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蒔捂著臉,緊縮著身子,窩在角落,不敢亂動。一亂動,肚子就會餓,身子就會冷,好像會死掉一樣。


    她就要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掉嗎?她要死得這麽沒分量嗎?她的人生為什麽會走到這種地步……


    在這最脆弱的時刻,她想起了梅崗看她的眼神。


    想著,她的心情就會好一點?這三天,她就是這樣熬過的。


    那眼神總是在說,她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人。


    你願意跟我分享任何東西,這份心意,對我來說很重要。


    慶蒔緊閉起眼睛,掙紮著。


    慶蒔這名字,絕對是我往後的記憶裏,最燦爛的光芒,相信我。


    在這裏死掉,誰都不會發現。


    如果我的愛能讓慶蒔快樂,那我願意……以身相許。


    她想活下去,這是她思考了三天得到的答案。


    雖然當初是她把他趕走的,可是她還是好希望,有那麽一天,自己可以真的成為某個人心目中,那最重要的人。


    慶蒔,讓我進去,好不好?


    她還記得,自己把他趕出去的那一天,他在門外那樣求她。


    慶蒔張開眼,咬緊唇。她決定了。


    如果,如果還有機會出去,她想要找到梅崗。


    她會跟他說,假如過去能再來一次,她會打開門,讓他進來,進來保護她、進來愛她。


    她勉強地挺起身子,爬到門邊。


    她要跟他道歉,跟他說,對不起,她脾氣不好,她不該這樣對他。


    她吃力地舉起手,拍了拍門。可聲響小,好一會兒外頭都沒動靜,她再施力,又拍了好幾下。


    還有,她想,向他道謝。


    謝謝、謝謝他願意用愛來珍惜她,讓她有了想活下去、活在這個一直傷害她的世界上的動力……


    她吸氣,無力地喊道:「開……開門!我答應……我答應接客……」


    「今晚起,你開始掛牌接客。」領家嬤嬤把打理清爽的慶蒔叫來帳房,指著那掛在牆上的花名格中的一隻水牌,凶道:「你的花名就叫迎春,知道了嗎?」


    「知道了,嬤嬤。」慶蒔低著頭回答。


    領家嬤嬤粗魯地捏起慶蒔的下顎,左右搬弄地打量她,然後邪笑道:「喂得飽飽的,也不用施脂粉,就人模人樣,挺好的。」接著又變了臉。「一開始順從些不就得了,還這樣折騰咱們!你最好給我好好幹,沒把老鬥們侍候得服服貼貼的,有你好受的!」


    慶蒔憋住了氣,可全身還是害怕地顫了一下。


    訓完話,領家嬤嬤把她推上樓,樓上的房間是這座三合院裏唯一比較襯頭的,他們留給她用,可見他們對慶蒔抱的希望多大。


    把慶蒔趕上樓去,領家嬤嬤又把站院子的(注四)與門房叫來,吩咐道:「今晚一定要大力宣傳,咱們進了新姑娘,而且還是年輕的上等貨。多招呼幾個都沒關係,一定要把業務做起來,否則咱們翠楊館就要關門大吉啦!」


    「好的!嬤嬤。」男人們答喝。


    慶蒔在樓梯角聽到這對話,趕緊衝回房間。


    她撫著胸,心跳得好快。她怕得身體都軟了。


    多招呼幾個都沒關係?一定要把業務做起來?這是什麽話?


    即使她受過許多苦、許多折騰,但她終究隻是個未經人事的單純姑娘家。一想到要讓那麽多的男人碰她的身體,之前鼓足的勇氣與決心,又都耗得一滴不剩了。


    她看了看這土窯地方,很灰很破,家具簡陋。隻有一張炕床,還有一組四仙桌椅。難得有座花幾立在角落,可上頭的花不但謝了大半,連花幾本身都搖搖欲墜。


    她的身體、她的心,還有她的一生,到了最後,也要變得像這間土窯一樣,又臭又舊,又惡心嗎?


    她的嘴唇開始發抖。她不要、她不要——


    能活下去的方式,應該還有很多種吧?還有很多種吧?


    慶蒔把這房間的窗戶全打開了,一個一個往下望。


    她不一定要接客,她可以逃走,逃出去、活下去……


    可這一望,卻讓她的腿更軟。


    沒想到樓梯才沒爬幾層,這樓房的高度已經高到足以摔死人。而唯——扇臨靠屋脊的窗,又被死死地封住,看來他們早料到有人會要這招。


    慶蒔連腳都開始抖了。


    她不放棄,又衝出這間房,把二樓有窗戶的地方全搜了一遍,就是希望可以找到逃出去的路。


    然而最後,她隻是頹然地跪在窗台旁,在心裏拔著菊花瓣——看自己是要留在這兒接客,還是賭一把,跳下去,看腳會不會摔斷……


    可心裏的菊花辦還沒拔完,門房已經接到客了——


    她聽到門房拉長著聲音喊:「客來咧——」


    然後是一陣她聽不清內容的細碎交談聲,接著是領家嬤嬤好得意、好快樂的尖笑聲,看來此名嫖客來頭不小,談出的價錢讓人很滿意。


    笑聲暫歇,門房再喊:「迎春姑娘屋!要住局!」(注五)慶蒔倒抽一口氣,再看了一眼窗台下的高度,她緊閉著眼睛,掙紮了一會兒。


    當她聽到樓梯角傳來了咿咿呀呀的上樓聲,還有領家嬤嬤噓寒問暖的嬌笑招呼時,她牙一咬——


    轉身回房,好好待著。


    她懼高,真跳不下去啊……


    「咱們如果哪兒怠慢了爺,請爺告訴咱們,咱們一定會改進!」領家嬤嬤的聲音越來越近。「還有,爺好眼光,選到的迎春姑娘可是未開苞的清倌,爺是她的第一個呢!不過她若侍候得不周到,您不滿意,也盡管跟我張嬤嬤說,我一定會好好教訓那丫頭,讓她多學學技巧……」


    領家嬤嬤真是高興嗬!畢竟他們的客層都是來自低下的苦力工人,像眼前這種穿金戴銀的闊人,會上他們這下四等的翠楊館來,還從來沒有過呢!而且他下的盤兒錢可真不手軟,不使盡渾身解數招呼,怎麽說得過去?


    不過,詭異的是,這爺怎麽好像早就知道迎春在這兒?她記得門房、站院子的都還沒出門宣喊呢!這爺就悠悠哉哉地進來,指名要了迎春的水牌。


    至於房裏的慶蒔,則手忙腳亂,她很想躲起來,可是這簡陋的房四四方方的,又能讓她躲到哪兒去?要坐在炕床上等嘛……她可真不甘願當一隻待宰的羔羊啊!


    她的初夜,就真的要葬送在上窯這種地方?


    此時,男人的聲音已經在門外響起。


    「真沒人碰過她?」


    慶蒔一愣,這、這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


    不會吧?


    不——


    她絕對不要在這種地方見到他——


    「當然、當然,我張嬤嬤拿翠楊館的名譽向爺發誓,您絕對是迎春姑娘的第一個。」在門外頭,領家嬤嬤拍著胸脯,繼續油嘴滑舌。


    「很好。」男人說:「你們再差個人,到胡同底的萬興飯莊,包個桌來,我不吃你們灶上的東西。」


    「噯!好的,爺。」領家嬤嬤討好地問道:「您要什麽菜,我們差人全給您包來。」


    男人馬上念出菜名:「腐乳肉。溜雞片。開陽白菜。冬瓜盅。金鑲辣椒。煨茄子。大餅。還有大蔥。」然後又挑剔地再補充:「腐乳肉要梅花肉。溜雞片的玉瓜要脆。開陽要白菜心。辣椒子全剔除。大餅要烙得酥,大蔥要山東的。還有,菜一定要熱得燙口,否則我全不吃。」


    「好的!好的!咱們馬上去辦!」領家嬤嬤的聲音一變。「聽到沒?還不趕快去辦!去!」


    接著,就是人咚咚咯衝下樓的聲響。


    「好了,爺。」領家嬤嬤又笑:「請來會會咱們的迎春姑娘吧!」


    說著,門就咿呀地被推開了……


    看到房間裏空無一人時,領家嬤嬤的臉都青了。


    「呃……爺,這個、那個……」


    她拚命在腦裏想措辭,好跟這難得上門的貴客,解釋眼前這離奇的狀況——那死丫頭竟然不見人影?


    逃走了嗎?不可能,她親眼送她上樓的,樓下都派人守得牢牢的,絕逃不了!


    那人咧?都跟貴客收了盤兒錢了,怎麽向人家交代……


    喲,一定是藏起來了!死丫頭,敢畏客,這房裏唯一能藏人的,就是那四仙桌下。她絕對要把這臭丫頭給揪出來,抽她一頓鞭好消氣!


    領家嬤嬤正要彎身查探,就在這時——


    這貴客竟嗬笑了一聲,說:「迎春姑娘想跟我玩遊戲?要我找出她?」


    領家嬤嬤一愣,還沒答話,男人往房裏一站,板著臉,揮揮手。「你下樓去,不要打擾我同她玩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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