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色好白,一點血色都沒有,那嘴唇染著一種很恐怖、很詭異的青色。


    「大少爺……」很奇怪,她的淚在這時候突然停了,她伸手摸向他的臉,好冰好涼。他的體溫呢?為什麽沒了?


    「四娘,大少爺……他……死了。」小虎開始哭。「我們找到七爺……大少爺不準我們靠近,讓我們守大街,除非他叫喚,否則……我們也不知道……我們一直等,誰知……當我們發現不對勁去找時,大少爺已經……嗚嗚嗚……」


    每一個家丁都在哭,因為徐家未來的主子徐熙倒了。


    鳳四娘是唯一沒掉淚的,她拉著徐熙的手,聲音很飄忽,好像那翻揚在狂風中的絲線,不知何時會斷掉。


    「小虎,送大少爺到丹霞院,總管,你去請大夫。」


    「請大夫……」總管抹著淚。「我們應該請道士……」


    「去請大夫!」鳳四娘吼:「把蘭州所有的大夫都請過來!」


    總管嚇一跳,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四娘,大少爺已經——」小虎還想說什麽,被鳳四娘一記利眼打斷。


    「閉嘴,送大少爺到丹霞院。」她領頭往前走。


    小虎猶疑一下,終究照做了。他已經習慣聽她的命令,就算心裏覺得她的話是錯的,身體依然會去執行。


    當徐熙被送到床上,鳳四娘便命人燒熱水,熬蔘湯。


    在大夫來前,她一小口一小口喂他喝蔘湯,說要給他吊命。


    小虎哭到不行。徐熙早已死了,還吊什麽命?


    徐熙出事的消息驚動整個徐家,不多時,來探望的人擠滿整個丹霞院,連老太爺都被兩個童仆撐著,跑來了。


    鳳四娘沒理那些人,她隻顧著給徐熙擦身體、喂蔘湯。


    但她耳裏能聽見越來越多的哭泣聲,有嚎啕的、有抽噎的、還有呼天搶地的,但不管哭聲為何,都有一個共通點,他們是真心誠意在悲傷。


    老太爺第一個撐不住,昏倒了,一堆人亂成一團。


    不多時,大夫來了,總共十八名。總管確實將蘭州所有大夫都請到徐家。


    兩個被分派去照看老太爺,其他十六名全在丹霞院,等著救治徐熙,盡管他們並不覺得這是可能的事,但他們還是盡責地做著。


    夜,悄然無息地降臨了。


    從徐熙被抬入徐家到現在,整整四個時辰,徐家經曆了翻天覆地的動蕩,至今未平。


    徐熙胸膛的劍已經被取出來,大夫說,幸好他們沒有莽撞拔劍,否則徐熙早已死透。


    所以徐熙暫時未死,隻是暫時。


    他流了太多血,胸口的傷勢又很嚴重,若非他武功高強,內力自動護住心脈,他早就死了。


    可盡管如此,大夫們也不看好徐熙會複原。他傷得實在太重。


    鳳四娘默默聽著大夫們的話,按他們的教導,每半個時辰給他喂一次蔘湯,同時,幫他揉揉手腳。


    她一直沒有哭,不知道為什麽,淚就是掉不下來。


    明明他沒有回來前,她擔心得哭個不停,一旦他在身邊,她便無法哭了。


    她照顧他一整夜,隔日,照樣巡視徐家內外。


    她表情沉穩得讓人懷疑,徐熙是不是真出意外了?為什麽她的日子一點也沒變,仍如過去的五年,一模一樣。


    但她的臉色卻讓大家明白,徐熙真的在危急存亡之間。


    因為鳳四娘沒有化妝,就讓那張美得驚天動地的容顏展現在眾人麵前。


    幾個曾在五年前、青樓裏,見識過這蘭州第一美人真麵目的人都很驚訝,歲月不僅不曾在她臉上留下痕跡,更將她的美麗琢磨得越發璀璨,宛如一柄寒光閃閃的絕世名劍。


    這樣的美麗確實奪人心魂,但這樣的美麗也讓人膽顫心驚。


    鳳四娘就這樣素著一張臉,把徐家和所有上門探視徐熙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但他們也沒說什麽,這種時候,除非沒心沒肺的人,否則誰忍心去多嚼舌根?


    隨著徐熙昏迷的日子越久,鳳四娘把他的工作也一起接過來了。


    她往來店鋪、出入商會,儼然成為徐家新的家主。


    當然,她不是一開始就很順利,多數人還是不適應一個丫鬟出麵行商。


    可徐熙的悲慘讓眾人選擇忍受鳳四娘的介入,而她本身的能力則令大家日複一日地改觀,一個月後,他們習慣了她的存在。


    徐熙昏迷的第二個月,鳳四娘已經能端坐在商會裏發言。


    這期間,徐家收了很多禮物,金錢、藥材就算了,還有些奇怪的東西,比如雞蛋三顆、鞋底一雙、豬肉半斤……


    鳳四娘把禮品全數整理成,每天都跟徐熙報告。


    她對他的恭謹、眷戀,一如他仍意氣飛揚,在丹霞院裏翻手雲、覆手雨一般。


    她每天都會幫他梳頭,跟他說話。


    「大少爺,賣麵的尤大娘今天送來一包香灰,說是在大慈悲寺裏跪了一個時辰求來的,讓小婢給大少爺服下,說可以保佑大少爺長命百歲。」


    「打更的旺伯讓小婢去求白雲道長,說他可以下地府改生死簿,定能為大少爺添福添壽。老太爺居然相信了,還說不惜傾家蕩產,隻要道長能為大少爺延壽。」


    「大少爺,你以前總說,你沒有朋友,隻有一個親人。大少爺,你從來沒有錯過,但這回,小婢不得不說你錯了。」


    「大少爺,你倒下去後,不知道多少人哭碎了心。大家平時嘴上沒說,但心裏都清楚,是你耗費了絕大心力,維護蘭州,將海盜拒於門外。你保護了所有人。」


    「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歡大少爺,仰慕大少爺,他們都在祈禱大少爺能醒過來。」


    「大少爺,小婢也知道自己錯了。小婢應該跟你在一起的,無論發生什麽事,小婢都不該聽你的話——留下來。以後小婢再也不留下來了。」


    「大少爺,小婢總算給徐家談成一筆買賣了。你說得對,小婢應該對自己有信心,小婢有能力,就算不依靠任何人,也能做得很好。」


    「大少爺,小婢決定了,小婢不再事事倚仗大少爺,小婢也可以成為大少爺的靠山。大少爺相信我吧,我會變得很強,我會保護大少爺。」


    「大少爺,你什麽時候要醒?小婢好想好想你……」


    她的唇貼在他蒼白的唇上,沒有過去的情欲,卻一如既往的甜蜜。


    一個人要怎樣愛一個人,才會把他變成她心上的另一半?


    她不懂,但對她而言,徐熙早已是她的另一半。


    徐熙昏迷的第三個月,徐家來了一個身分非常特殊的訪客,指名要找鳳四娘。


    那漢子很瘦、灰白的頭發、一身破破爛爛,隻有一雙同時閃著疲累與滿足的眼睛稍微露出一點光彩。


    鳳四娘乍然見他,根本認不出他是誰。


    直到他涎笑著,喚出她的小名。「四兒。」


    「大哥?!」是鳳家那個賭輸全部家產、氣死爹娘的不肖子。「你……你這是……」她一直以為他沒錢還債,早被砍死了,原來他還活著,盡管日子看起來很糟糕。


    想起可憐的爹娘,她滿臉訝色轉成冷厲。


    「你知道爹娘死了嗎?你怎麽曉得我在這裏?你又想幹什麽……」一連串的急問打破了她強裝許久的冷靜。


    鳳大哥畏怯地低下頭,揉弄衣角,半晌才道:「對不起,四兒。」


    鳳四娘瞪著他,雙眼像血一樣紅。


    「你跟我說對不起?那些事是一句『對不起』就可以揭過的嗎?你要有良心,就去地獄跟爹娘說『對不起』——」她怒吼,她還想尖叫,她更想大哭,但最後她隻是踢了他一腳。「你滾,我不想看到你!」


    「四兒!」他跪下去,抱住她的腳。「我不想麻煩你的,我發誓,如果有其他辦法,我絕不會來找你,求求你,四兒,幫幫我吧……」


    「幫你?」她笑。「你又欠了多少賭債?抱歉,我就算有金山銀山,也不會幫你還賭債。」她一揮手,兩個門房就架起他,要把他拖出去。


    「四兒,我戒賭了,真的,自從徐大少爺替我還清賭債,押我進船行做工抵債後,我就再沒去過賭場了,你信我吧,四兒——」他掙紮著大叫。


    她本已往屋裏邁的腳步頓了下來,怔怔地轉過身。


    「你說……是大少爺幫了你?」


    他擺脫門房,跑過來給她磕頭。


    「是真的,我絕對沒有說半句謊話。」


    「大少爺為什麽會幫你?」而徐熙也從沒有跟她提過此事。


    「他說,我畢竟是你僅剩的親人,他不想你落個無親無靠的下場,所以拉我一把……」當年,徐熙救他出來,卻讓他去船行做苦工時,他也恨過徐熙。但隨著歲月流逝,做工的日子竟比往昔在家吃喝嫖賭還要充實,他漸漸平穩了性子,過起安分的生活。


    三年前,他娶了妻,生下一個孩子,可不知道是不是他過去放蕩太多的報應,孩子一出生,身子就很糟,幾乎每天都要以藥物為食。


    徐熙知道後,便讓大夫定期為孩子看診,藥錢、診金,都是他付的,但他不曾資助鳳大哥兩口子的生活,他說,他們想活下去,就自己掙活路。


    鳳大哥夫妻也知道依靠人的日子不可能長久,所以他們很認命地作活,反正最花錢的孩子有徐熙養著,他們的生活就算困頓,依然能過下去。


    但徐熙倒了,再沒有人給他們的孩子送醫藥費,鳳大哥兩口子辛苦堅持了兩個多月,終於熬不下去……


    鳳大哥哭著:「我們大人可以縮衣節食,但孩子三天沒吃藥,喘得都快斷氣了,四兒,你就看在孩子是鳳家獨苗的分上,幫我們一把吧!求求你,來世大哥做牛做馬,也會報答你的大恩。」


    鳳四娘如遭電擊。這些事很像徐熙會做的,不是嗎?他其實很善良、心很軟,雖然他總是一副冷漠的樣子。


    他做好事,不求人報答,更不要人知道。他就是這樣好的一個人。


    「大少爺……」她閉上眼,感覺眼眶一直在發酸。徐熙待她的好,她一生一世也回報不了。


    「以後,我會讓大夫繼續給孩子看診的。」她踉踉蹌蹌地往回走。她要回丹霞院,她要拉著他的手,感覺他的存在。


    「四兒,謝謝你,謝謝你……」鳳大哥在外麵,足足磕了九個響頭才離開。


    鳳四娘來到丹霞院門口,看見一個中年男人紅著眼眶離去。那是徐熙的爹,親爹。他從來沒有照顧過徐熙,所以徐熙也不認他,但在這時候,他還是來看徐熙了,為徐熙流下眼淚。


    人,是不是總要到快失去時,才懂得珍惜?


    她沒有去問,進入丹霞院,看到徐熙。


    徐熙依舊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她坐到床邊,拉起他的手,感覺他的身體已不再那麽冰涼,他的手腳開始有一點很微弱的溫度。


    大夫說,這是奇跡。


    但她知道,他這是吃了兩個多月的藥,耗費無數苦心才養回來的。


    她扳著他的手指,與她的相扣,好像他仍跟以前一樣,與她十指交纏。


    「大少爺,我剛剛見到大哥了,謝謝你為他做的一切。」縱使她對大哥的仇恨如山高海深,但血緣的牽絆還是剪不斷的。


    知道這茫茫天地間,自己還有一個親人,她很感慨,也很感動。


    「大少爺,我還見到了老爺,他哭了。」她無法了解,那個親情淡薄的男人,他的眼淚從何而來?但她清楚一件事,有太多太多的人跟她一樣,舍不得徐熙死。


    人,若能活得像徐熙這樣,擁有無數人的思念與歡喜,這輩子也算成功了。


    「可大少爺,我沒有哭,在你醒過來之前,我不會掉一滴眼淚。我怕哭了,就會崩潰,就沒辦法替你撐起這片你保護良久、你最喜歡的天地。」


    她俯下身子,吻上他幹澀的唇。


    「大少爺,你謀劃這麽多事,一定很辛苦吧?所以你才會一睡就是三個月,沒關係,你休息,等到你不累了再起來,不管過多久,小婢都會在你身旁。」


    她好愛他,好想他,她永遠也不要離開他。


    徐熙昏迷了四個月。


    某日,他終於醒了。一如當初,他在義莊裏,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身受重傷,這回他的清醒也是沉默的,在周遭無人時,獨自睜開雙眼。


    他也沒叫人,甚至沒發出申吟,他隻是張著眼,凝望床頂,回想在義莊裏發生的一切——與徐淨然爭執、受傷、昏迷前,想到鳳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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