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發覺事情有異的是小泉。


    「誰叫我不小心挖到了不該挖的東西。」結果害他被困在日本,動彈不得。「奎恩你快點想辦法把我弄回台灣去。」


    「我才從法蘭克福轉機到香港,你要我怎麽想辦法?」


    媽的咧,關奎恩這混蛋,居然挑這生死關頭的節骨眼閑閑報複?


    「我一個人殉職是不要緊,」頂多家族裏少了個不肖孽徒。「但是瑪雲怎麽辦?她可是人家報複的對象。」怎麽樣,舍得嗎?


    「誰要報複她?」


    「目前不清楚,但我確實探查到有人要對她不利。」


    誰要對她不利?她在哪個領域有這麽舉足輕重的能耐,會需要人對她不利?她在家族事業中,連個發言的分量都不夠,誰會這麽看得起她?


    芹芹嗎?她就算有這個心機,也沒那個本領,翅膀根本沒長硬。


    「關鍵在日本的四爺。」小泉一語點醒奎恩。「他那個人有問題,他周圍的人更有問題,廖語彤會跟他扯上關係更是我怎麽想也想不通的問題。」


    事情愈趨詭譎。


    他到底是誰?


    「瑪雲這幾年為他買賣不少收藏品。」進出之際,價差驚人。「她低價買入別人不識貨的珍品,喜歡的就留下收藏,不是很喜歡的就擺著等待時機脫手。她那雙眼睛,實在厲害。」


    「那是她爺爺調教得好。」


    「我看四爺的功勞也不小。」隻有伯樂會識出千裏馬。


    「瑪雲純粹是買著玩。」


    「有些人則是純粹買來投資。」花在投資報酬率上的心思比花在畫麵上的還多。「奎恩,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我正是從瑪雲轉手的藝品意外追查到一條可疑的線索。」


    「逃漏稅還是洗錢?」


    這王八蛋,反應還真快。「我並不是說瑪雲在搞這些,而是有心術不正的人在偷偷搭她的順風車。她脫手的藝品不是不值錢,隻是不合她的收藏口味而已,所以她價格不會開很高。這樣一來,跟在她後麵撿好貨的人就嚐到大甜頭了。」


    奎恩冷著雙眸,腦中快速評估各種可能性。


    「她幾年前脫手的龔賢圖軸,你知道後來價格翻轉多少倍嗎?十六倍!當時買到手的人現在簡直賺翻,漲幅飆到——」


    「你現在的狀況是怎樣?」言歸正傳,他毫不被話題牽著鼻子走。


    「機場有人盯,我出不了境。」


    「我馬上把你弄出去,桃園機場見。」


    小泉因而享受一趟最高規格的通關禮遇,返抵台灣入境時,航站人員還以為是哪來的國際巨星或低調名流,格外優惠。


    但小泉無暇得意,幾乎是鐵青著臉在機場急尋早一步抵台的奎恩。


    「出事了。」


    奎恩在航空貴賓室一聽小泉的耳語,馬上起身,直飆台北。


    「我下了飛機才看見小惠傳給我的簡訊。」小泉一臉肅殺,麵無表情。「我們似乎有個很厲害的死對頭,他知道我們知道他的事了,就立刻出手。」


    小泉的順利逃離日本,顯然觸動到對方的敏感神經。


    「奎恩,瑪雲有危險。」


    奎恩氣到差點咬碎牙根,在車子的疾速飆馳中緊急撥手機聯絡她。


    「因為八卦雜誌社的人暗暗放風聲給小惠,說有一篇特稿在等。」


    「等什麽?」x!這個時候居然手機沒電。


    「等瑪雲的照片。」小泉再一次深深愛死了自己征信工作室裏養的忠狗小惠。


    「這篇特稿的內文已經定案,版麵也已排好,總共四頁,十三幅照片,已經有八幅傳到小惠那裏。照片內容是一女三男的雜交,未處理前的畫麵是三點全露,而且是真槍實彈的現在進行式。照片中的女子因為鏡頭取角的關係,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發型、體態、特征,都和瑪雲很像。」


    奎恩一麵撥打跟小泉借用的手機,一麵隱隱滲出冷汗。他知道,目前分秒必爭,自己心愛的小女孩正被架在斷頭台上。一個閃失,她就毀了。


    「喂?喂!」什麽爛手機!「瑪雲!」


    「這八張照片雖然是假的,但另外五張若放進真的,瑪雲就算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小泉不寒而栗,從沒碰過這麽陰狠的對手。


    哪裏來的神秘怪客?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瑪雲,不要出門!」奎恩重喝,嚇得前座司機戰戰兢兢。


    手機另一方淒淒切切的「你在哪裏」,深深揪住他的心。


    「我這段日子在忙著整頓職務的分配,很多事必須親自處理,」在世界各地疲於奔命。「所以沒辦法回你電話,但是你的來訊我都有收到!」


    他錯了。上帝啊,他知道他錯了。他不該為了享受她的苦苦追尋、不該為了勒索她內心更多真實的感情,就刻意不回她的來電。


    他不應該這樣對她、不應該這樣欺負她。他錯了!


    「現在隻要我把整個決策模式調整進入軌道,授權專業經理人去執行,放手讓他們發揮,我們就可以出國好好享受兩個人的時間。」讓她不再受分離的折磨、不再把自己反鎖在小小世界中舔傷口。


    他迫切地、盡可能地、掏心挖肺傾力說明,安撫她的焦急與啜泣。


    可是她聽不清楚。她饑渴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的話語卻斷斷續續。


    「現在你的附近可能有奇怪的人出沒,所以千萬不要輕舉妄動,我很快就會回到家。你絕對不可以出門!」


    「喂?奎恩?」


    「你有聽清楚我的話嗎?!」他離瘋狂,僅一線之隔。「小泉跟我馬上趕到。不管什麽人上門或來電,你統統不要回應!」


    「特別是熟人!」小泉緊急在旁提醒。「她可能因為對方是那個四爺,就鬆了警戒!」


    「瑪雲,就算是日本的四爺派人聯絡你,也不可以回應!這個人很危險!」


    七零八落的訊息,猝地中止。奎恩氣到幾乎狠手擰碎它,心焦如焚。


    他必須預設到最糟狀況,在稿件進入製版印刷程序前予以攔截。但,希望渺茫。


    「喂?我奎恩,喂?!」拜托,別再斷訊,這會斷了她的生機。「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對方回應,亮開一線曙光。


    「我有緊急事件,你幫我攔下一篇特稿。」勉強確認雜誌細節後,他轉逼小泉。「特稿的標題是什麽?」


    小泉艱困咽喉,直望前方路向,避開奎恩的視線。


    「豪門千金,日本放蕩現形記。」


    yinhui的字句,全麵玷汙她常常往返日本的蹤跡。


    奎恩冷徹心扉的同時,確定了另一件事:這並不是因任何利益而起的衝突,而是在報私仇:濃烈毒絕的怨恨。


    他們飛馳!搶救瑪雲的同時,她正出門趕往父親的公司,探查之前四爺的應侍者十九來電記錄。查不到,她隻好打道回府,不料遇見芹芹,不想跟她做任何接觸,就匆匆躲入公司門口一輛恭候已久的計程車中。然後……


    她的記憶隻到這裏為止,之後的,十分模糊。


    這裏是哪裏?她恍惚觀望,這好像是高級日本料理亭附設的和式廂房。還滿正統的,店家可能本身就是日本人,不然就是找了很高明的設計師和裝潢師傅。


    奇怪,她為什麽會飄飄然地在遐想這些?


    「先拍她單獨正麵全裸,表情要清楚,讓人一眼就認出是她。」一名男子邊脫自己的衣衫邊向負責攝影的解說。


    「不能真的來嗎?」另兩名也正剝光自己的男子浪笑。


    「先辦完正事再說。」


    「你們藥下太重,她眼神看起來太呆滯。」可能會被識破她是遭人動手腳。「你們不是要她欲仙欲死的陶醉樣嗎?她這種狀態,我看是辦不到。」


    那人一嘖,不耐煩地掏出榻榻米上西裝口袋內的一疊照片。


    「這是已經定案的特稿照片。」八張鋪排成一列。「你想辦法把現在要拍的東西,和這些照片連成完整的係列,好像是按順序一步步拍攝下來的。」


    負責攝影的人哇地讚歎,吹了一串口哨。


    濃豔的激情照,拍得異常yinhui,顯然是故意弄成偷拍的角度。


    正當他們饑渴扯向瑪雲的胸罩時,廂房門板霍然拉開。大家還不及回頭,一隻花瓶便猛然橫掃,擊中其中一名裸男的腦袋,碎片爆裂飛散。


    「奎恩!」遠處奔來的小泉急喝。「不要搞出人命!」


    拜托,否則後續會很難收拾!


    另名裸男尖聲哀叫,捂著被奎恩以大塊碎片捅毀的下體,跪地蜷曲狂嚷。


    「我沒那麽愚蠢。」奎恩陰冷自語。「不搞出人命的玩法多得是,何必宰人呢?」


    一刀嗝屁,多沒意思。他比較傾向幫助人痛改前非的務實作法,好使他們一生一世不忘自己笨拙的慘烈教訓,從此乖乖做(廢)人。


    猝地一記重拳,打偏了奎恩的腦袋,血水噴濺。他還不及站穩,又被另一拳擊往反方向,同時胃部被狠狠踹入,當場嘔吐,單膝跪下。


    小泉忙著與攝影者纏鬥,奪回相機的記憶卡,無暇顧及奎恩死活。反正小泉對他早就暗暗不爽,故意讓他被揍扁踹爛又何妨。這些痛毆奎恩的聲響,聽了多麽教人深感安慰呀。


    別客氣,盡量揍。


    太過大意……奎恩在對方的猛烈攻擊中,小小後悔,卻不怎麽積極於閃躲或防衛。或許,他是該為瑪雲受點處罰。他沒有好好保護她,沒有好好疼惜她,沒有好好陪伴她,甚至不曾好好了解她。


    他對她有太多的虧欠,該打。


    亂拳與重踢中,他從自己腫脹的眼縫中不時窺望被褥上安睡的小美人,似乎天下太平,好夢正酣。整個混亂汙穢的俗世中,顯得她所處的周遭方圓,宛如天使安居的小島。任他們混濁奮戰,她依舊寧靜悠然,像伏在蓬軟白呼的雲朵裏,慵懶自在。


    他知道自己實在不太正經,在被揍得鼻青臉腫的當口,心不在焉,逕自恍惚瞥視隨著她倒臥態勢快蹦出胸罩的一側豐乳。秀麗細致的罩杯根本盛不住這整團渾圓,乳暈都已擠出杯緣,撩人心思。


    她左乳比較敏感,他隻要一擰她左側乳頭,她馬上就會有反應,痛苦地陶醉在他指尖歹毒的滾動中。


    他好想……


    原本占著上風的暴烈男子,以為自己成功擊垮了奎恩這富貴草包。正要收勢開溜,不料竟一腳踏中奎恩暗暗蟄伏的陷阱:被一塊尖銳破片刺穿了腳板,跌滾在地,哇哇大叫。


    奎恩起身,一跛一跛地邁向他的睡美人,順便重重一腳踏入那名鬼叫男子的口中,踩斷牙齒和血吞。


    「小懶豬,回家睡覺囉。」他懶懶地打橫抱起她,覆上衣物悠悠離去。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隻留下一屋子的爛攤子。


    她半昏半醒,神智迷離,不甚安穩地揉揉眼睛。「奎恩?」


    「幹嘛?」


    「你回來啦。」奇怪……再怎麽揉眼睛,還是看不清。「你肚子餓不餓?」要不要把她留在冰箱裏的餐點拿出來微波?


    「餓。」他在豪華房車的後座壓倒仰躺的嬌軀,將她那一側卡在罩杯內的乳頭吸出杯緣,供他舔弄。


    他餓壞了。急急吮咬的同時,撥開她的褲底就讓自己沉重的粗壯長驅直入,刺激到她的敏感之處。


    也許是藥的關係,也許是相思的關係,也許是太過寂寞的關係,她幾乎是整個身體都在歡迎他,下身狂喜戰栗,急急哆嗦。


    她放聲嬌吟,是前所未有的稚嫩淫浪,在放蕩中抽噎歡唱,享受他粗鄙至極的髒話。


    她就是要這樣的奎恩。


    他凶暴地攻擊她,毫不留情,每一次猛烈的進犯,都帶來更殘酷的淩辱,但就是傷不了她,反而使她成長得更可怕。


    她會在兩人奔馳的激越中突然嬌笑起來,甜美萬分,卻刺激到他不容侵犯的男性尊嚴,憤而施展報複,引發她另一層次的哀號,淋漓酣暢。


    返抵家中之後的另一番糾纏搏鬥,她一點印象都沒有,隻有清早起床的渾身酸痛,整個人幾乎報廢。定睛看到奎恩地第一眼,更是嚇到不知所措。


    要不是他出聲跟她打招呼,她簡直認不出眼前這個麵孔浮腫、處處青紫的泡泡眼大怪獸是哪間動物園裏跑出來的。


    他莫名其妙的歸來,令她頭昏腦脹。這中間是不是漏掉什麽事?


    「還會有什麽事?不就是一直做苦工伺候你。」他專注地盤坐沙發上打電腦,心不在焉地應和。


    「你亂講!」小臉焦紅。「我才不屑要你伺候,」


    他冷眼一瞟,傲慢至極,似在輕噱她的幼稚狡辯。


    超討厭奎恩這種臭屁德行的……可是她好高興,不知道為什麽地反正就是很高興,高興到什麽都懶得跟他介意。


    「你這次會待比較久了吧。」都出國跑了這麽多個禮拜沒回家的說。


    「後天還要再出去一趟,今年的視察才算告一段落。」


    愉悅輕飄的好心情,頓時冷卻。


    「隻要跑完這趟,我們就可以好好放個長假了。」


    有多長?兩個小時,還是兩天?奎恩對時間長短的認知,根本跟她不同。她還要再這樣自殘似的期望失望、失望期望多少次?


    是,她是調整好了心情,要接納他的一切,學習做個成熟溫柔的大人。但是她再怎麽學習體諒,也遮掩不了所受的傷。為什麽她要這麽在乎他的來來去去?何必呢?何苦把心思全掛在他一個人身上,被他的去留撕扯得破碎不堪?


    或許她應該要學習的,是薄情。這樣就不用在乎他到底會待多久、又要遠去多久,對不對?這樣他們就能成為成熟又和睦的模範夫妻,對不對?每次都為他的四處奔波掉淚鬧情緒,他煩、她也煩,結果兩人吵成一團。為什麽?禍首不就是因為太多情?


    薄情比較好,大家好聚也好散。


    一直矚目著電腦螢幕忙碌的奎恩,半晌後才感覺到這陣沉默的突兀。調眼望向佇立沙發旁的她,她卻猝然背過身去,逃往吧台後的廚房。


    「你想吃點什麽嗎?」過分高昂的明朗聲調,反倒透露出更隱密的相反情緒。


    「我剛已經去外麵吃過午飯了。」習慣性地自行解決。


    「喔。」


    杵在冰箱前的嬌小背影,一手搭在冰箱門緣上,似在發呆,又像在思考。僵持好一陣子後,才打開冰箱門,蹲下身子東弄西弄。


    「下個月你奶奶要做壽,你有想要送她什麽禮物嗎?」


    「不知道。」他靜靜蟄伏,遠遠觀察著被吧台擋著的忙碌身影。「你說呢?」


    「如果要問我的意見的話……」轉為悶窒的細語,難以辨識是不是因為她彎身收拾的緣故。「我覺得送她珍珠項鏈比較好。老人家會滿喜歡的,起碼不容易失禮。」


    否則要是一個不小心送了人家最忌諱的東西,糟蹋心意,又搞砸關係,多劃不來。


    「就交給你決定。」


    「好啊。」窸窸窣窣的整理聲,不曾停歇,仿佛這座冰箱年久失修,需要大清理。「今年奶奶的壽宴不會像往常那樣去圓山飯店辦了。」


    她不知道,奎恩早已停下手上的工作,冷眼遠眺她的自彈自唱。


    「她最近有點感冒,爸媽覺得在家裏辦比較妥當,對老人家來說也比較輕省,所以可能指定飯店主廚外燴,大家一起回陽明山老家為她祝壽。」


    照理說,他該為她如此認真融入夫家感到滿意。但,就是怪,又說不出哪裏怪。


    那個動不動就跟他拗脾氣的小女孩到哪去了?


    她的成熟懂事、行政事務報告式的閑聊,令他眯起犀銳雙眸。細細觀察的同時,急急回溯這股不對勁的源頭。她剛起床出來看到他時,並不是現在這種反應。


    「最近天氣變化好大,一不小心就很容易感冒……」


    當話題聊到天氣時,就意味著黔驢已技窮,再也變不出花樣。


    冰箱前的收拾聲響悄然停止,好一會都沒有動靜。驀地,長發披散的小人兒才緩緩站起,卻一直低垂著臉,任長發如簾地掩護住她的容顏。


    整理終於告一個段落。


    「我好累。」


    他暗暗警戒,並不認為她隻是單純地隨口埋怨。


    「你自己忙,我先去洗個澡。」


    她沉寂地消失在臥房門後,整間豪華居所恢複靜默。靜得十分做作、十分緊繃,充滿淡淡的不安氣味。


    他認命,擱下筆記型電腦,翻下沙發踱往廚房,看她剛才到底在搞什麽。


    也沒什麽,隻是倒垃圾而已。


    這一倒,怔住了他先前的厭煩:被他抽出的隱藏式垃圾桶,裝著被丟棄的完整餐點,完整到像是隨時等著什麽人回來取用,不過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除了這個,垃圾桶裏還塞滿了仍散發著寒氣的各類食材,像是一般家庭冰箱內的日用準備。倘若有人餓了或什麽的,就可取出來料理烹煮,供應家人所需。


    不需要冷藏的各式香料也丟在內,生的義大利麵條也支離破碎地陷在垃圾縫隙中。冷凍速食更不用說,甚至連米,都不在它該在的地方,全被傾倒歸入垃圾範圍裏。


    打開冰箱,沒什麽不對勁,隻是恢複成原來的狀態:一無所有。徒留他冷藏著的紅酒、一些乳酪,以及流理台架上的咖啡豆。


    這本就是他原有的生活。她似乎隻是把不知何時加入進來的東西,又全麵撤出,還他一個自由自在的個人世界。


    他懊惱地以掌一抹臉孔,深深吐息。


    一時的粗心大意,他又害她縮回自己小小的防備裏,再也不要敞開她的心,放任她的感情流泄到他的生命裏。每一次她怯怯地、小心地嚐試親近,總以受傷收場。


    他還曾囂張譴責她根本不懂如何談感情,結果最不會談的,就是他自己。


    奎恩,我雖然不知道你今天回不回來,可是我有買你的晚飯。


    我現在有在學做飯,可是還端不上台麵,所以你再忍耐一段時間吧。


    奎恩,你幾時才回家?


    你在哪裏?


    奎恩?


    嬌柔而落寞的細細呼喚,塞滿他手機的留言,空洞地期盼著,自言自語。


    他輕輕一拳槌上吧台,結束自己的不知所措,循著臥房深處的浴室蓮蓬水聲,上前霍然拉開隔簾溫柔談判。


    「小娃,我有事跟你說——」


    站在蓮蓬頭下的赤裸人兒被他嚇得一怔,雙臂本能性地惶惶遮掩,徒勞地盡可能護住自己,不明所以,局促而防備地在持續噴灑的水花中瞠眼回視。


    他也被她嚇得一怔,隻是比她老練地藏在虛偽的穩重裏。她被淋得一塌胡塗,使原本嬌小的人兒更形瘦弱,畏縮地杵在水簾裏。水花太密太急,連連打在她頭上,滾滾滑落,分不出她臉龐流下的是不是就隻有清水。


    戒慎的大眼睛,在雨中又紅又腫。


    「什麽事?」


    他不解,微蹙眉頭。


    「你不是說有事要跟我說。」


    啊,對了。他驀地一怔,訝異於自己竟也有反應遲鈍的時候。


    「你先到外麵等我……」不要這樣直接與她麵對麵,給彼此保留一點私人的空間吧。「我洗好馬上就出去。」


    「後天你跟我一起去上海開會吧。」不必再分離了。


    她沒有他預期的欣喜、或深感安慰、或有任何感動,隻是怯懦佇立,仍舊縮著雙肩,仍舊茫然且空洞。


    「怎麽樣,小娃?」討好的意味甚濃。


    「我有事。」


    這句疏離的細語,惹動到他的警覺。「你有什麽事?」


    「那是……我原先就安排好的事。」


    「去哪裏?」


    她的視線落在浴缸邊緣,莫名專注,像在沉迷研究它昂貴的質材成分為何。「你不用刻意把我排進你的行程裏,你放心去忙你的,我會安排我自己。」


    各過各的平行生活,做一對相互尊重的優雅夫妻。


    「你打算怎麽安排?」原本的親昵呢噥,忽然轉為公事公辦的淩厲。「我的行程對你完全透明化,連往返班機號碼都可以公開,你呢?分享一下吧。」


    熱水淋漓,霧氣蒸騰,她卻感到愈衝愈冷。


    「我想保留一點自己的隱私……」


    「當然。」何必羅哩叭唆地事事報備。「我絕對尊重你的個人隱私,隻不過我先講明一件事:別再跟你那個四爺聯係。」


    她怔住,瞪他半晌,眼神愈發固執。「四爺是我很尊敬的長輩,而且他——」


    「你對他了解多少?」


    為什麽要敵意這麽重?又為什麽要刻意提到四爺?


    「他是爺爺生前的好友。即使是我爺爺,他對四爺也——」


    「我沒在問你家跟他的曆史淵源,我是問你自己對這個人的了解到什麽地步?」


    「我覺得夠了的地步。」


    嬌柔的倔強,透過水簾與他的霸道對視,毫不讓步。


    「我不喜歡你這樣懷疑我尊敬的人。」


    難得她會這麽直接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令他心底隱隱產生某種很不舒服的什麽。他知道自己不需介意,因為他很清楚瑪雲與那個四爺的關係,不會深過他和她的。但這不是他「需不需要」介意的問題,而是他就、是、會、介意。


    八卦雜誌的特稿事件,他尚在私下調查中。就算查出了什麽,這整件事他也不想給她知道,全麵封鎖。更何況,特稿的攻擊對象顯然是瑪雲,稿件又是來自一名隻以電話聯係的神秘女子,這事件又可能牽扯到複雜的黑市藝術投資……


    他拚了老命保護她,她不但不領情,還站在敵人那方譴責他?


    他究竟算是她的什麽人?


    「你如果不喜歡我懷疑你的四爺,那你回到這個家做什麽?」


    這份冷淡刻薄,令她不敢置信。


    「我們之間的事為什麽要扯到四爺?如果你是在吃醋的話,大可不必。因為——」


    「我不是要你的辯解,而是要你的信任。我說了,我不希望你接觸那個人,就一定有我的理由。你是要直接就坦然相信我,還是要追根究柢以後才決定要不要相信我?」


    「我隻是不明白——」


    「你如果要搞明白了才肯信,你是相信那個證據了,而不是相信我。」


    「可是我不能莫名其妙地就任你——」


    「為什麽不能?你覺得我有可能害你?我有可能完全不為你設想?」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他話中的犀利,又好像確實戳中了連她也不知道的什麽。


    「你先假定我有罪、我有可能圖謀不軌,然後要我證明自己是清白的,你才信任我。你是這樣羞辱你的丈夫嗎?」


    「你到底想說什麽?」不要一句句逼迫她了,她哪鬥得過他的精明悍霸。


    「你如果不想跟我一起走,我接受。但你如果打算去見那個人,我絕不允許。」


    「我有我個人的自由!」不再想連人帶心,時時刻刻在凡事上都被他牽著鼻子走。


    「你沒有。」他咬牙狠狺。


    「為什麽?」


    「因為你是我的。」她的自由已被約束在他的權柄下。


    「我不要!」成為他的,太痛苦。愛上一個人受的牽絆與折磨,實在太深。「你去過你的個人生活,我不幹涉你,你也別——」


    剛棱的俊容隱隱抽動。他是比較喜愛勇於向他坦誠鬧情緒的她,但不是隻有她一個人有脾氣,他忽略了自己的容忍度也非常有限。莫名的獨占欲,完全容不得人挑釁。


    「你既然主動回到這個家了,就該照一家之主的規則行事。」


    「可是你的規則太無理——」


    「不是我無理,而是你無知,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危險的環境中受多大的保護。」


    「謝謝,我不需要。」她有能力照顧自己。


    強烈壓抑的怒焰幾乎失控,但他仍極力好聲好氣。「瑪雲,我們是夫妻,就該彼此信賴,而不是彼此防備。我之所以不要你接近某個人,一定有我的理由。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常常離開,故意拿這事跟我杠上,但我現在的忙碌就是為了讓我們之後可以有段長假——」


    「這些我都聽過了。謝謝你的努力,但是我已經不需要你的——」


    再一次的不被需要,爆發了他的火氣。


    「你敢跟我講這種話?!」


    瑪雲猛地被拖出浴室,驚駭萬分。他的暴喝與蠻悍,嚇壞了她。他要打她嗎?


    不,他絕不會打女性,但氣到幾乎要掐死她。


    他重重地吻上被他摔到床褥裏的瑪雲,報複性地狠勁吮磨。他氣,氣到沒法發泄,就全轉移到她身上去。他根本不管她有沒有縫隙呼吸、根本不管她抗拒他親近的連續小攻擊。


    隻因為愛得太深、疼惜過切,他被她的別扭逼到瘋狂。


    後天,他們又要分離,此刻的分分秒秒更形珍貴。即使極度疲累,他們也絕不放開彼此,因為知道繾綣的甜蜜,隻有這一刻。這之後,一定又是無止無休的鬧脾氣、爭吵、冷戰、疏離、相互誤解、彼此傷害,做一些連自己也受不了的蠢事,講一堆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氣話。


    為什麽總是這樣?


    她感傷地帶著這問題,來到四爺麵前。


    「我以為,四爺你搬走了。」所以抱著絕望走這一趟,不料他仍居原址。


    「我隻是不方便跟任何人聯係。」倒不至於遷居。


    一如以往,他坐在古樸大椅上,背著身後藍天的陽光,隻顯出隱約的俊雅。


    「對不起,你雖然交代過要我別再來打擾你,可是……」她局促地急急搬出沉重的登機箱,一層層小心打開嚴密的防護。「我在拍賣會標到了一整批收藏,想請四爺過目。」


    過目,隻是個說辭。她知道四爺有深厚的書法功夫,但對瞎子而言,一切功夫全屬白費。唯有金石篆刻,能讓他憑著觸覺享受著書法之美。偶爾也自己以刀代筆,縱橫鐵書。


    刀法是門藝術,印石更是玩味講究。


    四爺雖然從未提及,但她自幼就觀察到,四爺喜愛一個人靜靜琢磨此道。想要討四爺歡心,當然得先對到他的胃口。


    修長優美的手指約略撫遍絨盒中鋪列的六十四方玉石印鑒,其中幾方,稍稍停留,瑪雲就知道他中意的是哪幾個。但,他竟沒有取出任何一方來把玩,很是反常。


    「關先生居然允許你來我這裏。」他淡淡好笑,令她吃驚。


    四爺知道奎恩嚴禁她接近他?怎麽可能,這道禁令是發自他倆私下的爭執中,誰會曉得?還是奎恩之前已跟誰提過?


    「你應該聽他的。」


    她不懂他俊逸的莞爾,怎麽想也想不通。「為什麽?」


    「他是你丈夫,你本來就該聽他的。」


    「不是。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麽四爺要當著大家的麵排斥我、不要我再來找你?」


    「就跟關先生的理由一樣:因為危險。」


    「我不相信。」她雖嬌柔,卻絕對堅決,不容人踐踏她的景仰。「奎恩不懂你,才會有這麽無禮的誤會,但你不會是個危險的人。」


    他無奈苦笑,疼惜她的純真與全然信賴。「小娃,關先生是為你著想,才會要你遠離我。」


    「那四爺也是嗎?」為了她好,才刻意公然驅離她?


    「你說呢?」聰明的孩子。


    「四爺不是危險的人。」她竟篤定地向本人證明。


    「謝謝你。」有這份心,也夠教人安慰的了。「但即使我不像你以為的那麽危險,我的周遭卻布滿危險。」


    「所以你才要用這種方法支開我?」迂回曲折地保護她?


    他笑而不答,淡淡垂眸,這才自絨盒中摸索出良莠不齊的整批玉石裏,暗藏的極品,細細把玩。


    這個小娃的眼光,實在出色。光這一方不起眼的小印,就抵過其他碩大虛浮的俗麗收藏章。她評估得不錯,為了這小印,砸錢標下這一整批也值得。


    「那麽,四爺不是因為討厭我才要我走的?」


    「我為什麽要討厭你?」小孩子的腦袋,真是可愛。


    「我以為……你比較欣賞語彤。」


    「那是不同層麵的問題。我是很欣賞她的上進心,但並不影響你在我心裏獨特的位置。」


    這份無可取代的尊重,融化了她這段時日以來承受的挫折與失落,幾乎溢出眼眶。她算什麽?有什麽值得四爺如此看重?


    「關先生對你又何嚐不是如此?」


    她不懂四爺這話,也不懂四爺為什麽說奎恩對她的保護更深於他。她的周遭有這麽危險嗎?


    回到台北的家中沒幾天,危險就真的上門。但陷入危險的不是她,而是奎恩。


    他在大陸遭到綁架,勒索高價。


    她在奶奶的生日宴會中接到這通私人電話時,當場腿軟,暈跌在地。眾人以為她身體不適,扶她進客房稍作休息,低調處理。


    冷汗滲滿她全身,寒氣不斷由體內散出,令她顫抖。


    怎麽辦,要告訴家人們嗎?可以在奶奶的壽宴上報這種事嗎?合宜嗎?要報警嗎?她呼吸困難,腦袋一片空白,熱淚狂湧,止也止不住。


    怎麽辦?她現在完全沒辦法思考。


    她嚇得六神無主,又不敢給喜氣洋洋的親朋好友們知道,歹徒也交代了不得張揚,否則直接給她好看,那她到底該怎麽辦?


    各種撕票的報導及遇害場麵,塞爆了她小小的腦袋。她的手嚴重發抖,連連掉了兩次手機,卻仍極力在淚水泛濫的模糊視線中,撥打號碼,給粉領新貴。


    她的害怕、她的不知所措、她的悲痛,全傾倒給不知道發生什麽事的粉領新貴。她哽咽、她抽搐、她無助、她憤怒,幾乎下跪、幾乎崩潰。


    她願意用盡一切代價換他回來。


    她為什麽要在他行前跟他吵架?她為什麽不肯信任他?為什麽不照他所說的跟他一同前往大陸?為什麽會讓他遭遇到這種事?為什麽會這麽不小心?為什麽會是他?


    粉領新貴在電話中不斷安慰、傾聽、為她禱告,求主加添她力量麵對突來的打擊。


    不知經過多久,她才在粉領新貴遙遠的陪伴下,自恐慌與痛泣中沉澱下來,一點一滴地聚攏渙散的意識。在粉領新貴的柔聲安撫與禱告中,她逐漸停下劇烈的抽搐。


    「願主賜你屬它的智慧,來處理你眼前的困難。瑪雲,不要慌,我會一直替你禱告,你不是一個人單獨麵對這一切的。」


    濕濡的長睫緩緩眨巴,其中的眼瞳也愈發清明,仿佛整個破碎迸散的人,正逐步整合回來。她深處的記憶和訓練,在她理性的建構中浮現,層次分明。


    她想起來了。


    這是極其關鍵的教導:分辨。


    贗品泛濫的浮華世界,唯有精準的分辨,才不致下手盲目,被人唬弄。對了,她最擅長的,不就是分辨嗎?四爺不也非常止自定她這雙精於分辨的眼睛嗎?


    勒索電話的諸般細節,湧入她的記憶。她獨坐、她沉思、她冷靜,而後淡淡開眼。


    對方要的是錢。


    這不是以撕票為終極導向的綁架,因為線索所呈現的氣味並非如此。有的綁架,目的隻為拿錢,並不想把事情搞大。拿到錢就放人,並不特意刁難——除非她想大驚小怪地迫使歹徒出狠招。


    這是她從小就在家中受的教導:分辨危機。


    對方出的不是天價。雖然有點困難,但她籌得出來。真正難的,在於該怎麽不動聲色地辦妥這事。她一旦提領這麽一大筆現金,必會驚動到一些人。


    「瑪雲,好些了嗎?」一名女眷探頭慰問。


    「好多了。」她優雅收妥手機,回以略嫌蒼白的微笑。


    「那就出來吧,大家準備要拍合照了。」


    「好。」


    沒有人察覺她的異狀,也沒有人質疑她的早退。她溫婉得體地應對好一切細節,麵麵俱到,才開車下山,以驚人的平穩駛回家中,泰然自若。


    有的藝品,自己雖然一眼就看中,非標到手不可,卻不可急躁。要靜靜地、慢慢地、避免打草驚蛇,穩穩地盤旋在天空,不隨便出手。因為機會隻有一次。


    正如現在。


    她的冷靜,在上網發布消息時仍露出了小破綻:名畫急欲脫手,價格卻太樸實。但她已經沒空去競價,也沒那心思去與人磋商。開個價碼,可以了,立刻搞定。


    一幅幅她自己珍藏的寶貝,從沒想過要開價轉手的逸品,迅速流失,她卻毫不覺得心痛。執著的鷹眼,緊盯著螢幕,全力聚焦在如何把奎恩平安換回來。


    不到二十四小時,她就籌到贖金。這份急切,連替她處理畫作的仲介商都吃驚。該不會她是要逃難去也,還是這批實為贓品,正被警察追緝?


    她等,隻能等,瀕臨精神崩潰地持續等,等待歹徒進一步的來電。


    以後她再也不讓他」人獨行。天涯海角,她一定要跟到底。她不要再跟他分離,不要再跟他吵架,不要再鬧孩子脾氣。她要守護他,珍惜他,尊重他,信任他。


    她太在乎他,在乎到什麽都不在乎了。


    如果他平安回來,她一定要坦誠告訴他那三個字:她——


    一陣開鎖聲,驚動到守在電話旁的她,惶恐萬分。


    誰?對方想怎樣?為什麽先響的不是電話?


    整批現金,就擱在她腳邊的旅行袋裏,連拉鏈也沒拉上。她一定要目睹現金,宛如一再確認奎恩安全的保障。


    萬一來人發現這袋現金,不就知道綁架事件了?


    萬一來人就是歹徒呢?萬一是闖空門的?萬一……


    一千一萬個萬一,在銅雕大門敞開時,化為錯愕。


    「奎恩?」怎麽會……


    「幹嘛?」他也被她懾住,嚴肅擰眉。「發生什麽事了嗎?」


    他一身出差回來的正式打扮,顯然沒進公司就直接回到家來。風塵仆仆,略有疲態,此刻正不解地帶上大門,與呆住的她警戒遙望。


    「小娃?」怎麽了?


    她嚇傻了好一陣子,才登時醒過來似地遲鈍囁嚅。「你不是……被綁架了嗎?」


    冷眸微眯,不確定她是開玩笑,還是發神經。


    「我……接到電話,說你在大陸被綁架……」


    他瞄到她腳邊的那袋現金,才開始不敢置信。「什麽時候的事?」


    「前天晚上……」


    「那不是奶奶生日嗎?為什麽不直接找我家人幫忙?」居然笨笨地真的籌了一袋鈔票。「你跟他們說,他們就會派人追查,馬上揭穿騙局。」


    是沒錯,但……


    「再不然你也可以打我的手機。」他為了她,整個行程全在開機狀態。


    她知道,可是……


    「你不會看報紙、沒看過電視嗎?這種詐騙手法又不是今天才開始。你天天在看,怎麽一點警覺心也沒有?」


    「你接到電話時怎麽不冷靜用大腦想一想?」


    「你怎麽都不跟人商量」下?」


    「你到底在想什麽?」


    她的擔憂焦慮還沒解除,就遭他接二連三的譴責貶為豬頭。一片苦心不被體諒也就算了,好意為他設想反被他批得拘血淋頭二文不值。


    一直強製壓抑的不安,終於爆發。


    「你又是從哪調來這筆現金?還不快——」


    「要你管!」


    她的痛泣咆哮,怔住了他的煩躁。看她受騙,他比她還焦躁不安。她再這樣單純無知下去,他怎能安心放她一個人獨處?


    「我是在告訴你處理這種事情的——」


    「我不要聽!」


    「那你究竟想怎樣?」他投降了,行不行?「現在事情搞得我一團亂,你還跟我鬧情緒?我一忙完就趕緊趕回台北跟你團聚,拚死拚活的結果就是得到你這種回應?」


    「你要不要回來,不關我的事!」她哭到破嗓,仿佛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這麽大的委屈。


    「好啊,不關你的事,那你還哭什麽?」


    「我又不是為你哭!」


    「那就別浪費眼淚。」每次都哭得他方寸大亂,手足無措,活像傻子。


    「我是……」討厭,她今生今世都討厭這個臭奎恩!「我是在為我隨便脫手的收藏感到不值,不是因為你!」


    她把自己的寶貝收藏賣了換現金?


    他的領悟太慢,這一刻才明白這小人兒在做什麽。錯愕之中,有懊惱、有惋惜、有心疼、有驚喜,兩人沉鬱的關係突然明朗得不可思議,晴空萬裏。


    她的私人收藏,必是珍品中的珍品,值得反覆玩味的天價古董。結果,她竟如此草草脫手,是為了誰?


    腳邊那袋現金,是她完全豁出去、毫不猶豫的魯莽下場。如此衝動,是為了誰?


    好好的一個聰慧人兒,被一通詐騙電話嚇到魂飛魄散,乖乖聽命,速速籌款。如此笨拙,又是為了誰?


    「小娃。」他癡喚,把氣壞的淚人兒擁入懷裏。


    「走開!我高興怎麽處理,是我的事。不需要你的雞婆,也用不著你插手!」


    他滿是喜悅地緩緩收緊手臂,圈住拚命反擊抗拒的瑪雲。她好小,小到他貼不到她埋在他懷中的臉蛋,隻能傾頭貼頰在她的頭頂,享受她活躍的生命力,以及難堪。


    「不要假惺惺地賣弄你的同情,我不稀罕!」這種完全不體會她心思的男人,不要也罷。「你去當你的聰明人,我做我的笨蛋,我不需要你為我的行為下任何評斷!」


    她再也不要親近這個混蛋、再也不管他的死活了!


    但他是平安的,他安全回來了。


    「沒事了,小娃。」


    她崩潰地埋在他臂彎中痛哭流涕,不顧顏麵地用力抱緊她立誌打死再也不親近的混蛋,為她發誓從此不再在乎的臭家夥傷心欲絕。她一直在擔心,分分秒秒都在高度警戒,甘願放棄一切換他回來。結果換回的,是一堆罵。


    為這混帳勞心勞力,根本不值得,他也不配!


    可是他平安回來了。


    他用力擁著哭到昏天暗地的小瘋子,莫名地想笑。哎,傻丫頭,傻到令聰明蓋世的他也沒轍。怎麽會傻到這種無法無天的地步呢?他該拿她怎麽辦才好?


    「你還笑?!」她簡直快氣到跳腳,一麵急急哽咽還得一麵拚命呼吸,狼狽得可人。


    「抱歉……」噗哧一聲,他實在忍不住。果然,又把她逼到快抓狂,再也不想理這沒心沒肺的冷血動物。


    可是他就是不放手,不放她逃回房間反鎖在其中。要哭要罵沒關係,但一定得在他懷裏哭,一定得在他跟前罵。


    「你要自閉,就隻能在這裏自閉。」他把小人兒的腦袋壓在自己胸膛深處,毫不理會她堅決頑劣的拚死掙紮。「我們這兩個傻蛋,真是天生一對。」


    這種節骨眼,他還在罵人?她氣到狠拳連連,在他胸前擊鼓嗚冤。


    「我們真是完蛋了,沒救了。」他開心地使勁揉擁他珍愛的小寶貝。


    兩人迂回閃躲了這麽多個日子,到現在才明白彼此的心思。明明兩人就愛得這麽親近,為何又老是吵得那麽遙遠?千山萬水,緊緊依偎的兩人才終於找到對方。


    「小娃,我們逃走吧。」


    她腫著哭壞的小臉呆呆仰望他的寵溺。


    「我們就拿著這筆贓款,遠走高飛。手機也不用帶,行李也不用打點,流浪到哪裏就是哪裏。」


    西班牙的村莊、意大利的廣場、蘇格蘭的高地、德國的古堡、布拉格的小酒館、不再稱作列寧格勒的聖彼得堡。不要奢華,不要張揚,就讓他們悄悄而清苦地逃亡各方,隻因他們相愛。


    「可是……這是贖款……」她抽搐提醒。


    他咧開無可奈何的大大笑靨。這個小女孩,到現在還不明白歹徒詐騙的目標不是錢,而是她匆匆脫手的極致收藏。他知道這背後必有一個精心規劃的首腦,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成天浪費心思在那些王八蛋身上,卻忽略這麽癡心愛他的小女人,公平嗎?追根究柢,會比專心陪伴她更重要嗎?他何苦對恨他的人如此投入,對愛他的人卻如此冷落?


    「對,你那袋就是贖款,因為你綁架我了,要人也要錢。我們快逃吧。」


    「可是你不是要處理公司的事……」


    「別管什麽公司的事。我從現在起,就隻是你的男人。」不屬於別的。


    她的男人……小小柔荑,不敢置信地怯怯回握竄入她手心的巨掌,牽住這超乎現實的夢想。真的?她可以任意獨占他?他甘願就這樣隨她飄流到天涯海角嗎?


    當年的大男孩,為這小女孩拉下她癡癡渴望的飄空氣球。如今,則把她深深愛慕的他,完全交在她手中,展開他倆浪漫的亡命生涯。


    在巴黎、在倫敦、在紐約、在裏斯本,他們隨時隨地,親密擁吻,像熱戀中的情人,相依為命。在他們所處的天空,總有不知誰調皮鬆手的氣球,悠遊自在地在高高晴空飄呀飄——


    一顆心形的透明氣球,其中飛舞著繽紛金肩,下方係著長長的緞帶,浪漫可愛。


    藍天之中,剔透的、悠揚的,小小的一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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