不像別人會說好聽的奉承話語,心裏還是小小受傷了一下。


    “怎麽?很失望我沒說:『妳已經很努力了,基本上妳還是有潛力的,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之類的話?”很抱歉,違心之論他說不出口。


    “不是。”她悶悶地回應。她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塊料。“我隻是、隻是有時候會想,如果我不是杜家的長女,是不是就不用強迫自己去讀討厭的商用數學、經濟學?是不是就可以多一點時間跟父親撒撒嬌,像全天下的女兒一樣?我明明好討厭數學、好討厭一個人吃飯……”


    她頓了頓,苦笑。“你一定會覺得我太不知足,無病呻吟吧!明明過著衣食無虞的富裕生活還有什麽好抱怨的,有些人為了生活,承受的壓力比我更大,我根本是好命到被寵壞了,沒吃過苦才會這樣說……”


    “確實。”她的確不懂生活中赤裸裸的殘酷與現實,不曾體會過為了一文錢,自尊被人踩在腳底下的屈辱,那是與她完全不同的世界。


    但是他也不會嗤之以鼻地說她全是無病呻吟,或許有錢也有有錢的煩惱,那同樣不是他能理解的世界。


    “妳隻是孤單。”


    一語中的。


    他這個人,不說則已,開了口就是一箭穿心。


    “我沒有朋友。”她泄氣地坦承。“你相信嗎?我甚至跟你從夜巿撈給我的那幾條魚說話。”


    “人緣這麽差?”


    她不曉得這算不算差,願意靠近她的人很多,男生、女生都有,但是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說心事。


    為什麽願意對他說那麽多?或許因為他與那些人不同,不會曲意奉承,也沒有追求討好的意圖,反而讓她比較自在吧!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被綁架過。”她衝動地告訴他。


    “嗯?”他挑眉。果然有錢人也是有煩惱的。


    這些話,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不知不覺,話便由嘴巴裏冒出來了,她對他說了很多很多。


    那一次綁架,她在不知名的山上待了三天,被蒙住眼睛、嘴巴,關在漆黑的木櫃裏,山區常常下雨,那時她以為自己會死。


    但是她沒有死,被救回來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害怕黑暗、夜裏不敢入睡,從此聽到雷聲都會恐懼莫名。


    後來知道,綁架她的主謀,竟然是同班、坐在她旁邊的同學的父親,有一陣子她還常常去她家玩,覺得同學的雙親都很親切,她根本沒有想到,他們會這樣傷害她。


    接著,以前司機的女兒很活潑,常常跟她一起玩,有一段時間她也很開心,她以為她們是好朋友,卻察覺到對方總是從她這裏偷走一些小東西,從發夾、cd等小東西到名貴手煉——那是父親送她的八歲生日禮物。


    後來,她再也不敢與人太親近,對人總是有防心。


    她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好糟糕,不曾試著打開心房接納別人,又要別人怎麽真心對待自己呢?可是……她就是做不到。


    除了親人,她沒有辦法信任誰,她總是被算計、被利用,她已經怕了,有時好恨自己杜家大小姐的身分。


    如果她不是杜家的大小姐,就不用老是想著,這個人接近她,是真心想對她好,還是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麽吧?


    她還跟他說了很多從來沒對別人說過的心事,他很少回應她,但總是會安靜傾聽;他不會說好聽話安慰她,但隻要一開口就不會敷衍她。


    他說:“妳有沒有想過跟令尊談一談?他不見得一定要妳為他的事業盡什麽心力。”不懂與不想是兩回事,不懂的可以學,如果是不想,他不以為杜明淵是會勉強女兒的人。


    強迫自己做不適合的事情,她不會快樂,那絕非疼女如命的杜明淵想看到的。


    該說嗎?


    她思考了很久,最後仍然沒有說出口。


    他是因為這些她不擅長的事物,才會來這裏,成為她的家教老師,一旦她不需要了,是不是——他也不會再來了?


    對現在的她而言,他已經不隻是單純的家教老師,可是她不確定,對他來說除了家教學生,他們……究竟算不算是朋友?


    她還記得,孔雀魚剛撈回來的第三天,就一尾尾陸續翻白肚死亡,到第七天,沒有一尾幸存。


    那時她好自責,又怕他不悅,以為她沒好好照顧魚,漫不經心把牠們弄死了,吞吞吐吐地向他自首。


    那時,他唯一的反應是大笑,完全不理會她內疚的表情。“妳不知道那種夜巿的魚隻是撈好玩的,基本上都養不久嗎?”這是常識,也是經驗談,她居然還為這種事過意不去。


    傅克韞發現她是真的為此而情緒低落,並且老是看著空掉的魚缸發呆。


    她真的很用心,還買了水草、彩色小石頭以及圓形小魚缸來當牠們的家,將魚缸放在書桌上,一抬頭就看得到的地方。


    我甚至跟你從夜巿撈給我的那幾條魚說話。


    她這麽說過。


    有一天經過水族館,他順手買下兩條孔雀魚,一條紅尾,一條藍尾,還有兩條紅通通的小紅豆魚給她。


    “要養的話,水族館裏的魚比較健康。”


    她接過時,露出了一些些開心的笑容。


    也不過是個廉價、順手買的小東西而已,她卻好慎重地道謝。


    他突然覺得,這個嬌養在深閨裏的千金小姐,其實沒那麽嬌不可攀,說穿了也隻是個真誠單純而容易討好的大姑娘。


    一天,又一天,她除了說心事,也慢慢會想了解他、關切他的事,可是她對他一無所知,他也從不談自己的事,包括他家裏有哪些人、他的生活、他的喜好、他的交友圈……


    她嚐試問過,當時,他沒什麽表情地扯唇,目光移向她剛解完的習題,淡漠回答:“沒什麽好說的。”


    “可是……我想知道呀。”


    “這不是秘密,隨便問一個人都知道。”


    “可……可以嗎?”他允許她私底下打聽他的事情嗎?這樣會不會……太不尊重?


    看穿她的想法,傅克韞嗤笑。“死腦筋。”大小姐腦袋有夠直,她就算找一打偵探來調查他,她不說又有誰會知道?就算知道,又能耐她何?


    如此真誠的千金小姐,這年頭不多了。


    後來,有一回他來上課時,遺落了課本忘記帶走,她不確定他哪一天有課,怕他沒課本可用,向管家問了他住所的地址,請司機載她過去。


    她永遠無法忘記當時的衝擊,老舊的公寓、狹小的空間,堆滿雜物的樓梯,連空氣中都有淡淡的黴腐味……她無法想象這種地方該怎麽住人。


    他住在公寓的五樓,爬上來時她已經氣喘籲籲。這是整棟公寓的最頂樓,如果是夏天的話,陽光照射下應該會更悶熱……


    她按了許久的門鈴,沒有人響應,住在對麵的鄰居大嬏正好要出門買菜,好心告知:“妳找傅克韞的話,他忙著打工,白天都不會在啦!如果是找他媽,可能要在附近碰碰運氣,運氣好一點應該撿得到。”


    撿得到?“什麽意思?”


    “妳不知道嗎?”平日三姑六婆慣了的鄰居大嬸,完全將買菜大任拋諸腦後,話匣子一開,便抓著她說起附近口耳相傳,關於這對母子的諸多八卦。


    杜宛儀本是覺得背地裏道人私密事的行為有欠妥當,如果傅克韞願意,應該由他來親口告知,但鄰居大嬸超熱情,主動抓著她,一說就是一長串,讓她想拒絕都不知從何拒絕起。


    她愈聽,心情愈沉重,走出公寓時,步伐幾乎重得邁不開。


    大嬸說,他母親以前是做“那個”的。


    “那個?”是哪個?


    大嬸瞪她一眼,覺得小女孩好單純。“就是『那個』!靠女人原始本錢討生活的那種!”


    她頓悟,大驚失色。“這種事……沒有根據不能亂說……”殺傷力多大啊!


    “這件事大家都嘛知道,早就不是秘密了。”又不是隻有她一個人在說。


    大嬸還說,聽說他母親很不幹淨,全身都是病。想想也是,以前接過那麽多客人……


    她現在不隻全身是病,人也瘋瘋的,每天在附近亂晃,隨便抓著路人講一堆莫名其妙的話。


    大嬸甚至說,傅克韞是父不詳的孩子。做那種職業的,一不小心很容易有小孩,不過父親是誰,恐怕連生他的母親都弄不清楚……


    大嬸還說了好多,她內心衝擊得完全無法動彈,直到那一刻,她才強烈意識到兩人生存的世界,差異有多巨大。


    那是她完全無法想象的人生,而傅克韞就是在這樣的世界裏成長,他吃過多少苦?承受過多少歧視、屈辱?為了生存而掙紮……而她居然還向他訴苦自己身為杜家大小姐的諸多無奈,那與他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聽在他耳中,是不是很諷刺?覺得她無知幸福得可恨?


    但是他什麽都沒說,沒叫她閉嘴,沒罵她是不識人間疾苦的千金大小姐,一直以來隻是安靜聆聽,為寂寞的她買來小魚……


    他不是一個溫柔的男人,至少言行舉止都攀不上溫柔的標準,有時候說話還實際殘忍得刺人,但是、但是……她現在隻覺得,世上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溫柔貼心,想到他陪伴生日時孤單寂寞的她、帶她嚐小吃、看穿她的失落而為她買來健康好養的小魚安慰她……如今回想起來,這些舉動讓她心酸疼痛得難以言喻。


    這樣的他,為什麽還能平心靜氣為她做那些事情?明明、明明他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一個……


    恍恍惚惚走出舊公寓,她沒坐上車,司機在後頭緩慢地開車跟隨。她需要走一走,厘清混亂的思緒。


    經過外頭的便利商店騎樓,前頭一名婦人蹲下身,拿棒棒糖在哄小男孩,她以為那是男孩的母親,但是在裏頭購物的少婦急忙奔出,推開婦人,將孩子拉得遠遠,也不管失不失禮,便拿紙巾在婦人碰過的男孩手背上猛擦拭,一副對方身染瘟疫的模樣,生氣地訓斥兒子以後不準靠近那個瘋婆子……


    好傷人。


    少婦拉著孩子走了,中年婦人被推倒在地,沒急著坐起,目光仍追著男孩離去的方向沒有移開。


    她來到婦人身邊,對方一伸手,也不管抓住的人是誰,便徑自說了起來。“那個小男生……好像小韞小時候,如果我有當個好媽媽,好好照顧他的話,他應該也會這麽快樂吧……”


    杜宛儀立刻便明白對方的身分。


    她目光落在被握住的手腕上,輕輕掙動。


    婦人無所謂地笑,似乎也習慣了。“妳也要去洗手消毒嗎?”


    她沒說話,掙開手腕後,由包包裏掏出麵紙,拉起婦人染了塵土的雙手仔細擦拭幹淨。


    婦人仰頭望她。


    拭淨雙手,她笑了笑,朝婦人伸出手,沒有遲疑地握住,拉了她一把。“來,我陪妳回家。”


    婦人又瞧了瞧她,遞出那根被少婦扔回來的棒棒糖。


    “謝謝。”她接過,拆了包裝放進嘴裏。


    這讓婦人露出一絲笑容。“小韞以前也很喜歡吃這個,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都拿這個哄他。”買不起更昂貴的玩具餅幹,唯一能給兒子極致驕寵,也隻是一根廉價的棒棒糖而已。


    “是嗎?”真難想象傅克韞含一根加倍佳棒棒糖的樣子。


    那天,她陪婦人回家,坐了好一會兒,聽對方談了很多傅克韞小時候的事情。


    “妳去過我家?”下一回上課時,他突然問。


    “嗯。”她小心翼翼,偷覷他的表情。“不、不能去嗎?”


    不是能不能去的問題,而是她沒嚇得尖叫、落荒而逃,實在頗令他意外。


    “如何?八卦應該也聽了不少吧?”如果她曾經好奇過,那應該可以滿載而歸了。


    淡漠的口氣,聽不太出情緒,她無法分辨那是不是諷刺。“你——在生氣嗎?”


    “沒什麽好氣的。”


    “那,我下次還可以再去嗎?”


    傅克韞挑眉,凝視她半晌,移開視線。“妳高興就好。”


    於是,之後她偶爾有空會過去探視他的母親,送些好吃的點心給她,替她梳理散亂的發絲,聽她說那些小時候沒辦法對傅克韞說的童話故事。


    有時來了見不到人,在附近找到被鄰裏無理對待的傅月華,她會牽著她的手回家,再聽她說那些旁人不願意聽的話。


    她總是懺悔,自己對兒子很差勁、很差勁。


    她想,兒子一定很怨恨她。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她沒有把他生下來,說不定他還會比較感激她,至少不用活得那麽屈辱。


    她知道,兒子很不快樂,那都是她造成的,她一直在傷害他。


    外麵的人都說傅月華瘋瘋的,常常自顧自說些沒人聽得懂的話,但杜宛儀不覺得。


    她隻是有什麽說什麽,活得率性自在罷了。她常自言自語、或抓著陌生人講話,是因為有太多心事,可是沒有人願意停下腳步聽她說。


    五月裏,她考上公立大學,最後她還是告訴父親了,她不適合從商。一如傅克韞所言,杜明淵沒有太為難她,寵愛地摸摸她的臉。“讀什麽都沒關係,我女兒開心就好。”


    傅克韞已經不是她的家教老師,但她依然時時往傅家去,她不希望,最終他們成為陌生人。


    七月,她成了大學新鮮人,讀了她想讀的人文藝術科係。


    十一月,她來傅家。有時候他回來得早,會與她聊幾句,陪她吃個點心,再送她回去,但是今天,她是刻意來等他的。


    “那個……生日快樂。”他的生日,是傅伯母告訴她的。


    見她有些別扭地遞出掌心的物品,傅克韞眉頭挑得超高。


    不管再多瞪幾次,加倍佳依然是加倍佳棒棒糖,沒有飛天也沒有遁地,更沒有鑲金又鍍銀。


    “妳出手真大方啊,勞您費心了。”這就是傳說中的禮輕情意重嗎?好重的情意啊!他算是見識到她的誠意十足了。


    她被嘲弄得嬌容一陣赧紅。她不曉得在他心目中,他們的交情定位如何,怕太慎重其事的話,他不肯收,她不想第一次送禮就被拒絕啊!


    “我、我還打算請你吃晚餐。上次我生日,你陪我逛夜巿,你生日換我陪你……”


    他斜瞥她。“妳以為我跟妳一樣沒人緣嗎?”順手拆了棒棒糖,往嘴裏塞。


    原來帥氣的男人,就算叼根加倍佳棒棒糖,依然很有型……


    “我喜歡橘子口味,最不喜歡青蘋果。”他突然說。


    啊,是這樣嗎?


    “你等一下。”她打開包包開始翻找,橘子口味包裝到底長怎樣?


    傅克韞看著幾支棒棒糖在翻找過程中,不小心由包包裏掉出來。“妳不如全拿出來,我可能會更開心一點。”


    是母親告訴她的吧?用棒棒糖來討好他、給他好心情,這女孩寵他的方式,真獨特。


    “你、你要全部嗎?”她本來想說,先挑掉青蘋果口味……


    嬌嫩白皙的手,捧了滿掌的棒棒糖,那樣誠摯的心意,要說他看不懂,就白活這二十一年了。


    “妳喜歡我。”這是毫無疑問的肯定句。


    “啊?”頰上淺淺的紅暈,因這句話而炸出滿天霞光豔色。


    他、他說得好直接……


    她喜歡他。


    從一開始,他伸手將她拉離寂寞,給了她暖暖的十八歲生日夜晚的陪伴,到安靜聆聽她的心事,從不曾露出一絲不以為然,再到意外得知他的成長生涯,每聽傅伯母多說一件關於他的事情,就對他多一分憐惜。


    直到發現,心會為他隱隱扯疼,她就知道,她的感情已經超出朋友範疇。


    她喜歡這個強悍、堅毅、外表冷淡、心房柔軟、從不憤世嫉俗、認真過生活的男人。


    她既羞窘又忐忑。


    他發現了,那……他打算要拒絕她嗎?


    “不是要逛夜巿?走了。”


    這……是什麽意思?


    既沒有接受,也不曾正麵拒絕,之後,也不曾阻止她的到訪。


    她不懂,畢竟年輕稚嫩,初嚐情滋味,他什麽也不表示,她卻一顆心任他牽引擺布,隨著他忽悲忽喜,起伏不定。


    十九歲生日那天,爸爸難得留在家裏陪她,替她慶生完,夜裏,她接到他的電話,告訴她,他在她家門外。


    她偷偷溜出來見他。


    “沒什麽,隻是要當麵跟妳說一聲生日快樂。”


    她一股衝動,脫口而出:“每年都跟我說這句話,好不好?”


    傅克韞微訝。


    從他生日那天,心意被道破後,兩人都絕口不再提這件事,就好像不曾存在過,也難怪他會驚訝這句變相的告白。


    “如果我說,我有女朋友了,妳會怎麽做?”


    如果?“這是假設性的問句嗎?”還是……委婉的拒絕?


    “我會……放棄。”雖然心很痛,但一定會放棄,她不要當破壞別人感情的第三者,將幸福建築在另一個無辜女子的痛苦上,她無法原諒那樣的自己。


    “還真瀟灑啊!”他低哼。


    “那……你有嗎?”她專注望著他的側容,屏息問。


    他偏轉過頭,不發一語,就隻是很安靜地盯視她,盯得她微慌,心涼了半截……


    “我想,我懂了……”


    “笨蛋,我沒有。”往後退的步伐尚未移動,便聽見他低聲駁斥,一手抓住纖臂拉回她,同時俯身貼吮柔唇。


    “呀——”驚呼聲被吞沒在他口中,沒有狂肆掠奪,隻是貼上柔軟唇瓣,緩慢探吮,等待她適應,跟上步調。


    這是她的初吻,她慌得不知如何應對,緊緊揪住他胸前衣物,卻始終沒有推開他。


    他並沒有吻得太深入,很快便放開她。


    “生日快樂。”他依然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輕輕在她耳邊,低喃了這一句。


    吹拂耳畔的親昵氣息,令她渾身一陣酥麻輕顫,他掌心柔柔挲撫她背脊,而後往下無聲地握住柔荑,五指交扣。


    那一夜,他們肩靠著肩,誰也沒多說什麽,隻是安靜地陪伴她,度過十九歲生日的最後一個小時。


    再然後,來年的二十歲生日,他仍然在她身邊陪伴,對她說同樣的一句話,並且出其不意地問她——


    “敢不敢嫁給我?”


    “啊?”


    “嫁給我,每年的今天,我都會在妳身邊,對妳說這句『生日快樂』。”這是他的求婚詞,很簡單利落,一年前她說過的話,他沒忘。


    就因為這句話,她點了頭,義無反顧將自己的一切交給他,在二十歲生日過後,與他訂了婚,再兩年大學畢業,成了他的妻。


    因為她深信,這個沈毅、穩重的男人,會信守承諾,用一輩子來陪伴她,守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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