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難之中,建立出來的感情最是可貴。這句話,是從朱子夜口中說出來的歪理,她憑借著這一點,大刺刺將兩人的關係定位在「好哥兒們」,畢竟她與他,有一塊兒遛馬和迷路的好交情,而鐵證就是他送給她的那支珠珠釵。


    交情?


    有這種玩意兒嗎?


    秦關懷疑,朱子夜確信不疑。


    於是,這對好哥兒們,在那一年的那一天,正式成軍。


    秦關並不想陪小女娃玩起友情家家酒的遊戲。


    一開始他擺出冷冰冰態度,希望她會識趣摸摸鼻子,自個兒離他遠些。但朱子夜太熱情,每年同她爹親上嚴家作客,頭一件事便是殺進他房裏,關哥長關哥短,熱絡向他報告她這一年怎麽過、做了哈些大事、剃過幾隻羊毛,再更熱絡問他這一年又是怎麽過、做了哈些小事、雕琢幾顆寶玉……雖然相隔兩地,她幾乎天天給他寫信,信件內容自然一樣廢話連篇。她字醜,被爹戲稱為蚯蚓字,她握馬鞭的時間比握毛筆長,字當然無法練美,然而秦關不同,他的字既工整又漂亮,一撇一勾一礫一策,蒼勁有力,流水行雲,而他最常回信的內文就是一行字!不要浪費紙墨。


    可她不管,照寫,樂此不疲,靠魚雁往返來聯係哥兒們情感。


    明明有足足一整年未見,她卻像是不曾與他分離過,沒有生疏、沒有尷尬、沒有隔閡。每回來,都帶著笑容和愉悅聲調;每回來,都嘰嘰喳喳說個沒停;每回來,都在他身邊待滿六、七個時辰而不嫌悶;每回來,都讓他放下手邊工作,陪她聊著他曾經覺得是苦差事的家常閑話……


    她打扮不變,依然是英氣十足的騎馬褲裝,依然是嫌麻煩地將長發紮辮,隨手甩在胸前,依然是漂亮的麥色肌膚。


    她笑容不變,依然是咧咧露出白牙,依然是不懂得以掌捂唇,挽救最後一絲絲姑娘家該有的婉約氣質。


    她聒噪不變,依然是一件芝麻小事也能說得天花亂墜,比手畫腳地說得眉飛色舞。


    唯一產生的改變,是奶味十足的八歲女娃兒長成了十三歲娉婷小姑娘,似箭的光陰,讓他與她的相識日子,堂堂邁入第五年。


    習慣,真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秦關習慣了她的率真、習慣了她的黏人、習慣了她連珠炮卻總是沒有重點的長篇大論、習慣了每一年的冬末初春,她便會騎著暴暴,甩晃細馬鞭,腳蹬狐毛靴,嘴哼牧羊曲,上嚴家作客吃閑飯。


    今年,朱子夜提早到來,為的是奔嚴家老爹的喪。


    嚴家老爹享壽六十二歲,臨終之前,最掛心的仍是寶貝獨生女嚴盡歡,女兒才十歲,連三餐都得要他哄著喂才肯多吃兩口,她在爹親護衛的羽翼下成長,不曾受過苦、嚐過委屈,他著實舍不得放下女兒,自己隨愛妻一塊兒去。他還沒見著女兒披上霞被出嫁,沒看到女兒身邊有人能像他待她一樣的無微不至,做爹親的,怎能安心?


    朱子夜很喜歡嚴家老爹,他和藹慈祥,對晚輩亦朋亦友,幾乎不曾端起凶架子來嚇人,大家對他的尊敬不因為他不像長輩而有稍減,包括她在內,當鋪裏上上下下對嚴老爹既服從又敬愛,他的逝世,當鋪一片愁雲慘霧。


    打從朱子夜進入南城,便聽見偶爾有人談論嚴家當鋪的未來,十句話裏,有九句是唱衰,畢竟,失去當家的支撐,後無子嗣繼承家業,隻剩一名軟綿綿的奶娃兒,嚴家當鋪,後果堪慮。


    朱子夜不愛聽那些,於是策馬加快奔馳速度,趕往嚴家當鋪。外頭言過其實了。嚴家當鋪沒有隨著嚴老爹的過世而垮掉,隻暫時歇業幾日,全心處理嚴老爹的出殯事宜,之後,當鋪恢複營業,步回正軌。當鋪老板變更為嚴盡歡,仍是孩子的她,自然不實質管事,當鋪大大小小所有事,全由嚴老爹當年收留的流當品們分攤來做。


    朱子夜怕嚴盡歡傷心難過,多留了幾十天陪伴她,然而嚴盡歡根本不需要她的囉唆安慰,失去嚴老爹後,嚴盡歡沒有天天以淚洗臉,沒有撒潑使性子地為難下人,她隻是不笑,不愛理人,身旁總輪流有夏侯武威、尉遲義或歐陽妅意跟著,不會放嚴盡歡有孤單的機會。


    嚴盡歡要是嚎啕大哭,或許大夥還不會如此擔心,知道哭過之後,擦幹眼淚才站得起來,但強壓下來的堅強情緒,何時會壓垮她纖細身軀,誰也不敢肯定。


    一個十歲的小老板,一堆年輕的鋪子小夥子,嚴家當鋪的百年信譽撐不撐得長久,繼續走向下一個百年,有待觀察,若是平穩經營,興許仍能安然無事,勉強維持嚴老爹在世時的光景,偏偏當鋪甫開張,便有人上門鬧事,擺明欺負嚴家家裏沒大人,想借機詐取典當金―


    砰!


    「現在是怎樣?!嚴家當鋪裏沒有人能當家作主,是不?!」彪形大漢佇立在櫃台前,滿臉猙獰扭曲,殺氣逼人,拍桌大喝,腳邊是砸碎的青瓷大壺,碎片散滿地,若不當心,便會被割傷。大漢氣呼呼,指著地吼道:「我的傳家寶壺變成眼下這副德行,你們不用賠償嗎?!不用還我一個公道嗎?!這寶壺至少傳了五十代,價值非凡,今天不給我一個交代,我絕不跟你們善罷罷休!」


    「……明、明明是你自己砸碎的……」櫃台女夥計新手上工不過五天,年紀輕輕,沒見過大風大浪,被彪形大漢一吼,雙腿軟若風中柳絮,一句話幾乎無法說齊。


    「妳說什麽― 」蠟黃的牙,磨得哢哢有聲。


    女夥計縮進櫃台下,根本不敢露臉。


    「給我出來!躲哈躲?!」不大的小當鋪裏,充塞彪形大漢的咆哮,雙手槌得櫃台砰砰作響,右腳也沒閑著,猛踹櫃台桌角,無奈當鋪櫃台堅固無比,踹不出半點裂痕,櫃台又有鋼條保護,大漢開始耍狠砸桌椅。


    乒乒乓乓,糠糠匡匡……


    老賬房一把老骨頭不顧,撲過去要阻止大漢高舉當鋪幾桌上的古董花瓶來摔,卻被大漢猛推一記,眼看便要跌進滿地碎瓷間。


    「當心。」公孫謙一把扣住老賬房臂膀,托穩他跌跤的狼狽身勢,同時仍有餘力以扇柄襲上大漢的手背,逼退他離古董花瓶遠一些。


    「阿謙……」老賬房看見是他,放心大半。這小夥子,年紀輕歸輕,做起事來有條不紊,嚴家老爹仍在世時,便將他帶在身邊學習管事及鑒物。公孫謙資質極好,學習力極強,身段柔軟,不傲性、不懦弱,處事圓融,嚴家老爹過世後,攬下大半事務。


    公孫謙瞟一眼滿地狼藉碎片,毋須多問是何情況,大抵也猜中大半。櫃台女夥計眼見公孫謙到來,如見救星,馬上又哭又嚷地交代始末!


    彪形大漢抱著一個大壺說要典當,她才剛以笑臉歡迎客戶上門,準備由坐改站去端詳大壺,她很確定自己的手指隻碰著壺身一點點,真的僅有一點點,那樣的碰觸,連擰死一隻螞蟻都不可能,偏偏大壺就從櫃台上摔下去,然後,彪形大漢就發瘋了―


    「所以,大爺是準備典當這隻大壺?」公孫謙麵對高壯大漢,臉上毫無懼色,甚至仍能維持笑容及平穩聲調在說話。


    大漢到現在還感覺右手整隻都是麻麻痛痛,無法伸直,它不過是被扇柄拍了一下,怎會……


    眼前這個臉上堆滿笑意的小夥子,皮笑肉不笑,溫雅皮相下,該不會是頭猛虎吧……


    大漢硬生生壓下心裏不安,刻意加大音量來佯裝凶狠氣勢,絕對不能輸給小夥子。「對!我本來是要典當寶壺,但它被你們當鋪裏笨手笨腳的蠢女人給打破!現在要怎麽當?」


    「典當物不存在,自然無法典當,不過我們嚴家當鋪願意全額賠償大爺損失。」公孫謙拾起一片破瓷,約略檢視。


    「好!話可是你說的!你願買下已經變成破瓦的壺!」彪形大漢賊笑,眸裏瞬間閃過一抹狡黠。「我方才跟蠢女人提過,這壺,可是我魯家家傳六十代的珍稀古董……」


    「你剛明明說是五十代!」女夥計跳起來指控大漢前後不一的說詞。莫名其妙多出十代,差十代就相差幾百年了好不好!


    「少囉峻!」大漢惱羞成怒,吼得女夥計又躲回櫃台下不敢出來。他再惡狠狠轉向公孫謙,裸露的雙臂又粗又壯,上頭刺龍雕虎,看起來好不嚇人。「這寶壺傳了六十代,值不值錢不用我多說,你鑒識鑒識,看它值幾萬兩。」雖然把估價權交給公孫謙,大漢已經將「萬」字掛嘴上。


    「呀,難怪我覺得無比親切。」公孫謙恍若未聞大漢的得意,倒是露出他鄉遇故知的微笑。


    「親切?」大漢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不解公孫謙這兩字是哈涵義。


    「大爺家傳的寶壺,釉色、觸域、質地、胚紋,與我們當鋪三餐用膳喝湯時的碗匙一模一樣呢。」公孫謙笑道。


    「什、什麽?!」大漢傻住。


    「我記得,當鋪裏所有碗匙皆是梁家窯燒所燒製,梁家窯燒的特色在於施半釉,有流釉效果,凝脂狀,如玉一般,當然,他們也能燒出美人醉那般漂亮胭脂的釉色,無論是何種顏色,他們有獨特的風格,不過,梁家目前就是父子兩代齊心合力經營,怎會與六十代的傳家寶壺扯上關係?」公孫謙笑彎的眸,落向一臉鐵青的彪形大漢。


    「你、你胡說哈?是想耍賴不賠嗎?!我不知道什麽梁家窯燒,我的壺是古董!價值千萬兩的古董!」彪形大漢一口咬定。


    公孫謙不知是見他一頭冷汗或是全臉漲紅,貼心斟杯薄荷涼茶遞給他,大漢伸手去接,咕嚕幾口灌下。


    「呀,就是這個。」


    又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又、又怎麽了?」


    「大爺,瞧瞧杯子底部。」


    「底部?」


    大漢將茶杯左翻右翻,終於在杯底看見印記。四四方方的印記裏,寫著他看不懂的東西,他以為是哈圖案罷了。


    「梁、家、窯、燒。」公孫謙好貼心地為他解讀那四字的正確讀法。


    「你給我看梁家窯燒的印子做哈?」


    「挺巧的,我正好拾到一塊相似的東西。」公孫謙從滿地碎片中,檢起幾百塊破瓷中的某塊,上頭四方印記裏的鬼畫符,大漢看過,就在剛剛。


    大漢倒抽涼息,怔於當場。


    「程伯,煩請您走一趟梁家窒一燒,詢問他們青瓷大壺一隻售價多少,我們照價賠給大爺。」公孫謙交代老賬房。


    「好,我馬上去!」老賬房精神抖擻,健步如飛。


    「大爺,您請稍坐,再來一杯涼茶吧?」


    彪形大漢漲紅臉,狼狽奔出當鋪大門。


    朱子夜在屏風後,將一切看進眼裏,當作看戲一般,津津有味。


    女夥計見凶神惡煞落荒而逃,快樂地從櫃台下爬出來,清掃大廳,動作利落流暢,不一會兒,大廳恢複幹淨與平靜。


    「謙哥,幸好你正好檢到印有梁家窯燒印記的那塊碎片。」女夥計按住仍坪坪直跳的心窩口,鬆口氣道。


    「他帶來的瓷壺,一摸便知道不是古物。」實際上,連摸都不用摸,雙眼一瞟,價值立現。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是故意來亂的?」


    「八成也是他動了手腳,讓壺摔破,以為我們就會乖乖認賠。日後,這種人隻會更多不會更少,妳多留意些,阿義及武威會輪流守在大廳,不會有事。」公孫謙以笑容安撫女夥計的受驚惶恐。


    「嗯。」聽公孫謙這麽說,她安心不少。


    「另外,妅意與冰心都說,她們打算開始跟著妳學習坐鎮櫃台,從明天起,妳帶她們一塊兒招呼客人,她們不懂的,妳多教她們,她們做錯,妳可以教訓她們。」公孫謙對女夥計道。


    「妅意和冰心?她們才多大?尤其是妅意……」根本就和小當家一樣,是個小娃娃呀。


    「總是要學的,不過是早一些罷了。」歐陽妅意她們自己開了口,誰也勸退不了,由她們去吧。


    公孫謙發現朱子夜站在一旁,他視她如妹,與歐陽妅意一般,俊雅微笑。


    「朱朱,妳要找秦關嗎?」出於直覺,也出於慣例,公孫謙問出全當鋪人見到朱子夜時都會問的句子。


    「我沒有要找關哥,為什麽我一路走過來,就有超過五個人這樣問我?」朱子夜晃進當鋪,公孫謙要她留心腳下是否有殘瓷碎片,她才不害怕,完全沒放慢步伐,仍是蹦蹦跳跳走近他。「我是來看看當鋪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秦關當然還是要找,但那是待會兒的事。她不放心當鋪剛開張的情況,姨丈的後事甫處理完,留下太多事情尚未處理,鋪裏除了幾位老員工外,其餘都是青嫩生手,難保不會有歹人抱著欺負稚拙雛鳥的惡念頭上門找確,彪形大漢不就是一個例子?


    方才她見彪形大漢鬧事,差點想拿馬鞭抽他幾鞭先。


    不過,她的衝動方式不好,不一定拚武力就能勝過大漢,公孫謙處置得比較高竿,看來,當鋪應該會以最短的時間恢複正常。


    「我猜錯了?抱歉抱歉,因為我印象中,與妳最常交談的對話便是『謙哥,你瞧見關哥沒?』 、『有,阿關應該在西廂後方的匠房』 、『謝謝』 、『不客氣』 。


    所以我才會以為妳這回一樣準備問我類似的問題。」公孫謙一方麵是道歉,一方麵也是調侃。


    朱子夜本想反駁,但仔細想想,確實如此,隻能撓撓臉,咧嘴欲笑。


    「當鋪情況一切都好,沒有需要妳幫忙的,若有,我會不客氣地開口請妳出力。謝謝妳。」公孫謙感謝朱子夜在當鋪最低迷時期,用爽朗笑顏,為鋪裏增添溫暖陽光。


    「好呀,不用同我客氣哦,就算是要我幫忙掃地洗衣服,我也可以哦。」朱子夜拍胸脯。十三歲的小女娃兒,胸前可是發育得極好,雖稱不上巨乳,但已不容小覦,發育空間仍無可限量。


    「嗯。」公孫謙頷笑。


    「那……謙哥,你有瞧見關哥嗎?」她在匠房和秦關房裏都找不到人。


    果然,還是忍不住問了老話。


    「阿關應該在庫房整理一些破損的流當品,有的珠花掉了玉,有的發釵彎曲,他準備動手修補它們。」秦關的巧手,讓首飾有起死回生的機會,他與秦關談過,既然他有此本領,日後嚴家當鋪拓展副業時,不妨將其考慮進去。


    「那我去找他。」朱子夜開心道。


    「去吧。」


    朱子夜與公孫謙擦肩而過,他繼續低頭叮嚀女夥計若再遇歹客,應該如何應對進退,她則是像隻輕快飛舞的蝶,拍振漂亮蝶翼,急忙要去秦關身旁,陪秦關一塊兒整理流當品。


    此時此刻的朱子夜與公孫謙,誰也不曾預料到,在將來,她會迷戀上他,她會追逐著他,她會為他哭泣掉淚,她會為他,傷了另一個人的心……


    秦關正在翻新十來支舊款式的銀釵、手環和項鏈,它們並非古物,也沒有太獨特的紀念意義,因此,就算把上頭紅寶拆下,換成綠寶,亦無損其價值。原來單調的釵,綴上銀穗,變得極具生氣;改變手環珠玉顏色,老氣的款式,也能瞬間亮眼起來。


    秦關專注於雙手間銀光閃閃的飾品,眸子眨也不眨,手裏銼刀修整飾品銳角,一旁熔煉著銀粒的火光,使得房裏溫度升高不少,他的額際因而凝結了不少汗珠,濡濕他係在額頭的灰色頭巾,拓開深灰的汗漬。


    朱子夜很喜歡看這號表情的秦關,有時更會直接看傻了呢。


    秦關嚴格算來,並不是英俊好看的男孩!也許,以他的年紀,應該得改口稱他為男人了吧― 濃眉,鷹眸,臉龐輪廓剛棱有型,像還沒磨平修光過的木雕粗埋,雖不精致,但自成另種風味。為了工作之便,他綁上頭巾,不讓汗珠有機會落入熔煉鍋裏,長發隨興綁起,幾繒發絲垂下,它們長短不一,是因為他曾太過認真在焊銀過程中,被燒去大半截。


    他不像公孫謙時常臉上掛著親切笑容,不熟識他的人會直接認定他冷漠難以相處,這當然也是部分的事實啦,連熟識他的她都曾被他的寡言給凍傷,幸好她性子大剌刺,轉過身就會忘掉不愉快的事,否則兩人的哥兒們情戚哪能延續到第五年呀?秦關放下手裏的釵,轉頭覦她。


    「妳還要站外頭站多久?」他早就察覺她的到來,也察覺到她打量人的目光許久。


    「我不想打擾你工作嘛。」


    「妳有這麽客氣嗎?」秦關沒嗤鼻,沒冷哼,倒罕見笑了。


    「最近鋪裏每個人都忙,總覺得大夥都沒時間閑話家常。」朱子夜一踏進燠熱房裏,就開始脫下滾毛背子,朝椅背上胡亂擱。


    「情況會慢慢改善。」秦關亦有同感,不過,這隻是過渡時期,眾人很快便能習慣這種改變。


    「你們會不會擔心?」


    「擔心什麽?」


    「當鋪的擔子呀,以前有我姨丈扛著,接下來得落在你們肩上。」稚氣的花兒臉蛋,沒變白皙,反倒曬得更黑,然而更襯托她眼珠子黑白分明,以及一口牙潔似瑞雪,此時的臉孔上,寫著與樂觀的她完全不搭的憂心。


    「我們十六歲起便開始跟著老板在當鋪裏打轉,對當鋪大小事務多少都不陌生,不會有問題。」他要她放寬心,別皺眉。


    「……也是啦,剛剛我看見謙哥對付上門鬧事的混蛋,好帥呢!」朱子夜舒展蹙顏,提起方才之事,一臉光彩,興奮分享,從故事最前端,彪形大漢惡形惡狀吠吼女夥計開始,到公孫謙帥氣登場,與彪形大漢一字不漏的對話,公孫謙是如何讓大漢啞口無言、夾著尾巴逃出嚴家當鋪,她完整轉述給秦關聽,即使他人不在現場,也能身曆其境。


    「謙哥向來善於處理這類事情,不用動手動腳,就能令對方知難而退。」秦關沒打壞她說故事的興致,實際上這類情況,他早已司空見慣。


    「我覺得謙哥光是站在當鋪大廳,就讓人好放心,鋪裏的夥計呀賬房呀,一副『謙哥,有你在,天塌下來,我們都沒在怕的啦!』我當時也這麽想耶,本來我準備一鞭子抽過去,但謙哥出現,我就知道搞定了啦。」朱子夜往秦關身邊坐,喜孜孜說著。公孫謙是幾件流當品中,年紀最長的,像是眾人的大哥一般,除了幾位六、七十歲的大老會叫他「阿謙」外,其餘所有人都會叫他一聲「謙哥」,三、四十歲的員工亦不例外。


    「確實如此。」秦關對公孫謙同樣充滿信服與尊敬。


    「謙哥比你年長兩歲嘛,不過你比他早進當鋪,他小時候就這麽有頭兒風範了呀?我猜應該是。真怪,像謙哥這麽出色的孩子,為什麽他爹娘舍得賣掉他?我要是他娘,疼都來不及了呢;又為什麽謙哥變成流當品之後沒能賣出去?我要是帶銀兩上門的客人,我就會買他。」感覺買下公孫謙後,有股賺到的驚喜,他會包辦家裏大大小小的正事雜事,讓主子蹺腳等著吃閑飯,這般好用的人,竟然會在嚴家當鋪裏流當,成為城裏人八卦說嘴的流當品。


    「妳不會考慮買我嗎?」這個問題當然純屬假設。他們每一個流當品,都得到老板臨死前給予的完全自主權,除非他們點頭,否則誰也不能買走他們。秦關說不上來聽見她一連提了數次「謙哥」時,胸口的悶意為何。


    朱子夜先是一頓,然後哇哈哈大笑,猛拍他肩膀。


    「你賣相不好啦!又不會說好聽話,又悶,又沒有謙哥好看,又沒有謙哥厲害,又沒有謙哥愛笑!」哥兒們之間,哈玩笑都能開,朱子夜還不懂得拿捏笑話與實話之間的分野。她壓根沒有太認真思索他的問句。


    秦關表情仍是她熟悉的那一副模樣,淡淡啾人,沒表現出太多波瀾,沒有因為她誇張逗趣的神色而發噱,他像塊木頭一般,很難逗笑。


    「我說笑的啦!」朱子夜咕咕啡笑,膀子勾住秦關頸項,她沒有細致心思去察覺秦關黑眸裏一閃而逝的異色,她好遲鈍,也好率性,心裏有什麽就說什麽,靠在他肩上,嬌嗓輕快續道:「你是我的好哥兒們吶,哪一天歡歡敢賣掉你,我一定第一個跳出來阻止,阻止不成,我掏空畢生積蓄,也要花錢搶先買回你!」雖然她畢生― 不過短短十三年― 積蓄連百兩都不到。


    還算她有些天良,秦關回她一抹淺淺勾唇。他在她身上,聞到茵茵青草的芬芳,不是姑娘家的嗆鼻胭脂水粉味,她今年的模樣比去年抽高一些,頭發長了些,膚色黑了些,女娃的圓潤體型已不複見,取而代之是豐胸纖腰俏臀的娉婷嬌媚,擁有男孩野性的她,更擁有成為小妖姬的好本錢,隻是她毫無自覺。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身體的變化?手挽住他的臂膀,軟綿酥胸密密貼合著他的手肘,不懂男女有別,授受不親嗎?這樣地……親昵,到底是不把他當男人看待,抑或不將她當成女人?


    秦關僵直著手臂,卻無法忽視她的體溫和嬌嫩。


    這些年來,他的心態在改變,以他自己無法預料的速度。


    他曾經認為她是麻煩,避之唯恐不及。


    他曾經猛收她的醜字來信,一天一封,收到向信差發火,大喝著要他把那些信全丟掉。


    他曾經狠下心來,三個月不回複她隻字詞組。


    他曾經因為鋪裏人取笑他和她相親相愛,而當著她的麵將門板甩上,不允許她靠近半步……


    後來,有一次,他感覺不對勁,全身上下都不對勁,總覺得少了什麽,他茫然思考著,終於發現,她沒寫信給他,足足十五日。她怎麽了?忙嗎?累嗎?


    受傷了?


    還是……生病了?


    她不曾這樣呀!


    她寫來的信,堆在床底下,已經用三隻木箱裝滿滿……


    他開始胡思亂想,他開始悵然若失,他開始擔心起她,他開始思念她歪歪斜斜又過度活潑的蚯蚓怪字,開始思念她用文字告訴他,關於她生活的點點滴滴,那些文字,彷佛也正在笑著。


    原來,自己並不是對她無動於衷,並不是她不寫信來,他反而樂得清閑。


    他甚至為此千裏迢迢跑一趟朱家牧場,果然看見從暴暴背上摔下,摔斷右手和右腿而臥床的朱子夜,她連筷子都無法握,更遑論拿筆。當然,她被他狠狠臭罵一頓,不為隱瞞她受傷之事,而是為她不好好注意人身安全,騎馬騎到馬蹄下的不當心。她被數落完後,沒有反省,沒有哭泣,沒有連聲道歉,沒有保證她下回會當心,反倒驚喜地瞠大眼眸,開心笑道:關哥!我第一次聽你說這麽多話耶!叫他為之氣結。為她,他向當鋪告假近半個月,留在牧場陪伴她。她豪氣地說:關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兒們!夠義氣!以後你受傷,換我照顧你!


    呸呸呸,烏鴉嘴,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哥兒們?


    他知道,自己不是因為這三個字才策馬狂奔而來,不是因為這三個字而氣她不好好照顧自己,更不是因為這三個字才在朱家牧場留下來。


    「妳怎麽不簪珠珠釵?」秦關看著她紮辮模樣,問道。


    那釵,經過五年,仍沒有更名,還是叫珠珠釵。


    朱子夜暗暗吐舌,大眼溜溜轉了一圈,心虛幹笑。「辮子騎馬比較方便,而且,我一直簪不好嘛……」


    她將他送她的首飾全都收藏得好好,放進她的百寶箱裏,之前,他為沒穿耳洞的她特製一副珠珠耳墜,勾針部分以旋轉螺絲取代,她好喜歡,戴著就舍不得摘下,卻在她摔馬那一回給弄丟左邊那隻,她難過好久好久,躺在床上仍心心念念想去牧場搜尋耳墜的下落。


    正因為弄丟過首飾,她才不敢隨便拿出來配戴,要是再丟了哪一件,她會心疼死。


    「不是教過妳很多回了嗎?」秦關隨手取過一支冰晶水玉釵,不介意再為她示範一次。


    「很難耶,什麽捉起一繒頭發,纏在釵身上,再這樣穿又那樣轉……誰懂呀。」她放任他替她解開發辮。她喜歡他替她散發、梳發,再逐步盤束起來,哪個女孩不愛美?她當然不例外,平時她沒機會變身賢淑閨女,隻有在秦關幫她打扮後,她才會覺得自己好似漂亮了一些呢。


    「這種話,實在不該從一個姑娘口中說出來。不會盤發的女孩,說出去會被人笑死。妅意五歲就會自己紮雙髻。」


    「哼,愛笑的人就去笑好了。」她皺皺鼻,才不理會這類小事兒。


    「妳以後嫁人難道還是成天梳發辮嗎?」於禮不合,已婚婦人是一定要盤髻,以示莊重賢淑。


    「所以我一定要找一個會盤髻的相公。」她嘻嘻笑,說得認真。


    這真是超低標準的擇偶條件。


    「妳完全放棄自己努力就是了。」


    「哈哈。」知她者,她的好哥兒們秦關。


    「我會盤髻。」秦關嗓音沉合,含糊在嘴裏,輕笑在唇邊,偏偏有朵遲鈍未萌的小花兒,連耳朵都生鏽,沒能聽見秦關這句話,這句在呼應她要找一個會盤髻相公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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