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裏是沒有晝夜的,有的隻是孤寂的等待死亡的到來,燕奕每天見到的隻有來送飯的獄卒,獄卒是聾啞人,聽不懂他說話,也無法回答他的問話,送完飯就立刻離開,隻把他一人隔絕在暗無天日的石室裏。


    如此渾渾噩噩過了幾天,一日牢房走廊外間傳來開鎖聲,有人走進來,那麽熟悉的腳步聲,熟悉到一切都仿在昨日,燕奕心一跳,隱隱覺出來人是誰,卻又不敢再多想。


    腳步聲很快來到了牢前,衣衫下擺幹淨淡雅,沒一絲褶皺,顯示出主人喜好潔淨的品性,燕奕抬起頭,見風四麵容淡漠雋然,有些蒼白,反而襯托出不沾絲毫塵垢的清亮,一如初識時他給自己的那份感覺。


    也許從那時起,這個清雅冷峻的少年就走進了自己心裏,所以明知他的存在將會是莫大的威脅,卻依然信了他,把自己所有情感交托給他,甚至想到報完仇後,就離開天道,從此天闊天空,和他一起逍遙人間。


    卻原來,一切都是自己的癡念。


    四目相對,風四墨瞳裏有一瞬間的悵惘,輕聲問:「你好嗎?」


    很滑稽的問話,燕奕笑了,啐掉咬在嘴裏的稻草,懶懶道:「一定沒你好。」


    風四穿了件月白長衫,青絲垂下,襯著他清亮容顏,宛然翩翩少年公子,看慣了他差服的模樣,這打扮讓燕奕眼一亮,心想他這次功勞不小,今後一定平步青雲,那身差服是不會再穿了。


    「石紫玉等人逃了,你別擔心。」風四說。此刻很像他們初見時的情景,一個盜賊,一個官差,隔著鐵柵相望,隻是心境不同了,燕奕看他的眼神不再是驚豔戲謔,而是毫不掩飾的冷漠和嘲諷。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我不會久待。」風四將左手提的竹籃放到地上,掏出鑰匙打開牢門,走進來,將籃裏的菜碟一盤盤擺放在燕奕麵前,又拿出一壺燒酒,將酒盅斟滿,他右手搭垂在袖間,似乎斷了的筋脈並未接續,做事全靠左手,動作稍顯笨拙。


    燕奕掃了一眼飯菜,簡簡單單的家常小菜,卻是自己喜歡的菜係,他還真是體貼啊,特意來探監送飯。


    「你手筋怎麽沒接好?你立了大功,皇帝一定封賞豐厚,不會吝嗇給你請太醫吧?再延誤下去,你這輩子就別想再拿劍了。」不想說那斜垂的手刺痛了自己的心,燕奕淡淡問道。


    「沒必要治了。」因為他以後再沒機會拿劍了。


    風四上前將扣住燕奕的手鐐打開,隻留腳踝上的鐵鐐,兩人身軀相靠,聞到風四身上熟悉的淡香,燕奕一陣心煩意亂,冷笑道:「是沒必要再治,風捕頭首立奇功,今後一定封官加爵,根本不需要再使劍。」


    「處決的時刻定了,就在明日正午,斬立決。」風四淡淡道。


    燕奕一愣,隨即大笑起來,「謀逆之罪也隻判個斬立決,真像聶琦那偽君子的作風,其實不過一死,淩遲腰斬又如何?難道我會怕嗎?」


    風四默默看他,突然問:「你真是羅奕?當年兵部尚書羅殷之子?」


    燕奕冷笑反問:「你不是都查得一清二楚才去通風報信的嗎?當年永嵊帝忌我父親功高震主,便誣他叛逆的罪名,若非我幸運逃脫,早在十幾年前便死了!」


    當年兵部尚書羅殷參與親王叛亂,後叛軍被鎮壓,羅殷也自殺身亡,這些事風四都已知道,現在他隻是想聽燕奕親口講出來。


    「當年是非對錯無人知曉,縱然是太上皇逼死你父親,也與現在的皇帝無關,為什麽一定要殺他?」


    「我曾說過用血記下的仇恨隻能用血來償!父債子還更是天經地義!」


    「……抱歉。」沉靜良久,風四將酒盅遞過去,燕奕猶疑了一下,接住了。


    風四自斟了一杯,仰頭一口幹掉,垂下眼簾,輕聲道:「我想向皇上替你求情,可是根本見不到他,我不怪他,身為君主,他有他的難處……」


    「還真是忠君護主啊!」燕奕冷笑連聲,捏酒盅的手緊緊攥住,突然迎麵一潑,烈酒盡數濺在風四臉上,「滾!」


    酒水順著臉頰流下,風四沒有擦拭,隻默默看著燕奕,而後站起身來,衣袂拂過,帶著燕奕熟悉的淡香。他心神一恍,明日就要被處斬了,這是自己跟風四的最後一麵,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永遠都見不到了。


    氣血湧上,燕奕探手扯住風四,不顧他受傷的手腕,向前狠狠一帶,將他拉進懷裏緊緊擁住,熱吻落下,噬咬著他的雙唇,他在擄取,也在發泄,屬於風四的氣息令他憎惡,但憎惡同時還有份深深的眷戀。


    好想這個人,即使在被他毫不留情的背叛後,這幾天裏,他想的最多的不是自己一手創立的天道,不是自己的生死命運,而是風四,他的一言一笑便如刻刀深深鐫刻在心頭,這輩子都揮抹不掉。


    風四的嘴唇被咬破了,鐵鏽腥氣流淌在兩人相接的唇間,血腥味刺激了燕奕體內的戾性,將舌探入風四口裏,狠力卷住他的舌……


    「咳咳……」


    黑暗中傳來風四劇烈的咳嗽聲,將燕奕亢奮的心情牽引回現實,一種本能,他伸手想替風四擦去嘴角的濁液,卻覺手背一涼,有水珠擦著他的手輕輕滑落。


    「四兒!」心好慌,原本的快感一閃即逝,也許一開始他存有羞辱的念頭,但後來就不是了,他隻是很想念風四,想念到無所適從,所以就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去表達,讓他記住自己,讓他明白自己是他唯一的男人。


    火光一閃,風四將火摺子燃了起來,他表情很平靜,隻是手抖得厲害,火光隨著他手的顫抖不斷搖曳。


    「既然血債隻能血來還,就讓我來還吧,忘記仇恨,這樣你今後的人生才會過得快樂……」


    四兒在說什麽?他怎麽可能還有以後?燕奕腦海一片混亂,隻隱隱有種不祥的感覺,正想問個究竟,冷風疾閃,頸處被手刀重重劈下,意識陷入黑暗之際,隱約感到唇上一涼,是風四雙唇固有的清香。


    神智在黑暗中沉澱了很久才慢慢轉回,燕奕睜開生澀的眼,身子有些顛簸,轔轔馬車聲夾雜在雨中,原來他在車上。


    「醒了?」石紫玉上前扶起他。


    「我怎麽會在這裏?」腦袋尚有些昏沉,但神智已清醒,天牢那一幕仿似夢境,卻無比清晰的刻在他腦海裏。


    「是風四救你出來的,他總算還有些良心,放心吧,我們現在已出了京城。」


    行刺失敗後,石紫玉和天道其它同伴僥幸逃出來,藏在城裏一所舊居裏,商量如何救燕奕,沒想到風四會找上她,說能幫她救人,當時已無退路,她便抱著僥幸的念頭信了,沒想到風四真如約將人救了出來。


    「他是怎麽把我救出天牢,怎麽送我們出城的?」石紫玉目光閃爍,令燕奕起疑。天牢不同於普通牢衙,即使有通天本事,也別想從那裏劫人出來,更何況京城現在到處戒備森嚴,他們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出城?


    「風四手上有通關玉牒……」石生話說一半,就被石紫玉用眼神攔住,對燕奕柔言寬慰,「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們暫且離開,等風聲平息後,再另想辦法。」


    「風四呢?」隱隱想到了什麽,卻不敢繼續想,燕奕冷目盯住石紫玉,她沒答,倒是石生搶著回了話,「他說一起走太招眼,讓我們先行離開,回頭再跟我們會合。」


    如果真是那樣,他何必弄昏自己?一幕幕畫麵在眼前飛快掠過,最後定格在風四那張淡然解脫的笑顏上。


    是這樣嗎?李代桃僵,替自己去赴死?不及細想,燕奕手一撐馬車,從疾行的車上躍了出去,外麵暴雨傾盆,瞬間將他的衣衫打濕。


    石紫玉跟著追出來,撐傘替燕奕遮雨,卻見他搶過屬下一匹馬,飛身躍上,石紫玉衝上前拽住馬韁,氣憤大叫:「你瘋了嗎?我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為了一個出賣你的人,值得嗎?」


    「你們馬上走,不必等我。」燕奕奪回馬韁,看到石紫玉泫然欲泣的臉龐,他微一猶豫,低聲道:「放棄我吧,替我好好打理天道。」


    「主子!」石紫玉的喚聲被疾馳駿馬遠遠甩到了後麵,燕奕沒再回頭,他知道以石紫玉的聰慧,一定可以體會自己的心意,也知道她可以撐得起天道這副重擔。


    尚是初春,天卻意外的下起瓢潑大雨,天地間一片暗灰迷蒙,就如燕奕的心,駿馬在鞭下疾馳,一點點追逐逐漸逝去的時間,也許他還來得及趕上行刑時刻,他不允許任何人把風四帶走,即便是死神!


    馬匹在城口被攔下了,燕奕推開盤詢的官差,徒步向城裏奔去,城裏的一草一木對他來說都無比熟悉,包括那個菜市口,十多年前,那裏也曾血流成河。


    瓢潑大雨將所有景物都罩上一層霧簾,冷寂街道在雨霧下影影綽綽,燕奕踉蹌著奔到菜市口,撥開圍觀人眾,衝了進去。


    肅立官兵將觀望的人群與刑場遠遠隔開,燕奕隻看到遠處高高架起的刑台,劊子手利刀揚起,向垂首跪在那裏的人頸下狠狠砍去。


    「四兒!」


    似乎聽到了他的喚聲,風四抬起頭,但隨即便撲倒在地,燕奕隻看到漫天血光,一顆頭顱隨利刀飛了起來。


    眼前被血色彌漫,驚叫嘈嚷聲隨之遠去,雨點暴打在頰上,竟覺不出疼痛,燕奕隻看到黑暗在迅速向他圍攏,不帶絲毫猶豫的,狠狠刺進他的心口。


    悠悠醒來已是日落,燕奕撐身坐起,看到坐在對麵的石紫玉。


    「我還是不放心你,就跟回來了,到達時,你暈倒在刑場下,官兵早散了。」石紫玉淡淡道:「這裏是風四之前讓我們住的院落,他說很安全,絕不會有人來查,所以我就帶你來了。」


    「雨停了?」出乎石紫玉意料,燕奕很平靜,問了句毫不相關的話,外麵雨聲已停,明日一定會是個豔陽天,可他知道自己心裏的豔陽再不會升起。


    「主子,你見了風四最後一麵,也算了了心願,還是及早離開吧,莫辜負他為你赴死的心意。」


    這份心意他寧可不要,他幾乎可以救下風四,隻差一步距離,為什麽就不肯給他這個機會?燕奕心中酸澀,不敢去回想刑場那幕,輕聲道:「我餓了,幫我準備晚飯好嗎?」


    晚飯是石生在外麵買的現成菜點,飯後,石紫玉帶石生離開,出門時對燕奕道:「明日一早我就和弟弟出城,你要去尋死,我不會攔你。」門帶上了,把一室寂靜留給燕奕。


    燕奕默坐在床側,直到靜夜沉下,才起身出門,事情發生的太迅速詭異,有太多他弄不明白的東西,所以他要去問清楚,哪怕是陪上自己的性命。


    夜已深了,城門口有些寂寥,城牆上懸掛著犯人的首級,血跡模糊了臉龐,看不清楚,隻看得出那瘦削的臉頰輪廓,燕奕心頭一熱,眼前景物模糊起來。


    手筋斷了卻不救治,是一開始就打算要替自己赴死嗎?這世上有那麽多路可走,為什麽一定要尋那條死路?為什麽不乖乖等自己回去,卻偏要查明真相,你不知道真相從來沒有美麗的嗎?


    以風四的素性,在知道自己行止有異時,一定會去通報,那是身為捕頭的責任,履行完職責,便替自己一死,算是還了自己的情,情義二字他都做到了,當真是來去無牽掛,可是,可曾為自己想過?當得知自己今後的人生是由他的生命續寫的,自己就算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火把亮起,禦林軍頃刻間一擁而上,將燕奕圍在當中,矛槍凜凜,指向他周身要害,領隊侍衛喜道:「匪賊來盜首級了,皇上果然神機妙算。」


    燕奕沒有反抗,任由侍衛們上前將自己擒住,帶進宮去。


    聶琦尚在禦書房批閱奏摺,聽說有盜匪被生擒,立刻下旨押人覲見,進了禦書房,侍衛壓燕奕跪下見君,他卻毅然不跪,冷笑道:「大丈夫隻跪天地雙親,我為何要給昏君下跪?」


    數日不見,聶琦依舊好整以暇的儒帝風範,見燕奕雙怒含怒,暴戾陰狠,他淡淡一笑,揮手讓侍衛給燕奕鬆綁,然後屏退眾人,房中隻留他們二人。


    燕奕頗為驚異,對聶琦的膽量卻也有幾分欽佩,問:「你讓侍衛退下,難道不怕我再刺殺你?」


    「若朕連這份膽量都沒有,還要這帝位有何用!」聶琦盯住燕奕,冷冷道:「朕自登基後,永嵊四海升平,國泰民安,燕奕,你可以說朕與你有仇,但沒資格說朕是昏君,倒是你的天道,匪類猖獗,擾民生息,甚至敢謀刺於朕,朕已饒你不死,你還敢在朕麵前如此大言不慚!」


    聶琦字字擲地有聲,帝王威範赫然逼來,燕奕竟然語塞,恨恨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若我刺君,罪責在我的話,那麽,當年我父親忠君為國,卻被誣陷叛逆,又當如何說!」


    聶琦將桌上一封書簡摔給他,道:「自己看吧。」


    燕奕疑惑展開書簡,隻見上麵寫道:臣為官二十一載,枉負君恩,今為端親王以家人為挾,為其調令兵符,陷聖上於險境,臣愧對先皇銘訓,以死謝罪,懇乞聖上憐臣妻兒無辜,免其死罪……


    眼眶漸漸模糊,接下來的字句已無法看清,燕奕將書簡緊緊攥入手中,是父親的筆跡……不,父親絕不會做出叛君之事,這是皇帝偽造的書簡……


    「當年端親王趁父皇臨駕行宮時逼宮謀叛,並捉了你和你母親,威逼你父親使令符調兵,你父親被迫同意了,後來端親王兵敗,你父親自裁謝罪,隻留下這封書信,父皇曾派人四處尋找你們的下落,卻遍尋不果……」


    「胡說,這都是你編出來的!」


    聶琦冷笑:「朕要殺你易如反掌,何須編派謊言騙你!你父親的筆跡你該當識得,朕已將當年過往告訴於你,信不信在你。」


    「不……」燕奕用力搖頭,當年的經曆慢慢浮上腦海,自己和母親去進香途中遭劫,被關押在暗無天日的地牢數日,等他們想辦法逃出來後,卻發現外麵已是一片血雨腥風。


    端親王反叛被殺,株連無數,菜市口血流成河,告示的叛軍名單上寫有父親的名字,還有尋找他們的布告,沒辦法,母親帶他遠走他鄉,他一直深信父親是無辜的,是太上皇忌他位高權重,借端親王反叛之名害他,沒想到……


    心頭思潮翻滾,燕奕不知該不該去拒絕相信真相,這麽多年的奔波勞苦,唯一支撐他生存的就是複仇,可是,現在他卻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良久,燕奕終於緩緩道:「你要殺我,殺便是,何必找諸多說辭?」


    「朕不會殺你,朕的皇弟已為你而死了,朕不會讓他走的不安心。」對上燕奕疑惑的目光,聶琦冷笑道:「天牢,那是什麽地方?若非皇弟從中周旋,你如何能逃脫出去?那通關玉牒又豈是一個小小捕快有本事弄到手的?」


    「四兒他……」


    「風四就是朕的皇弟,當朝四皇子聶瑞,你們幼時曾見過,難道你都忘了!」


    鏗鏘之聲宛若重錘狠狠擊打在燕奕心頭,能拿出通關玉牒,他早知風四非尋常之人,但絕沒想到他竟是四皇子聶瑞,心房一點點被敲打,記憶總早已淡漠模糊的影像在敲打的刺痛中一齊湧上心頭。


    那日他隨父親進宮,在玩耍時碰到了正在練劍的四皇子,因為一句『你身子好香』的話,他鼻梁上挨了好強一記拳頭,不過為表歉意,四皇子把父王賜給自己的玉墜贈給了他,他還記得那個粉妝玉琢般的人兒也是清亮亮的眉眼,剛毅的性子,可是沒有風四那般冷漠,眼神中永遠浸著無法化解的冰凍。


    『既然血債隻能血來還,就讓我來還吧。』


    原來是這個意思,父債子還,四兒希望能用自己的血化清他的仇恨,可是,可是……


    看著聶琦,燕奕顫抖的聲音問:「四兒就是小瑞?為什麽我聽說他因趙妃投毒一事被株連,被遣出宮不知所蹤?我以為他早已不在人世了。」他一直保留著那枚玉墜,就是為了紀念小瑞。


    「他受了很多苦,朕原以為他遠離宮廷會快活些,沒想到他會遇見你。」


    當年風四的母妃因給二皇子投毒而被賜死,風四也被株連,關進了冷宮,關押他的侍衛宦官見他已失勢,便以他母妃為要脅對他羞辱取樂,為探聽母親的下落,風四忍下了,直到聶琦擔心他的安危,去冷宮看他,才驚見他被人欺負的一幕。


    時隔多年,聶琦仍忘不了當日情景,當得知母親早已被賜死時,風四驚怒癲狂的模樣,長劍在手中奔走,掠下一道道血線,鮮血隨劍刃不斷向下滴淌,瞬間染紅了冷宮,也染紅了他的雙目,他眼眸中不再有溫情,有的隻是陰森仇恨,還有冷漠,狠戾得像是地獄來的勾魂使者。


    「他額上的那道疤……」聽著聶琦的敘述,燕奕恍惚看到那個幾盡絕望的少年在大殿上大開殺戒的場景,用血來陪葬那份屈辱,那份仇恨。


    「是他殺戮後撞在鼎上留下的,當時要不是朕及時攔住,他已死了,後來他離開了皇宮,一走就是十四年。」


    是生無可戀,所以才求死嗎?也許從那時起,四皇子聶瑞就已經死了,存在世上的隻有風四。可憐的四兒,母親被殺,卻無法報仇,皇帝有難,他還要出手相助,他心中的苦楚要比自己沉得多吧。


    『無論什麽時候,我是燕奕,我喜歡四兒。』


    錚錚銘誓充滿了譏諷,當自己在對他百般羞辱時,他是否也記起了這句誓言,想起黑暗中滑落手掌的那滴淚珠,燕奕心猛然一抽。


    心房已亂,氣血在周身亂竄,燕奕武功剛恢複不久,最忌心情激蕩,隻覺心口愈來愈痛,氣息亂無周章的在體內沸騰,終於一股帶著腥甜之氣的熱流湧入口中,他一狠心,硬是將氣血又咽了回去。


    「這幾日他一直找朕,朕知他是想為你求情,所以避而不見,沒想到他會替你赴死。」看到燕奕嘴角溢出的血絲,聶琦眼裏閃過冷笑,將玉墜拋還給他,沉聲道:「這是皇弟贈與你的,拿著它離開吧,朕不會殺你,但可以告訴你,三個月之內,朕必平服天道,你要抗衡,朕由得你!」


    「皇上不必費心了,我回去後,自會解散天道。」真相聽完,燕奕隻覺心灰意懶,猶豫了一下,又問:「敢問皇上,能否將四兒的骨灰給我?」


    「荒唐!四皇子乃金枝玉葉,豈能與草寇為伍?燕奕,你一日為寇,終身為寇,今生莫再想與皇家扯上關係!」


    字字鏗鏘,燕奕聽完後,恍惚一笑,沒再說話,轉身踉蹌著走出去,夜風中傳來劇烈咳嗽聲,一聲聲,蒼涼孤寂。


    「燕奕傷了心脈,短期內是不會好的,天道勢力遍布南北,如果真如他所說解散的話,也算去了你一塊心病。」話聲響起,一位身著淡黃衣衫的俊美公子從內室走出,杏眼斜挑聶琦,嘲笑道:「不費一兵一卒,便去掉了貽患,還把對手逼得吐血,看來你的偽君子功夫又增進不少。」


    羞辱國君,該當死罪,偏偏聶琦拿這位公子毫無辦法,方才的一臉冷峻換成了淡淡苦笑,「千裳,如果你換個說法恭維,我會比較開心。」


    這位敢當眾詆毀國君的不用說自然是皇後傅千裳了,他不放心聶琦留燕奕單獨談話,所以隱在內室,以防燕奕行凶,卻不料看了場好戲,說起來,燕奕統領天下盜匪,也算是人中龍鳳,卻仍不比聶琦心機,傅千裳不由在心中暗歎,這天下能跟聶琦較量一番的偽君子,隻怕自己今生是遇不到了。


    聶琦胸有城府,工於心計,卻隻對自己的皇後束手無策,揉揉額頭,正想哄他回宮,總管小五飛奔進來,對傅千裳小聲耳語了一番,傅千裳轉頭看聶琦,「你那『已過世』的四弟剛醒過來,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風四躺在寢宮軟榻上,神智還沒從醒後的混亂中清醒過來,就聽腳步聲響,一個玉帶長衫的俊美男子快步走到自己床前,掌刀斜揮,帷帳上的玉掛勾被擊得粉碎,玉環叮當,落在地上。


    這男子生的好美,他這一手功夫也很漂亮,風四隻來得及想到這裏,衣領已被揪起,男子衝他惡狠狠地道:「你記住,我叫傅千裳,生平有三不救——惡人不救,笨人不救,自殺者不救,三條裏你犯了兩條,要不是皇上為你求情,我絕不會管你,你今天欠我這一掌,要是再敢輕賤生命,我先一掌劈死你!」


    「你是……皇嫂?」風四從未跟傅千裳見過麵,不過看看旁邊內侍總管熟視無睹,皇兄一臉無奈,也猜出了這位高人是誰,他苦笑道:「我記住了。」


    「皇後息怒,四皇弟怎麽會想不開自殺呢?」聶琦在旁邊冷笑。


    傅千裳一愣,鳳目在聶琦和風四兩人之間轉了轉,「你怎麽知道?」


    「因為他姓聶!因為他是聶瑞!」聶家的男人,除了那個不成材的小七,哪個不是奸詐成性?他情知明求自己,自己絕不會妥協,才以死相逼,他知道自己不會眼睜睜看他去送死,不僅不會看他送死,還要順著他的心意放燕奕離開。


    「你不要以己度人,把別人都想得跟你一樣奸詐好不好?要不是我們及時得到線報,你弟弟早被斬首了!」


    及時?那根本就是他提前布置好的眼線!沒有他的默許,風四如何能順利進入天牢,更遑談偷梁換柱!聶琦走到風四床前,歎道:「你離開宮時,我說過我隨時等你回來,可是你一走就是十四年,音信皆無,現在你回來了,卻為了個匪首掀起滔天巨浪。」


    「謝皇兄成全。」風四很想說其實自己這步棋一開始就做好了死棋的打算,對於天道匪患,聶琦早就欲除之後快,他對聶琦是否會出手相救根本沒多少自信,他在拿命去做賭,所以等同自殺,不過看看那一地碎玉,風四打消了坦白的念頭,皇後那巴掌還在那裏懸著呢,他不怕受傷,卻不想被甩巴掌。


    當被劊子手按在刑台上時,他還以為自己這盤棋輸掉了,沒想到在刀落瞬間,他跪著的石板突然翻落,劊子手砍的其實是被翻板送上的另一個犯人的腦袋,不過手法太快,台子又高,除監斬官、劊子手和附近幾名侍衛,沒人能看到其中把戲,直到最後一刻他完全絕望時才出手相救,不用說,這是皇兄對他擅放燕奕的懲罰,現在他才明白劊子手的那番喊話是暗號,時間把握的分毫不差,自然個個都是皇帝的心腹。


    右手被傅千裳抬起,不無遺憾地道:「我已替你接好筋脈,不過耽擱的時間太久,隻怕無法恢複到原來的功力了,除此之外,你身上還有許多隱傷,這段時間住在宮裏,我幫你好好調養一下。」


    「謝皇嫂。」風四動動右手,雖然有些酸乏,但已不似之前那般疼痛,傅千裳的醫術果然不凡。


    「謝什麽,大家都是一家人嘛。」傅千裳很親熱地拍拍風四的肩膀,他看出他們兄弟有話說,便帶小五離開,把空間留給他們。


    房裏有片刻的寧靜,聶琦目視風四,光陰荏苒,轉眼就是十幾年,當年的青髻小童現在已長成俊美英挺的男子,鬢下那記傷痕模糊難辨,但他知道風四心中的傷痕仍在。


    「今後你有什麽打算?」


    風四奇怪地看他,聶琦微微一笑:「盜蹠已被斬首,天道即將瓦解,你是回宮居住,還是去追隨燕奕,我都不會攔你。」作為兄長,這是他唯一能為風四做的,當年目睹了風四的遭遇,他對風四比對其他兄弟更多了份憐惜,剛才他已經幫弟弟出了一口氣,接下來的路就要他自己去走了。


    風四麵露惶惑,他不知道,一直以來他都是為活而活,直到遇到燕奕,可是,去追隨他嗎?想到大殿對戰時那雙銀眸裏流淌的怨恨絕望,風四心一顫。


    見風四茫然,聶琦道:「我以前曾聽過一個故事,有間廟宇的老和尚會預言未來,從未出錯,有個小孩子不信,便捉了隻小鳥捏在手裏跑去問他:『大家都說你會預言,那你說我手裏的小鳥會死還是會活?』你猜老和尚怎麽說?」


    風四搖頭,聶琦又道:「他說:『小鳥在你手裏,是死是活都由你來決定,又何必來問我?』」他走到桌案前,拿起那對睚葑放到風四手中。


    風四手一沉,冰冷從千年古器上傳到他手中,一抹暗光在鞘上遊走,帶著古器固有的鋒芒,他抬起眼簾,看著麵前的兄長,手上一緊,睚葑嗆啷一聲,緊緊並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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