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東門外綠郊。


    放眼望去盡是綿延不絕的大好青山綠水,幾戶農家小屋點綴其間,襯著西方五彩繽紛、嫣紅奼紫的萬丈霞光,偶有點點寒鴉西飛歸巢。


    晚風習習而來,坐在馬背上的商綠羽癡望著這絕豔的漫天晚霞,心底震撼得難以自禁。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美的黃昏。


    朝後,也該無憾了。


    “這裏是京郊知名的‘挽霞坡’,從這兒望去的晚霞是最美的。”鳳爾霄大掌穩握著韁繩,傾身向前為她指出方向。


    商綠羽下意識側過臉,從閃電策馬出宮奔馳到這裏,始終緊繃不安的身體好不容易稍稍放鬆,一聽見背後那渾厚男性的嗓音,感覺到那無意間緊貼而來的強壯胸肌,玉背敏感地一僵,又開始心慌意亂、緊張了起來。


    一顆心紛紛亂亂,羞羞惶惶,明明就不該悸動,偏又怦然得厲害。


    可商綠羽啊商綠羽,今夜之後,妳和他之間的緣分──不管是朋友,或是其它更幽微隱約不能言明的情意,終將一刀兩斷,灰飛煙滅!


    此刻,是最後一次她可以和他這麽寧馨溫和的說話了。


    許是因為這樣,一直以來,慣常冷情壓抑自我的商綠羽,在這一刻突然再也不想隱藏所有的心緒和感覺了。


    “告訴我,你父皇是個好皇帝嗎?”她衝口問道。


    “是!”鳳爾霄一愣,隨即正色道:“我父皇自然是個好皇帝。他老人家關心貧苦,愛惜百姓,既要憂穀賤傷農,又要怕穀貴傷民,對於民疾民傷,無不處處在心。”


    她怔怔地注視著他。


    “在他老人家的治理之下,國富民強,豐衣足食,四海升平,這些都不是華麗不實的虛言妄詞,而是鐵澆的事實,銅打的江山;所以我可以驕傲地說,我父皇是難得一見的好君王。”


    她依然默然。


    他驀地警覺。“為什麽這麽問?”


    “沒什麽。”她搖了搖頭,嘴角揚起一絲飄忽的笑。“我隻是好奇罷了。”


    鳳爾霄有些疑惑納悶,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那妳爹呢?”


    商綠羽陡地一震。


    “妳爹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興致濃厚地追問:“他也像妳這麽……外冷內熱嗎?”


    “我爹……”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我不了解他是什麽樣的人,我隻知道從小到大,我從未見他笑過。”


    “原來是他帶給妳這種不良習慣的。”他打趣道。


    她嘴角微微牽動。


    “那妳娘肯定很慈祥。”他想當然耳地笑道,“不都說嚴父慈母嗎?”


    “我娘是個溫柔卻懦弱的女子,她……”一向喜愛活在自己的悲劇裏,遠勝過喜愛她的夫婿和女兒。


    “她怎麽樣?”


    “她……”商綠羽喉頭發緊,隨即硬生生改口:“是知名的大美人,容貌更勝我三分。”


    他搖頭,“我不信。”


    她愕然地望著他,“你不信?”


    “我沒有輕視伯母的意思,隻是我很難相信這世上還有長得比妳更美的女子。”他老實地道,“本王是真心這麽覺得的。”


    商綠羽睜大眼,瞪著一臉真誠坦率無欺的他……好半天後,雙頰悄悄湧起了嬌紅如醉的霞色。


    簡直比晚霞還要動人……


    他一時看呆了。


    “瞧不出王爺原來也這麽擅長油嘴滑舌。”可她的心窩卻因為他的話,變得出奇地暖,出奇地甜。


    “本王從不打誑語。”他抬頭挺胸,理直氣壯。“說一句,是一句!”


    “但是王爺這次可真錯了,”她唇畔閃過一絲笑意。“我娘國色天香,豔冠絕倫,當年還受譽為江南第一美人;就算如今年華老去,仍舊不減其色。”


    “那令尊該是打敗了眾多敵手,這才抱得美人歸的吧?”他摩挲著下巴,不禁遙想當年盛況。


    “我爹……”她眼底笑意瞬間消失了。


    商綠羽想起入宮前,娘親哭得梨花帶雨地向她訴說當年事……


    字字句句,驚心動魄,膽戰氣寒。


    饒是鳳爾霄粗枝大葉,仍舊感覺到每每提及“爹”這個話題時,她神情便有些異常。


    “我是不是又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他難得敏銳地盯著她,“或是提了什麽不該提的人?”


    “沒有。”她答得有些急促,勉強一笑。“我爹和尋常人家的爹沒什麽兩樣,就是個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一家之主。”


    “那為什麽我總覺得妳非常不喜歡他?”


    商綠羽瞪著他,一時氣結。“王爺,你可以再婉轉一點啊。”


    “那就是叫我虛偽了?”他濃眉一揚,洋洋自得道:“那怎麽行?本王這一生光明磊落,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都是明刀明槍明著來,從不屑迂回婉轉耍陰招──”


    “是是是,”她沒好氣地截口道,“像我們這等無知小女子自然是比不得您這樣的昂藏大丈夫。”


    “倒也不是這麽說的,”他咧嘴一笑。“人是各有所長嘛。”


    這句話是這麽用的嗎?


    她真是不知該氣還是該笑,該說他是大智若愚,還是純粹就是頭腦簡單?


    但是她真的很羨慕他,不必麵對這麽多生命中的莫可奈何。


    商綠羽凝視著他,突然害怕了起來。


    萬一他知道她即將傷害他最親近的人,並且會因此毀滅他原本幸福的世界,那麽他……


    她再也不敢往下想。


    商綠羽被霞光映得微微緋紅的臉蛋,突然變得慘白了。


    “王爺,日已落,”她壓下心裏的冰冷與淒愴,毅然道:“我們該回宮了。”


    “妳現在就想回宮了嗎?”


    “不是‘想’,而是我‘必須’回宮了。”她蒼涼一笑。


    “可京城裏夜晚的市集熱鬧極了,我以為妳有興致去瞧瞧。”


    他不想這麽快就帶她回宮,他想帶她去嚐遍各種好吃的東西,看各式有趣的玩意兒,甚至買些漂亮的發簪送給她。


    她一定會喜歡的!


    鳳爾霄臉頰微微泛紅,心下難抑陣陣興奮感。


    “多謝王爺。”她眼底閃過一絲脆弱的想望,隨即又複黯淡而逝。“我很想,但我不能。”


    “怕妳爹娘生氣嗎?”他自告奮勇道:“他們現下住哪一處宮閣?本王可以親自去問他們──”


    “不,他們不在宮裏。”她急急開口,“他們……也不住在京城。”


    “那……”


    “王爺,我真的該回去了,否則我……我妹妹會著急的。”她勉強擠出一抹笑。“她是宮裏的才人,我不想她為難。”


    “妳妹妹是宮裏的才人?”他把握機會的追問,“哪一苑?哪一位?那麽妳這些日子便是和她同住的嗎?”


    問清楚,他朝後就不怕再找不著她了。


    商綠羽被問得連連招架不住,腦中一片空白,隻得使出自己最拿手的那一套──“這與王爺無關。”她臉色一冷。


    “又來了,又開始拒我於千裏之外,難道妳非得讓我這樣熱臉貼妳的冷屁股不可嗎?”他忍不住有些氣急敗壞。


    “王爺是金貴之身,言談請自重。”她臉頰一熱,隨即正色回道。


    “妳、妳……真是氣死我了!”鳳爾霄被她搞得一口火氣生生堵在胸口,發不出也吞不下。“我從沒見過像妳這麽難搞的家夥!妳是人,一個溫暖的、活生生的、會哭會笑的人,而不是一座冰山,又忘了嗎?”


    “我沒忘。”她心一痛,疾聲道:“你要說我是人也好,是冰也罷,可我就是我,自始至終就是個最無情無義、冷情淡薄又缺心少肺的女人,根本不值得王爺為我費心生氣。”


    “妳才不是!”


    “難道王爺比我還了解我自己嗎?”她冷笑。


    他一張俊朗臉龐氣得漲紅。“妳明明就不是那樣的人,為什麽老是要把自己說得那麽不堪?”


    “王爺也太一相情願了。”她嗤之以鼻,蓄意惹惱他。“就這麽想把我當成那種溫柔婉約、幽嫻貞靜的好女子,難不成你喜歡上我了?”


    “我──”他頓時愣住了。


    商綠羽眼底掠過一絲溫柔的悲傷,卻是快得一閃即逝,絲毫未能令人察覺得出。


    “倘若王爺真有此意,那麽小女子隻能說您是明珠暗投,糟蹋了。”她努力抑下胸口陣陣灼熱絞擰的痛苦,眼神冰冷輕蔑至極。“因為我對王爺您一點意思也沒有。”


    “妳……”鳳爾霄連番遭受沉重打擊,素來笑容長駐的臉龐沉了下來。“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她冷冷地盯著他,揶揄地反問。


    “為什麽妳總是要這樣冷漠無情的說話?”他胸膛因激動而劇烈起伏著。“說這樣的話,妳自己心裏真的好受嗎?”


    她鼻頭一酸,立時硬生生忍住了。“當然好受,怎麽不好受?”


    “妳──”


    “王爺何必氣得臉紅脖子粗?難不成您真的喜歡我?”她嗤笑一聲。“像我這樣的貨色,滿大街上都是,簡直不值三文錢!”


    “不準這樣說妳自己!”他火大。


    “我愛怎麽說就怎麽──”


    商綠羽未完的話消失在他低頭狠狠封住她小嘴的動作裏。


    老天……


    她瞬間錯愕呆住,恍惚地睜大冰晶眸兒,嚇得全然無法動彈。


    鳳爾霄起初因怒氣而衝動的堵住她的唇,就是不願她再說出任何一個詆毀輕侮自己的字眼,可是直到他熱燙的男性薄唇熨貼緊壓在她軟嫩幽香的唇瓣上,他整個人瞬間像被響雷打中了。


    老天,她好香、好軟……根本就不是寒冰雕就的!


    他下意識嚐著、舔著、吸吮著她豐潤柔軟的櫻唇,忘我地沉醉在她甜如梅花釀、香如桂花糕的美好氣息裏。


    “唔……”商綠羽冰冷防備的鎧甲外衣,完全抵禦不了他那挾帶著雷霆萬鈞之勢襲來的熱浪,隻一剎那,便遭那放肆霸道卻全心全意的熾熱灼吻給生生攻占、催眠、融化了。


    他好熱、好暖,灼烈得像太陽,她冰寒已久的內心瑟瑟抖動著,因陌生的情欲和慌亂的羞澀,更因他充滿渴求和熱情大膽的吮吻碰觸,讓她生平首次感覺到自己是真真實實地活著,她不再感覺到清冷孤獨……形單影隻。


    ──他是要她的。


    那種被擁有、被渴求──並且對象是他──的感覺深深撼動、迷亂,也灌醉了她。


    商綠羽顫抖的雙手攀附著他強壯的頸項,喘息著,不知羞地嬌吟著。


    天,她想要這個男人!


    就算隻有一個吻,一次擁抱,一瞬間的溫暖也好。


    她熱切的回應令鳳爾霄渾然忘卻了理智,忘卻了“發乎情,止乎禮”那句老話,更忘卻了此刻自己嘴唇狂野地霸占著人家的小嘴,大手緊箍住人家的柳腰,完全就是隻活生生的大野狼變身……


    可去他的理智!


    就算隻有一次機會,就算此番過後將淪入萬劫不複之境,他也要忘情地沉浸在這美好甜醉得令人失了魂魄的一刻──抵死地、纏綿地一吻。


    他倆氣息交錯,直到胯下駿馬不安地昂首嘶鳴、腳下踢動著,乍然震醒了他們倆。


    商綠羽率先回過神來,呼吸急促喘息著,臉兒嬌紅,嘴唇濕潤微腫……


    老天!不──她、她剛剛做了什麽?


    鳳爾霄黑眸裏毫不掩飾熱切的赤裸欲望,偉岸胸膛劇烈起伏著,目光灼熱癡癡地盯著她。


    她驚慌地猛然推開他,身子卻一個失勢往後跌仰去。“啊──”


    “當心!”他心下一驚,鐵臂迅速一勾,將她攬回懷裏緊緊壓靠著,緊張地問:“嚇著妳了沒有?”


    商綠羽餘悸猶存地靠在他胸前,“我……沒……”


    “對不起,是我沒留神,沒保護好妳。”他深深自責。


    她心頭一熱,隨即鼻酸,有股泫然欲泣的衝動。


    “我不值得……”她嗓音虛弱的飄散在晚風裏。


    他沒聽清楚。“什麽?怎麽了?”


    她淒楚地閉上眼──我不值得你的愛護和憐惜。


    “小商?”鳳爾霄以為她懼意猶在,眼神柔軟若水,輕聲安慰道:“別怕,有我呢,我絕對不會讓妳摔馬,也絕對不會讓妳再受到任何傷害的,相信我。”


    她心兒一顫,眼眶熱了起來。


    不!


    商綠羽深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掙離他的環擁,腰杆僵硬得直挺挺,然後──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鳳爾霄一時不及反應,或說做夢也沒料到,被摑得偏過頭去,右頰一陣熱辣劇痛起來。


    “小商,妳……”他呆住了。


    “我不想跟個下流的混蛋王爺糾纏不清。”她冷冷地道,“我要回宮。”


    “下流?混蛋王爺?”他僵住了。“糾纏不清?”


    見她麵若寒霜地瞪著自己,鳳爾霄漸漸會過意來,原來她真是在罵他。


    “妳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子?”他雙眸盛滿受傷之色。“究竟哪一種麵貌才是真正的妳?”


    為什麽可以翻臉比翻書還快?為什麽要說這麽尖銳殘忍傷人的話?


    就算他真的喜歡上她,就算他方才不該唐突冒犯她,就算……天殺的!


    就算真是這樣,真被她說對了,可她也無權這樣侮辱他的感覺和他的心意,尤其這火辣辣的一巴掌,更是摑得他無比屈辱!


    商綠羽清楚察覺到他的憤怒、震驚和受傷。


    就厭惡她吧!


    越討厭越好,最好把她當成一個缺心少肺的冷血動物,一個不值得他去珍惜、親近的輕賤女子!


    這樣,她才能稍稍安心地去犯下滔天大罪。


    然後……他也才會心安理得地恨她。


    好半晌後,鳳爾霄終於開口。


    “好,就回宮。如妳所願。”他麵無表情,聲音毫無情緒起伏。


    商綠羽苦撐著的冷漠麵具,在這一刻幾乎碎裂開來。


    最後,她故作倨傲冷漠地一昂首,直視前方,不發一語。


    盯視著她後腦那烏黑如絲的美麗發髻,她雪白美好的玉頸,她驕傲挺直的纖背,他的眼神充滿複雜、不解、受傷與憤怒,但是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隻是一拉韁繩,雙腿一夾馬腹──“駕!”


    在低低斥喝聲中,駿馬撒蹄四飛,掉頭往皇宮方向奔馳。


    回宮後,夜幕已降。


    天與地,在她眼前逐漸走入暗黑……


    當馬兒載著他倆回到霄王宮殿大門時,鳳爾霄利落地翻身下馬,再伸手攙她下馬,隨即迅速縮回,彷佛不願再與她有任何一絲一毫的碰觸或糾纏。


    商綠羽沒有忽略他這下意識的動作,心下微微一抽,眼眶發燙,嘴角卻浮起一抹淡淡的嘲諷微笑。


    這不就是她想要的結果嗎?


    “王爺,小女子告退。”她冷淡地欠身為禮。


    守在宮門的護衛和聞訊前來服侍的侍女們不禁一怔,齊齊望向臉色鐵青的主子。


    王爺好不容易找到了人,會輕易再讓她離去嗎?


    鳳爾霄臉色緊繃,閉上了眼,負著手背過身去。


    他不願她走,可是更不願開口求她留下。方才被她冷言冷語所刺傷,被她那一記掌摑劃破的自尊還隱隱作痛著,尤其受傷的還不隻他的男兒尊嚴。


    “王爺?”侍女們遲疑地問。


    商綠羽眼底閃過一抹悲傷,隨即轉身,淡綠色身影漸漸在晚風中消失。


    “王爺,小姐她真走了。”侍女急了,不明白為什麽主子這麽無動於衷。


    鳳爾霄背脊僵挺得筆直,始終沒有回頭。


    第二天。


    在清晨如曉的陽光下,商綠羽不掃蛾眉、未點朱唇的清豔臉龐顯得格外蒼白。


    自昨夜回來後,她一宿未眠。


    十幾年來的喜怒哀樂,愛恨悲苦一幕幕在眼前流轉而過。


    那張冰冷的臉龐總是居高臨下地盯著她,雙眸裏燃燒著厭惡的熊熊火焰──這是妳虧欠我的,聽見沒有?是妳!都是妳!


    另一張哀傷柔弱的臉孔卻是淚流滿麵,苦苦乞求──原諒我……妳要原諒我……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她麻木地瞪著銅鏡中的自己,蒼白的神情,熟悉的容顏,所有的倔強和倨傲全破碎飛散在無情的現實裏。


    事到如今,她還能期盼什麽?堅持什麽?等待什麽?


    她的命運在出生的那一天就已預告著悲劇,不管她再怎麽想要掙脫、逃離,也是徒勞無功。


    除非她自私、任性得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顧……可是她能嗎?她做得到嗎?


    幸而,昨日她也總算是恣情任性一回了。


    在那一刻,她嚐到了他陽剛的男子氣息,嚐到了被一雙強壯臂彎緊緊擁著的幸福滋味,還有,嚐到了與相互傾心喜歡的人親吻的美妙感覺。


    足夠了。


    她這一生,已不再殘缺有憾。


    “主子。”


    商綠羽神色微動,緩緩回過頭。


    “主子,奴婢伺候您梳洗了。”羅羅猶豫地走近她,手裏捧著盛著清水的金盆,臉上依舊帶著防備與戰兢。


    “妳恨我嗎?”商綠羽注視著她,突然問。


    羅羅警覺地倒退一步,臉上來不及掩住心底真正的想法。“主子,妳想做什麽?”


    “不用怕,我沒打算再賞妳一巴掌。”她嘲弄地一笑,“我隻是想知道,妳恨不恨我?”


    羅羅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沉默以對。


    怎麽不恨?


    身為奴婢已是卑微弱小的命運,不幸分配到這麽難伺候的主子,一片忠心卻被當成驢肝肺,教她怎麽可能不痛恨眼前這個冷豔高傲、自以為是的主子?


    “是恨我的就好。”商綠羽低不可聞地喃喃,隨即揚聲冷喝道:“妳滾!打從今兒起,不準妳再踏入我水晶閣一步!”


    羅羅驚嚇得一盆水都弄翻了,小臉慘白地看著她。“主、主子,奴婢又做錯了什麽?奴婢剛剛什麽都……都沒說啊!”


    “我就是瞧妳不順眼。”她冷哼一聲,厲聲道:“笨手笨腳,成日隻會惹我生氣!妳去跟內務樓的戚公公說我不要妳了,讓他明兒改派別的奴婢來伺候我!”


    “主子……妳、妳怎麽能這樣對奴婢?”羅羅又驚又怕又恨,忍不住被嚇哭了。


    奴婢惹主子嫌,還慘遭撤換,按宮律回內務樓是要被狠狠責打十板子的呀!


    “妳這是在質疑我嗎?”商綠羽一拍妝台,正在哽咽的侍女登時害怕得噤聲,連哭都不敢哭了。


    “奴、奴婢……不……不敢……”


    “別再讓我說第二遍,”她臉色一沉,“滾!”


    羅羅哭哭啼啼、踉踉蹌蹌地去了,房裏再度恢複清冷如冰的死寂。


    商綠羽靜靜坐在椅上,良久,才微微牽動嘴角。


    “都走吧,走了,就不必跟著陪葬。”


    而下一個,就該是朱大娘了。


    她緩慢地打散一頭長發,緩緩梳著,然後以一柄碧綠的翡翠簪子綰起,露出小巧瑩白的臉蛋。


    這柄簪子被交代了一定要在這一天簪於發上。


    她不知道為什麽,也不想知道為什麽。


    就在此時,一個嬌小秀麗的身形無聲地佇立在她背後。


    商綠羽抬起纖纖素手,優雅地為自己戴上一對剔透碧綠的小小耳璫,平靜地開口:“妳來了。”


    “我來了。”莊才人冷冷地看著她。


    商綠羽打開一隻小玉盒,一股淡淡如冰似麝的幽香飄漾開來,裏頭盛的是寒梅珍珠冰肌粉,她以指沾起少許粉,在頰邊輕輕揉開來。


    “別以為我不知道,今天妳就要去伺候皇上了。”莊才人瞇起雙眼,語氣裏有著明顯的妒意。


    “妳自然是知道的。”她邊說邊繼續裝扮。


    “告訴妳,別以為這樣就可以贏過我。”莊才人微微咬牙,杏眼盛滿了嫉妒和怒氣,以及一絲痛苦。“總有一天,我會靠自己的實力證明我才是最了不起的,這個才人的頭銜是我掙回來的,不像妳──”


    “才人很了不起嗎?”商綠羽終於回頭,平靜地問。


    莊才人臉一陣紅一陣白,誤會了她的意思。“是,才人是沒什麽了不起,可是我一定會一步步踩上去,晉為嬪、封為昭儀,甚至是貴妃……”


    “這真是妳想要的嗎?”商綠羽悲哀地看著她,“如果不是為了賭一口氣,為了和我爭這個風頭,妳會願意以身服侍一個年紀足以當爹的男人,並且還要在這後宮裏日日提心吊膽,唯恐遭人嫉妒被人暗算?”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麽!”莊才人冷笑,“我隻恨我沒能成功解決掉妳──”


    “妳就這麽恨我?”商綠羽苦澀地問,“恨到不惜一次又一次毒殺我?”


    “對!”莊才人抬高頭,秀麗小臉滿是深深的怨毒。“我隻恨我前幾次都失手。”


    “為什麽?”


    “妳知道為什麽。”


    商綠羽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染上悲傷之色。“是,我知道為什麽。但是何必呢?妳認為我和我娘走到今日這個地步……真的快樂嗎?”


    “至少妳們母女不必長年分離,彼此生死不知!”莊才人怨恨地盯著她。“而且妳們有‘他’,在府中還有地位。”


    “什麽地位?”她嗤地笑了,臉上卻毫無歡容。“屁地位,虛的,空的,冷的,像用上好紫檀打造的兩具堅固棺木,誰愛躺誰躺去;難道,妳們母女喜歡的是這樣的‘位置’嗎?”


    “我不相信妳!”莊才人眸裏掠過一絲遲疑,隨即恨恨喊道:“妳占盡一切優勢和便宜,自然可以在這兒大唱高調。”


    “隨便妳。”商綠羽深深吸了一口氣,美麗容顏上的倦世之色更深了。“但是我不想跟妳鬥了。”


    “妳這算什麽?是瞧不起我的意思嗎?”莊才人隨即惱羞成怒,聲音尖刻喊道:“妳知道我最恨妳的是什麽嗎?就是妳從來沒拿我當對手看待,在妳眼裏,我隻不過是──”


    “我妹妹。”商綠羽直直地注視著她,語氣蒼涼。“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姊妹,隻不過這十幾年來,我們都忘了。”


    莊才人一震,踉蹌後退了兩步,臉上迅速閃過一抹不知是悲是喜、是怒是恨的神色。


    “不……”她顫抖地低嚷,“不是……我不是妳的……妳的……”


    “沒錯,妳不是。”她同意道。


    莊才人一呆。


    “妳走出這扇門後,就這樣告訴自己,一輩子都要記得。”商綠羽緊緊盯著她,口吻嚴厲。“妳不是我的妹妹,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妳為什麽……”


    “妳可以走了。”商綠羽迅速截住她的話,冷冷道:“在離開前,我勸妳不妨繞到後頭的小廚房,我的廚娘非經召喚不得到前廳來,但妳可以去。”


    “妳這是什麽意思?”莊才人瞪著她。


    “我言盡於此。”她長長籲了一口氣,伸手拿起那盒香氣沁人的冰肌粉,繼續妝點自己。


    莊才人臉色乍喜還驚疑,又帶著三分遲疑。


    “那盒子粉……”她欲言又止。


    “‘大人’送的。”商綠羽淡淡地道,“不過妳別多心,他送,隻不過因為我是他的武器。”


    “我是說它……”莊才人咬著下唇,吞吞吐吐。


    商綠羽轉過頭,再不理會她。


    片刻後,再回首看去,莊才人果然已不在原地。


    她臉上浮起一抹似悲似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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