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熙截斷它的話。「我給你十種酒,若你能分辨清楚,以後我每天都供應你十種酒喝。」因為今天的天氣很好、因為解決了麻煩事、因為黑鳥的插科打諢讓人放輕鬆,更因為鳳四娘在他身後笑得燦若朝陽,徐熙也起了玩樂的興致。


    他緊繃的眉眼鬆了開來,帶著一種清風明月的開朗,分外可親。


    「但你若分不清酒的品樣,從今以後,便不許你喝酒。」他笑說。


    「大少爺,它已經是一隻醉鳥,再喝下去,就別指望它有清醒的時候了。」鳳四娘不知道他怎會開這種玩笑,但看得出他現在心情很好,便也與他說起笑來。


    「它醉著跟清醒時有分別嗎?一樣嘴賤、一樣沒用。」他輕彈一下鳥頭。


    黑鳥咚咚咚地從鳳四娘身上滾下去。


    「唉呀!」她急忙去撈,嘴裏是對這隻鳥叨叨念念,但心裏還頗愛這小家夥。


    可她太緊張,險些滑倒,徐熙及時扶住她,順勢便將她的手撈進掌中握著。


    這一刻,七夫人的眼睛亮了。看來徐熙也不是毫無弱點,鳳四娘不正是他的弱點?


    黑鳥搖頭晃腦地在鳳四娘的肩膀站穩。「小子,敢看不起你家鳥大俠,我分給你看,以後每天二十樣酒。」


    這家夥還懂得討價還價了。


    「閉嘴。」鳳四娘瞪它一眼。「你再每天喝得醉醺醺,就罰你睡茅房。」


    「河東獅吼了、河東獅吼了……」黑鳥飛到徐熙肩頭。「小子,娶妻娶賢,你可要想清楚了,不要娶個美人回家,罰你每晚跪算盤——呀!」


    「你再胡說!」鳳四娘伸手捉鳥,嬌顏紅似霞棲。


    「哈哈哈——」徐熙仰頭大笑。


    他並不在乎黑鳥的威脅,相反地,他把鳳四娘的手牽得更緊。


    娶妻,他沒想過,但現下,有鳳四娘相陪的日子,他很滿意。


    丹霞院裏,鳳四娘伏在桌上小憩,手邊還疊了一堆帳。


    黑鳥在旁邊,偷偷地拿翅膀沾墨汁,畫她的臉。


    這鳥很小心眼,還在記恨數日前她說要禁它酒的事,逮著機會便整她。


    徐熙本來是懷著一肚子氣回來的,但看到這可愛的一幕,滿心怒火煙消雲散。


    傍晚,徐淨然找他一起用晚膳,他挺開心,自從徐淨然娶妻後,便很少邀他相聚了。他以為徐淨然是想與他訴叔侄之誼,想不到徐淨然是要他娶妻。


    徐淨然的理由很冠冕堂皇——他年紀到了,得為徐家傳宗接代。


    但徐淨然要他娶的人卻令他火冒三丈——七夫人的遠房堂妹。哼,陳家的女人會是賢妻良母的料嗎?


    不必問也知道,這件事是七夫人在作怪。七夫人想報複他對宋護衛的處置,一旦他娶了陳家女,一來,七夫人的勢力可以滲透進丹霞院,二來,離間他與鳳四娘的關係,第三,若這個陳家女也學七夫人爬牆,還能在他臉上大大地抹一層灰。


    他不懼七夫人的手段,那女人再蹦跳,他也當耍猴的看,但她利用徐淨然逼迫他,卻真正讓他憤怒了。


    那女人以為自己是誰?七嬸?抱歉,他隻有一個七叔,連爺爺、奶奶、爹爹、娘親,他都隻當是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何況一個不知好歹的女人。


    他會讓她閉嘴的,但徐淨然說娶妻是言之有理,可他無法想像丹霞院中迎入一個女主人。


    美麗的,他嫌不夠聰明,聰明的,可能不貼心,貼心的,怕是少了幾分溫柔……最終,他的視線落到鳳四娘身上。


    他走到桌前,捉起黑鳥。「小家夥,玩得很快樂嗎?」


    黑鳥的嘴被他捏著,發不出聲音。


    他看著鳳四娘黑了半邊的臉,襯著另一半雪白,忍不住笑。「你也有這樣可愛的時候。」他隻見過她強勢、軟弱、機靈百變,卻不知她會糊塗到被一隻鳥捉弄。


    他腦海裏浮現一個畫麵——她穿著大紅嫁裳,坐在床前,妖魅無雙的臉蛋,對他露出害羞可人的笑容。


    他心裏很輕鬆,竟有幾分期待那樣的畫麵。


    是因為喜歡嗎?他對她沒有太激烈的情感,但他確實享受跟她在一起的時光。


    打小,除了七叔之外,她是唯一能走進他生命、他也願意讓她理解的女人。


    他外表溫和,本性其實孤僻,大概因為他小時候見過太多爭名奪利、鬥爭陷害的黑暗,教他討厭人,他有很多合作夥伴和手下,但他沒有朋友,親人就一個徐淨然,後來又多了一個左右手——鳳四娘。


    他也沒興趣多與人結交,那些交際應酬讓人厭煩,但他會惦著她的喜怒哀樂、想保護她,不受人欺負。


    所以,他理性地分析,若能娶她,該是個不錯的結局。


    偏偏,它很難實現。律法規定,平民跟賤籍者不能成親。


    他很強,可他依然無法跟整個國家律法對抗。


    低低的歎息逸出,鳳四娘被驚醒了。


    「大少爺。」她起身,行禮如儀。


    即便剛睡醒,她的眼睛仍然清澈,像兩潭碧湖,波光盈盈、灩瀲照人。


    但就是她這副認真的表情,讓他更想笑。


    他微低下頭,劍眉斜飛,淩厲的眼罩著薄霧,像煞秋天裏,風姿決然的清菊。


    她被笑得糊塗,但看他歡顏,卻願意沉醉得更糊塗。


    他舉袖,拭向她臉上的墨跡。她看到那抹黑,臉色更黑了。


    「我……」她本想問誰整她,卻見他手上那隻黑鳥,半邊翅膀有未幹的墨汁,不必問了,凶手在那兒。「讓大少爺見笑了。」她狠狠瞪著鳥。


    他把凶手送給她。「隨你處置。」


    本以為她會將鳥懲罰一頓,她卻笑得像撿到了一百萬兩銀票。


    「小家夥,你說我們的禁酒令再延幾天好呢?」


    「嘎!」黑鳥尖叫。「沒天理!虐鳥啦、虐鳥啦……」


    「那我不禁你酒,相反地,我送你酒喝,但是……」她笑容更加溫柔了。「每天一百斤,你若喝不完,我就把你泡鳥酒。」


    黑鳥呆了,徐熙也怔了,好辦法,好惡毒,但他好欣賞。


    「哈哈哈——」這一晚,徐熙的笑聲響遍丹霞院。


    這一晚,向來顯得暮氣沉沉的丹霞院,再次光彩煥發。


    一番雲雨後,徐熙撫著鳳四娘光滑的背。他一直很喜歡她的肌膚,柔嫩軟綿,比最上等的絲綢還要舒服。


    她像隻慵懶的貓兒,窩在他懷裏,感覺背後他的手滑動的頻率,一陣快、一陣慢。這代表他在想事情。


    她安靜地等待著,不打擾他。


    過了一盞茶時間,他低喟口氣。


    她方開口。「大少爺有心事。」


    他唇角勾笑,心想,這輩子都找不到像她這樣理解他的人了。


    「七叔要我娶妻。」


    「以大少爺的年紀,是該娶妻了。」她不以為他一輩子就隻有她一個女人,她畢竟隻是一個通房丫鬟。


    但她知道,隻要她努力,就可以贏到他身邊一個永遠不被取代的位置。那不是妻子,是他的床伴、助手兼知音。


    就算他娶了妻,她也不會被拋棄。


    「我還不到三十。」至少,徐淨然是年過三旬才迎進七夫人,他比徐淨然娶妻時年輕多了。


    「但大少爺是長房長孫,很多人都指望你開枝散葉。」


    她說得這樣誠實,反讓他更想歎氣了。


    「四娘,我娶誰呢?不管是府裏的人,還是府外的人,我沒一個喜歡的,我無法忍受與她們一起生活。」


    她怔了一下。「這是個很大的問題。」其實她想笑,現在的徐熙看起來很孩子氣。


    他睨了她一眼,捏捏她的鼻子。


    「四娘,你好像一點都不擔心,我若娶個妒婦,你將來還有好日子嗎?」


    「大少爺不會容許夫人欺負我的。」


    「喔?」


    「我是大少爺的好幫手。」不是愛婢、不是寵妾、不以色侍人,她能在他身邊待得更久,或許他有一天會休離自己的夫人,但隻要她還能辦事,他便不會趕她。


    「嗬嗬嗬……」他低笑,太喜歡她這份自信和能力了。「四娘,我現在覺得你才是我應該娶的人。」


    她柔軟的身體僵了一下,頓時間,悲傷像被打翻的墨汁,點滴滲入心湖,染黑了她的心。


    成親?賤籍的人隻能跟賤籍的人通婚,生下賤籍的孩子。


    因此,當她被大哥賣入青樓,她便絕了成親生子的念頭。她不想這卑賤的名號跟隨她的子子孫孫,永生永世。


    但她確實是喜歡他的,所以才拚了命地在他身邊掙下一個立足的位置。


    愛起源於何處,她不記得了,也許,在他抱她的那一晚,她便動了心,可也在同時,她掐滅了心底的愛苗。


    想不到有朝一日,他會跟她提成親,那早熄的情火,又轟轟烈烈地燒了起來。


    偏偏,她還非常冷靜地想著這是件不可能的事。


    一陣哽咽湧上喉頭,她強行咽下。「大少爺,平賤不能通婚。」


    他心中有一塊地方崩潰了,為了她話語裏的絕望。


    徐熙更用力摟緊她,低聲地問:「四娘,你想嫁我嗎?」這不是試探,隻是很單純地詢問她的意見。


    「小婢沒有資格。」她與他,都無能更改律法。


    「有錢能使鬼推磨。」如果他能給徐淨然買一個官位,為什麽不能幫她買一個平民戶籍?


    她訝然地瞪大眼。「我從沒聽過那種事,它……真的可行?」


    「沒聽過,不代表沒有。」


    「真的能買?」


    「買不了,就威脅。金錢、武力、權勢,總有一樣可以使人屈服。」他對操縱這些東西很有經驗。


    她彷佛在黑暗中迷路的人,乍然見到一絲光亮。


    「若金錢、武力都不行,要怎樣的權勢,才能讓我重回平民?」這一刻,她心裏的yu望像燎原野火,勃勃燒了起來。


    這樣的她,妖豔彷佛毒罌粟,致命又絕美得讓人無法抗拒。


    他的心忽地跳得很快,成年後第一次無法妥善控製自己的情緒。


    他低頭,狠狠地吻住她,大掌沿著她的背,撫上她挺翹的臀,那猶帶濕潤的溝壑,是最銷魂的魔域,讓他忍不住再一次沉迷。


    當他的身體重新埋入她的,她纖細的脖頸微揚,發出甜膩申吟。


    「唔,大少爺……」


    他律動著,臉色因為激情而泛紅。


    「四娘,」他舔上她的耳垂,輕輕地低語:「聽說隻要能在大比中考進前三甲,赴瓊林宴時,便可向皇上提出一項恩賞。」


    她瞪大了眼,那是多麽了不起的賞賜,他願意給她?


    他起伏得更歡快了。「為什麽不呢?四娘,我想你做我的妻子,你也願意,我便去實現它。這又不是什麽難事。」他對自己一向有信心。


    「大少爺……」她用力抱緊他,淚水濕潤了他赤裸的胸膛,和他的汗混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這一刻,她覺得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隻要他存在,她就有希望——


    聚義園裏,徐熙輕撚著手指,聽徐淨然第五次告訴他娶妻的好處。


    當然,他不排斥娶妻,但他絕不會娶陳家女。


    可徐淨然說得歡快,不論他怎麽拒絕,他就是堅持不懈地勸說。


    也許他該重新評量七夫人對徐淨然的影響了,她居然能讓一向性軟如綿的徐淨然一改過去,和他針鋒相對。


    徐熙心裏升起一股冷厲。他對七夫人還是太客氣了。


    既然你這麽有精神折騰,就別怪我手下不客氣。他想。


    徐淨然說得告一段落,口渴得捧起桌上的茶,咕嚕咕嚕灌著。


    「小熙,我跟你說了這麽久,你應該能夠理解娶妻對你的好處吧?相信七叔,我不會害你的。」


    七叔是不會,但七夫人就難說了。徐熙微笑,執起茶壺,替他重倒一杯茶。


    「七叔,娶妻一事,我已反覆思量,我決定明年冬迎四娘過門。」


    「喔,好——啊!四娘,哪個四娘?」不是他想的那一個吧?


    徐熙微笑。「四娘也隻有一個,還會有哪個?便是我房裏的鳳四娘。」


    徐淨然跳起來。「你……鳳四娘……你們……小熙,平賤不能通婚的。」


    「我自然有辦法消去四娘的賤籍。」


    「那陳小姐——」


    徐淨然沒說完,七夫人便闖進來,氣呼呼地罵:「那賤婢!她有什麽資格做少奶奶?」


    「七嬸。」徐熙拱手。在徐淨然麵前,他不會對七夫人無禮,他畢竟得給徐淨然麵子。


    「夫人。」徐淨然皺眉。他實在很怕自家娘子和侄子對上,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很為難啊!「小熙的事,他自有主張,你先別嚷嚷嘛!」


    「淨然,鳳四娘那狐媚子你也見過,本來隻覺她妖了點,想不到這麽有野心,勾引主子收房就算了,還想做少奶奶?這樣的女人,若讓她進了門,你以為徐家還會有好日子?還會有將來嗎?」她得徹底斷了鳳四娘的輝煌路才行。


    「這個……」徐淨然為難了。他也認同娘子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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