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蓋在粉顏上的紅蓋頭,流蘇顫動了下,扯動整個精繡紅綢往下滑落,露出那張看似沉寐,卻早無生息的嬌美小臉。


    公孫燕嚇得瞪大眼,黎少秦也震愣得說不出話,半晌才期期艾艾的抖聲開口。


    「王爺、王爺,夫人她——」


    「住口!」李弼低喝,遞出的扇依舊未收回。


    雪花堆棧聲沙沙似雨,屯在他的心頭,冷進他的魂裏,他身形未動,好半晌才啞聲問:「我說……如果,你不怕我的天賦,不怕與我走向孤老的命運,可以完全接納這樣子的我……我就會用生命守護你一輩子……雪尹,你……後悔了嗎?」


    【第十八章】


    「……你後悔了?後悔愛上這樣的我?」


    愛上她,他的心被不安縛緊,他時時戒備,刻刻守護,全神貫注,不敢輕忽一絲一毫,但終究……還是敵不過無形的詛咒?


    「鳳淩王。」主位上的李劭沉痛地走到他身旁。


    「出去。」


    「鳳淩王,是朕——」


    「出去:全給本王出去!誰敢踏進廳內,本王就殺了誰!」他猛地咆哮,猩紅的眸透著冷絕的殺意。


    李劭見狀,立即要廳內所有人都離開。


    舒雪尹就偎在臨窗錦榻的扶手上,支手托著額,鳳冠上的琉璃玉定在她眉間不動,她的神色祥和,菱角分明的嫩唇還微微上揚。


    然而,盡管粉雕玉琢,依舊掩飾不了她臉上沉濃的死氣,誰都看得出她沒有呼息了。


    上官一族,注定一生孤老。


    癱跪在榻前,李弼雙眼刺熱,拿著折扇的手有如千斤重,再也舉不起來,心髒像是像人掐著,卻再也感覺不到疼痛。


    他近乎貪婪地注視穿著喜服微笑的舒雪尹好半晌,才用力地閉上眼。


    再睜眼,他眼中已無焦距,臉上卻帶著飄忽的笑容。「雪尹,若你不喜歡八德舞,那我舞一段劍舞給你瞧瞧,好不?」他問得溫柔,笑得低啞,把折扇一丟,走到廳堂,取下掛在牆上的長劍。「劍舞是出征的戰舞,你肯定沒聽過也沒見過,就讓我為你舞上一曲吧。」


    他隨手舞弄,順劈挑勾,甩著劍柄流蘇圈成一個圓,旋身如虹,劍影在窗門,頂板破飛,射穿一個個小孔,銀雪挾輝紛落。


    「奏樂。」他喃著,在雪中飛舞,劍勢淩厲,像要上陣殺敵,半點情意皆無。「奏征伐之樂!」


    李劭聞言,大感不安,可也隻能示意樂倌趕緊奏樂,黎少秦和公孫燕則站在窗外偷覷著廳內動靜。


    劍舞之樂自然比不上八德舞文雅,出征前的舞淩厲且具濃重殺氣,李弼眸沉抿笑,神色寒鷙得有若要征戰殺敵,廳內燭火皆被其劍氣掃滅,隻剩窗外射進的微弱雪光映得他金冠熠亮,朱紅綾袍閃爍……似血。


    上官一族,注定無法與所愛之人齊白頭。


    他笑得俊色如春,無視銀雪堆棧,掃腿劃過一圈,長劍轉身。


    所以他為她跳劍舞,舞完後,要殺的人隻有一個——隻有他自己!


    他還能動,表示她還活著,雪尹還有一口氣,隻要他破除自身孤老的命運,她便不會再受牽連,肯定就會死而複生。


    「王爺,你在做什麽?!」黎少秦在窗外目睹這一幕,驚得破窗而入,大手擒住李弼執劍的手,尚未抓緊,便教他一把掃開。


    「滾開!」李弼手中的劍毫不猶豫地朝自己頸間落下。


    「王爺,人死不能複生,你別跟著走上絕路!」抹去唇角的血,黎少秦紅了眼,再次撲回他身旁,硬是抓下他的手,可劍卻依舊砍入李弼頸項半寸深,隻見鮮似泉湧出。


    可他一點也感覺不到痛,再度舉劍朝自己揮下,力氣大得讓黎少秦無法阻止,眼看劍就要抹上他喉間,一隻手突地橫入劍與頸項之間,利刃斜入那隻手,而另一隻手則快速地搶下長劍。


    「燕兒!」黎少秦趕緊握住心上人血流如注的手。


    公孫燕一臉蒼白地看著李弼,將長劍丟到廳外。「王爺,你這樣自殘,夫人會開心嗎?」


    「本王要她回來。」李弼恍惚的視線對上她的眸,平靜的說道,可下一刻卻又狂暴的大吼起來,「都是這該死的血!就因為我是上官家的子孫,就要我終老一生,我到底犯了什麽罪?雪尹又做錯了什麽,竟要這該死的血如此左右我和她的一生?!」


    是他!都是他的錯,上官家人本就不該動情,動了情注定要傷心的,現在他懂了,所以什麽都不要了,不要上官家的血,不要這條命,隻要他不要,她就會還是那個好好的舒雪尹。


    是啊,他明明就曾想過的,隻要她好,他就好的!


    「王爺這麽做,夫人也不會回來!」公孫燕聲淚俱下地吼,「這是夫人的命,跟上官家的詛咒沒有關係!」


    「命?」他突地停住腳步,笑得低低切切,令聞者鼻酸。「命?這是她的命?那麽本王想怎麽做,也是本王的命,全都給本王出去!否則,別怪本王殺無赦!」


    對上他已然發狂瘋癲的眼,黎少秦趕忙護在公孫燕麵前,扯著她退出廳外,不敢再多作停留。


    「雪尹,你走慢一點,等等我。」李弼緩緩坐到錦榻旁,附在舒雪尹耳邊悄聲說:「等我的自流盡,你就會沒事的,別怕,一切有我。」


    孤老的血,注定了隕落的會是另一半,那麽他先走,她應該就可以回來了。


    「雪尹……」抬起雙臂,他輕輕地將她摟進懷裏,輕撫她秀雅的臉龐,吻上她漸漸泛涼的唇,不斷地渡氣,不斷地傳著熱。


    他的血還在流,意識逐漸恍惚,但眸子卻犀利地直盯著這張沒有反應的秀顏。


    「怎麽不說話?」他粗啞問著,眉頭蹙起。「我摟得這麽緊,你不是老愛喊熱嗎?怎麽不說話了?」


    她總是話多得教他心煩,但她不說話……


    「說話!給我說話!」他神色驟變,激昂的沉嗓倏地轉啞,「說……說點話給我聽,別悶聲不響……告訴我,你疼不疼?告訴我……為何我還在這裏……為何我還在這裏?!」


    李弼激動喊著,震動了胸前的人兒,纖白皓腕上的鳳銜月環應聲落地,落下鏗鏘聲。


    他猛地一動,駭懼地瞪著那隻金鐲。


    傳說裏的鳳銜月環,會挑選自己的主人,直至主人離世,才會脫落,所以,所以……


    「不,不……不——」


    廳外眾人聽見李弼痛不可抑的悲嚎,莫不動容地別開眼。


    「別走……」他痛得無以複加,執起她冰涼的手,卻發覺她粉拳緊握,他輕輕扳動,滑出了一張字條。


    王爺,從今以後,還請你多多指教。


    我說,才沒有孤老這回事,我認定自己是為了與你相遇才出生的,為了與你相戀而來,所以我們沒有道理不在一起,對不?我有一輩子的時間憐惜你,我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說好了,一起到老,我們會兒女成群,到了那個時候,不準嫌我吵,我話多,是因為我天天都想跟你說,我愛你。


    李弼怔怔地看著字條,眼前一片濕潤模糊。


    昨晚,她一個人偷偷摸摸地窩在書房,原來就是在寫這個……他可以想像,當她寫著字條時,臉上的笑有多甜。


    他可以想像,當她說這些話時,鮮動的表情有多俏皮。


    他扯唇。「好……說好了,執子之手直到老,你別忘,千萬別忘,我還在這裏等你……」他緩緩閉上眼,輕拍她的背,一如往常數個夜裏做的那種。「等你睡醒,我們一起去銜月城,那裏四季如春,你就不會冷了……在那裏,再也沒有人能傷害你,我會保護你,用我的生命保謢你……從今以後,也要請你多多指教,你收下我的扇子,已是我的——」他的喃喃自語突地頓住,錯亂的思緒連接上。


    不對,她根本沒有接過他的扇!李弼張眼一看,就看見掉落在地的折扇和鳳銜月環。


    「為了與我相遇而出生,與我相戀而來……與我成親而死?」他笑得淒愴空洞。「雪尹,如果早知道喜悅這麽短暫,我寧可這一世不曾愛過你……我寧可不愛你……」


    他如困獸悲泣,痛在心間無限爆裂,無法言喻的痛排山倒海而來,痛得他俊顏猙獰扭曲。


    他是如此甘願被她束縛,如此甘願地獻上一切為換取得到她的代價,為何卻還是守護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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