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方麵來說,徐熙是個很善良的人,也是個很護短的人。雖然他自己從不承認。


    她看著這偉岸的男人,她的主子,心裏無限驕傲。


    「可小婢要常懷感恩之心,才不會在日益平順的生活中忘卻本性、迷失自我。」


    他笑了,大掌撫過她白玉似的臉頰。她的聰明才智勾起了他的欣賞,但讓他真正愛上她的,卻是她的溫柔和體貼。


    「四娘,你是要去後宅,還是和我一起上望樓?」望樓是徐熙為了監視港口,防止海盜來襲興建的高樓,一年四季,不論刮風下雨、白天黑夜,都有人在上頭當值。


    「小婢與大少爺同行。」


    「你不怕?」


    「大少爺以前說過,成功是屬於有準備的人,勝利則是遇事能冷靜者的專利。我方兩樣皆備,小婢還有什麽好怕的?」


    「好!」僅止一聲的誇讚,卻比天雷更有力。


    「小婢這就去準備。」她轉身走了出去。


    他的目光一直追著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後。


    他剛剛的問題也是個試探,看她有沒有勇氣跨出徐家,向更高的地方挑戰。


    她的自信和勇氣向他證明了,隻要給她階梯,她便能無止盡地往上爬。


    那麽,他就給她這個環境。從徐家開始、然後是蘭州、江南、京城、乃至全國。也許有一天,她會成為當朝第一女商賈,誰知道呢?


    一個丫鬟,卻主宰了商界,他為這可能的將來感到歡欣。


    雨漸漸小了,但天空仍舊陰沉,濃厚的烏雲遮得太陽露不出臉。


    徐熙和鳳四娘站在望樓上,眺望港口蘭州守軍與海盜的對戰。


    因為距離過遠,這裏聽不見聲響,但那秋肅的氣息依然從空中不斷傳來。


    鳳四娘的手握得很緊。她是第一次親眼目睹這種場麵,心裏很緊張。


    但看海盜左衝右突,始終越不過守軍的防線,她也很興奮。


    「擋住了!守軍擋住了——」曾經被蘭州百姓視為地獄惡鬼、無人可敵的海盜,如今終於有了對手,隻要是蘭州人,都會很開心。


    可徐熙並不看好守軍,他們雖然兵利甲堅、訓練精良,但都是新兵,沒有見過血,麵對殘忍陰狠的海盜,他們先天的氣勢就輸了一截,隻敢防守,不敢進攻。剛不可久、柔不可守,這就注定了他們不可能得勝。


    但沒關係,哪個老兵不是從新兵做起的?經過了這一次的磨練,這批新兵會迅速成長,待下回海盜再來襲,便是他們的末日。


    這回就讓他手下的團練,助守軍一臂之力吧!


    他對總管說:「傳令下去,各隊人馬待命,隨時準備出擊。」


    鳳四娘疑惑地看著他。守軍已經把海盜擋住啦,他點齊人馬是要打哪裏?


    「守軍已經擋了一個時辰,就他們而言,這已到達極限。」


    彷佛要印證他的話似的,遠遠地,一陣爆炸聲響,漫天的烏雲適時裂開一條縫,點點金芒灑落。


    鳳四娘驚恐地發現,那道她以為無敵的防線被扯破了。


    一個海盜、兩個海盜……數百名海盜呼嘯著,像蝗蟲一樣淹了過來。


    她臉色煞白,心髒狠狠縮了一下。


    徐熙的手掌按在她肩膀上。他的掌心很熱,身子又穩又高大,好像一座山,瞬間就撐住了她動搖不安的意誌。


    她艱難地吐出胸口悶著很久的氣。「大少爺……」


    「放心吧!我不會讓他們再傷害徐家的一草一木。」他輕笑著。


    就是這抹微笑,給了她無比的安心感。


    「大少爺,你——」


    「不好了!大少爺,七爺帶著七夫人闖出去了!」總管帶著四個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家丁跑上望樓。


    「什麽?」徐熙一直閑適而自信的容顏突然變了顏色。他趴在望樓朝下看,正好看見徐淨然拉著七夫人,推開守衛,衝出大街。


    而另一頭,海盜正蜂湧而至。


    「四娘,留下來。傳令團練,暫停攻擊,改為防守,一切等我回來再說!」他暴喊。「七叔——」身子如蒼鷹襲空,高高地躍起,直下望樓。


    「大少爺!」鳳四娘和總管一起大叫,但徐熙並未停下腳步。


    他跑出大門,最精銳的防守都在這裏,小虎也是其中之一。


    徐熙掠過小虎身邊時,丟下一句話。「你立刻上望樓,寸步不離保護四娘。」然後,他追向徐淨然夫妻。


    他清楚記得,上回處理海盜劫船事件時,他沒有留下任何處置方法就離開,鳳四娘受了很大的苦。


    所以這一次,他做了改進。


    他想,鳳四娘能夠理解他的苦衷,他不能對徐淨然見死不救。


    但他會加快腳步,處理完徐淨然的事,再趕回去,守在她身邊。


    「七叔!」他拚了命追上徐淨然夫妻。「海盜就要來了,你快跟我回去!」他伸手去拉徐淨然,至於七夫人,他根本視若無睹。


    可徐淨然的手卻緊拉著夫人不放。


    「小熙,我知道她做了些不好的事,你很生氣,但……」徐淨然也恨七夫人,可他更愛她。「小熙,你放我們走吧!我答應你,再也不回蘭州,好不好?」


    「你知道她做了什麽?你還護她?」徐熙簡直不敢相信,徐淨然竟這樣傻。


    「那我還能怎麽辦?畢竟是我先對不起她。」他自私地讓徐熙壓迫她下嫁,落到如此下場,也是咎由自取。


    「七叔,你對她已經夠好了,你……算了,現在不是討論對錯的時候,我們先回去,一切等打退海盜再說。」眼看著海盜們的身影已近在咫尺,徐熙心急如焚。


    「淨然,不要聽他的,隻要我們一回去,我就死定了!淨然,你答應救我的,你答應的……」七夫人捉著徐淨然的手臂哭。


    徐熙恨不能一掌劈死她。


    「七叔,海盜屠村是怎生的血腥,你也是知道的,這樣必死之局,你還要去?」


    「淨然,求求你,我不想死,我跟你保證,以後我會一心對你,再無二意,你帶我走吧,淨然……」


    一個是至親侄子、一個是結發娘子,徐淨然為難得不知如何是好。


    徐熙幹脆一拳擊暈七夫人。


    「七叔,我們回去吧!」沒有了礙事者,他想,徐淨然該聽話了。


    但徐淨然死抱著七夫人,驚怒交集。


    「小熙,你怎麽可以下這樣重的手?」


    「她既然不想死,就應該回去。單憑你們兩人闖入海盜的包圍裏,那才叫必死無疑。」徐熙憤怒地拖著徐淨然往回走。


    徐淨然卻死活不肯動,以前,不管七夫人怎麽跟他說徐熙心狠手辣,他都不信,自己看大的孩子有多麽善良,他還不清楚嗎?


    但徐熙那一拳卻打碎了他的信念,也許徐熙真如七夫人所說,是個視人命如草芥的人。


    那麽,他帶七夫人回家,豈非將她推入地獄?


    「小熙,我寧可麵對海盜,也不要回去。」他真的怕了徐熙現在周身陰寒的冷厲。


    「七叔,你——為了這樣一個女人,你連命都不要了?」


    「她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我娘子,一夜夫妻百日恩!」徐淨然甩脫徐熙的手,轉身就要跑。但是——


    「小熙……」他後頸一痛,不敢相信徐熙會對他下手。


    徐熙咬著牙。「對不起,七叔。」他不能再跟徐淨然糾纏下去了,海盜已經逼近,就算他的武功高到可以帶著徐淨然在海盜群中殺個七進七出,但他身後的徐家怎麽辦?鳳四娘還在裏頭——


    他無法忍受看鳳四娘再受痛苦,所以他隻好打暈徐淨然。


    出手後,他自己都很訝異,他怎麽打得下去?徐淨然是他心中很重要的一塊,但此刻,他想更多的是,他要趕回鳳四娘身邊。


    他彎腰扛起徐淨然,就要往回跑。


    可腳步一邁,卻是一個踉蹌,原來徐淨然即便昏迷,他的手還是緊捉著七夫人。


    他想到徐淨然說的,一夜夫妻百日恩,真想不到,徐淨然對七夫人的感情這麽深。


    如果有一天,落到這步田地的是他和鳳四娘呢?他會不會放手?他突然想到這樣莫名其妙的問題。


    隨即,心頭有某樣東西崩塌了。他的拳頭緊握著,好像那裏牽了鳳四娘的手,任時光流轉、任世事變化,他也是不願放的。


    他恨恨地咬緊牙,把七夫人也一起扛著。


    當他開始往回奔的時候,海盜已經追上他,一部分的人包圍他,一部分的人則往街市殺去,那裏都是無辜的百姓,那裏還有鳳四娘……


    想到她又要經曆一次血腥的打擊,他渾身一顫。


    胸口的熱血激蕩是他從未嚐過的失控,滿心怒火如火山爆發,翻滾的岩漿,流淌不息。


    「徐某發誓,今日過後,哪怕要散盡家財、窮一生心力,也必剿滅流寇之禍!」


    而一切,都是為了鳳四娘。


    當徐熙離開後,當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視線中,鳳四娘的心彷佛從高空中筆直墜下深穀。她不知道穀底在哪裏,也許這穀深得沒有底。


    她隻覺得身子冰凍,滿腹悲傷,眼淚卻流不出來。


    總管癱軟在地。「大少爺,你怎麽走了?大少爺——」海盜就要來了,而家主卻不在,他要怎麽辦才好?會不會,他們都要被海盜殺死了?


    「總管……」一個家丁嚇哭了。


    那悲泣聲像一條繩索,將鳳四娘瞬間由絕穀拉上平地。


    她看著總管的茫然、家丁們臉上的悲傷、害怕、絕望……一層又一層的負麵情緒將她重新推回鳳家破敗那一天,賭場的打手們誦念大哥的借據,搬東西、打人、欺負漂亮的小丫鬟,爹娘當場氣死,傭人們惶然而逃,而她被硬生生從閨閣拉出來,然後被賣……


    她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出血,不要,她絕不要再經曆一回家破的慘劇。


    原來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完全可靠的,關鍵時分,人們所能仰賴的,永遠隻有自己。


    「你們怕什麽?」她聽見自己說。對,就是在這一刻,她的心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哭泣著,萎縮在心房一角,埋怨徐熙的離去、祈求他盡快回來。另一半,則冷漠地抹消了對徐熙的盼望。既然他不是可以依靠終生的人,她就自己來,她一樣有雙手雙腳,有聰明的腦袋,她並不比他差,也可以為自己掙出一片晴天。


    而現在,她把哭泣的一半壓下,讓堅強的一方仰高頭顱,用自信而威嚴的目光掃視眾人。


    「海盜還沒來,你們就先膽怯了,你們還怎麽跟海盜作戰?」


    「可是大少爺……」總管說。


    「大少爺隻是暫時離去,他很快就會回來。」鳳四娘厲喝,打斷他的話。


    她賞給那些家丁們一人一腳。「統統給我站好,看看我們四周,看看你們自己!我們在屋牆後,隻要我們守好進出通道,海盜進得來嗎?我們的藤甲比他們好、我們的刀子比他們利、我們還有弓箭,別說幾百個海盜了,就算多來一倍,我們也不怕。」


    總管和家丁們愣愣地看著鳳四娘,她隻是一個女人,她懂得作戰嗎?


    但她沉穩的模樣,確實讓他們慌亂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下。


    她搶過一名家丁的佩刀,反手,絞斷了礙事的長發。曾經,她將這發當寶貝,因為徐熙說漂亮。


    而她幻想著與徐熙結發,攜手一生一世。


    可在這當口,她舍去了它,看它在風中一點一點散開。她的情彷佛也在那一瞬,被扯得粉碎。


    青絲一縷一縷飛向遠處,然後飄落地麵,沉入泥水中。


    她可以想像得到,不久後,會有多少人的腳踐踏過它,再也不會有人珍惜它了……


    而她,她連為它流一滴眼淚的心神都沒有。


    她脫下蓑衣,露出裏頭精致的藤甲,這是徐熙特地為她準備的。


    她的手撫過藤甲,仍可以感受到他的關心,但這不足以彌補他拋下她時,帶給她和整個徐家的打擊。


    「四娘,你想幹什麽?」總管看著她決絕的樣子,不禁慌亂。


    「你說呢?」她推開他們,領先走下望樓。「你們膽小就算了,但我要為保護徐家、保護我自己盡一份力。」


    「可你不會武功啊!」管家著急追上她。他終於想起,鳳四娘是徐熙最心愛的丫鬟,連這麽危急的時候,徐熙都帶著她,萬一他們沒保護好她,讓她受了傷,等徐熙回來,大家就麻煩大了。


    「即便我不會武功,我也可以躲在牆後遞刀子,難道我連這種暗算人的事都不敢做?」鳳四娘回頭,掃過淩厲的一眼。「我寧可在作戰中死去,也不要讓海盜進來。你們難道忘了,數年前,海盜屠村是怎生一番景象?婦人被先奸後殺,男丁個個死無全屍。我,鳳四娘絕不做別人刀殂上的魚肉。」


    總管和四名家丁都愣了。他們為什麽害怕?不就是怕死?


    但眼前去跟海盜拚死,與破家後被海盜虐殺至死,有什麽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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