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新娘子坐這兒,快,交杯酒準備好,可別誤了時辰……」孟海心坐在榻沿,聽著喜婆的忙碌張羅及房裏的走動人聲,這一切都讓她覺得好不真實。


    知道婚事確定之後,她的心就一直懸著,怕某天一睜開眼,會發現這全是場夢?


    他覺得她匹配得上他嗎?不覺得她太平凡嗎?她那時並不像個大家閨秀啊,他這麽俊逸出眾的人怎麽可能會對她傾心?


    隻要想到他很有可能是對自己懷有好感的,她的心就跳得好快好快。


    她想向爹爹問個清楚,別再自行臆測弄得心煩意亂,但可能是婚期訂得太近,爹娘忙到連和她好好坐著聊上一會兒的時間都沒有,日子就這麽過去,直到現在都已拜了堂,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已成為他的妻子。


    他在房裏嗎?還是仍在喜筵上接受客人的恭賀?憶起自己很可能正被他注視著,即使鎮日的疲累已讓孟海心快撐不住,她仍勉強坐直,希望能將最好的一麵呈現在他眼前。


    拜別父母的淚眼漣漣,在踏進了樊家大門後,化成了無助和不安,她慌得不知所措,全靠喜婆的攙扶和指引才能順利完成整個儀式。


    而當進了新房,等著挑起紅絹的這一刻,緊緊揪住心口的不隻是忐忑,還有更多的期待和嬌羞。


    他會用什麽表情為她除去紅絹?那張偏冷的俊容會為她展露溫柔嗎?她不自覺地握緊隱於袖下的手,冰冷的指尖仿佛在等待良人將之包覆在執握中,寵愛地給予溫暖。


    「新郎倌請過來,準備挑蓋……」喜婆的話被東西落地的清脆聲給打斷,周圍陷入短暫的沉默,喜婆又再次開口:「哎呀,這碧玉秤是用來挑蓋頭的,不是拿來玩的,新郎倌拿好,別再摔下去嘍。」


    感覺有人靠近,過於緊張的孟海心沒發現那段小意外,更沒發現喜婆的尷尬哄笑不像在對一個成年男子說話,她隻忙著抑住越來越快的心跳,不知該羞怯 斂目還是要大膽地迎視這一刻。


    突然有樣食物擊中她的胸口,生氣的大嚷隨即在身旁爆開——


    「不要這個,我要我的沙包!沙包還我、還我啦……」那下撞擊並不是很重,卻讓孟海心整個身子僵直。瞥見滾落腳邊的碧玉秤,一股冰寒沿著她的背脊竄起。為什麽新房裏會有別的男人?喜婆要新郎倌挑起紅綃,但為什麽拿著碧玉秤的人不是他?


    「伯臨少爺別鬧,再這樣我沙包不還你嘍!」別的婢女的聲音插了進來。


    伯臨?這人是誰?這個疑問才剛浮現,她頭上的紅絹已被用力扯掉。


    紅絹勾到了鳳冠,連帶扯得她頭皮發疼,她卻恍若未覺。因為眼前所見震得她腦海一片空白——


    有個男人把剛扯掉的紅絹往地上一扔,忙著朝婢女撲去。


    「拿掉了啦,還我!」搶過沙包,他立刻蹲在地上旁若無人地玩了起來。「一呀一放雞,二呀二放鴨——」


    最教孟海心毛骨悚然的,不是看到一個大男人做出和外表這麽不相襯的幼稚言行,而是他身上竟穿著屬於新郎倌的喜服!


    心頭恐懼成了眼前無法錯認的事實,孟海心駭然站起,下意識地後退。


    「別怕別怕,新郎倌隻是一時失手,我們趕快把交杯酒喝了喔!」察覺到她的退卻,喜婆趕緊拉住她,臉上堆滿了安撫的笑。


    「不,你們弄錯了……」喜婆的執握更嚇壞了她,孟海心慌亂地環顧四周,盼望能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但在這個喜紅泛濫的新房裏,她找不到她的存在。


    樊仲遇人呢?他應該在這裏的,他才是新郎倌啊!


    淚模糊了視線,她拚命掙紮著想把手抽回。


    「都拜了堂,哪有什麽弄不弄錯啊?」完全失控的狀況讓喜婆也沒了耐性,使盡力氣硬要將她拉回榻邊。「快回來,趕快把交杯酒喝一喝!」


    拜堂?和她拜堂的是這個人?!殘存的自持被毀得蕩然無存,強烈的驚駭瞬間席卷了孟海心。


    「不、我不要,放開我!放開我!」她不嫁了,不管是誰她都不嫁了,讓她 回家,她要回家……她瘋狂扯動自己的手,即使被抓出血痕也無暇顧及。


    「喂,你們的少夫人呐,還不來幫忙?」喜婆氣急敗壞地朝婢女喊著,卻不小心被她從手中掙脫。「欸、欸,快回來——」那聲喝止隻讓她逃得更急,腿軟了、不停顫抖的身子沒了力氣,孟海心仍踉蹌地直往門口衝去,一心隻想逃離這場惡夢。


    就在她即將抵達門邊,原本關闔的門突然打開。


    看到那張記憶中的麵容出現眼前,倏然泛開的心安讓她幾乎站不住腳,然而對上那雙冷冽至極的眸子,她才剛平穩的心又瞬間墜到穀底——


    樊仲遇的視線並未在她臉上多做停留,甚至是直接掃過她,迅速掠向房中,看到這一片人仰馬翻的情景時,俊傲的臉上找不到絲毫的詫異,仿佛這一切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不該是這種眼神,不該是這麽了然於心的冷靜……孟海心僵在 原地,覺得眼前的世界開始旋轉。


    瞥見來人,喜婆趕緊上前解釋。「這不幹老身的事啊,她突然中了邪似地說她不嫁,不是我沒盡到職責……」


    「出去。」樊仲遇打斷喜婆的話,雖未看向孟海心,但矗立在她麵前的舉動其實都是不著痕跡地擋住她的去路。「所有人,都出去。」


    獲得赦免,早就希望能結束的喜婆馬上開溜;剩下的兩個婢女麵麵相覷,又看向坐在地上玩得開心的樊伯臨,不曉得該不該一並帶走。


    「有聽過洞房花燭夜卻少了新郎倌的嗎?」樊仲遇譏誚道。


    兩名婢女呐呐應是,趕緊丟下主子逃離。


    洞房花燭夜?孟海心臉一白,慌忙朝房門衝去,想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離開這兒。


    「你能去哪裏?」樊仲遇不阻止,隻是淡淡開口。


    那句話提醒了她的處境,幾已碰觸到門板的手瑟縮地收了回來。若沒有人幫忙,她是不可能逃出這座大宅的……


    孟海心閉眼,忍住崩潰痛哭的衝動,強迫自己回頭看他。


    「讓我回家,這都是誤會,我們以為要娶我的人是……是你,求求你,讓我回去……」想到這些日子的期待和羞赧,她不禁哽咽。


    爹一定也和她一樣誤會了,他應該能諒解吧?他們……他們隻是期待太深了……


    樊仲遇眸色轉深,表情仍是一片冷然。果然如他所料,懦弱的孟老頭連親自麵對罪過的擔當都沒有,瞞她瞞到最後一刻,將這殘酷的事實留給她一個人承擔。


    「你以為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無知嗎?」此話一出,樊仲遇立刻看到那張麗容變得慘無血色,但他仍繼續殘忍地說道:「我在提親時表明得很清楚,你爹知道你要嫁的是我大哥樊伯臨,一個比五歲小兒還要麻煩的傻子!」


    「你騙人,我爹不會這樣對我!」孟海心搗住耳朵,不願相信他所說的話。


    「不想嫁盡管離開。」不再看她,樊仲遇往裏走去,將坐在地上的兄長扶起。


    「當孟記關門大吉之後,你有一輩子的時間足夠去悔恨。」縱使心裏還存有一絲絲的希望,也被這段話給完全摧毀。孟海心怔愕地放下手,看著他的水眸盈滿了不可置信。


    「你用這條件逼迫我爹?」她顫著聲問。


    難怪爹會答應,孟記一關門,苦的不隻是她們家,還有鋪子裏十來名夥計的生計也會受到牽累。「你怎麽能?」


    樊仲遇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逕自為兄長除去繁複的喜服,安置他上榻躺下後,才回過身麵對她。


    「有什麽不能?」俊薄的唇勾起,幽冷的眸中卻一點笑意也無。「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然樊少夫人這個位置輪得到你來坐嗎?」


    望著那張無情的麵容,孟海心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走,必須倚靠身後的門才能站立。


    原來那日在園中相遇,對他而言根本不具任何意義,明明理智一直在提醒她,如此俊逸的他不可能會看上她這種平凡女子,她卻被欣喜給衝昏了頭,愚傻地作著美夢,期待紅絹被揭的這一刻。


    怎麽能?他可以看不上她,但他怎麽能如此狠心將她推入地獄?


    她想哭,想對這不公的遭遇忿恨尖叫,可她卻動不了,隻能怔怔地看著他,任由心痛將她啃蝕得體無完膚。


    樊仲遇筆直迎視她的目光,要自己對她眼裏的傷痛欲絕視若無睹,做到無動於衷的冷狠境地。他們無法回頭了,要做就做到底,現在收手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上榻去。」他沉聲道。


    孟海心猛然一震,水眸驚惶瞠大。


    「不、不要……求求你……」她拚命搖頭,盈眶的淚就快落下。


    別這麽狠,逼她嫁給他人已經夠了,給她一些喘息的餘地吧,至少不要今晚,她做不來和那人同床共枕,她沒辦法!


    「四相疊、五搭胸……我的沙包……」躺在榻上的樊伯臨已快睡著了,口中還在念念有辭。


    瞥了兄長一眼,樊仲遇緩步朝她走來。


    「你可以選擇被綁或是自己上去,不然就滾回孟家。」語調雖輕,話裏的冷硬及狠絕卻不容錯認。


    隨著他的靠近,孟海心完全無法動彈,她覺得自己像是被猛獸盯上的獵物,逃不了;也沒辦法逃。


    她有選擇的餘地嗎?她一離開,等於是用整個孟記陪葬,隻是……他怎能這麽狠?若一開始就沒打算娶她,那日又何必那樣地撩撥她,讓她迷失到忘了自知之明?


    才剛體會到喜歡一個人的滋味,思思念念、牽牽掛掛,卻又被同一個人教會心痛的感覺,她好恨,恨他的殘酷,也好恨如此天真的自己!


    「別碰我,我自己……」哽咽衝上喉頭,孟海心硬是將它咽回,深吸口氣。


    「我自己走。」


    她凝聚所剩無幾的力量,挺直背脊朝床榻走去,每走一步,心就痛得像被人狠刺一刀,但她用盡所有的意誌不許眼淚掉下。


    她已經夠可悲了,她不要再在他麵前示弱。


    孟海心木然地坐上榻沿,不看他傷她至極的臉,也不看那已經倒臥榻上呼呼大睡的「相公」,就這麽僵直地坐著,強撐著不讓自己崩潰。


    從她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中,樊仲遇看出她已不會再試圖逃脫,但這場勝利不但沒有帶給他絲毫喜悅,反而是揮之不去的沉窒梗塞了整個心口。


    他當然不會因為這樣就感到開心,這隻不過是起頭,等之後開始采收成功的果實再來欣喜也還不遲。他為自己的反應,迅速地找了理由,不願去深思真正原因。


    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因為這顆棋子所要改變的整個戰局。他不斷地告訴自己。


    「大哥就麻煩你照顧了,大嫂。」拋下這句話,樊仲遇離開。


    那聲稱呼將她所有的努力全數擊潰,門一關上,孟海心再也無法撐持,蒙麵失聲痛苦。


    「吵死了!」睡夢中的樊伯臨咕噥一句,翻進更裏麵的位置。


    孟海心嚇得停住了哭泣,直到確定他再度沉沉睡去,鬆了口氣的同時,抑不住的淚又潸然而下,她緊緊搗唇不敢哭出聲,怕又驚擾了他。


    天,保佑他今晚別再醒來了,她沒辦法承受更多的大幾了……


    明知躲過了今晚,仍有無窮無盡的每一晚在等著她,但她隻能無助地縮在榻邊,自欺欺人地祈求這一刻不要來。


    日陽自窗欞透進,映在鳳冠上發出亮眼的銀光,坐在椅上的孟海心怔怔地看著那抹光,一動也不動。


    整夜的沉澱,換來的不是認命的釋懷,而是身心俱疲。


    她根本沒辦法睡,怕身旁的人會突然醒來,她的心神一直緊繃著,隻要一點點動靜都讓她猶如驚弓之鳥。幸好他一夜熟睡,早上清醒後就安靜地坐在榻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玩著沙包,對她完全視若無睹。


    見他不理她,孟海心就悄悄地退坐到一旁的座椅,她隻敢摘下鳳冠,嫁衣仍穿在身上。她不曉得他懂得多少,更不可能主動探問,她隻希望他可以永遠都不會發現她的存在,也不要記起任何有關圓房的事。


    不能一直坐在這兒,她還有很多事要做,要換裝、要梳洗、要向長輩奉茶……


    紛雜的思緒在腦子裏轉,但她依然坐在原位,怔怔地看著燦亮的鳳冠出神。


    她好累,她好想能就這麽坐著,什麽都不要去麵對……


    咿呀一聲,門突然被推開,昨天那兩名婢女走進,一看到裏麵的狀況,互使眼色,紛紛掩嘴竊笑。


    孟海心先是怔愣了下,隨即尷尬地紅了臉。看得出她們早就將主子的洞房花燭夜當成笑話在談論,而她仍穿在身上的嫁衣正好說明了一切。


    「伯臨少爺,起來了,遲了大老爺會罵人的!」其中一名婢女走到榻前,直接伸手拉他下榻。


    「你要自己來還是我幫你?」另一個則是問她。


    兩名婢女來得太突然,加上她因缺乏睡眠神智有些昏沉,孟海心直至此時才覺得有些不對——不管是直接推門而入或是取笑主子私事,都不是奴婢該有的行為,而且她們的言詞間也絲毫不見恭謹。


    「好的,勞煩你。」但才剛嫁進門,對於樊家的規矩並不熟悉,也怕是自己的誤會,她沒說什麽,隨著指引到鏡台前落坐。


    服侍她的婢女動作很粗魯,好幾次都扯痛她的頭皮,孟海心都隱忍下來,而這段期間身後樊伯臨的反抗和婢女的斥喝聲亂成一片,讓她心頭的疑惑越漸擴大。


    「好了。」不一會兒,婢女收手,轉身去幫同伴。


    看到鏡中的自己,孟海心傻住。婢女隻隨便幫她點上胭脂,發髻也是簡單盤起,甚至還有些遺漏的發絲在頸際飄搖。


    直至此時,她已確定不是她多心,她們不但沒將她這個新進門的少夫人放在 眼裏,對待樊伯臨的態度更是完全失了尊重,她們明顯的不耐喝輕蔑簡直像是在喝罵小貓小狗。


    如此富有的樊家怎能縱容奴婢這麽沒有規矩?


    「先把他的沙包拿走,不這樣他不會乖乖聽話。給我,嘖!」隨著那名婢女的加入,戰局更形火爆。


    從鏡中看到那兩人對樊伯臨又拉又罵的景象,孟海心好想出聲阻止,但憶起自己的身分和婢女對她的態度,她躊躇了。才剛嫁進門的她都自身難保了,她還想幫誰?她隻能強迫自己充耳不聞,默默地將發髻打散重盤。


    好不容易終於換完裝、打理好,一名婢女離開,另一名婢女則是帶著很不開心的樊伯臨和她準備前往大廳。


    穿過一座又一座的院落,廣闊的占地讓孟海心驚訝不已。


    昨天太緊張加上紅絹覆臉,她不曉得自己走了多少路,直至現在親眼所見,除了震驚,恍若無邊無際的大宅院也給她一種無法得見外頭天地的錯覺。


    經過一道拱門,佇立前方的順長身影讓她不禁頓住了腳步——


    樊仲遇站在那兒,雙手負在身後,沉斂溫雅的臉上讓人讀不出思緒,察覺到他們的接近,視線不疾不徐地朝他們的方向睇來。


    孟海心慌忙低下頭。她知道今後見到他的機會太多太多了,但她現在還沒做好準備,她甚至不曉得該用什麽表情對他。


    「二少爺。」原本還對樊伯臨嘮叨罵著的婢女一看到他,態度立刻轉為恭敬。


    「下去吧。」樊仲遇淡道,對後方的孟海心視而不見,帶著兄長逕自往大廳的方向走去。


    他的無視讓孟海心心口陣陣絞擰。新婚翌日該去向長輩奉茶,此事雖然與他無關,但不論是放心不下兄長,抑或是監視她是否會藉機鬧事,看到他逅在這兒,她並不會感到驚訝。


    隻是,他怎能隻顧他的兄弟卻對她的處境袖手旁觀?她對樊家的成員一無所知,對於會見到哪些尊長更是毫無頭緒,就算娶她的人不是他,他這個始作俑者也該盡點責任,而不是對她視若無睹。


    這一刻原該是夫婿在她耳旁細細叮嚀,柔聲安撫著她的不安,但這個畫麵永遠都不會實現了……強湧而上的酸楚在心口泛開,孟海心緊緊咬唇,不讓心痛化為哽咽。


    一路上還在吵吵鬧鬧的樊伯臨一看到他就安靜下來,兩人並肩走在前方,差異立現——


    樊仲遇較高,肩膀寬闊而不過分魁梧,挺拔的身形透著懾人的氣勢;而身為兄長的樊伯臨矮了他約半個頭,背影斯文,讓人很難把他蹲在地上玩耍的模樣聯想在一起。


    樊仲遇不需回頭,也可以從那細微的腳步聲聽出她正安靜地跟在身後。


    看似沒正眼看過她的他,其實已將她憔悴的神情整個斂進眼裏。他要自己別去顧慮她的存在,也刻意不往她的方向看去。


    她是不是一夜無眠、是不是受盡恐懼折磨,這些都與他無關,他給過她選擇的機會,是她自己決定留下。


    問題是,那真是選擇嗎?察覺到拘抑的心思終究還是偏移了,甚至還帶著點自責的意味,樊仲遇不悅地眯起眼,睨向已近在眼前的廳堂。


    那兒有一整群的豺狼虎豹在等著他,他專心應付都來不及了,還分神去想她的事做什麽?她既然選擇了犧牲,再苦她都得甘之如飴!


    樊仲遇繃緊下顎,將所有的思緒完全摒除,須臾,那張麵容已沉斂到看不出任何異狀,原本寬闊沉徐的步幅收斂了,肩背也不再那麽挺直。


    所有的變化都微小到讓人察覺不出,卻奇異地將他傲然自信的氣勢全然改變。


    「抱歉,我們來遲了,因為有些事情耽擱了點時間。」踏進廳堂時,他已成了一個謹慎有禮、卻仍掩飾不了心中忐忑的男人。


    孟海心無暇注意到他的改變,因為一進大廳,出乎意料之外的龐大陣仗讓她倒抽一口氣——


    偌大的廳堂兩旁各有雙排座位,坐在椅上的有老有少,而那些座椅後頭還站滿了人,總數至少有二、三十人。


    充滿談話聲的大廳因他們的到來而靜默下來,而後又因交頭接耳的細微聲響轉為嘈雜,每一張表情不是詭笑就是像準備要看好戲,那一雙雙朝他們射來的眼也不見絲毫善意。


    孟海心不禁頓住了步子,等到發現廳堂裏全是男人,緊張和害怕更是完全覆蓋了心頭。她還以為隻是向公婆及幾位重要的尊長奉茶而已,但這場麵幾乎是將整個家族的人聚集在一起。


    「大哥、大嫂,請到這兒。」樊仲遇示意他們前進,而後朝向一旁的奴婢吩咐道:「去請大老爺過來。」


    麵對他那張溫和有禮的俊容,孟海心傻住。


    雖不到笑臉迎人的地步,但和他剛剛連看她都像是會汙了眼的態度,如今的他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和藹可親,要不是一路跟著他進來,她真會忍不住以為他有個孿生兄弟了。


    她很想找出原因,但這狀況卻容不得她盯著他看,孟海心隻好忍住滿腔的困惑,接受指引站到廳堂中央,垂首靜候。


    自從他們進來,周遭的竊竊私語一直沒停過,還不時傳來訕笑,全都明顯針對他們而來,這種氣氛讓孟海心感覺很不舒服。


    身旁的樊伯臨似乎也感受到那股詭譎,掛在嘴邊的沙包口訣收斂成了咕噥,相形之下,這原本讓她難以接受的奇怪行徑,此時反倒帶來一種心安的熟悉感。


    「仲遇啊,不是我這個做叔叔的要說……」眾人交頭接耳了一陣,一個中年男人率先開口。「想延續香火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伯臨傻成這樣,你想他還懂得那檔子事嗎?」


    雖然那人並不是對她說話,但仍然讓孟海心覺得很難堪。就算樊伯臨聽不懂這些,這種事也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拿出來討論,更何況她也在場,身為長輩的人怎能連這種基本的禮節都不顧?


    「回稟二叔,仲遇主要是想為大哥找個伴,其他的倒沒多想。」退到一旁落坐的樊仲遇神色有些僵硬,對於那番嘲諷仍能平心靜氣地回話。


    「少來了,你的如意算盤大家可是很清楚。」另一個年輕男子直接拆了他的台,說得更是露骨。「伯臨堂兄是大房長子,隻要能生個帶把的,比你這個次子生上十個還有用,反正腦袋傻了,那話兒應該還能用,為了確保大房的地位,當然得試他一試嘍!」


    樊仲遇置於膝上的拳握緊,像是在隱忍什麽,過了片刻他才又開口:「如果可以有後,自是再好不過,也算是完成了先父遺願。」


    「你們別這樣,大房也算是風光過,現在卻淪落到比我們這些旁支還不如,也難怪仲遇會無所不用其極了。」又有一名老者開口,聽似好意解圍的言語市集上卻是在落井下石。


    他們真實親戚嗎?講話怎會如此地尖酸刻薄?孟海心驚訝不已,然而最讓她震驚的是他的反應。


    她以為他會憤怒地駁斥回去,或是不卑不亢地將對方反擊得啞口無言,但他卻是這麽沉默了,連再試著緩和或辯解都沒有,任由其他人又說出更多夾槍帶棒的話,襯上樊伯臨那斷斷續續的沙包口訣,更是成了可笑的諷刺。


    這是爹爹口中那精明幹練的樊二當家嗎?就算再怎麽難敵眾口,就算他的心機被人揭穿,他也不該就這麽束手無策啊……


    她偷偷朝他的方向睇去,不敢看得太明顯的她隻看得到他置於膝上的手正緊握成拳,那力道仿佛握在她的心上,讓她不知該為知己被當成爭權的工具而生氣,還是該為他被攻到無力反抗而難過。


    「你那些無謂的心思若能用在正軌上,我自然會重用你。」一道蒼勁的聲音自門口傳來,隨著迅捷的腳步,來人已走過孟海心身邊。「可偏偏你的所作所為都讓我失望透頂!」


    四周變得悄然無聲,就連樊伯臨也完全噤口,這些變化都說明了來人的威嚴及地位,孟海心還來不及反應,沉喝聲已在前方響起——


    「你,抬起頭來。」


    孟海心強忍緊張抬頭,看到一名發須皆白的嚴厲老者坐在上位,銳利的視線在她臉上繞了圈,眉頭擰起。


    「你經商的手腕有待磨練不說,怎麽連挑個人都挑成這樣?」老者直接對樊仲遇罵。「這種沒見過世麵的軟弱女人持得起大房嗎?你真存心把大房搞垮不成?」夾雜鄙夷和輕蔑的話毫不留情地朝孟海心撲來,她忍住不讓受傷的表情顯露出來。她很清楚這樁婚事是樊家紆尊降貴,但他們從頭至尾不將她當人看的態度真的很傷人。


    「是。」樊仲遇默默接受斥責,對於能力受到質疑並沒有做任何反駁。


    「伯臨沒出事之前,你們大房的表現一直讓我很滿意,結果呢?伯臨癡了,你也一再讓我失望,整個大房就這麽一蹶不振,傳出去還像話嗎?!」老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看見他被痛罵,在場所有的人無不暗喜在心。不過敵人不隻一個,把握機會將他人也順帶踩上一腳才叫高招。


    「爹,您消消火,仲遇前些日子才幫了老三,也算功勞一件了。」方才被樊仲遇喚作二叔的男人插嘴。


    「你沒事提整個幹麽?你手上的布莊前幾天才弄砸了一筆交易,要不要順道把這損失也一並稟報?」另一個中年男人臉色一變,立刻反擊回去。


    「別吵了!」老者斥喝,見兩人安靜下來,淩厲的視線又射向樊仲遇。「你以為你真有功嗎?買來的貨價格比平常足足貴了一倍,救了急,卻是白忙一場、好不利潤,這隻更證明了你的無能!」


    「是。」樊仲遇依然沒有反駁,隻是恭敬回答。


    那溫馴的反應卻讓老者更生氣。


    「我不管你替伯臨找來媳婦是為了什麽,我從以前就說得很清楚,想要繼承家產全靠實力,有了你爹的例子,我想你應該比任何人還清楚,要是子孫不成材,管他是大房還是長孫都別想從我手中接過一個子兒!」偉岸的身子幾不可見地一震,隻須臾,樊仲遇已用垂首掩飾了過去,更沒讓人發現他眼中熊熊的怒火。


    「是。」啞聲低應的模樣看在眾人眼裏,反倒像是被教訓得無話可說。


    「你們都好自為之吧!」老者起身,丟下這一大群人直接離開。


    以為樊仲遇被罵到垂頭喪氣,不少人都露出微笑,暗暗在心裏將這名對手刪去。大房已不足為懼,就算再怎麽搞小計謀也隻是白費心力罷了!


    「要是當初三房那件事你沒強出頭,交給我們來處理,至少也不會血本無歸。想表現是好事,但也要懂得量力而為,不然樊家再怎麽有錢,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啊!」坐在上位右側的一名老者嗤笑站起,帶著身後五個兒孫離去。


    「可惜一個人的才能有限,再怎麽努力也難挽頹勢,我看你還是求求老天爺,看能不能早日讓伯臨有後還比較實際,隻不過……」另一名中年男人也跟著起身,話沒說全,但話裏的意思不言已明。「哈哈哈哈——」他大笑著走出廳堂,身後又是幾個小輩跟著離開。


    就這樣,沒人給予安慰,扔來的全是明嘲暗諷的言語,不一會兒,剛剛還是滿滿人潮的大廳已走得剩下他們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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