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來弟開始恢複了知覺,感到一切都很新奇。


    絲綢繡花的被麵摸起來很舒服也很陌生,身下躺著的不再是硬幫幫的木板,而是一層褥墊,令她感到像幼年時躺在母親懷抱中一樣的誘人香甜人夢,她還嗅到一股淡淡的、使人心神安寧的香氣,這不是花香,她說不出是什麽,她從未聞過。她慢慢坐起身來,透過薄紗帳朝外看,想著這一定是夢中幻境。


    她可清楚看到床緣雕著細致花紋的床欄,從沒聽過,更沒見過有人在床欄、床頂刻鏤美麗的圖案,這不是夢境又是什麽?


    她又閉上了眼睛。


    「從來美夢易醒,我再躺回去好了。」


    她真的再一次蒙頭大睡,卻有人偏要她回到現實世界。


    「來弟,你不餓嗎?」一個低沉而溫暖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假如你醒了,先起來吃些東西,把藥服下,再繼續睡吧!」


    紗帳被鉤起,林來弟聽到似陌生又熟悉的聲音而睜大了眼睛。一隻手掌溫柔的貼在她額上,滿意的說:「退熱了。這位李郎中倒是位良醫。」她已經看清楚,在她麵前的是石園的主人石不華,還有一位中年婦人和兩名丫頭侍立一旁。


    「我在什麽地方?」一開口,方覺口乾舌燥。


    一杯香茗適時送至她麵前。


    「好香的茶,」一口接一口,非常好喝。「這是什麽荼?」


    「杭州的珠蘭香茶。」


    「是以珠蘭花製的荼嗎?」這香茶她連聽都沒聽過,隻覺得有股淡邈的蘭花香。她知道茶葉不便宜,爹在時,偶爾買些茶葉未回來,都寶貝得很,平常鎖在櫥櫃裏,遇有長輩或好友來訪才拿出來待客。有一回,她生病了,等病好後,爹特地泡一蓋碗茶給她嚐鮮,她覺得有些苦澀,並不好喝,爹又叫娘開櫥櫃取出糖來,拈一小撮添在荼中,馬上變得好喝了,這成為她最美好的回憶之一。


    「這麽好喝的荼是怎麽做出來的?」入口絲毫不覺苦澀,很潤喉。


    石不華倒不嫌她問題多。「撿出最好的春茶和珠蘭花或茉莉花、薔薇花一同埋在地下,過段時間取出即成。新茶葉最能吸收氣味,可以培製出各種香荼,也有人拿新鮮的荷葉包住新茶葉,使茶味含蘊荷香,亦是一奇。」


    「真有趣。」


    香茗人喉,口齒生津,但在來弟心田裏,世上再也沒有比爹爹親手泡給她唱的那杯甜茶更好喝了。


    因為難得,才顯得珍貴。


    「那又是什麽?」她指著幾上一隻金色怪獸,一縷輕煙從它嘴裏逸出,這味道便是她方才百思不得其解的香氣。


    「那是麒麟,肚腹中空,裏麵燒著沉水香。」


    「為什麽呢?」


    「什麽為什麽?」他居然有耐性回答她的童言童語,除非他看錯,慶嫂眼中滿是驚訝。


    「為什麽燒香?」


    「你不喜歡?」


    「不是的,很好聞呢!隻是不懂為什麽要燒香。」


    「在濕冷的天氣燒一爐香,可以去除潮濕黴味,才不容易生病;在夜裏點上一爐香,可以安神,正宜讀書。」


    來弟聽了連連點頭。這人真有學問,佩服,佩服。


    「香爐都是做成麒麟狀的嗎?」


    「不。各種禽與獸的形狀都有,像鴨子、狡倪、寶馬、臥牛。」


    「狡倪又是什麽?」


    「獅子。」


    來弟眼睛一亮。「我見過,有人在家門口擺兩座石獅子。」


    「不錯,正是那玩意兒。」


    「你家有嗎?我可不可以看一看?」她有點怯怯的問。她似乎太多嘴,要求太多了,他大概沒見過比她更煩人的客人吧?!


    「自然可以。」他一點也不覺得麻煩。「如果你能下樓用膳,我便教人取出家中所有的香爐,任你玩賞。」


    「好啊!好啊!」見他仁慈,她膽量倍增。「阿姨和筱樵一定等得很急了,等看完香爐,我們就要去投靠舅舅,恐怕再也沒機會見到這些好玩的東西。」


    「石園的大門隨時為你而開。」他心裏居然有點不舒服,來弟不傷懷沒機會再見到他,卻遺憾少見一些好玩的東西,他石不華竟比不上一個香爐?


    算了,小孩子嘛,自然好奇新鮮事物。


    「你們好好服侍小姐,引她至花廳。」


    其實不待他吩咐,下人眼皮活,主人看重誰,自然對誰加倍殷勤,即使這位客人所穿的衣服比她們都不如。他多此一舉,主要是讓來弟安心受人服侍。


    「石……石大爺。」


    石不華頓腳,回身,挑眉作無聲問。


    「你真是一位大好人,謝謝你及時伸出援手。」


    他的表情好生古怪,彷佛生平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說他,倒有些不自在。片晌,他清了清喉嚨,才找到聲音說:「很高興我能幫得上忙。」轉身走了出去。


    他是不高興嗎?來弟看不懂。


    來不及讓她多想,三個女人已將她包圍住,像對待無助的嬰兒般服侍著。


    ********


    天竺瓶中插著應景的花卉,瓶下有木刻的瓶座,花形簡練、格高韻勝,看不懂的人會覺得不夠花團錦簇,看得懂的人會覺得愈看愈有味道,暗讚一聲:高明!


    林筱樵的兩眼眨也不眨的盯著那瓶花看,像那瓶花有多好看似的,黑決明看在眼裏,暗暗稱奇,喚一聲:「林姑娘。」沒反應,再喚一聲,她仍是眼神呆滯的盯著花看,他這才弄明白,她是因為精神緊張,又不敢東張西望,才盯住一件東西穩住心神。


    別說筱樵緊張,自比心似古井水的丁勤花,像是有誰投石入心湖,一顆心噗通噗通地狂跳著,似鄉巴佬頭一遭進城,不但看得眼花繚亂,又怕教人看穿是一名老土,當下眼觀鼻、鼻觀心,可心裏緊張得要命,怕出錯,怕丟醜。


    昨天傍晚本該抵家的,卻莫名其妙成了石園的客人。黑決明帶人撿回他們三隻落水狗,馬傷蹄,車輪壞,丁勤花再沒力氣和他爭,傲骨不是傲在這種時候,於是大方地接受他的好意,吃一頓飽飯,睡一場好覺,醒來後陽光乍現,彷佛昨天的欺人之雨隻是老天爺的一場玩笑,予人不真實感。


    早餐不但豐盛,而且熱呼呼的,姨甥倆吃了有生以來最飽足的一頓早飯。想到家道中落,吃得這麽好似乎有些罪過,筱樵還想偷偷藏兩個鮮肉包子給來弟,但被丁勤花一個淩厲的眼神阻止了,到現在還覺得可借。


    不知道來弟怎麽樣了?她好擔心。


    黑決明招待三人人府,財伯被帶去傭人房,丁勤花和林筱樵被帶至一問客房。吃飯、睡覺全在房裏,不曾見到主人。問來弟在哪兒?女婢隻回說:「那位姑娘病了,主人請了大夫來看她,叫你們放心。」她們想看看來弟的病況,女婢隻是搖頭,說沒主人允許,不敢擅自作主。後來她們實在累了,隻有任其自然。


    今早,用過膳食,主人傳見,請她們在花廳等候。


    昨日精神不濟,一直待在房裏,沒有心思注意石園的繁美,如今發現它除了有深宅大院的氣勢,兼有雕梁畫楝的精致,一片自然,毫無暴發戶造作之俗氣。


    丁勤花和林彼樵畢竟是沒見過世麵的平凡女子,忽然闖入上流階層,難免自慚形穢,產生不自在和緊張的感覺。


    黑決明眼尖,輕聲提醒她們。「主人來了。」


    石不華寬袍博帶,衣著不尚華麗,人品俊秀,觀之和藹可親,但屋裏的人自他踏進花廳開始,便屏氣凝息,一時落針可聞。


    他神情輕鬆,眉宇間卻自然流露出強者的氣勢,使人敬畏。


    他麵露微笑,一雙銳眼卻毫不留情的將她們打量得透徹。


    他的風度瀟灑飄逸,眼中充溢著活力與智慧,像是一位自幼富貴的青年公子,但是,同時也在觀測他的丁勤花,卻可看出這是一個深沉難以捉摸的男人,他的來曆絕不單純!她也見過幾位含著銀湯匙出生的富家公子,知道在順境中長大的人不可能年紀輕輕便擁有這麽犀利的一對眼眸。


    他很快便收斂了眸光,精神奕奕、爽朗地笑說:「家居簡樸,兩位莫要嫌怠慢。」


    主人自謙,客人不免客套兩句。


    生活上、曆練上的差異,使彼此的話題沒有交集,隻能說一些來桃花村投親的因緣和漫不及義的社交辭令,似乎兩方都在等待某人,等待某種突破。


    石不華心想,來弟倒是沒有說錯,她的姊姊果真是十分美麗的少女,難怪她言語間有點自憐自卑,但是,這種美麗已不能感動他。


    他喜歡來弟,說不出為什麽,就是喜歡她。


    「林姑娘,」他開門見山的詢問筱樵。「令妹來弟患有頭痛症,這是與生俱來的痼疾,還是什麽原因所造成的?」


    「不是先天的,」筱樵心虛的看了丁勤花一眼,她本想瞞著。「這兩年才突然發病的,仔細推測,是自先父去世後,來弟偶爾就會發病。」


    「可有吃藥?」


    「曾看過幾位大夫,都診斷不出病因,隻開了一些止痛藥。」


    石不華在內心推敲一番,又問:「在何種情況下容易發病?」


    「不清楚。」筱樵無奈歎息。「先母臨終曾有交代,要保護來弟,使她生活安全無虞,讓她精神愉快,感覺有人在愛護她,這樣她就會好的。很慚愧,我的能力有限,照顧不了來弟,才使得她昨日又發病了。」


    「孩子,這怎能怪你呢?」丁勤花和一般人一樣,均是同情柔媚可愛的林筱樵多一點,本能的愛護美人兒多些。至於同樣是無依孤女的林來弟,由於先天條件恍不上姊姊,所以她所得到的關愛自然有限得很,何況來弟沒病的時候精神倒好,話也多,半點不如筱樵溫柔聽話,令人心生憐惜。


    「阿姨,你也看到的,來弟真是太瘦弱了。」


    「這也不能怪你啊!來弟這孩子麻煩多、問題多,你能照顧她到今天也不容易了,這麽難養的孩子以後還有苦頭吃呢!」


    黑決明揣摩主人的心意,無非想多了解林來弟,於是以半挑釁的語氣訕笑丁勤花。「有苦頭吃?怎麽,你會虐待小孩?」


    丁勤花狠瞪他一眼,昂首道:「丁家沒有吃白食的人,人人各司其職,來弟自不例外,而且,她已經不是小孩子……」


    石不華眼中精芒一閃,這時,來弟跑了進來。


    「筱樵!」一陣香氣襲來,姊妹倆歡喜重逢。


    「來弟,你還好吧?」她上下打量妹子。她穿的仍是昨日那身衣服,已洗燙得乾乾淨淨,連鞋上的汙泥也一並刷淨。來弟一穿上鞋子就感覺到,有人幫她補上一層新的鞋底。她心裏非常感激,心情自然特別好。


    「我沒事。我不記得我有吃藥,病卻自己好了,原來我整整睡了七個時辰(十四小時),醒來已是早上了,方才我一走出院子才發現的。」來弟像喜鵲般拉著姊姊滔滔說著,偶爾咳嗽兩聲,自己也不以為意。


    林筱樵笑著聽完,低聲道:「你一定是睡得太沉,有人喂你吃藥也不知道。」她可沒忘記昨晚婢女曾告之主人延請大夫之事,牽了來弟的手,一同走到石不華身前,鄭重的道謝,說了好些感激的話。


    「姑娘太客氣。」石不華淡淡回了她一句。


    膳食送來,用一個大托盤盛著六隻碗碟,一碗雞肉粥,三碟小菜和兩樣甜食。花廳原不是用膳之處,石不華不理會這些小細節,引領來弟坐在他麵前吃飯。


    「趁熱吃吧!若不合胃口,我命人重新再做。」


    來弟瞧得呆了,她不曾吃過這麽豐盛且精致的早飯。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他還擔心她吃不慣,太奇怪了。


    「我說過,我初到桃花村,你是我第一位客人,意義自是不同。」他可以不必解釋,卻想要為自己不合理的行為找一個道理。「再說,我的馬莽撞嚇著了你,引起你舊疾複發,我有責任照顧你,直到你痊愈。」


    「你為人真好。」來弟率直的說:「你真是一個大好人。」


    他悶咳一聲,想到自己的出身。「大好人」一詞聽來可真刺耳。


    來弟舉筷時看姊姊和阿姨麵前隻有一杯茶,躊躇著。


    「我們都吃飽了。」筱樵告訴她。


    「這麽說我是睡晚了。」她挾一塊甜糕吃,甜而不膩,口感極佳,邊吃邊道:「原來睡覺也能治病耶,昨晚我還很難受,今天可全好了。」咳了兩聲,又問:「我是不是替石園帶來很多麻煩?」


    「不,是添了一些熱鬧。」黑決明以總管的身分說。他覺得主人未免太任性,拋下大小姐施琉他不理不睬,甚至到現在還不聞不問。他曾自請去鎮上迎接她回來,石不華居然說:「別管她,要來的自己會來。」無奈隻有退下。他看得出主人對來弟姑娘很特別,他對女人少有耐心和恩寵,對來弟卻特別好,即使丁勤花和林筱樵也感覺得到。太明顯了,光是一頓早飯的內容就大有差別。


    曾經以為鮮肉包子已是人間美食,但與來弟的早飯相比之下卻顯得粗糙了。


    顯然,那是特別交代廚房另做的。


    黑決明很擔憂施琉仙可能會有的反應,這位大小姐可不好惹。石不華竟然不接她,不在乎令她空等,使她難堪,真他媽的傲慢到極點,真不懂施琉仙看上他哪一點?


    石不華溫文地和來弟閑談,聽她講遠來桃花村投奔舅舅的經過和童年的生活,來弟很自在的和他交談,很輕鬆的用完早膳。她吃的不多,卻已是長久以來吃得最滿足的一餐了。


    石不華終於悟透了,他由憐憫的關懷而明白了自己因何對來弟特別有好感,因為來弟很自然地麵對他、麵對廣廈華屋,沒有流露出局促或不安,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敝舊的衣著和石園格格不人,彷佛這一切都沒什麽了不起。


    能夠自然、自在麵對他的人不多,女人就更少了,怪不得他心動。


    這固然是因來弟年紀小,絲毫不知他的來曆,不懂得人際間的利害關係,但他自問他的外表給人一種不容易親近的感覺,於是這便突顯出來弟的特別。


    他的笑容,他的和藹可親,不過是便於生存的一種手段,而非他的本性,稍微懂得世故的人都可讀出由他身上所發出的訊息:保持距離,比較容易相處下去。


    來弟吃飽了,朝他笑笑。


    「你每天都吃這麽豐盛嗎?那要賺多少錢才付得起呀?」她很自然的隨口又問:「當然你很有錢,阿姨說你是大地主,大地主很偉大吧?!」


    石不華笑著反問:「你說偉不偉大?」


    「比我偉大。」


    他大笑。「那我總算還有可取之處。來弟,你幾歲了?」


    「十三,快十四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這麽矮小。


    「比我想像的大一點。」他原先猜她不過十歲,是個小孩,卻原來是將及笄的少女。可是,她怎麽一點發育的蹤象也沒有?身形完全還像個小孩子。


    「你吃太少了,但願以後你舅舅能對你多加照顧,設法養胖你。」


    來弟不敢奢求太多,老實說,石不華早已摸清桃花村每一戶人家的底細,包括丁家的沒落以及丁耕義對待家人的儉吝,無奈他也幫不上忙。


    至少,在石園內,他可以善待她。


    慶嫂將煎好的藥端進來,丫頭將殘食撤去。


    她乖乖將藥喝了,又吃一塊甜糕去除苦味,然後石不華帶著她到偏廳欣賞各種造型的香爐,筱樵也好奇的跟了去。


    花廳裏獨留下丁勤花麵對黑決明。早在一年前,黑決明登門表示要買下丁家幾塊畸零地中的一塊,那塊地恰巧在石不華剛購下的一處大農地的邊角,石不華希望能完整的擁有,不料被拒絕。丁家沒錢買大田,隻能一小塊一小塊的買,再把這些畸零地租給佃農,雖然獲利不多,但所獲得的穀物也勉強夠一家溫飽,又兼具地主的身分,不需汲汲營謀生產,丁耕義這才端得起書生格、名士派頭,自然不願落個「變賣祖產」的敗家子臭名。


    當時,丁勤花便見過黑決明,對他強硬的態度十分反感,原打算討厭他到底,如今反欠他一個人情,不免尷尬。


    黑決明對這位俏寡婦頗有好感,他欣賞硬脾氣的女人,對她的處境有幾分同情,丁耕義拒絕了幾位前去說親的媒婆,這事他也曉得,就不知拒絕再嫁是丁耕義的意思,還是她本人芳心已死,波瀾誓不起?


    守寡守來一座貞節牌坊,任芳華虛度二、三十年,天底下有比這更不人道的事嗎?


    黑決明和他的主人一樣,十分鄙棄這種埋葬女人一生的殘忍習俗,他決定打破它,最好的方法莫過於娶一名寡婦。


    向世俗陋規宣戰!向老頑固丁耕義宣戰!向丁勤花三十年來所奉行的道德教條宣戰!黑決明突然覺得,平靜的鄉間生活也是可以活得滿刺激的。


    他大膽的眼神,露骨的微笑,使丁勤花莫名的心跳耳熟,心裏直咒他滾進地獄去!三十年苦守的貞節豈能毀在這痞子手上?


    假使她知道,他正是由地獄而來的人,就不會懷疑他的行為根本沒道理可講,她應該慶幸,比起主人石不華,他可是正常多了。


    黑白兩道聞之色變的神秘殺手組織「修羅門」,最高一層的「閻王殿」所培訓出來的高手,「鬼王」穀天尊最器重的義子石不華叛逃了。


    ********


    林來弟到晚上就寢的時候,已經玩累了,很快便進人夢鄉。


    這晚,她和筱樵同睡在客房的一張床上,因為她不是十歲,與石不華同住舒心樓說不過去,石不華讓慶嫂帶領四婢:春柔、夏雪、秋心、冬晴去照顧她們。


    自從失去父親後,今天來弟玩得最開心了。


    因損壞的車輪尚未修好,她們理所當然又留下來住一天。她們盡興的在園子裏逛、捉迷藏玩兒、摘梅子吃、喂魚吃東西,還有輪著去參觀鹿園、羊欄、馬廄,石不華並不陪她們,教她們自在些,隻在用膳時才出現。


    園裏栽植許多花草果樹,怎麽看都覺得心舒意揚。


    體貼的女婢總會在適當的時間端來水果和點心、蜜脯等等,如此美妙的奇緣際遇,讓她們覺得像在作夢一樣。


    「來弟,你真是鴻福齊天呢!」林筱樵在觀魚亭上吃水果時,悄悄對妹子說:「那一天,我和阿姨正準備放棄推車,打算留財伯守著財物,我們三人步行到丁家去。阿姨說天氣差;要走上一個時辰,我正在想不知你能否支撐得住,結果卻發現你失蹤了,可把我們嚇壞了!你怎麽可以不聲不響跑掉呢?」


    「我去找救兵啊!」來弟對自己的急智頗為得意。


    「你倒是做對了,當黑總管率領四名壯丁來替我們解決困難,我感謝得差點跪下來向他磕頭,心想這世上好人還是很多的。」林筱樵若有感慨,家道中落後,一班親友大多避她們如躲瘟疫,肯伸出援手的往往是家境不比她們好的同病相憐之輩。母親跟著撒手,剩下兩名孤女,同情者有之,能夠實際幫助她們的卻一個也沒有。人情冷暖,小小的心靈早已感受。「你獨自跑來我救兵時,心裏一點都不怕嗎?」


    「怕的,隻是別無選擇,唯有闖上門來,幸好沒吃閉門羹。」來弟聳聳肩,對當時的情況其實記憶不多。「我病了,一直昏睡著,等我醒來,已經雨過天青,好像什麽壞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所以我說你鴻福齊天,能夠因禍得福。」


    林筱樵的口氣帶著一絲兒酸味,不明白石不華因何獨厚林來弟?她所認識的人都是將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醜小鴨妹妹像是她的影子一般;接著,又暗怪自己小心眼,怎麽可以嫉妒妹妹呢?


    晚膳時,有一小壇的鮮魚湯是特地為來弟燉的,春柔婢子在一旁先將魚刺剔除乾淨才盛進碗中給來弟吃。筱樵都忘了有多久沒嚐到鮮魚的滋味,娘總是將它醃成鹹魚,這樣可以吃上許久。一尾鮮肥的黃花魚全讓來弟一個人吃,奢侈得驚人!


    石不華堅持來弟必須吃完它,少吃飯倒無所謂。「每天吃上一條魚、一斤肉,不出兩年,必可出落得亭亭玉立。」


    這不是廢話嗎?丁勤花忍住白他一眼的衝動。即使小富之家也沒能耐這樣奢侈的養女兒,她從小到大不曾一人吃過一尾魚,連雞蛋都舍不得常吃,不是照樣長得高挑健美?有些人是會發育得遲些,很平常的事嘛!


    她覺得最好吃的是竹筍燒豬肉。冬筍鮮嫩,適宜煮湯,春筍質地粗些,用來燒豬肉最美味。不過,可見石家主人很懂得食道。


    來弟吃不下一尾魚,眼巴巴盯著餃子看。把剛摘下的韭菜切碎,加上鮮菇末、筍丁、碎豬肉炒成的餡,作成蒸餃、煎餃,不知有多好吃。活潑的夏雪笑著為她換上一隻新碗,來弟樂得換口味,魚湯固然鮮美,吃上兩碗也夠啦!


    丁勤花看在眼裏,很想提早返家,生怕來弟和筱樵嚐過好日子的滋味後,難於適應未來必須早晚幹活才有飯吃的刻苦生活。筱樵年紀較長,可以跟著她學紡紗織布、裁衣做飯,來弟個子小,也可以灑掃裏外、拾柴刺繡。丁家除了名紳丁耕義之外,絕沒有坐著等飯吃的便宜事。當日丁瓊花的死訊傳來,若不是她一再向大哥剖白兩名十來歲的女孩是很有用的人力資源,不會白養她們的,二來也可成全丁耕義「撫孤」的美名,他才不會勉為其難的拿出盤纏來。


    轉念又想,就教她們享一天福,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又何妨?反正是白白揀來的,才一天,不至因此養成好逸惡勞的習性。


    懷著一顆憐憫心,丁勤花自始至終都很安靜。


    夜晚的花園別有一番景致,朦朧的美更加耐人尋味。


    石不華邀請來弟夜賞海棠,對她吟詠蘇東坡的詩詞:


    東風弱弱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來弟聽不懂,他帶她進藏書樓,命人磨墨,打開宣紙,當場揮毫,一手端秀的楷書四平八穩的,讓來弟認起宇來。結果,在二十八個字裏頭她隻識得十一個字。


    他有點意外。「你讀過書,誰教你的?」


    「我爹在世的時候,若有空閑,他會教我們識字,但不曾讀過書。」林來弟這時才感到有些不自在,四周擺滿了書畫圖卷,更襯托出她不足之處,真的是兩個世界的人。


    「不妨,識得字自然能夠讀書。你想學這首詩嗎?」


    她連連點頭,眼中流露出饑渴的光芒,心靈上的饑渴。


    石不華讓她坐在身旁,一句一句的教她念熟了,再講解給她聽,看她興致高昂,他也挺來勁的在詩旁畫上一幅月下海棠圖,遂令詩畫相映生輝,加深來弟對此詩、此景的印象,一生不曾或忘。


    「這位蘇東坡怎麽知道海棠花想睡了,點上臘燭以照醒她?」


    「來弟,這便是作詩作詞者高明的地方,他不說自己想看清海棠花的夜姿,必須點上臘燭以便照明,反而把海棠花比成美人,夜深欲眠,點上煙火是為了喚醒她。」石不華見她兩眼睜得大大的,突然覺得她很美,有一種屬於她個人的味道,就像海棠花一般,不如牡丹富貴,不似薔薇穠豔,但就是美!他嘴角不自主的泛起笑意,接下去講另一段海棠花的韻事,牽扯出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一日,貴妃宿醉高臥不起,明皇讚歎:「海棠還未睡足呢!」


    「海棠春睡,好美的故事。」林來弟不由為之向往。


    由一首詠海棠的詩而延續的話題,教他倆足足聊了一個時辰,雖然大多是石不華在講,林來弟傾聽,但一個大男人和一名小女孩能夠交談這麽久,不能說不是一種緣分。


    當秋心婢子端來消夜,暗示夜深了,他微驚的籲出一口氣。「竟這樣晚了!」他的目光和來弟的目光相遇時,他爽朗地笑了,來弟則因他的笑而笑,今夜收獲良多,對學習和認字她向來比筱樵有興趣。


    她不曾吃消夜,石不華也少進夜食,但這次破例陪她吃一點。


    「客房可安排妥當?」


    「春姊、夏姊親自打理,主人請放心。」


    「來弟,」石不華愉快的看著她,剛毅的唇揚起溫柔的笑意。「跟你交談非常快意,不覺夜已深了,我不耽誤你睡眠時間,以免明早‘海棠春睡遲’,去吧,讓秋心伺候你休息,我們明日見。」


    林來弟粉頰一紅,她不是美人也用得上「海棠春睡」嗎?


    他讚許的拍拍她的手。「相信我,來弟,令姊筱樵固然美麗,但過幾年等你長大了,你將出落得比她更吸引人。」


    她抬起眼,眼裏含著淚水。從不會有人誇她比筱樵好看。


    「去睡吧!記住了,欲當美人,第一便是要睡飽。」


    她笑著隨秋心走到門邊,又回身問:「石大爺,那能不能送給我?」手指著桌上他的親筆書畫。


    石不華將它卷起,交到她手上。「晚安,小來弟。」


    「謝謝……呃,晚安。」


    捧著寶貝,她快樂的來到客房,筱樵已在等她。


    「筱樵,快幫我把衣箱打開,我要把它收好,小心別搞丟了。」一個大大的原木在箱是丁瓊花的妝奩,她是長女,丁老爺慎重的訂製一對木箱,俗稱龍鳳箱,讓她嫁得風光。後來家貧時曾賣了一個,剩下這一個是姊妹倆最貴重的寶貝了。


    「那是什麽?」


    「石大爺教我念的一首詩,他還在上麵畫圖呢!你看。」


    林筱樵看不出這有什麽值得珍藏的,用來作火引都不好用,不過她還是開了箱,讓來弟把那張字畫收進去。


    春柔伺候她們上床,點上一爐香,是來弟把玩良久的寶鴨香爐,然後放下帳子,關門退了出去。


    兩姊妹窩在床上講悄悄話。


    「來弟,你身上好香哦!從早上我就聞到了,你昨天洗過澡是不是?」


    「是啊!昨天全身都淋濕了,又冷又病的,記得有人把我抱進熱水桶裏泡,感覺好溫暖、好舒服,我全身放輕鬆,後來就……對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什麽也沒印象,醒來都已經太陽曬到屁股了。」


    「那是誰幫你洗的?」


    「當然是女婢嘛!今早醒來,房裏還薰香呢,就是現在燃的沉水香。」她沒說下床時才發現自己身上穿著男人的長袍,羞得都快哭了,不過慶嫂和女婢均神色自然的幫她換上昨日的衣服,渾不當一回事,她也因此放下心,當它是一件睡袍。


    「筱樵,你問得好生奇怪,你們不也一樣嗎?」


    使人心安的香氣人鼻,記憶重回昨夜的安馨寧靜,來弟很快就睡著了。


    林筱樵良久無法入眠。昨晚也有廚房的人送來一桶熱水給她們,不過就像一般人家一樣足夠泡泡腳、擦擦身,就已令她們感激莫名,而今方知有澡盆大到可以浸泡全身,不知那是什麽滋味?她嗅嗅來弟身上的香氣,突然起身下床,藉著月光走向寶鴨,鴨嘴中逸出縷縷清香,她湊向前去,抬高右臂,讓鴨嘴對準她的腋下吐煙,然後換左臂、胸前、後背,忙了好久,她相信明日她將比來弟更香。


    ********


    財帛動人心,桃花村說小不小,說大也不是最大的,人民生活不虞匱乏,但也談不上奢侈,沒那條件。此時突然來了一戶暴發戶,自然引起宵小注意。


    登封五鼠偷盡登封縣內值得一偷的人家,至今尚未失手,官府懸賞的賞金一再加高,還是沒法子將他們緝拿歸案。


    哪五鼠?「金錢鼠」嗜錢如命,「銀花鼠」專愛珠寶首飾,這對夫妻嗅覺靈敏,相中的府第,皆能夠滿載而歸;「銅心鼠」和「鐵麵鼠」排中間,銅心鐵麵,殺人不眨眼;老麽「木眼鼠」瞎了左眼,卻是五鼠中的智多星。


    過去,五鼠過桃花村而不人,今夜,金、銀、銅、鐵、木連袂「拜訪」石園,差別不過是沒事先知會主人一聲,悄悄的搜刮了不少值錢東西。


    「太順利了。」齊聚花廳時,木眼鼠低聲道。


    「這才好,算他們識相,免得三弟、四弟手上又沾血。」銀花鼠嬌聲道:「何況以咱們的本領,即使偷到人家鼻梁下,他們照舊睡得死死的。」


    「這麽大一份家業,竟沒養兩三個武師護院?」


    「暴發戶嘛,一時沒想那麽多。」


    銅、鐵二鼠正在挑選壁上懸掛的骨董真跡字畫,他們對此頗為內行,木眼鼠則對多寶格上陳列的古玩愛不釋手,很快拋卻心頭疑慮。


    金錢鼠卻挺泄氣的沒搜到幾兩金子,這家主人八成把錢全花在這些古玩字畫上了,十足的敗家相!誰不知黃金才是最可靠的。


    「大哥,這一票夠咱們享受到年尾還有剩呢!」銀花鼠對丈夫媚笑,他們憑仗一身本領「劫富濟己」,冒著危險一再犯案,圖的不過是享受!


    「小心!有人來了。」


    金錢鼠一發聲,其餘人全機警的熄了火摺子。


    那廂——


    黑決明掌燈,石不華不掩飾腳步聲的進人花廳。


    「抄家夥。」偌大的廳堂沒有藏身之處,五鼠立即取出隨身兵器準備殺人滅口。


    「啊!有賊——」一照麵,黑決明低呼著跳了起來,燈落地,瞬間一片黑暗。此時,破空聲響,木眼鼠驚呼,「小心暗……」器字未出口,身子已動彈不得,他兩穴同時被封,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不多時,燈光再亮,他一看差點嚇得魂飛魄散,他們五鼠武功都不弱,縱橫登封縣五、六年,竟然被人在轉眼間全數製住,而他們連對方是怎麽出手都沒瞧見,雖然對方用了一點小詭計,但也太可怕了,竟能在黑暗中出手。


    是誰?木眼鼠獨剩的一顆右眼球尚能自由轉動,由石不華臉上看向黑決明,再由黑決明身上移至石不華的笑臉,定住不動了。


    「是誰?」銀花鼠是唯一還能開口的。「哪個王八羔子暗箭傷人,算什麽英雄好漢?有本事就光明磊落和我們比武!」


    「嘖嘖!」黑決明咋舌。「雞鳴狗盜之輩也講究光明磊落?真鮮!」


    「我等五人乃是俠盜,專門劫富濟貧……」


    黑決明放聲大笑。「倒要請教,登封五鼠曾濟助哪戶貧家?」


    「原來你早知道我們……」


    「打從你們一進來,就在我們嚴密監視之下。」他一拍掌,舂、夏、秋、冬四婢即刻現身,對石不華行禮。「見過主人!奴婢幸不辱命,沒教他們逃了一個。」


    石不華點點頭,一副很無能、全賴女人保護的德行。


    「好!算我們栽筋鬥!要殺要送官隨便你們。」銀花鼠也乾脆,並不求饒,他們犯案無數,早有覺悟一旦失手被擒,斷無逃生之理。


    「那太便宜你們了。」


    彷佛來自幽冥的聲音,一個黑影由窗口飄了進來,立定在石不華眼前。昂藏八尺的黑袍男子突然旋過身去,銀花鼠「啊」的一聲,暈了過去。多麽恐怖陰森的一張臉,仔細看,原來是一副青麵狼牙的鬼麵具,存心嚇壞人。


    他袍抽揮動,五鼠一一昏迷不醒,下手不輕……


    「別在我屋裏殺人!郭冰岩!」


    他豁然轉身,嘿嘿冷笑。「你的心太軟了,‘鬼佛’。」


    「是你的心太硬太狠,才顯得我的心軟。」


    兩人對峙,互不相讓。


    「叫他們退下。」郭冰岩走到一旁,石不華揮揮手,黑決明忙和四婢抬著五鼠避得遠遠的,他們之中沒有人不怕郭冰岩的。


    「郭大哥。」冷寂一會,石不華終於出聲。


    背對著他的人影震動了一下,驀然發出一聲幽幽長長的歎息,宛如要吐盡胸中所有的不平與痛苦。他仰首凝望虛空,半晌,突然抬手將麵具取下,以真實的麵貌麵對遲他兩個月出生的義弟。


    然而,隻是他的真麵目更加使人吃驚。


    清靈秀奇的麵龐,比女人還要美麗的一張臉,他卻痛恨白己長有這樣的一張臉,他是——「厲鬼」郭冰岩。


    黑決明端來酒菜,又無聲地退下。


    美麗的男人,連同性都忍不住想多親近他、多看他一眼,但黑決明不敢,他心知郭冰岩對自己那張臉比誰都敏感。


    他的臉美得令人屏息,但絕非娘娘腔一類的,而是完美得像天匠巧手嘔心泣血所雕出的一件藝術品,每個角度、每分線條均完美得無可挑剔,自然博人驚歎一聲:美麗!


    若說有什麽破壞了這份美麗?是他的冷。他峻冷的氣質宛然天生,一對眼睛彷佛可以照透俗世的虛假,那樣冷酷地玩弄他人充滿虛偽的生命。


    他從來都不快樂,在石不華的記憶裏,這位義兄活得真像一個鬼——厲鬼。


    他們都是「黃河孤兒」,泛濫的濁水毀去他們的家園。石不華幸運些,及時被穀天尊收養,郭冰岩則遲了一年。他相信這一年是個關鍵,是促使郭冰岩成為一名厲鬼的關鍵,隻可惜他從來進不去他的心,不了解發生在他身上的往事。


    探人隱私不是他的嗜好,石不華斟了兩杯酒,笑道:「沒想到你是第一個找上門的人。」


    「你這個叛徒,我應該殺了你。」他仰首將酒飲盡。


    「應該?不是非殺我不可?」石不華慢慢啜飲,他很少乾杯。「我該猜到,你出手殺人從不先打招呼的,可見你並不想殺我。」


    石不華二十歲藝成,能教的穀夭尊都教了,其餘的就要看他個人天資的好壞、修為之勤拙;他生日那天,穀天尊要他選擇一個麵具,他選擇笑麵佛,從此隻擔任內務工作,人稱他「鬼佛」。他不殺人,甚至厭惡殺人,複仇的方式不是非血腥不可。


    而郭冰岩則選擇當一名「厲鬼」。


    「為何不殺我?」石不華可不以為對方有理由放過他,在「修羅門」中,兄弟之情不值一文錢。


    「有四個理由。」郭冰岩連乾了三杯酒,將酒杯擲地而碎。初人師門,戒律之一便是:酒不過三杯。兄弟重聚,他擲杯表白心跡,起身走向窗旁,高大雄偉的身軀,團蒲般的大手背在身後,這是一個百分之百的男人,聲音亦是低沉有力。「沒有人出錢請我殺你,此其一,義父病重,但神智還很清楚,他沒下達命令捕殺你,可見得他未忘懷曾經許下的諾言,此其二。」


    他頓了一下,轉過身來,喜怒不形於色。


    「你所倚恃的不正是這一點?」


    石不華於心中再一次讚歎他的完美,再一次掩飾著不流露出來。多年來天天麵對這樣一張完美的美麗臉龐,對於「美麗」兩宇,幾乎已麻木,很難再感動他了。


    「當然。雖是酒後戲言,但義父素來言出如山,自負平生從無虛言,他既道:‘你們三人是老夫的徒弟,也是老夫的子女,為了不落個仗恩逼子的惡名,老夫答應多給你們一次機會。仙兒,女子出嫁從夫,在你雙十年華以前若選擇組織外的男子嫁了,爹不會為難你;冰兒、不兒,你們兩人也一樣,以二十五歲為分水嶺,在這之前可以脫離組織,卸下麵具去過平常人的生活。如果你們都選擇留下來,不枉爹多年疼愛你們一場,自是最佳不過,但須謹記,從此再無後悔餘地,背叛組織者,殺!’」石不華記性絕佳,背得一宇不差。「義父的話在‘修羅門’中便是聖旨,誰敢抗旨不成?」


    「你不到二十五歲。」


    「二十四都不到,下個月你滿二十四歲,我小你兩個月。」


    「太早了,你不該在這時候走。」郭冰岩譏諷地揚了揚眉。「不殺你的第三個理由即是:我不信你過得慣外麵的生活,不到二十五歲必然乖乖的自動回門。留你一命,等於多替‘修羅門’留下一名人才,畢竟你理財的功力可比之陶朱。」


    「你這塊冰冷冷的石頭,真夠無情!何時才能見到你流露出有人情味的一麵?也虧得慧凡姊和江墨寒受得了你這個冰雕人,寧願留在你身邊說怎樣也不肯另擇人而事。」


    「我早說過,她們隨時可以離去。」


    「你一點也不憐惜?」


    「她們所求的隻是憐惜嗎?」郭冰岩問他也問自己。


    石不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兄弟,反正你遲早要吃回頭草,不如趁今日沒幾人得知你叛離之舉,立即隨我回去,麵子上也好看些。」


    「你在激我?」


    「我在訴說一個事實。無聊的鄉間生活,你能忍受幾個月?甚且外麵的人均講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真打算討一個連麵也沒見過的女人當妻子?你的個性自負又自私,也隻有在‘修羅門’內可任由你猖狂,世俗的道條法規可比門規更多。」


    「我有膽子脫離,就有勇氣接受外麵的世界加諸給我的一切法規。」


    「我不信。」


    「要不要打個賭?」石不華生平最厭惡有人擺出一副瞧不起人的嘴臉。


    「你拿什麽和我賭?」


    「石園。」


    郭冰岩眼中閃出一抹奇特的光芒,他明白石園對石不華的重要性。


    「賭什麽?」


    「我會找到我的意中人,憑的絕不是媒妁之言,而是兩情相悅。期限設在二十五歲,到時我若做不到,自回‘修羅門’效命!」


    「你賭贏了又如何?」


    「你輸了,自不能再幹涉我的事,今生都不能找我麻煩。」


    郭冰岩定定地和他對望半晌。「成交!」


    石不華臉上平和,心底卻暗鬆了一口氣。若說「修羅門」中有誰是他不願與之為敵的,就是郭冰岩。隻要郭冰岩肯罷手,他就不必再擔心追殺令。


    他自斟自飲兩杯酒,覺得甘美無比。


    「第四個理由呢?」


    「我有私事等著我親自解決,必須離開一年,這次回去將交卸代理鬼王之職,相信義父會讓穀蓮修接任。」他看著義弟,有幾分明白石不華的「出走」有幾分是被穀蓮修所逼。權位傾軋,不是穀天尊之福,出走,或許才是回報師恩的方法。但這種話幾近大逆不道,他避過不談,直言道:「也該是讓穀蓮修擔當大任的時候,而你的麻煩也跟著來了。琉仙已來到此地不是嗎?你竟不招待她人府?」


    「我剛巧來了客人,趕不及去接她。」


    「她不氣炸了才怪。小心,有施琉仙在的地方,穀蓮修必然隨之出現,一個想勸你回去,一個巴不得你從此消失,左右夾攻,你的日子將非常精采。」


    「你跟我說這些用意何在?」打死他也不相信郭冰岩在擔心他。


    「我可以幫你引開他們,代價是我要帶走登封五鼠。」


    「成交。」


    郭冰岩話說完了,目的也達成,一刻也不多留。


    臨行回首朝石不華一瞥,竟帶有三分笑意,「這石園,我十分喜歡,明年的初秋,我準時過來接收。」


    不懷好意的陰笑聲愈飄愈遠,石不華氣得擰眉。


    「別作夢!即使用騙的也要騙一顆女人心讓你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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