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那女子走近,燕夕鴻就忙迎了上去,堵住她:“姨娘,這幾位前輩師兄都不喜歡人多喧鬧,我才沒去請姨娘過來……”


    但也晚了,那女子一眼看到坐在那裏的顧清嵐,微愣了一下,目光中染上痛恨之極的神色,竟不管不顧要衝過來:“這是哪裏來的狐媚子!定是要勾引老爺!待我畫花了這張臉!”


    莫祁被這變故弄得目瞪口呆,顧清嵐卻連看都沒看那邊,端起茶杯,啜了口清茶。


    那女子隻是個普通凡人,並不是修士,是以雖然她滿口汙言穢語,莫祁也竟不知該不該出手,或者幹脆給她施個禁言的小法術算了。


    沒等他想好要不要出手,就有個人更快地一揮手指,封住了那女子的口。


    緊接著一柄長劍遞來,那雪色的劍風中,帶著隱約泛紅的殺氣,隻憑劍氣,已在那女子咽喉處,劃出了一道深深血痕。


    鮮血順著那女子頸中白膩的肌膚滑下,路銘心用劍尖指著她的咽喉,眼中淨是赤色的殺意:“你若再有一個字辱及我師尊,我定要殺了你。”


    燕夕鴻側身避開她的劍鋒,不但沒試圖阻攔,還不鹹不淡地開口:“姨娘,你還是回後院歇著吧,路劍尊脾氣不好,又極孝順她師尊,父親也是知道的。”


    方才顧清嵐才剛說過要逐路銘心出師門的話,莫祁言語中也透露,路銘心很可能忤逆過她師尊,甚至曾經弑師。


    燕夕鴻這句“極孝順”也不知是諷刺還是真心話,反正語氣說得非常自然誠懇。


    路銘心卻還是提劍對著那女子的喉嚨,目光變幻,也不知是不是在權衡幹脆就這麽殺了她,還是等著趁她稍加反抗之機,直接抓住個借口再殺。


    顧清嵐從頭到尾隻是垂眸喝茶,這時淡淡說了句:“退下。”


    路銘心頓時像隻炸了毛又被摸了下的小貓,眼中的殺氣霎時間褪得一幹二淨,一聲不響地收劍入鞘,回頭繼續乖順跪在牆角。


    那女子早就嚇得渾身發軟,此時就算她沒被施法,估計也說不出什麽話來,畢竟那殺神盯著她脖子的時候,神情跟盯著一隻小雞小蟲沒什麽差別——這女人說要殺她,絕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燕夕鴻揮手招呼水榭外的侍從:“愣什麽?還不趕緊把姨娘送回嵐雪樓?”


    原來這女子住的地方還叫嵐雪樓……莫祁心情複雜地轉頭看了下顧清嵐。


    顧清嵐微垂著眼眸,不僅神色未動,連眼皮都沒抬上一抬。


    外麵的兩個侍從得了命令走進來,一左一右扶著那女子,要把雙腿發軟的她架出去,也就是在此時,那女子突然渾身劇烈抽搐一下,身子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異變也在這時陡生,隻見那女子胸口上方,極快地閃出一團黑色煙霧,在那霧氣正中,驀然伸出一隻枯瘦之極的青色爪子。


    與此同時,魔物那種腥臭之氣,也頓時彌漫在房中。


    莫祁反應極快,長劍出鞘,但他身側卻也已經更快射出一道夾帶著寒氣的白色咒符。


    那咒符速度之快,並不像是靈機應變,而像是顧清嵐早已在指中扣住了一個咒符,隻等那黑氣隱現,就直射而去。


    果然那黑霧隻在一閃之間出現,這時間極短,快不過一個瞬息,如若不是修士而是凡人,甚至根本看不到什麽黑霧,隻當眼神一晃。


    也就是在這極短的一個瞬息裏,不管是莫祁的長劍,還是縱身而起,一劍刺去的路銘心,都沒能來得及斬到那隻青爪,唯有顧清嵐那道早就蓄勢待發的咒符,正擊在那爪上。


    寒冰真氣衝破皮肉,滲入對方血肉之中,並不結束,反而迅速結出新的冰淩,複又撐破血肉,那隻爪子瞬間就被傷得支離破碎。


    空中傳來一聲淒厲空洞的嘶吼,那吼聲聽起來極遠,偏偏又極近,仿佛是從另一個空曠之極的地方傳來,又仿佛是響在他們耳旁。


    吼聲過後,一個非男非女,嘈雜難聽之極的聲音幽幽響起:“兩次傷了本座的人,都是你……既是如此,就來決一死戰……”


    隨著這聲音,原本已消散的黑色濃霧突然又出現在空中,這次卻不再是細小一片,而像一陣席卷的黑色風暴,以鋪墊蓋地之勢,向顧清嵐襲去。


    這一瞬間也是極短的一瞬,一瞬過後,黑霧散去,小榭中已經沒有了四個人的身影。


    顧清嵐自然首當其衝,路銘心則是合身撲上來擋在他身前,因此一起被卷到了濃霧中。


    莫祁也一樣衝過來,試圖擋在顧清嵐身前,被不要命一樣的路銘心搶了先,隻差一步,自然也被卷了進去。


    還有一個人,就是燕夕鴻,他看戲看得太投入,站得又近,沒能幸免。


    *******************


    黑霧散去,出現在顧清嵐麵前的,不再是燕氏大宅的水榭,而是一片茂密叢林。


    這密林樹木枝椏橫生,兼有怪石嶙峋,荒涼異常,還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黑霧,四周更是彌漫著腥臭之氣,已不像是在人間。


    他對此早有預料,隻是微微咳了一聲,指間隨即又扣上了一個寒冰咒,暗暗警戒。


    然而首先從濃霧中橫衝直撞著過來的,卻不是幻魔,而是在進入這裏時,和他離得最近的那個人,路銘心。


    她遠遠看到他,就是一個飛撲,他避讓不及,硬是讓她抱了個滿懷。


    路銘心從來都是氣勢很盛女子,但也仍然是個女子,身形比男子嬌小不少,她少年時就愛撞到他懷裏,頭正好放在他肩頭。


    三十六年過去,她仍是那樣的身量,這麽一頭撞進來,也仍舊撞到了他懷中,頭還是放在他肩頭。


    她像是被嚇怕了一般,緊緊抱著他,一疊連聲地喊:“師尊!師尊!”


    顧清嵐身上被她打進去那半道禁神咒還沒解,方才打出的寒冰咒也隻是勉力運功,早就受了反噬,此刻又被她這麽撞到懷裏,胸中早就血氣翻騰,被她催命一樣喊著,早有一口血哽在喉頭。


    偏偏此刻強敵環飼,他實在沒餘力再將她震開,隻能抿緊了薄唇,指間仍緊緊扣著那道寒冰咒。


    也不知道是終於抱住了他太過開心,還是勾起了別的什麽思緒,這時路銘心……開始哭了起來。


    顧清嵐養育她多年,把她從一個奶娃娃帶到成年,又豈不知她什麽時候是真哭,什麽時候是假哭。


    她假哭時,就像先前在那麽多人麵前時一樣,暗暗垂淚、雙目含悲,卻保持著美美的臉和恰到好處的哽咽,那時絕對別信,一定是在一邊假哭,一邊打著什麽歪主意。


    她真哭起來……必定哭出好大聲音,嚎啕得半點沒有風度,眼睛鼻子皺到一起,上氣不接下氣,不僅抽氣,還流鼻涕,不僅流鼻涕,還跟眼淚一起流,糊一臉,哭完還會打嗝。


    此刻路銘心的哭法……就是第二種。


    她埋頭在他肩膀的頸窩裏,哭得十分投入,想必那些眼淚和鼻涕,也都抹到了他的衣衫上。


    顧清嵐覺得,自己先前為何就沒有失態,把嘴裏的血噴她一臉。


    興許是路銘心哭得實在太過聒噪,隱藏在暗處的幻魔,也終於忍不住出手,到了這裏,幻魔的身形就不再被隱藏在濃霧中,卻仍舊非常之快。


    可惜顧清嵐並沒有被懷裏趴著那個分去心神,一道寒冰咒打去,背上的長劍也應聲出鞘,勝過咒符雪光千百倍的劍氣,縱橫捭闔,宛如穿花拂柳的疾風暴雪,直向那處逼去。


    三次交鋒,哪怕是把顧清嵐拉進了自己的虛幻結界中,幻魔仍舊沒有占到任何便宜,低吼一聲,迅速逃走,地上隻餘下一灘暗綠色的血跡。


    路銘心哭得投入,等她意識到敵人臨近,抽著氣後退一步要去拔自己的劍時,這次交鋒早就結束,湛兮也已重新飛回顧清嵐背上的劍鞘中。


    幾十年來臨敵不下上千次,路銘心一麵還收不住氣地哭著,一麵也知道自己今日是失態了,以至他們明明有兩人,卻還是讓顧清嵐獨自禦敵。


    顧清嵐在仍未恢複法力之時強自禦劍,雖也重創了對手,卻再也無法壓製湧上喉間的血氣,後退了半步,抬手掩住唇,鮮紅的血跡霎時染紅衣袖,又順著他的胳膊,淋漓地染上胸前白衣。


    看著眼前的一片血色,路銘心愕然愣住,飛快上前了一步,接住他有些不穩的身子。


    她早知道顧清嵐身體仍是不好,卻沒料到他會突然吐這麽多血,多年前那片血色的噩夢如同再臨,她渾身忍不住發抖,抬手哆嗦著按向他丹田處,想要查看他的傷勢。


    顧清嵐撐著身後的一棵樹穩住身形,看她的手摸向自己的腹部,不由抿著唇輕咳了一聲,語帶諷刺:“路劍尊這是做什麽……再挖一次內丹?”


    此刻他們二人的立場仍是微妙,若不是在這個處處詭異,需要多加小心的虛幻結界裏,他也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讓路銘心近身。


    這是已經挖過他內丹的人,他還記得那時她滿手的鮮血,還有被扯去內丹時,直令人生不如死的劇痛,要不是實在沒什麽力氣將她推開,他也不至於僅僅開口諷刺一句這麽簡單。


    哪知道路銘心聽他說完後,發著抖看向他,眼中的神色十分奇異,輕聲說:“師尊一定怪我挖了你的金丹,要是我補給師尊一顆,師尊會不會原諒我一點?”


    她這麽顛三倒四地說完,竟毫不遲疑地抬手成爪,向自己的腹部插去。


    顧清嵐實在沒料到她如今瘋得這般厲害,眼看她又要當著自己的麵生剖金丹,想也不想抬手去攔。


    他已用了法力,攔得也足夠快,但路銘心竟是不留後手,那一抓極快又極狠,哪怕被他及時抓住手臂,指尖也早進去了半寸,鮮血頓時從傷口流出,染紅了她腹部的白衣。


    顧清嵐咳了一聲,隻覺眼前陣陣昏黑,也不知是氣是急,反手一個耳光,用力抽在路銘心臉上:“混賬!”


    他素來心境平和、難動真怒,此刻卻已被氣到極致,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而起,千言萬語也無一字可以出口,又喘了口氣,終於還是抵不住昏沉,眼前黑暗漸重,慢慢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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