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在孟海心已有體力可以下床行走時,樊仲遇派人將她送回了孟家。


    小產回娘家休養,看在外人眼中可能是個值得非議的舉止,但對於樊家裏頭所有的人而言,都知道這是無可避免的打算。


    大房窮到臉專屬婢女都聘不起,待在這兒哪能好好養病?倒不如回去娘家,至少也還有人幫忙照料。


    加上最近自家產業受到不少損失,以大老爺為首的男人們忙著穩定局麵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管這種小事?


    於是孟海心順利離開了,而這場意外也以天暗失足結案。


    自從送走孟海心之後,樊仲遇將所有的心力完全投入了收網的階段裏。


    他並不想找出凶手,因為和之前經曆的事一樣,找出動手行凶的人並沒有用,其他人沒動手,不代表他們不會動手。


    真正的凶手是險惡的人心,對他們最好的懲罰,並不是以命抵命,而是讓他們得不到他們所苦苦追求的事物。


    之前為了怕打草驚蛇而有所顧忌,樊仲遇行事還留有一些餘地,如今他卻毫無保留,手段變得更冷狠、更迅捷,用之前累積下來的財富當成基礎,大肆收購樊家名下的產業,卻隻要一得手,就以低價轉手賣出。


    好幾回,大老爺才剛從子孫們口中得到令人憤怒的消息,一上街就看到那些鋪子裏麵的擺設、夥計全都未變,隻是門匾從大大的「樊」字換成了其他那些他向來不放在眼裏的商號名稱,差點氣壞了他。


    這挑釁似的舉止引起了大老爺的疑心,進而追查,這才發現原來這一、兩年來接連的虧損,並不是因為市道不好,也不是因為運氣不佳,而是有人存心想鬥垮他們樊家!


    大老爺見狀況不對,一改放任子孫鬥爭的態度,開始統整各房產業,打算率領所有族人聯手抵禦外侮度過難關。


    但實際上分崩離析的家族早已成了一盤聚不起的散沙,每次有人奔進門,他就心驚肉跳,怕又有一間店鋪從他手中被人奪走,他卻無力阻止,隻能眼睜睜看著敵人像收拾殘局般地將他們各個擊破。


    「……五間糧行、兩家布莊、西街及桂花胡同的客棧,這是近五日來的成果,已全數賣得白銀三十萬兩存進銀莊。」


    樊仲遇依著賬簿記錄逐筆稟報,冷俊的麵容不帶任何表情,平穩的聲音更是不聞起伏,像他口中說的隻不過是幾十兩的交易。


    「還有那批……」


    「夠了。」樊伯臨越聽越心驚。「老家夥已經起疑,開始派人調查有無內賊,你做得太過火了。」


    仲遇那股狠勁像是將此當成對她及未出世孩兒的慰藉,宛若閻羅般在商場上將樊家殺得血流成河。


    這個舉止將老家夥逼得狗急跳牆,從婢女的閑聊裏,他聽到府裏最近正在準備一場筵席,與會的除了一些官吏,還會找來經手買賣樊家產業的人,為的就是要指認出內賊。


    「反正他們也無法挽救頹勢了,又有何妨?」樊仲遇微微勾唇,笑意卻未達眼裏,黑眸裏隻有冷,無邊無際的冷。


    「老家夥和官府關係良好,這你應該很清楚,要是被他抓到證據,我們會沒辦法全身而退。」


    父親的事讓老家夥 有所警惕,這些年來花了不少錢和官府拉攏關係,而對於這一點他們早就考量周全,終於從不對外現身,為的也是不讓老家夥抓到把柄,將謀奪家產的罪名往他們頭上扣。


    鬥垮樊家、拿錢遠走高飛,這是他們的最終目標,雖然他們一直都很小心,但也不得不謹慎提防,要是最後被抓進官府,那他們暗中鋪線、虛設好幾個商號來掩人耳目的心血不就全都白費了嗎?


    「放心,就算他找到證據,抓到的人也隻有我,你不會有事的。」樊仲遇將帳本合上,不見詫異的神色表示他已知道此事。


    看似莽撞躁進的他,其實對於族人間的一些動作都了然於心,他隻是不在乎了,在失去她之後,他已經什麽都不在乎了。


    憶起那日她離開時的模樣,樊仲遇的心一抽,他暗暗握拳將那股痛楚不動聲色地掩下。


    他知道她會恨他,心裏也做好了準備,但沒想到當她對他視而不見時,那股強烈的悲痛還是讓他幾乎無法承受。


    當她離開時,他的生命及情感也被全部帶走,他仿佛又回到刀山上,眼前一片茫然。


    這和四年前的狀況有什麽兩樣?早在那時就可以結束的傷害他為何還要讓它繼續輪回下去?


    第一次,他為了追求勝利害了兄長,早在那時他就該清醒,結果他卻是再次爬上那座刀山,而這一次,他將她的身心傷得鮮血淋漓。


    他一直將「為了兄長」掛在嘴邊,然後盲目地贖罪,但其實他該做的是將兄長勸出這個地獄,而不是和他一起沉淪下去!


    咽下喉間的苦澀,樊仲遇將翻騰的思緒也全都一並抑下。


    現在說這些都來不及了,沒有她的生命裏,他什麽都不在乎了,促使他繼續做著這些事的,是他對兄長的承諾。


    幫兄長奪回一切,讓兄長可以帶著這些錢全身而退,他隻想做到這樣,至於他自己的下場又是如何,都沒有關係了。


    樊伯臨聽懂了他的意思,那不將任何事物放在眼裏的無謂態度更是讓他心涼了半截,因為他很清楚那不是傲氣,而是心灰意冷。


    那個女人已經離開一個多月,這段時間仲遇都沒提過她的事,對他的態度也一如以往地尊敬。


    唯一明顯的改變,是他變得更加沉默,更加感覺不到他的情緒。


    他不以為意,以為這隻是短暫的影響,時間會慢慢平複一切,仲遇會忘記那女人,他們會回到那女人之前那種心意相通的日子。


    結果他卻是打算棄他而去!


    「你敢?」樊伯臨咬牙恨聲道。「你要是被抓,我絕對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你救出來,你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和你一起受苦嗎?」


    樊仲遇看著手中的帳本,須臾,他緩緩地歎了口氣。


    「……放過我吧。」不帶怨怒的平抑嗓音反而透著更教人心擰的無奈。「這一切全是我的錯,我不該執著權勢,害得大哥也跟著偏了心思,我已經盡力補償,你若感動醒悟也罷,繼續執迷不悔也罷,我仁至義盡。」


    聞言,樊伯臨背脊竄出了冷汗。


    「她隻不過是小產罷了,人還活著不是嗎?」為了罵醒他,樊伯臨隻得將自己最討厭的孟海心抬出來。「什麽叫偏了心思?那是我們該得的,別因為一時鬼迷心竅就說出這種蠢話!」


    樊仲遇低低笑了,然後轉為不可遏止的大小,笑到樊伯臨膽顫心驚。


    「別笑了!」樊伯臨怒喝。


    樊仲遇總算停下,看向他,停了許久,然後才猶似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我們這樣,和那群禽獸又有什麽分別?一樣是自私自利,一樣是隻為自己,如果這不是偏邪了心思,我沒辦法找到更貼切的形容。」他等於是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明明可以罷手,明明可以見好就收,他卻和他所深惡痛絕的祖父做出相同的事,犧牲骨肉來保全自己。


    樊伯臨如遭雷擊,樊仲遇的話和神情完全震懾住了他。那道視線雖看往他的方向,卻是穿透了他,眼中並沒有他的存在。


    「仲遇,聽我說……」他強持鎮定,想要說服他。


    樊仲遇起身,沒讓他將話說下去。


    「我希望您能及早醒來,別到像我這樣的境地才……」聲至語尾,隻餘下唇畔苦澀的笑,樊仲遇悄步走出了他的視線。


    樊伯臨怔坐原位,強烈的震驚讓他無法動彈。


    直到此刻他才終於明白,早在他設計陷害那女人的同時,他的仲遇也被他親手害死了,被他用愧疚當成利劍,逐步逼到絕境而心死。


    而今,仲遇還想將自己的生命當做祭品,償還給那個女人和那個來不及出世的胎兒。


    為什麽?他隻是想將仲遇留在身邊呐,事情怎會變到這地步?樊伯臨痛苦地抱住了頭。


    一整夜,他就坐在那兒,想過往,想那股恨意,想接下來的局麵,任由紛亂的思緒在腦海裏不停地繞。


    當日陽從窗欞透進時,他已下了決定,眼裏布滿了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將手中的沙包放在桌上,步履沉穩地往外走去。


    「伯臨少爺吃……」剛踏進院落的婢女朝他走來,正要像平常一樣呼喝時,卻被他臉上充滿氣勢的神情嚇到頓了口——


    那是在癡傻之前府裏人人敬畏的尊貴模樣!


    「去通報大老爺,他所看重的長孫回來了。」樊伯臨不停步地朝外走去,見那名婢女仍傻在原地,他冷眼一睨。「還不快去?」


    「是……是!」


    婢女總算回神,飛也似地往外跑去。


    不多時,這個消息幾乎將整個樊家掀翻,在一片驚歎及恭賀聲中,到底存有多少的真心誠意?也隻有當事人自己才知道了。


    孟海心站在庭院中,美眸望向池塘旁的大樹,她仿佛看到有個傻姑娘站在池邊搖搖欲墜,她沒掉下去,卻從此遺落了心。


    她閉眼,環抱住輕顫的身子,像是這樣就可以將那時透過強健臂膀所傳來的溫暖留在身旁,隻是,如今當她再睜開眼,她已不複單純,而他也不在身邊。


    孟海心咬唇忍住痛楚,不讓眼淚盈眶。不行,她不能哭,家裏的人已經夠擔心她了。


    好不容易,終於將那股激動抑下,但她的視線仍無法自他們初次相會的地點挪開。


    明明不是很久之前,卻恍如隔世。


    她以為再也不會踏進的家門,她回來了;她以為自己永遠都會原諒他,她離開了他。


    當她回到家,爹娘哭腫了眼,已從旁人口中知道她流產的他們,對此事絕口不提,拚命擠出笑要她好好休養,什麽也別想。


    但她沒辦法不想。


    她愛著那個人,即使她的心和身子都已傷到千瘡百孔,她還是愛著他。


    那時哭喊出對他的指控,其實並不是她的真心話。隻是哀痛欲絕的她已無法保持清晰的理智,當他不說話,她也就將之視作默認。


    他在榻旁照顧的那三天,她完全不看他。她隻是不停地流淚,為那無辜逝去的小生命哭泣,懊悔著自己的無能為力。


    直到回了家,慌亂受創的心被親情漸漸撫慰,當傷痛褪去了些,她得以用較為冷靜的心情看待這一切,她就想通他不可能會這麽做。


    雖然從小生長在那樣的環境,但他並不是冷血的人,不然他也不會過得那麽痛苦。


    更何況,他是為了保護她才做出這種決定,那他又怎麽可能會本末倒置地用這種危險的方式去傷害她?


    想到他默默自行承受的苦,她就心疼到好想回去那個院落裏,想要握住他的手,讓他知道她依然站在他這一邊。


    隻是傷太重,恐懼太深,想到要再回去那個有如人間地獄的地方,她卻步了;想到她回去隻會增添他的掛慮,她更是裹足不前。


    她明白他為何會應允她離開,因為在這裏,她才是安全的,她的家人會照顧她,他對她的深情讓他沒辦法再冒險放她留在樊家。


    所以即使她好想好想見他,也得忍著,她相信他曾在她耳旁溫柔低喃的「很快」,一定已近在咫尺。


    「……小姐?」小心翼翼的叫喚自背後傳來。


    孟海心不禁莞爾。即使她已經完全康複了,家裏的人仍將她視作易碎的花瓶,連喊她都不敢大聲,活像會將她的魂魄震飛似的。


    知道他們全是基於關懷,對於這樣的保護她隻覺欣然接受,而不是用抗議讓他們更加放心不下。


    「什麽事?」她回頭。


    「有一封給您的信……」婢女有些吞吞吐吐,頓了下才又補上一句:「是姑爺捎來的。」


    很少聽到有人這樣稱呼樊伯臨,孟海心愣了下,會意過來後更是驚訝。


    大哥在日前恢複神智的消息震驚了整個京城,就連身處保護中的她,也從仆婢的閑談中得知此事。


    剛聽到時,她很擔心他會來將她這個妻子帶回去,但過了幾日都沒有任何動靜,她也就寬下心來。


    或許是大哥認為再神智不清時所做的事都作不得數吧。她是這麽猜想的,一方麵為了多了一人可以幫他而感到開心,一方麵也為了她不會因為這個身份為難而欣喜不已。


    但這個突來的舉動,卻讓這些臆測可能會變成一種癡心妄想。


    「……送信來的人還在嗎?」她抿了抿幹澀的唇,要自己別逃避現實。


    「走了。」婢女一臉關心地看著她。小姐在樊家過得那麽慘,若換作是她她也不想回去。「小姐,你要看嗎?還是先交給老爺、夫人過目?」


    「沒關係。」孟海心勉強撐出微笑,不想讓婢女擔心。「給我。」


    接過信封,她深吸口氣,抽出裏麵的紙——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汝勝矣


    上頭隻寫著這幾個字,孟海心先是白了臉,而後又困惑地蹙起了眉。


    看到開頭,她還以為大哥知道她和他的事,用這兩句詩來諷刺她的不守婦道,但最後那三個字卻又推翻了這個猜測。


    孟海心翻過信箋,怕自己有所遺漏,但除了那幾個字,她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訊息。


    她把那幾個字在心裏念了一遍又一遍,卻隻覺腦海越來越混亂,最後隻能怔怔地看著那張信箋。


    她不懂,大哥為何要寫這兩句詩給她?而那三個字,又是針對什麽事?她從不曾和他爭過任何事物啊……


    「小姐,信上到底寫了什麽?」無法從她的表情判斷,婢女急問。


    孟海心也不知該怎麽回答。每個字她都認得,但她卻無法看透裏麵的涵義。「沒事,隻是……問候罷了。」


    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大哥並不是要催促她回樊家。先靜觀其變吧,她要是貿然回去,卻反而弄錯了這封信的意思,隻會給他們添麻煩。


    「如果擔心小姐的狀況,不會自己來一趟啊……」婢女打抱不平地嘀咕著。


    不,她不希望他來。


    孟海心微微一笑。雖然知道婢女罵的是誰,但在她心裏卻是主動想成樊仲遇,對她而言,他才是她的夫君,才是要來接她回去的對象。


    她希望他能把心力放在他們的計劃上,趕緊將這一切結束,等他得以踏進孟家門檻時,將也是他們通往幸福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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