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四年,怎是一個亂字了得!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沒有晚風的秋瑟夜。


    一雙雙黑皮靴踩過滿地焦黃的枯葉,健步如飛。


    在假山的凹洞中,朱影青正用望遠鏡窺看錦衣衛,不解他們在幹什麽?


    這兒是後宮,除了父皇和太監之外,其餘男人一概不準擅入後宮,但現在天下大亂,連皇宮也亂無章法。


    昨天就有一名宮女溜到她寢宮,以為她熟睡,把她妝奩裏的一串珍珠項鏈塞入懷中,她原本想親自抓賊,可是又不能讓人知道她有武功,隻好改用大叫。


    沒想到那名宮女好大膽,居然一個箭步衝到床前,想用被子捂死她;不過她的如意算盤撥錯了,反被她一拳擊中肚子,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叫。


    那名宮女的叫聲引來寢宮離她至少有三百公尺遠的長平公主,她一來到朱影青的寢宮,二話不說,便一劍刺死那名賊宮女。


    但是她一點也不感激長平公主,人死在她的寢宮,她當然高興不起來,害她今晚不敢睡覺,總覺得那個宮女陰魂不散……


    這時一聲低沉的男聲從她身後竄出,嚇得她手中的望遠鏡差點甩到地上,但她不能生氣,隻能怪自已的師父是冒失鬼。


    ‘你躲在這兒幹什麽?’史錦衛雖然問她話,眼睛卻看著四方。


    ‘我睡不著,起來練劍。’朱影青不敢講自己是怕鬼。


    ‘趕快回房去睡覺,記得要鎖緊門。’史錦衛正欲轉身。


    朱影青急急抓住他,聲音甜得像撒嬌。‘師父,發生什麽事了?’


    史錦衛臉上有種濃得要用劍才切得開的擔憂。‘有刺客潛入。’


    朱影青難掩好奇地問:“抓到了嗎?‘她從沒見過師父這麽害怕的模樣,即使是三年前,長平公主的劍尖抵在師父的喉嚨上。師父鎮靜的神情迄今她仍記憶猶新。


    一點風也沒有的夜晚,竟讓她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沒抓到,他們全都自刎了。’這時假山外的錦衛群突然一陣騷動,史錦衛一個提力,雙腳躍到假山上,隻留下一句:“快回寢宮去。‘旋即飛身加入錦衛群,接著就傳來震耳欲聾的廝殺聲。


    第二天,整個皇宮仍是亂烘烘的,所有坐在餐桌前的太子和公主都無心動筷,唯獨朱影青照吃不誤,隻聽到長平公主以她慣有的嚴肅聲音告訴大家,昨晚刺客喬裝錦衣衛潛入皇宮,但因說話的口音不標準而被識破,一時間刀光劍影,矛戈相擊,分不清敵我,雖然死了二、三十名錦衣衛,但英勇的錦衣衛也殺了七、八名刺客……


    說到這時,所有的太子和公主都屏息以待,隻有朱影青發出嗤鼻聲,立刻被長平公主白了一眼,朱影青隻好把真相吞進肚裏;那些刺客明明是自殺的,長平公主粉飾太平的說法,令她不齒。


    沒多久,英明的皇上下令,封鎖宮門,弓箭手拉弓待命,所有的錦衣衛立刻停止械鬥,不論死活,全員集合在午門內清點人數,由東廠番子接替保衛皇畿,及緝拿刺客之職,這招果然奏效。


    從日暮查到月升,重重包圍令十數名逆賊進退兩難,迫不及待的相繼自尋死路。


    但是皇上的疑心病向來嚴重,他懷疑仍有漏網之魚,遠在天邊、近在咫尺;於是宮牆之內撒下天羅地網,午夜戒嚴,閑雜人等一律早睡早起。不得夜遊或夢遊,違者斬首示眾。


    偏偏長平公主好管閑事,要禦廚今晚不要煮消夜,害得朱影青肚子餓得睡不著,肚子裏彷佛養了一隻公雞,咕咕一叫,更餓;害得她理智全無,顧不得皇命,隻想先顧五髒廟要緊,心想虎毒不食子是萬物的本性,她便有恃無恐的溜出房間。


    閃閃躲躲來到膳房,她忙了半大,隻找到西紅柿、小黃瓜、包心菜、豌豆芽等便宜的生菜。


    該死的禦廚,又伺機揩油,把雞鴨魚肉盜賣出宮,朱影青一怒,拿起菜刀亂砍;忽地,櫥櫃裏有動靜,朱影青大喜,懷疑是漏網之‘雞’躲在櫥櫃裏。


    朱影青手拿菜刀,目露凶光,急欲將他大卸八塊的心情表露無遺,一步步接近櫥櫃,打開櫥門;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劍光不偏不倚地抵在朱影青的喉嚨上,寒氣逼骨。


    朱影青仰首不屈,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其實她沒那麽偉大,頭抬高的目的,隻不過是想讓對方看清楚她是誰,刀劍無眼,人有眼。


    她心裏盤算著有兩條生路可走——一是命令他下跪,他是我軍,她是公主;二是他命令她下跪,他是敵人,她是人質。


    她當然希望是第一種情況,萬一不是,她會立刻裝弱小,這點對她而言非常容易,她本來就是個五短身材的胖小孩。


    沒想到,她一看到他的臉,上下嘴唇急速擴張,大得可吞下一個拳頭。


    朱影青是個早熟的公主,十三歲就有了,不是有身孕,而是有了一見鍾情的感覺;那感覺來得突然,隻記得,眼光一觸,她就措手不及的愛上他了。


    若不是現在時間不對、地點不對,她想她會當下拿出公主的腰牌,要他隨她回寢宮,做她的貼身侍衛,日夜守在她床邊,寸步不離,直到她完全發育之後,收他做麵首,也就是性奴隸的意思。


    他真是個超級大帥哥,就在她意亂情迷、頭昏腦脹之際,她突然發現他頭戴圓帽,身穿淡青色軍袍,他是錦衣衛,不,應該說他是刺客才對。


    她原以為她會嚇得屁屁顫,但此刻她的理智正被女大不中留的心情控製住,毫無招架能力。


    ‘你是什麽人?’他收劍回鞘,充分顯現不濫殺無辜的美德。


    ‘女人。’她挺胸,想要證明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道理。


    ‘女人,你幾歲?’他眉峰緊鎖。打量著她凸出的肚子。


    ‘年齡是女人的秘密,你探聽我的秘密,有何不良的企圖?’她咄咄逼問。


    ‘我替你感到難過,因為很少有女人像你這樣發育失敗,又平又矮。’


    他這般嘲笑。聽在她耳裏,卻成了打是情、罵是愛的訊息,再加上那麽想知道她的年齡,可見他對她一定有意思,她自信滿滿地告訴他。‘我今年十二歲,三年後,我保證會是個前凸後翹的高朓美女。’


    他失笑道:“不是每一隻毛毛蟲都能變成美麗的蝴蝶。‘


    她天真地說:“我不是毛毛蟲,宮裏的人都說我像可愛的蠶寶寶。‘


    ‘的確像,自白胖胖的,長大之後,就是醜不拉幾的飛蛾。’他實話實說。


    聞言,她的自尊受損,眼中泛著淚光,任何人都可以說她又胖又醜,她不會在意,唯獨他不行;情人眼裏出西施,他若是沒有這樣的感覺,那她多可憐,愛上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突地,一隻暖暖的大手,從她的眼角輕輕滑向到她的唇邊,為她抹去淚水,以及忽然泉湧而出的口水,她整個人楞住,隻聽到咚咚的聲音,不是擊鼓,也不是打雷,而是她心中的小鹿在狂舞的聲音。


    ‘別哭,我剛才是開玩笑,像你這樣天生麗質的女娃,跳到黃河也找不出第二個。’溫柔的語氣,溫柔的笑臉,他有一顆溫柔的心。


    ‘是真的嗎?’她煽動半長不短的睫毛,一臉無邪中隱藏著勾引的目的。


    他用左手按著右邊的胸口。抿著唇線不讓自己笑出來。‘我發誓。’


    她破涕而笑,蒙隴未幹的眼,沒看清楚他手放置的位置和心髒的方向相反。


    他好奇地問:“你半夜不睡,跑到廚房幹麽?‘


    ‘來廚房總不會是上一號吧,即使是施肥,也該在菜園,這裏的菜沒有根,沒辦法吸收我恩賜的養分。’她自以為幽默地說了一堆廢話。


    ‘有刺客潛入宮中,這件事,你沒聽說嗎?’


    ‘那些刺客,已經做成了肉包子,分給今晚值班的番子當消夜吃。’


    ‘可惡!’他一怒,亮閃閃劍光,在她眼前晃動。


    ‘你想殺了我泄恨嗎?’她抖瑟著唇問。


    他鐵錚錚地說:“別怕,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不需要陪葬品。‘


    ‘你該不會是想自殺?’她並未因此鬆口氣,煩惱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心兒,忽地疼痛了起來,有著四分五裂的撕裂感,好難受!那些刺客的下場都是自刎,他要是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他視死如歸地說:“小宮女,我是刺客,你快去告密,領取封賞。‘


    ‘我個子雖小,但絕不是打小報告、賣友求榮的小人。’她正氣凜然道。


    ‘你現在不去,明日一早,功勞變廚子的。後悔都來不及。’他強調。‘金錢萬能。’


    ‘我不愛錢,我愛你……’她連忙澄清。‘因為,人命比錢更值錢。’


    坦白講,活到這麽大,錢長得是圓?是扁?她根本不知道。


    身為公主,說穿了,和在井底長大的青蛙沒兩樣,吃的喝的用的,嘴巴說一聲就有了;她到現在還以為所有吃的喝的用的都是上帝賜給她的,隻要向上帝禱告就可以,因為湯教士每次在用餐前都會說,感謝上帝賜與……


    ‘是什麽味道好香?’他的鼻子突然在朱影青身旁一嗅。


    ‘我身上會自然流露出一股香味。’她迫不及待地告訴他自己的優點。


    ‘不可能,人又不是花,身體不可能有香味。’他不相信。


    她氣憤的發誓。‘我如果說謊,老天罰我天打雷劈。’


    ‘你好特別,令我刮目相看。’他唇角綻開迷死人的笑容。


    ‘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可要當心,加強保護好眼珠子。’她輕咳兩聲。‘我不但視錢財為糞土,並且願意分文不收地提供你一條活路。’


    這是通敵叛國的大罪,連白癡都曉得,而她智商不低,頭殼也沒壞,卻甘冒天打雷劈的危險出賣良知,自甘墮落成為不忠、不考、不仁、不信、不義、不和、不平的千古罪人,這全是為了愛。


    ‘你到底是誰?’他饒富興趣地從頭到腳打量她。


    她假正經地說:“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你人小,口氣卻不小,我倒要請問,你又要如何救我脫險?’他質疑道。


    ‘皇宮有個通往宮外的密道。’這是皇室才能知道的秘密。


    ‘你?一個身分卑微的小宮女,怎麽可能知道皇宮的最高機密?’他詫異地問。


    ‘我是在玩躲貓貓時,無意中發現的。’她臉不紅,氣不喘,屁不放的扯謊。


    ‘這麽說,我可以從那兒自由出入,而不被守衛發現……’他一臉算計。


    她識破他心裏的想法,放虎歸山已是滔天大罪,她絕不能再做引狼入室的千古罪人,她連忙急聲阻止道:“我救你是有條件的,那就是你必須發誓,等你安全離開皇宮之後,忘了密道這條路,並且不對任何人提起此事。你能做到嗎?‘


    考慮之後,他允諾道:“我答應,下次我會冠冕堂皇地從承天門長驅直入。‘


    他還想再來皇宮……是為了報恩嗎?她好感動,真想叫他現在就以身相許,不過,她不能叫他留下來,否則遲早是死路一條。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愛新覺羅濟爾雅。’


    ‘你的名字好長,不過我會永遠記得你。’


    ‘你呢?你叫什麽名字?’他問。


    ‘我……’她不能說出全名,隻好取她名字中的一個字。‘小青。’


    ‘有朝一日,如果我功成名就,我一定會不計任何代價報答你。’


    她兩個黑眼珠骨碌碌地轉了幾下,她隻要一個代價——他娶她為妻。不過她忍著不說出來,隻是偷偷在心裏告訴月下老人,請他在他和她的小指上係一條永不斷的紅線,無論將來會有什麽改變,這條紅線都會讓他們重逢和相愛。


    朱影青突然拉著他的手,來到一張椅子前,她站上椅子解下腰帶,蒙住他的眼睛,拉著他往蜿蜒漫長的密道走去;這是建文帝當年逃難時的密道,祖先建它是為了皇室逃難用,沒想到今日卻成了不肖公主放虎歸山的路線。


    回到寢宮後,她的生活習性一如往常的好吃懶動,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唯一的改變,就是她絕不在雨天踏出房門一步,要宮女端飯菜、澡盆、馬桶來寢宮,她之所以這麽做,當然要提防留神把她劈成一具焦屍。


    表麵的平靜,隱藏不住在她內心醞釀著待嫁的心情。


    想來,愛情的發生,沒有人能事先預料,更沒有人可以提前準備好迎接它。緣分是天注定的,人所能做的,隻有等待冥冥之中的穿插安排,愛,時無人有力抗拒,愛去時也無人有力挽留,半點不由人。


    ***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已經崇禎十七年。


    朱影青早忘了三年前說過幾句話,做過幾件事,打死過幾隻蚊子……


    隻記得三年前在膳房裏,一碗一筷、一鍋一爐,一男一女,組合成一情一景。


    日日夜夜,她沉浸在回憶和幻想交織的美夢中,她開始嚐到相思的苦果,吃不下,睡不著,無時無刻不想著他;時而歡喜,時而流淚,時而甜蜜,時而擔憂,不知不覺地她變瘦了,變得身經如燕,她真希望自己真能變成燕子,飛出宮找他。


    愛使她長期活在囹圄之中,逃不出自己的掌心,彷佛天塌下來都不關她的事。


    直到七天前,深宮內苑竟持續聽到城牆外震耳欲聾的殺聲,她開始擔憂,天掉下來與她有關,隻不過她希望她不是第一個被壓死的,最好是長平公主。


    這夜,寒雪紛飛,每一間寢宮都擁入數雙三寸金蓮,將所有的太子和公主從暖被裏半請半押地帶到太廟。


    隻見長平公主麵對著列祖列宗的牌位下跪,她手上拿著數十枝香,並耍他們按輩分順序跪下,然後要宮女將她手中的香一一分給他們。


    她要幹什麽?朱影青望著一旁燃燒的金爐,裏麵插著兩枝長鐵條,她有很不好的預感;父皇為國事忙得焦頭爛額,整整有一個月的時間不曾見他走到後宮,他完全不知道長平公主這些日子以來胡作非為的舉動。


    凡是怠忽職守,或是想逃離皇宮的宮女和太監,都被她先斬不奏。


    一股寒意從腳趾頭竄到心窩裏,朱影青全身不由地一顫,又是一顫,她真想衝出太廟,回到暖被裏:但她知道,該來的終究是躲不掉的。


    在長平公主貼身老宮女的命令下,眾人隨著她老邁的聲音向列祖列宗行禮,然後宮女收回每個人手中的香,丟入金爐裏。


    這時長平公主轉過身,眼神比過去更加嚴厲無情。‘今晚,我找你們來,是想知道你們愛不愛大明江山?’


    ‘我們當然愛。’每個懼怕她的太子和公主都異口同聲的回答她,唯獨朱影青不開口,她覺得這是廢話,她不屑做馬屁精。


    ‘很好,不過愛不是掛在嘴巴上,要用行動表示。’


    十六太子慈熠搶著問:“皇姊,你要我們怎麽表示?‘


    ‘亂賊已經逼臨城下,再過不久皇城將可能失守。’長平公主歎氣道。


    ‘我們現在就出去跟他們拚了。’四太子慈耀是個空有匹夫之勇的大笨蛋。


    ‘不,你們年紀都太小,武功又不行,出去隻是去送死。’長平公主出奇的冷靜。


    不過她的回答頗讓朱影青詫異,她原以為以長平不服輸的個性,會率領大家身先士卒,激勵士氣,沒想到時不我予,長平居然先打了退堂鼓。


    ‘皇姊你希望我們怎麽做?’慈耀想不透地問。


    長平公主言簡意骸地說:“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們若讓大明江山落人賊人手中,太對不起列祖列宗了!’


    ‘笨蛋!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你懂不懂?’


    每個人都怕長平生氣,即使大動肝人的慈耀也不得不低頭噤口,這時最愛抱長平大腿的慈熠趕緊打圓場。‘皇姊,皇城已被賊人團團圍住,我們怎麽逃?’


    長平公主毫不考慮地說:“我們可從密道逃出去。‘


    ‘父皇怎麽辦?’慈熠麵露憂色,父皇一向固執不聽勸。


    ‘我會去晉見父皇,勸他跟我們一起逃。’長平公主自告奮勇。


    話不多的二太子慈光突然開口問道:“要逃到哪裏去?要做什麽?‘


    長平公主語氣強而有力地說:“到南方,招兵買馬,卷土重來,收複失土。‘


    慈光讚同地問:“皇姊明智,你要我們何時動身?‘


    一想到要離開皇城,每個太子和公主莫不淚濕衣襟,朱影青更是淚水和鼻涕齊下,但她難過的不是即將失去榮華富貴,而是她的心上人說過會重回朝天門,她如果不在這裏,人海茫茫,他們將如何重逢?


    不,她心中暗下決定,她絕不離開皇宮,她耍等他來接她。經過三年,她的身高突飛猛晉,她的身材雖稱不上凹凸有致,不過纖細修長,她已經從毛毛蟲蛻變成蝴蝶,她相信他再見到她,一定會毫不考慮地以身相許。


    ‘三天之後。’長平公主突然走向金爐,拿起一根長鐵條,燒紅的末端清楚可見是隻鳳凰圖形。


    朱影青見狀,腦中一片空白,但手臂卻泛起無數的疙瘩。


    隻聽見長平公主不疾不徐地說:“我們勢必不能以這身華服出宮,大家要換裝,喬裝成太監和宮女,到了外麵,世局混亂,路途遙遠,難免會有宵小冒充我們稱王,為了確保我們日後相認,我將在你們每個人身上烙下皇族的印記。‘


    朱影青跳了起來。‘我反對,留下烙印反而會讓賊人更容易抓到我們。’


    ‘住口!這兒沒你說話的餘地。’長平公主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朱影青忽地旋腳轉身。‘既然我不能說,那我走就是了。’


    ‘來人!捉住她!由她第一個烙印。’長平公主一聲令下,數名宮女擁上。


    ‘我不要!’朱影青迅速地推開宮女,但肩膀卻被一記重拳擊中。


    能夠一拳將她肩骨幾乎擊碎的,除了長平公主,不做第二人想。她撫著肩膀,連痛都還來不及喊出來,幾名宮女圈住她,雙臂已被硬生生地架住,按在地上;她瞠大雙眼看著長平扯開她的衣襟,拉下肚兜,隻見燒紅的鳳凰直逼她的胸前,隨後一陣白煙冒出,她痛得失去知覺。


    ***


    隔天,朱影青從噩夢中驚醒,她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身在寢宮,不是太廟,她鬆了一口氣;原本以為昨晚的一切隻是一場噩夢,但胸口傳來隱隱的疼痛令她心悸,她顫著手指拉開柔軟的肚兜,低下頭一看,天啊!噩夢成真!


    好恨!皙白的皮膚上有了這麽一塊難看的烙印,這教她如何見人!


    隻有罪犯才會被烙印,可恨的長平,腦袋是稻草紮的,才會做出這種蠢事。


    長平這個笨蛋,比慈耀還笨,居然在他們身上烙印,消息若是傳出去,不把他們害死才怪!


    但她萬萬沒想到長平不笨,昨晚那些宮女在一夜之間全投井自殺;當貼身宮女伺候她梳洗時,告訴她這個消息,她忿忿地衝出寢宮,想去罵長平……


    跑了幾步,意念流轉,她轉而奔向禦花園,坐在假山上哭泣,責怪自己膽小無用,不敢跟長平理論,更不敢向父皇告狀;長平嗜血成癖、殺人如麻,父皇為國事憂心忡忡,她怎能再添加父皇無謂的煩惱!


    ‘八公主,你為何事傷心?’這時湯教士走了過來。


    朱影青抹去淚痕,鄭重地問:“湯兄,大明是不是快亡了?‘


    ‘我不能說,說了會有殺頭之罪。’湯教士一副有口難言的模樣。


    ‘那你就不要說,用點頭或搖頭表示。’看他的表情,朱影青已了然於心。


    湯教士仰頭看著陰霾密布的天空。初來大明國時,他被奉為上賓,看到的全是繁榮富庶的景象,孰料物換星移竟是那麽迅速,快得讓人措手不及,連他都沒想到這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的假象!長歎一聲,湯教士經輕地點了頭。


    ‘我會不會死?’朱影青學著他抬頭,問著不語的老天爺。


    ‘不會的,八公主福大命大。’湯教士柔聲安撫,心中卻是一片蒼涼。


    朱影青人小鬼大的反詰。‘大明將亡,我將成為亡國奴,哪來的福氣?’


    ‘別那麽悲觀,你心地善良,天父不會讓你受苦的。’


    ‘近在我身邊的父皇都保護不了我,何況遠在天上的天父!’


    ‘這個送給你當護身符。’湯教士突然解下掛在胸中的十字架銀煉。


    朱影青半信牛疑地接過。‘這個真的有用嗎?’


    湯教士用一貫的傳教語氣說:“相信我,信主得永生。‘


    ‘我不要永生,我隻要今生快樂和……’朱影青臉色一陣紅地抿著唇線。


    ‘和什麽?’看她臉上懷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湯教士反而更加好奇。


    ‘我說了你可不能笑我,也不能告訴別人。’


    ‘八公主放心,我保證守口如瓶。’


    ‘不行,隻要打開瓶蓋,還是會露出口風。’


    ‘好,我發誓,你的秘密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會有第三人知道。’


    ‘嫁給英俊的好夫君。’話才說完,湯教士居然放聲大笑。


    朱影青正想發怒,卻來了個老嬤嬤,二話不說就鉗著她的手,力大如牛,一臉凶神惡煞樣,嚇得她長腿直打哆嗦。


    雖然湯教士身為神職人員,她可以原諒他沒有英雄救美的觀念,但是他的心裏竟沒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犧牲精神?她真後悔,早知道就跟和尚義結金蘭,才不要這種貪生怕死的教士幹哥。


    走了一段路,她認出她是看守仁壽殿的老嬤嬤,從不曾見她說過話,見到人隻會行禮,大家都說她是啞巴,不過從她的手力看來,她有很深的武功底子,這個深藏不露的老嬤嬤抓著她,究竟想幹什麽?


    各種光怪陸離的念頭,像被噴了殺蟲藥水的狗,一下子虱子全跳了出來,占滿她頭發下麵的腦袋瓜,這是她這一生到目前為止,最絞盡腦汁的一次……


    她瘋了嗎?還是她病了?這樣抓著一位公主,可是滔天大罪,難道她是長平派來的?


    隨著她的腳步,兩人漸漸逼向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烏龜不上岸的仁壽殿去,朱影青越來越覺得她是長平派來的殺手,想要將她殺死滅跡。


    怪的是,她的喉嚨似乎長了一塊大繭,怎麽也喊不出聲。


    進到仁壽殿,她立刻看到慈熠和一個沒見過麵的女人坐在石階上,這時握在朱影青手上的力道緩緩鬆開。


    她揉著被捏痛的手,正想責罵老嬤嬤,不料老嬤嬤竟伸出布滿皺筋的手指指著那女人,在她耳畔輕語:“她是你的生母,徐妃。‘


    ‘不,父皇說我娘已死。’朱影青相信父皇不會說謊,會說謊的是老嬤嬤。


    ‘被打落冷宮的女人,對皇上來說如同死人。’老嬤嬤語帶硬咽。


    ‘如果她真是我娘,為可我對她一點印象也沒有?’朱影青還是不信。


    老嬤嬤說:“公主,你自幼與眾不同,到三歲才會說話。‘


    ‘那又怎樣?’朱影青的懶可以說是與生俱來。


    ‘禦醫說你的發育比常人晚,三歲以前毫無記憶。’老嬤嬤解釋。


    ‘你怎能證明她就是我娘?’朱影青想了一下,三歲前的事確實是一片空白。


    ‘你何不自己走過去,證明她是不是你娘!’老嬤嬤把燙手山芋扔回去。


    朱影青征住,不是因為老嬤嬤開口說話,而是她太意外了!母女相會,場麵夠感人的,可是她竟什麽感覺也沒有……


    朝中太子和公主多半沒見過生母,不是被後妃謀殺,就是被太監害命,即使還有一口氣在,也是住在仁壽殿這座冷宮裏,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沒想到她的生母還活著,她看得出來,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雖然她的右臉頰有一道不知是怎麽來的疤痕,但她相信她曾是個婀娜美女!什麽田貴妃,父皇身旁現在最紅的寵妾,和她一比,哪邊涼快,靠哪邊站去。


    ‘影青,快過來我身邊。’一聲如黃鶯出穀的甜聲呼喚著她。


    生平第一個叫她名字叫得那麽好聽的女人,地想,除了娘,不會有別人。


    她原以為她會哭著喊娘,可是她沒有。她感覺到有太多的感情積壓在心底,反而讓她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她地想飛奔到娘的懷中,可是一個不小心,左腳踩到右腳,右腳又踩衣角,她竟然用滾的滾到生母的腳前,一隻暖手撫摸著她的臉頰。


    母愛像冬陽,從前聽宮女說過,現在她終於親身體驗到,太溫暖了。


    ‘有沒有摔痛?’徐妃的聲音充滿疼惜地問。


    ‘不礙事,我皮厚,不怕痛。’皮薄乃是生在皇家的大忌。


    ‘你的肌膚,在我記憶中,打出世就十分柔嫩。’


    ‘不可能,宮女說初生的嬰兒,皮像蚯蚓又紅又皺。’


    徐妃回憶地說:“你異於常人,尤其是你出生就有一股甜香。‘


    朱影青傻笑地說:“東宮娘娘常說我是花妖轉世。‘


    東宮周後,自恃是正宮娘娘,見父皇疼她遠勝過她生的二太子和五公主,心裏不爽,經常指著她鼻子罵她:人小鬼大,老氣橫秋,老奸巨猾,比老狐狸陰險,比老油條難吃,將來必定老大徒傷悲……


    這個沒有大腦的笨娘娘,實在該好好反省,為何田貴妃和她受寵?而她卻隻能吃幹醋?


    皇上冷落她的理由,全怪她那一張嘴像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


    人人都在私底下說,伴君如伴虎,怎樣才能陪老虎睡,又不被老虎咬?


    不可否認地,田貴妃確實長得美,不過周後不輸她,隻可惜色衰愛弛,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除非背春永駐,不過這是不可能的,所以要想得到父皇關愛的眼神,嘴甜才是最重要的,而後宮第一馬屁精,眾人皆知,田貴妃當之無愧。


    至於朱影青,略遜一籌,屈居第二馬屁精,敗在她不能和父皇親嘴。


    ‘她竟敢辱罵皇種!’徐妃臉拉了下來,嘴唇氣得微微顫抖。


    ‘她沒說錯,我不是人,是仙,因為我娘美若天仙。’


    ‘你的嘴巴好甜,難怪慈熠焰說你深得皇上寵愛。’


    ‘討娘歡心,是人子的本分。’娘這個字,生平第一次叫,竟滾瓜爛熟似的,一點也聽不出她心中的緊張。


    不過朱影青仍不忘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旁邊的慈熠,眼神射出疑問,他在這兒幹什麽?慈熠向來與她水火不容,他是長平那一國的。


    ‘慈熠,影青長得像我嗎?’徐妃忽然問。


    ‘像。’慈熠響應饗亮,十分肯定似的,完全聽不出他在說謊。


    一個過去罵你是肥豬,現在罵你是竹竿的家夥,突然改口說你美得冒泡,絕非好事;朱影青立刻提高警覺,眼睛牢牢地瞪著慈熠。


    坦白說,她從沒有如此近看過他,他雖少吃她兩年飯,卻多長她一個腦袋,平時走路,頭總是抬得高高地看著天,唯有見到長平,他才會低頭,簡直橡長平養的狗。


    今日一見,她這才發現他英俊挺拔,皮膚雖然白皙,但眉宇間具有男性的英氣,在她心目中,他是天底下第二好看的男人,僅次於那個刺客。


    不對……她突然發現他和娘的麵容有七分神似,難道慈熠是她……


    ‘影青,你大概還不知,慈熠是你同母的王弟。’徐妃解答她心中的懷疑。


    ‘難怪在我輩之中,我和他感情最好,原來是心有靈犀。’她睜眼說瞎話。


    ‘以後更該如此。’徐妃語重心長地叮嚀。


    ‘閉門的時間到了。’這時老嬤嬤打斷他們的天倫會。


    當娘站起身,老嬤嬤立刻伸手攙扶著她,看著她們走台階的模樣,朱影青感到臉頰一陣濕……


    天啊!她真是後知後覺!娘如果看得到她,就不會問慈熠她的長相如何,她的心好痛,誰能告訴她——娘臉上的疤痕和失明的雙眼是怎麽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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