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業時間還未到,程瑤一直低著頭整理詢問台,不敢麵對四方投射過來的癡迷眼神 。


    每個女人的夢──嫁個像李察吉爾在電影prettywoman中所演角色,這種揉合浪漫 、奢侈的幻想,在現實生活裏的程瑤身上找到例證,女孩們在她的腳上看到了玻璃舞鞋 ,一雙賦予魔法的舞鞋,能使美夢成真。


    好奇的心,並未隨著戀曲公開而止住,大家更想知道程瑤是如何捕捉到總經理的?


    她很美,這一點大夥沒有異議。但是,圍繞在總經理身邊的女人,哪一個不是麗質 美人,當然,她的美是清新不染紅塵的,比起那些豔光四射的女人,少花了很多胭脂錢 ;說到精明,她全身上下聞不到女強人的味道,不僅如此,廣播時吃螺絲的機率冠蓋群 雌;提起脾氣,她平常很溫柔,一遇到有人要替她出飯菜錢時,她馬上翻臉,整個人拗 得像是打了死結……分析了這麽多,大家還是沒找到總經理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原因。


    也許,愛就是這麽奇妙,找不出原因的。


    總經理一定是在某天、某時、某分、某秒,經過詢問台前,驚鴻一瞥看見程瑤蕙質 蘭心的那麵,整個人猶如被五百萬伏特的電觸到,心旖悸動,愛之入骨。


    對於眾姊妹一見鍾情的說法,程瑤一笑置之。


    唯獨謬以婕有臭鼬糾纏不放的精神,時時刻刻地逼問:“黑矸裝醬油,看不出來你 魅力無邊,告訴我,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前天。”她對謬以婕的纏功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到昨天結束。”


    “他嚐到了甜頭,就把你甩了嗎?”謬以婕忿忿地說。


    “你小聲點。”她眉頭一擠,聲音輕如蚊子低鳴,極小心地、提防隔牆有耳地說: “我們什麽都沒發生,隻是我覺得配不上他尊貴的身分,所以莎喲娜啦。”


    “原來隻是你單方向的saygood-bye,那好戲還在後頭。”


    昨晚,在她下車之前,宋展鵬自以為風流地點了一點她的臉頰,當下她的直接反應 是──摑他個五爪印,不管後果地就轉身跑回家。這樣的theend,想必是演不出續集的 ,而且有九成九的機率被解雇,剩下的零點一成是風度。


    她禱告奇跡發生。


    程瑤心事重重地說:“以婕,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冒昧的問題?”


    “可以,我這個人百毒不侵,沒有任何問題會冒犯得了我。”謬以婕豪氣地說。


    “你是處女嗎?”


    “不是,早八百年前就奉獻給愛了。”謬以婕落落大方。“你問的問題,好像是我 阿嬤那個年代的話題,現在,我鄭重地告訴你,小腳和處女已過時了,沒有人會再關心 它們的存在價值,或是價值存在。”


    “那……你將來的先生會不會介意,你曾經的男人是誰?”


    “會的話,他不會娶我,我也不會嫁他。”謬以婕十分驚訝地問:“你有這方麵的 困擾嗎?他這麽問過你嗎?難道他嫌你不是那個,就……”


    “完全相反。”


    “哈!我懂了,他知道你是處女,反而疏遠你,對不對?”謬以婕竊喜地說:“據 說日本的男人,都希望太太在婚前就有性經驗,這樣的女人在那方麵比較放得開。”


    程瑤瞪著大眼睛,聚攏雙眉地說:“惡心。”


    “喂,你們兩個,怎麽上班時間一直講話?”一張陌生的臉孔,趾高氣揚地。


    謬以婕不客氣地頂回去,“新來的,門還沒開,邊做事邊聊天,犯著你了。”


    “要是每一個員工都像你們兩個一樣,到了開門時間,裏麵豈不仍然一團亂?那還 要不要做生意!”新來的拍起桌子,?的一聲,引起不小的騷動。


    圍觀的姊妹們心裏想:得罪未來的總經理夫人程瑤和她的好友,真可謂天堂有路你 不走,地獄無門自闖來。


    “你有沒有敬老尊賢的概念?”謬以婕以手指戳新來的女孩肩頭一下。


    “你是比我老,那又怎樣?也還不至於老到上車要我讓座的年齡。”


    謬以婕忿忿地說:“新來的,我比你先進公司,算是你的前輩,你懂不懂規矩?”


    “什麽新來的!我叫宋芸芸。”她抬高了下巴,一副了不得的模樣。


    “報名號就報名號,我叫謬以婕,你要檢舉我嗎?去呀。”


    “沒見識,我姓宋,也就是總經理的妹妹,這間百貨公司大老板的外孫女。”宋芸 芸威風八麵的神情。


    程瑤最討厭狗仗人勢的架子,不甘示弱地說:“我叫程瑤,請問你在公司是哪一個 單位?職稱?”從宋芸芸穿著的製服看來,同大家身上穿的是清一色。


    圍觀的姊妹們這下全變臉了,心想:姑嫂戰爭,自家人打自家人,有好戲看了。


    “我暫時管理二號電梯。”


    “那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別拿背景壓人,而且我們的工作,自有樓管員督導,還 輪不到你說話。”程瑤冷哼。


    “你們有膽再報一次名字。”宋芸芸卯上了。


    “程瑤、謬以婕。”


    宋芸芸狐假虎威地說:“我會轉告我哥哥,記你們兩個過。”


    “幹什麽?就快開門了,圍成一團成何體統?去,都回自己崗位去。”魏純芳硬著 頭皮,出聲打散一觸即爆的戰爭,誰也不敢得罪。


    宋展鵬從外麵撥電話回公司,要程瑤拿一份放在辦公桌上的資料袋,到南京東路的 兄弟飯店門口等他。


    站了二十分鍾,依然不見總經理的身影,程瑤的眼眸飄浮得厲害,顯然是沒有等人 的耐性。按照往例,她應該早已拂袖而去,但是今天她招惹不起第二個姓宋的。


    程瑤顧慮到鋪蓋,它現在比有個性來得重要。


    不為五鬥米折腰的陶淵明,還有一塊可以耕種的田地,她卻什麽都沒有,實在沒有 、也不能有瀟灑的本錢。


    隔著茶色玻璃,程瑤瞧見裏麵擺有兄弟棒球隊琳琅滿目的附屬品。她從小就是棒球 迷,那時候,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就靠一群小國手們露了臉,在每場冠軍爭奪賽,觀 眾席上華僑揮舞著旗子,在太平洋彼岸,電視機前的台灣人,心如煮沸的開水,對著那 片旗海和聽不見加油聲的選手們,聲嘶力竭,終於,他們不負眾望地贏了多次的榮耀返 抵國門。


    她出神地想起了早年的那段歲月,也同時憶起一家三口守著電視機的情景,愕然感 到臉龐有淚水滑過。這麽多年了,父親的影子已然混沌不清,而她怎麽也忘不了與父母 歡笑、哭泣的每個片段。


    程瑤的忘我,總要經過他人的大叫或某些意外,才喚得醒飛走的魂魄。


    宋展鵬手指當槍地抵住她背脊,磁性的嗓子問:“要錢?要命?要我?”


    她紮紮實實地嚇了一跳,真正地跳了起來,手上的資料袋隨後掉落地上。


    她足足調整呼吸十秒鍾,然後才說:“什麽都要,就是不要你。”


    “真傻,要我就擁有了一切。”


    程瑤沒有接腔,彎下腰拾起地上的資料袋,和散落出來的文件,臉色不禁凝重了起 來,“這是什麽?空白紙張!”她忿忿地把資料袋內的資料倒出來,全是白紙。


    他吐出舌頭,做鬼臉道:“哇!被識破了。”


    “下次請不要在我正常的上班時間,把我騙出來。”


    “太好了,我還有下次的機會。”他得寸進尺地說:“下次,我一定謹記你的下班 時間,就是我們約會的好時光。”


    “夠了,惡作劇結束了,我也該回公司。”


    “請你吃頓午飯,當作賠罪。”


    “我還是要回公司。”


    “那你請我吃午飯,彌補昨天我臉上的傷痕。”他翻出舊帳。


    她支吾地說:“昨天……很對不起。”把柄落在人家的手上,隻好任人宰割了。


    他露出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笑得很開心。“吃飯皇帝大!有什麽恩恩怨怨,咱們 來個杯酒釋前嫌。”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宋展鵬治程瑤,已越來越得心應手。


    這間屋頂是玻璃帷幕的法式餐廳,玻璃的外麵有座花架,盛開著紫色的九重葛。花 架下麵是露天咖啡座,視野極佳;餐廳內部一如藝術殿堂,在屋子正中央垂懸著晶瑩剔 透的華麗吊燈,大理石壁麵、嵌金手工名品,最特別的是沙拉吧上的銀製燭潰讓人如 置身在歐洲浪漫、輝煌的情境裏,吃,成了賞心悅目的享受。


    正在喝餐後咖啡時,門口來了一群人,男人個個西裝革履,夾在當中唯一的女人冷 豔、高?、華貴,她的出現,連金碧輝煌的裝潢也黯然失色。


    “看什麽?”


    “門口的女人,好麵熟,不知道是誰?”


    宋展鵬側過臉,“顏茜兒,歌星。”


    “對,好眼力。”她記起來了,上個星期的電視周刊這樣報導過,“你是她現任的 男伴。”影視圈的愛情,是累積數字的遊戲。


    “不對,她隻是我眾多女朋友之一。”他像是在說:女人對他全是投懷送抱。


    “要不要過去和她打聲招呼?”


    “我現在眼裏隻看見你一個──老婆。”他帶著深情凝視著她。


    她才不上當,心如止水。


    “展鵬,怎麽請公司銷售員到這麽貴的地方用餐,犒賞什麽了不得的大功勞?” 顏茜兒吃味的吳噥軟音,聽了教人渾身酥麻。


    “我的事,你管不著。”他連眼角也沒抬,還是用那一往情深的眼神盯著程瑤。


    程瑤如坐針氈,對他的眼神感到不自在。


    “這位小姐長得不賴,你有意思?新目標?”顏茜兒自顧自地拉開椅子,坐下。“ 憑你總經理的頭銜,一定很快就手到擒來。”話中充滿了鄙夷的調調。


    “去吃你的飯,別煩我。”他對女人的態度,向來蠻橫。


    “不介意我坐這兒點菜吧?”顏茜兒臉上堆滿了虛情,笑著問程瑤。


    “介意。”她火藥味濃厚地說:“他請的人是我,不是你,麻煩你回到你該坐的位 置去。”


    宋展鵬單手撐著下頷,虛榮地享受兩個女人為他爭執的場麵。


    “你這是把我當情敵看?宣戰?”顏茜兒沒有三兩三,也不會上梁山。


    “我們談的是公事,你不會有興趣聽的。”


    “安心,我隻要靠在展鵬的身旁,絕不多話,保證靜得像隻小貓。”顏茜兒暗示地 說:“不過,我動起來,可像隻野貓一樣狂野。”


    程瑤氣定神閑地說:“我終於知道你的唱片為何不暢銷,因為你的喉嚨很破。”


    “什麽!”顏茜兒激動得站起身,不意摔落了椅子。


    “公眾人物,請注意一下你的表現。”她笑裏藏刀的表情,氣炸了顏茜兒。


    “展鵬……”顏茜兒噘著嘴,轉向宋展鵬諂媚。


    程瑤語驚四座地說:“不用嗲了。我咖啡喝完了,要回去上班,這兒留給你。”


    “程瑤,那你先回去,順便幫我把這資料袋交給我的秘書。”宋展鵬躊躇了數秒, 從上衣口袋掏出皮夾,夾起一張千元鈔票,說:“還有,這是計程車錢。”


    顏茜兒瞟了瞟眼角,那神情明顯是在說:便宜貨。


    程瑤氣憤填膺地說:“飯錢你出,車費我出,我們之間一筆勾消。”說完衝出餐廳 。


    宋展鵬心又涼了下來,這回全泡湯了。


    樓梯間很安靜,程瑤也是。


    她一級一級往上走,步履沉重得像此刻沉甸甸的心情。


    出了餐廳門那一刹,屈辱、難堪的淚水泉湧而出,雖然知道是宋展鵬的一千元傷了 她的心,但是她似乎更在意他打發她走的決定,把她看成一般的女人,像呼之則來、揮 之則去的哈巴狗,她才不屑向他搖尾乞食。


    可悲!明明知道宋展鵬的溫柔是假的,心裏總還存著一絲期盼──弄假成真,該有 多好!這樣的心情,她直覺認為一個人孤獨太久了,就會不由地想過兩個人的日子,等 到兩個人的熱情退燒了,她又會開始懷念一個人的自由自在,隻不過是一種分久必合 、合久必分的自然現象。


    分分合合,不但曆史有見證,愛情也有,表現在結婚、離婚上。


    淚痕抹幹後,紅腫的眼皮依然在哭,怎麽見人呀!沒法子,隻好走樓梯消化時間, 也消磨掉腫脹的眼皮。


    十六層樓,在安全門的那一邊是繁華升平的榮景,這一邊卻是遭世遺棄的孤寥,她 走在冷清幽暗的階梯上,已過了十四個樓層,遇不到一個人影,使她莫名地可憐起自己 ,也許會一直這樣走下去,走到盡頭。


    驀地,有人從第十五層樓的安全門閃出,唉!是她不想見的人之一。


    “小瑤,是你!”左威豪半驚半喜。


    難道這張臉,還有第二個名字嗎?程瑤偏過頭,極冷淡。


    “還在生我的氣?你瞧,我這次從日本出差回來,為你帶了這瓶──香水。”他從 口袋裏拿出小巧、鮮黃的瓶子,用兩隻指頭夾住,晃呀晃的。


    她一針見血地說:“台灣免稅機場買的?”


    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勁,一見到這拇指點大的玩意,衝入腦門的第一印象──廉價 品。看來顏茜兒的話在她記憶中,已留下驚人的殺傷力,這和家道中落時,她在學校由 千金身價摔到第二類垃圾股所感受到“紙張薄,人情更薄”的卑微,有著同樣的影響力 。溫順的程瑤不知不覺地搖身成了張牙舞爪的母老虎,見人就咬。


    “怎麽會!”左威豪尷尬到了極點。


    “如果不是,幹嘛把標簽撕得那麽幹淨?”她揪住狐狸尾巴不放。


    “送人的東西,貼著價錢,會讓人誤以為有希望回禮的意圖。”他推得清潔。


    她很不給麵子地說:“那有必要連製造地的標簽也撕去嗎?”


    左威豪掩飾地說:“幾天不見,你怎麽長出爪子?”


    “如果抓破你的臉,能減少女性同胞被騙的悲劇,我會毫不猶豫地刷得你一臉花。 ”


    “你舍不得……”


    “不,我隻是沒有力氣撕裂你那張裹了糖漿的嘴,所以,放你一馬。”


    “說來說去,你還是舍不得傷害我。”


    “我是把機會留給他人,等著看你遭報應。”最近的男人,臉皮都跟銅牆鐵壁一樣 厚,子彈已穿不過,於是,程瑤抬出原子彈。“譬如死無葬身之地、生兒子沒屁眼。”


    “話不要說得太過分。”左威豪氣得臉紅脖子粗。


    “好,反正話不投機半句多,我也懶得理你。”她想閃過他。


    他偏不讓路。“聽說公司裏有大事發生……”


    “我有急事,麻煩你讓個路。”她淡然地隻想盡快擺脫他。


    “有急事為何不搭電梯,要走樓梯?”左威豪反擊道:“怎麽,身分不一樣了,連 過去的朋友都看不在眼裏?”


    “我和你早就一刀兩斷,一點瓜葛都沒有。”


    “人家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你好歹也交往了一個月的時間,緣分總還在。”


    “這麽說來,魏姊和你豈不有百世輪回的恩情。”


    “別一見麵,盡提這些不愉快的事,今晚我請你吃飯,順便討教一下攀龍附鳳的秘 訣。”左威豪酸溜溜地說。


    “謝了,我怕喝到有下藥的湯。”對小人,永遠要提防宴無好宴、會無好會。


    “千錯萬錯,我都認了,不要這麽斷情絕意地,我會日夜寢食難安。”


    “左威豪,你這招沒有用的。”她直覺地感到雞皮疙瘩掉滿地。


    “真巧,程小姐,我們又見麵了。”宋芸芸從十四樓的安全門探頭,捕風捉影地說 :“我是不是打擾了你們的談情說愛?”


    “你是……”


    “我叫宋芸芸,新來的電梯小姐。”


    “哦!你就是今天和程瑤吵得滿城風雨的芸芸,幸會。”左威豪眼神頓時如聚光燈 ,集中在宋芸芸的身上梭巡著。


    “叫得真順口。”程瑤刻意嘲諷道。


    “我……”左威豪迫不及待地要自我介紹。


    “我知道你是左威豪,企劃一課,也是全公司長得最帥的男人。”宋芸芸被電到了 。午休時間,她本來要去哥哥那兒告禦狀,不巧宋展鵬外出。於是,坐上總經理的寶椅 ,調來人事資料翻閱,當下就被左威豪的照片迷得七暈八素、神魂顛倒。


    “當心,也許是狼人。”程瑤拋下這句話,通行無阻地上樓。


    才回到工作崗位,門外嘩啦啦地下起了雨。


    一波接一波避雨的人,擠滿了一樓樓麵,人一多,百貨公司變成菜市場,這本是值 得高興的現象,但是大部分的人純粹在躲避這場雨,一時間,參觀的人潮擠走購買的人 氣,大人衝散小孩,詢問台前忙得焦頭爛額。


    廣播尋人、安慰哭鬧不停的小孩、介紹樓麵配置,直到雨停、人散,程瑤和謬以婕 自覺都瘦了一圈。


    喘口氣後,內線電話亮起紅燈,謬以婕拿起話筒,“喂,這裏是詢問台。”


    程瑤則在一旁向一個客人解說辦理會員卡的事宜。


    掛斷電話,謬以婕嚇壞了臉色,打岔道:“先生,對不起,這位小姐臨時有事,待 會我再向你解說。”接著像超音速似地對她說:“小瑤,剛才總經理秘書說,你拿給她 的文件少了一張,要你上去一趟。”


    “我原封不動地交給她的,掉了是她自己的事,與我無關。”她百般不情願。


    “你也沒動,她也沒錯,怎麽會這樣呢?”


    “也許是總經理搞錯了。”


    謬以婕忐忑不安地說:“你趕快去解釋一下,免得背黑鍋。”


    “麻煩。”她嘴硬心軟。


    責任心使然下,程瑤沿著原路線,拾級而上,到了十六樓的秘書桌前,秘書鐵青的 臉色,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卻敢怒不敢言。


    “你怎麽現在才來?謬以婕說你早就動身了,為何……算了,去見總經理吧。”


    “等一下,我這麽晚來是因為我是走樓梯上來的,和我先前拿資料袋給你時走的路 線一樣,不幸的是,少的那一張,沒有掉在半途。”她趕緊澄清自己晚到的理由。


    秘書破涕為笑地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奶奶你快進去。”


    程瑤幾乎是被硬推進辦公室,而秘書卻連門檻都沒跨進,就消失在門後。


    她戰備地說:“找我有事?”真是多此一問。


    宋展鵬一張臉被團濃霧遮住,一看就知道是煙抽多了。“請你來比請神還難。”


    “我替你去找少掉的那張文件。”她理直氣壯。


    他冷嘲熱諷地說:“從七部電梯裏?”公司裏營業電梯加貨用電梯共七部。


    她毫不退縮。“不是,樓梯間。”


    他咯咯地笑了,有些歉疚地說:“坐吧,站著也不會再長高,還是坐著舒服。”


    “詢問台很忙,我不想讓以婕一個人太累,趕快把事情問個水落石出,我好工作去 。”程瑤很有良心地表白立場。


    “放心吧,秘書已經派人去暫代你的位置。”他早有準備。


    “那我們盡快開始,現在就請秘書進來對質,好嗎?”她急於速戰速決。


    “喝杯酒,如何?”他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我在美國時學過調雞尾酒,比湯姆克 魯斯在電影裏的表演更帥,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人。”


    宋展鵬走到酒吧台前調酒,優雅的慢動作,可急壞了熱鍋上的螞蟻。


    “文件是不是找到了?”程瑤靈機一動,氣呼呼地問:“或是根本就沒有這件事? ”


    “別冒火,氣壞了身子,我會心痛。”


    “何必在我這微不足道的女人身上下功夫!還是多關心你的大歌星,顏茜兒。”


    他發出狂叫,歡呼道:“嘿,瑤瑤吃醋了。”


    “你真是個痞子。”她頭痛了。


    他那一句瑤瑤,原是父母匿稱她的小名,經他這麽一喊,胸口流竄著萬馬奔騰的騷 動,使得程瑤偷偷地把指甲戳入手背,藉著皮肉上的痛楚,穩定慌亂的心跳。


    “對你這個冰封美人,我要去買把世上最利的鑿子,刨掉你冰冷的束縛。”


    驀地,宋芸芸像風一樣,刮進總經理室。“大哥……哦!原來惡人先來告狀了。”


    “你才是來打小報告。”程瑤不怕殺頭地。


    “何止小報告!我要大大地開除你。”宋芸芸仗勢欺人地語出威脅。


    “芸芸,你要見我,要先透過秘書通報的規矩,不懂嗎?”宋展鵬打起官腔,“出 去,等我傳見。”


    宋芸芸嘟著嘴,不合作地說:“我是你妹妹……”


    “公私不分,怎麽做好事情?”


    “那她憑什麽可以越級上報?”宋芸芸很不以為然。


    他快招架不住地說:“我是總經理,要叫誰來,隨我高興。”


    “哼!不公平,隻準州官放火,不讓百姓點燈。”


    “好,一人錯一次,我今天讓你把話講清楚,明天開始,大家照規矩來。”他不得 不以身作則。


    宋芸芸敵意很重地問:“她是誰呀?你這麽袒護她!”


    “你未來的嫂子。”


    “什麽?!”宋芸芸用力咬住嘴唇,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程瑤也沒好臉色,辟謠地說道:“胡說。”


    “你聽到了,我現在居下風,還在努力中。”他和顏悅色道:“所以,你這做妹妹 的不幫忙也罷,怎麽可以扯我後腿,得罪我的心上人?”


    “天涯何處無芳草,就那麽三分姿色,也敢自以為國色天香,”宋芸芸狗嘴吐不出 象牙地說:“憑大哥你一表人才的相貌,腰纏萬貫,要找個比她漂亮百倍的女人,多如 過江之鯽,何必在乎她?”


    “弱水三千,我隻愛眼前這一瓢飲。”他說的比唱的好聽。


    程瑤旁若無人地離席,有她在場,宋展鵬什麽話都敢講,而她卻一句也聽不下去。


    “你也會專情?”宋芸芸不信。


    “對,非她莫娶。”


    【】


    逐漸西下的夕陽,遣金粉點綴似地照在花海上,讓路過的人為花驚豔、讚歎。


    程瑤去醫院探望母親,捧了滿滿兩手充滿蓬勃朝氣的太陽花,心情就像花語:祝你 早日康複。


    程母的病體,雖然痊愈無望,但是精神和毅力一向堅強,支撐程母與癌魔頑強抵抗 的信念,是女兒的終身大事。


    人在世上,知道留日無多時,總是瀟灑不起來,反而牽絆更多。


    程母的擔心害怕其來有自:瑤瑤在讀國二半生不熟的青蘋果年齡,即遇到她性格、 人生轉變的分水嶺,在此之前她是掌上明珠,大家都喜歡她,因為她漂亮可人、花錢大 方,之後她依然漂亮,可是錙銖計較、自卑作崇,把自己捆綁在悲哀中,成了一觸即 發的刺蝟;加上一場雪上加霜的車禍,把瑤瑤來不及矯正的人生觀,推向更黑、更苦的 深淵,一天二十四小時關在家裏,照料行動不便、風燭殘年的母親。


    後來,透過她的老朋友,友善地解決了她們的困窘,就在這個時候,瑤瑤戀愛了, 歡天喜地帶了左威豪來探病,程母幾乎是第一眼便看穿他的居心叵測,隻想摘下一朵開 在峭壁險嶺的蘭花、辣手摧花,卻不是想嗬護、栽培蘭花的珍貴。


    幸好,在尚未深陷之前,瑤瑤的眼睛毫不盲目地慧劍斬情絲,一切又回到昔日的風 平浪靜,程母知道這是假象,山雨欲來,總是風滿樓。


    今天,程瑤特別黏母親,到了晚上九點,站了八個小時的兩腳不嫌累地,推著輪椅 ,陪程母在風清蟲鳴的花園裏散步。


    程瑤抬起頭,在天空中梭巡什麽似的,很認真。


    “又找不到老天爺喝水的杓子!”


    “嗯,在哪兒?”她心裏其實是在找中國古老的傳說,關於愛情的。


    七夕快到了,讓情人相逢所搭的鵲橋進展如何?趕得上讓織女、牛郎相見嗎?程瑤 輕笑,是什麽撩起了她浪漫的憂愁?風吧!


    “先找到最亮的北極星,那邊,對麵那棟大樓,突出來尖尖的避雷針上,看到沒有 ?”程母指著天空。


    “看到了。”程瑤高興,不是因為她看見什麽,而是什麽也沒看見。她有近視,這 個秘密她隱瞞得很好,母親迄今仍不知情;她高興的是母親的眼力,沒有衰退。


    “順著它斜下方,那一顆就是指極星天樞,試著想像它像個杓子連成一線,北鬥就 出現了。”大功告成,程母相當得意。


    “媽,今晚天上的月亮、星星特別亮。”


    程母有感而抒地說:“以前在內陸,你外婆在這樣皎潔的夜晚,總是這麽說:但願 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年紀愈大,對生活中遙遠、遺忘的過去,都會記起來,而且非 常清楚;倒是那些兩、三天前發生的事、說過的話,腦子反像結了張縱橫交錯的網,怎麽也記不得。


    “前麵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外婆有懷念的人?”


    “經你這麽一問,我想起了你外婆永誌難忘的初戀故事。”程母雀躍地說:“雖然 你外婆隻說過一次,但我記憶猶新,因為它好美、好壯麗、也好淒涼……”


    “這個人,一定不是外公。”她笑了笑,有些蒼涼的。


    “嗯,你外公是個農夫,不懂得談情說愛是啥玩意。”程母開始用夢幻的語氣敘訴 ,“你外婆是受過中學教育的,在那個時代,每個家的孩子都多,要讀書,除了家裏有 點經濟基礎,還要有頭腦,兄弟姊妹各憑本事升學,你外婆以一介女流,能爭取到讀書 的機會,可想而知她是個有智慧的女人。對了,過去的學校不像現在這麽普遍,要到大 城市或是省城裏才有高級中學、師範等學校,大學不見得每個省都有,你外婆是在省城 讀高校,借住在三伯家……”


    程瑤書沒讀好,聽到素未謀麵的外婆會讀書,便覺得肅然起敬。


    “其實學生談戀愛自古就有,隻是不能公開。據你外婆描述的他,是個不打不相識 的高年級學長,本來是你外婆一位女同學心儀的對象,不,應該說是全校女生的白馬王 子,除了你外婆是個蛀書蟲,沒有風聞過他的大名,所以不明就裏地替她同學傳情書, 孰料學長連看都沒看就當她的麵將信撕掉,氣得你外婆每天帶一封親筆寫的信給他,兩 人像拔河似地僵持著,直到他受不了,也可以說是已愛上了你外婆,情形就變了。”


    她喜歡這樣的愛情,轟轟烈烈的感覺。


    “兩人從仇人到愛人,那種因誤會而了解的感情,總是特別紮實、深厚。怎奈他家 和三伯家是商場上的死對頭,三伯又在那個時候鬥輸而家破人亡,他倆的愛情自然不被 見諒,三嬸為消心頭之恨,在三伯的守靈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這件事告訴你曾 外公知曉,棒打鴛鴦的悲劇就發生了。做完七七,你曾外公也沒辦休學就拉著你外婆回 家,在路上遇到日本兵,想對你外婆輕薄,所幸不怕死的外公拿起鋤頭救了他們爺倆, 這種舍命相救、自己卻受重傷的壯士行為,不要說是你曾外公,就是你外婆也感動,為 了對他家有所交代,你外婆嫁給他衝喜,萬福地挽回了他的命和我的命。”


    “那個學長呢?”


    “追到鄉下時,婚裏已舉行過了,被村人趕走。”


    “就這麽放棄!”她驚呼。


    “沒有,他在村外的寺廟借宿,也許是在等你外婆來,也許是在等你外公撒手,不 過,半年過去了,他兩樣都還沒等到,就被他家裏的人五花大綁地帶走了,為了防止他 潛逃再來,送他去日本留學,從此斷了音訊。”程母鼻子發出酸澀的吸氣聲。


    程瑤怯怯地問:“外婆幸福嗎?”


    “遺憾是有的,但記憶與愛情不滅,生活也算平靜。”


    “擁有,一定幸福嗎?”


    “愛情是女人生命的全部。”程母莫測高深地說:“這句話,我舉雙手讚成。”


    欲速則不達,宋展鵬這麽告訴自己。


    一個月過去了,她的答案是不,兩個月也過去了,她改口說no。


    像他這麽風流倜儻的男士,是沒有理由為一朵花傷神的,可是,宋展鵬一改隻會爬 枕頭山的習慣,雄心萬丈地想要征服高。並視程瑤為喜馬拉雅山的聖母。為他的第 一目標。


    自從和宋芸芸約定:不在上班時間假公濟私,宋展鵬求愛台風的威力,硬生生地被 這始料未及的低氣壓擋成一股春風,輕飄飄地,偶爾飄到詢問台,手上帶了盆花,說是 美化詢問台觀瞻;又偶爾飄到員工餐廳,與程瑤不期而遇,同桌用膳;再偶爾飄到公司 後門,目送辛勞一天的員工,快快樂樂的回家。


    但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這句話,顯然不被鐵石心腸的程瑤認可。於是, 宋展鵬決定就在今天,不請自去程瑤的小窩,請她為他煮頓飯,像個太太似的。


    每個人的第一次,總是慌亂的,宋展鵬也不例外。


    第一次上超級市場買菜,他左顧右盼、東張西望的挑選菜色,最後才決定提四大塑 膠袋,分門別類地買了鴨魚肉一袋、青菜豆腐一袋、水果甜點一袋,以及最重要的雞尾 酒用料。


    門一開,兩個人互相打量,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五官全擠在一起。


    “你(你)這是幹嘛?”兩人異口同聲。


    “女士優先說。”穿過她身後,他看到窗子躺在地上,一副慘遭小偷洗劫的淩亂。


    她一臉灰塵地說:“難得休假日,在家大掃除。”


    他學她的語氣,“難得休假日,在家吃便飯。”


    程瑤把門虛掩,防範地說:“看清楚門牌號碼,這不是你家,是我家,你走錯門了 。”


    這個男人,有蟑螂的賊頭賊腦、能屈能伸、長命百歲,以及裝死的本事,拖鞋踩不 扁他、拜貢他免疫、毒餌他不碰,所有能殺蟑的方法她已用到山窮水盡,結果卻是蟑螂 大搖大擺地帶糧食來她家,生火炊飯。


    真是太可惡!程瑤籲了好長的一口氣。


    “既來之,則歡迎之。”他厚著臉皮說:“就看在這四袋提得我手脫臼的食物份上 ,給我一條生路。”


    “難不成你要在我家拜祖先?買這麽多供品。”她還是不讓步。


    他傻呼呼地解釋說:“不知道你會做什麽拿手菜,所以,隻要被我瞧順眼的就買了 。”


    “慢點,不是你要借我家廚房,表演大師級的手藝?”


    “大師絕活僅限調雞尾酒,打牙祭就全靠你了。”


    她不以為恥地說:“真抱歉,我隻會做蛋蛋大餐,炒蛋、煎蛋、煮蛋、蒸蛋。”


    “哎呀!就是忘了買蛋。”他惱怒地大喊。


    “那請帶著你這堆養豬公的飼料,打道回府吧。”一顆雞蛋,逼走一條漢子。


    他不氣餒地說:“我馬上買蛋來。”


    “等一下,不用麻煩,我家冰箱裏有蛋。”頑石終於點頭了。


    “這麽說,我可以留下來吃午飯。”他喜出望外。


    阿姆斯壯在月球上的一小步,是人類的一大步,同理可證,他在這兒的一小步,是 邁向結婚的一大步。宋展鵬心中高唱:總有一天等到你。


    她自自然然地接過兩隻輕袋子,引領他跨越重重障礙,到了廚房,問:“現在才九 點鍾,平常你都這個時間喂五髒廟?”


    “我本來是想找你去趕早場電影,你既然在忙,那等吃完飯後,我們再去。”


    程瑤提出問題,“我做家事,你做啥?”


    宋展鵬接下聖旨。“我幫忙。”


    “就等你這句話。”她大樂。“把長褲卷一卷,幫我家嘟嘟洗澡。”


    “嘟嘟,是狗的名字?”他聲音空空的,像被金光黨放了迷藥。


    “嗯。”


    “我對狗過敏。”


    她刁難他,“嘟嘟等於是我弟弟,我媽的第二個孩子,你不喜歡它,行嗎?”


    他愁眉不展,如鯁在喉地說:“我討厭那種拚命滴口水,舌頭又收不進嘴裏,見人 就舔的毛茸茸怪物。”


    “我家的嘟嘟,完全符合你所有討厭的事項。”她竊笑聲不斷地說:“別拖了,嘟 嘟在後陽台,你牽它到浴室裏,先衝涼,再用綠野香波幫它洗澡澡。”


    接著,浴室裏不斷地傳出人狗齊叫的熱鬧聲。


    程瑤站在浴室門外大呼小叫,“對了,你想好今天要看什麽片子?”


    “全聽你的。”他用吼的回應,蓋過狂叫的狗吠。


    “看狗在說話。”


    “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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