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不止一次地覺得,時間像是一幅一幅靜止而間斷的畫麵,仿佛是從一件事突然地跳躍到另一件事,中間則是一片空白。如今天宮一成不變的生活,使得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下棋,彈琴,畫畫,在過節的時候到各宮去應酬,與珮娥一起繡花,聽珠兒說宮中的掌故,每天都仿佛在重複著前一天。初時的枯燥沉悶,漸漸變成了一種麻木的平靜。隻有季節的更換,才能提醒我時間的流逝。我記得從明秀宮的窗口,看到秋天的第一片枯葉,冬天的第一場大雪。現在,遠遠地看見廊下枝椏間閃出粉紅的桃花,於是我恍然驚覺,原來我離開東府已經有一年。


    珠兒站在桃樹下仿佛正跟什麽人說話。過了一會,她轉身走回來,我隱約看見一個翠綠的身影一晃而過,消失在花影中。


    那個身影似曾相識,我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


    珠兒走進屋子,手裏拿著個檀香木的盒子。我問:“剛才那個女子是什麽人?”


    “她是替儲帝送這盒麒麟香來的。”珠兒說:“聽說這香可稀罕了,要用麒麟草的花,那種花長在泰器山絕頂,五年才開一次。今年正好是開花的年份,天帝叫人采了來製香,總共才得了三封……”


    我打斷她:“我是問你剛才那個女子是誰?”


    毫無來由地,珠兒忽然變得很慌亂:“她啊,她叫綠菡,是在儲帝跟前伺候的……公主,你千萬別生氣,她隻不過是個宮女,連個側妃的封號都沒有。”


    我奇怪:“這麽緊張做什麽?”轉念間明白過來,不由啞然失笑:“這麽說,她是儲帝的侍妾。”


    珠兒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公主,你不生氣嗎?”


    我笑了笑,心裏想的卻是另一件事:“她跟儲帝多久了?”


    珠兒想了好一會,說:“總有五六年了吧,那時候我年紀還小,記不清楚了。隻知道,她是天帝特地選了給儲帝的,所以在東宮很有身份。”說著,又看我一眼:“公主,你不生氣吧?”


    我很想反問一句:“我為什麽要生氣?”可是我又覺得這樣說很可笑,因而沒有作聲。


    但這使珠兒誤會了。她慌亂地看著我,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出一些安慰的話來:“其實綠菡人還不壞,啊,跟公主比自然還差得遠,不不,綠菡怎麽能跟公主比……”緊張令她語無倫次,怎麽說都不對。


    我哭笑不得地打斷了她:“我沒有在想這個。”


    “是是是。”珠兒連連點頭,“公主寬宏大量,自然不會計較……”


    越說越離譜,我不再理會她。女子翠綠的身影又從心頭一閃而過,不可思議的感覺更加鮮明。“可是,你不覺得她——”我沉吟良久,終於把疑問說出了口,“她非常地像我?”


    “公主,你也看出來啦?”珠兒的神情忽又變得大是興奮。


    這麽說,那並不是我的錯覺。


    珠兒壓低聲音,十分神秘地說:“我聽儲帝跟前的小紅說過,她說儲帝那時會寵幸她,完全是因為喝醉了之後把她給錯認成了——”


    珠兒的話說到一半,猛然地刹住,臉上露出驚慌的神情。


    我問:“錯認成了誰?”


    珠兒漲紅了臉,過了好一會,才吞吞吐吐地說:“我也,不知道。小紅她也沒說,就是說,說錯認了……”


    這謊說的實在不好。然而我也沒有再問。


    窗外花影婆娑,打碎了一地的陽光。我仿佛已經看到若隱若現的答案。


    悅清閣旁的兩棵槐樹,在春天裏開出了潔白繁茂的花。於是整個禦花園裏都漂浮著一種槐花清醇的香氣。有風吹過的時候,一片片花瓣優雅地飄起,如羽毛一般輕盈無聲地落到地上,漸漸地鋪滿了悅清閣旁邊的地麵。


    多年以後我仍然記得,在那個春日的早晨,子晟沿著禦花園的小徑踩著落花走來,我看見驚起的花瓣在他腳邊盤旋,心裏如常地浮起淡淡的喜悅。然而我不曾想到,從那天開始,我的命運,天界的命運將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剛好一局下完,我便慢慢地揀著棋子,一邊聽著他們說話。子晟那天是獨自來見天帝,帶來一份擬定朝臣調遷的奏疏。子晟向天帝力陳調遷那些官員的必要,他說:“六部各司的許多人已經多年不曾調換,這些人結黨成群,不利帝都朝局的安寧。”


    天帝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準備調遷多少官員?”


    “總共四十七名。”


    天帝略顯意外:“這麽多?”


    “是。”


    天帝沉吟片刻,說:“好吧,你說說看。”


    子晟便開始朗讀那份名單,原鑒禮司嵇正調端州陽縣任府丞,原刑名司盧遠調品州任節度使,原鹿州寧縣府丞馮巨調戶部理正司……這些事情枯燥而乏趣,但我卻樂於聽見子晟的聲音飄蕩在我的耳邊。偶爾我瞥見他的神情,發覺他的臉上也開始浮現倦色。


    天帝微闔雙目,仿佛似聽非聽。


    子晟念完之後,等候了一會,見他不說話,便試探地問:“不知道祖皇以為如何?”


    天帝仿佛沒有聽見似的,依然不置可否。沉默了許久,才若有所思地開口:“這份名單是承桓定的,還是你定的?”


    子晟愣了一愣,小心地問:“祖皇的意思是?”


    天帝笑了笑,說:“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就是問問這份名單是承桓擬出來的,還是你,或者別的什麽人擬出來的?”


    子晟仿佛鬆了口氣,說:“是孫兒會同吏部的兩位卿家,還有幾個幕僚一起擬出來,儲帝改定的。”


    “承桓改了哪幾個?”


    子晟說了三個人的名字。


    天帝點點頭,便又不言語了。


    子晟說:“祖皇若沒有別的旨意,那便照此辦理了?”


    天帝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隻是若有所思地在想什麽事情。


    又過了許久,才慢慢地問:“上個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樁下界的訴狀,告紀州督撫昏聵,貪財罔法,草菅人命的?”


    子晟露出一些意外的神情:“是。是有這麽樁案子。”


    “怎麽處置的?”


    “查無憑據,已經結案了。”


    天帝點點頭,又問:“那兩個苦主呢?”


    子晟仿佛很是遲疑,過了好一會,才有些勉強地回答:“聽說是在獄裏得了瘧疾,死了。”


    他的聲音隱隱透著慌張。於是,天帝的臉上流露出一種高深的笑容,我覺得那仿佛是對所有事都了如指掌的洞悉,包含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高高在上,卻又同時混合著深沉的慈愛。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子晟,我看見子晟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過了很久,聽到天帝慢慢地說:“承桓並不知道吧?”


    子晟愴然跪倒,顫聲道:“祖皇,這樁案子牽連太大,如今朝局宜穩不宜動。孫兒權衡再三,不得已……”


    天帝拿起茶盞慢慢地喝了一口,淡淡地說:“你說的牽連,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子晟猶豫了一下,輕聲地說:“是。”


    沉默了片刻,天帝忽然展顏一笑:“起來吧。其實我並沒有怪罪你的意思。”


    子晟抬起頭,遲疑著,卻沒有動。


    “起來吧。”天帝再一次說,口氣變得很柔軟,仿佛伴著一聲悠長歎息。然而他的眼睛不再看著子晟,而是投向一個很遠的地方。


    子晟慢慢地站起來。


    便在此時,聽見天帝低沉的聲音:“子晟。”


    叫了這麽一聲,又是半天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坐著,仿佛說一句話要用很大的力氣。過了一會,終於還是很果決地說了出來:“以後再有這樣的案子,不必再壓下去。”


    我看見子晟恍如胸口被人猛然搗了一拳,身子一晃。


    這一拳同樣搗在我的胸口上。那時我終於明白將要發生什麽事情。徹骨的寒意從足底慢慢地升起,在那樣一個溫暖的春日,冷汗浸濕了我的羅衫。


    恍惚中聽見子晟回答:“是。”聲音低弱,幾不可聞。


    這一夜,我不斷地被惡夢糾纏。我反複地夢見初入帝都的那天,在官道上遠遠地望見殘陽映照下,帝都的城牆呈現出鮮豔的血色,牆頭牙齒般的箭垛,忽而化成了真正的利齒。我尖叫一聲,奪路而逃。然而不管往哪裏逃,都有一張血盆大口等著,東南西北,天上地下,再沒有容身的地方。空中仿佛有無數的人在叫,逃不了的,逃不了的,逃不了的……


    我驚醒過來,喘息著,瞪大了眼睛望著窗口照進的寧謐月光。我覺得自己的心像是忽然懸到了體外,在胸前一下一下地跳著。夜是如此地靜,但我卻不敢再入睡,一閉上眼睛我就會看見那張仿佛要把自己吞下的大口。


    躺了很久,我輕輕地坐起身,披上一件衣裳,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外間的珠兒和珮娥都在熟睡中,我小心地繞過她們床邊,開門到了回廊上。夜半的寒意撲麵而來,我微微哆嗦了一下。廊下的梨花,在月光下像是漂浮的霧氣。


    我來來回回地踱步,安靜使得輕微的腳步聲清晰可聞。我的心情,終於在這種枯燥的“沙沙”聲中安定下來。漸漸地,我產生了一種幻覺,仿佛這腳步聲在某處起了共鳴。也許不完全是幻覺,我又想,或許,此刻,在帝都的另一個地方,確實有另一個人也正像我一樣,無眠地來回踱步。


    他是不是,也在想著同樣的問題?


    怎麽辦?我到底該怎麽辦?


    “也許你該遠走高飛,到一個可以隱藏身份的地方。”


    母親說過的話忽然在耳畔回響。我停下腳步,仰頭望著明月,仿佛它化成了母親的臉,正溫柔而擔憂地在天上看著自己。“娘……”我張口呼喚著,然而酸楚的感覺先於聲音衝了出來,在喉嚨口凝成含糊的一團。我的眼睛濕潤了,母親的臉龐漸漸變形,最終消失不見。


    第二天,隻覺得人昏昏沉沉的。禦醫診斷的結果,隻是疲倦和受寒。但從這天起,我就不斷地發低熱,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這病仿佛揮之不去,連禦醫也束手無策。


    到了第六天,終於驚動了天帝。當他進入我的房間,濃重的藥香使他皺起了眉。他沉默著,長久地注視著我,臉上露出難過和憐愛的神情。


    “唉……”終於,他長歎了一聲。


    這聲歎息觸動了我的心事,我呆呆地望著桌上放的一大堆我最愛吃的果品,那都是昨天晚上承桓命人送來的,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在什麽時候清楚了我的喜好。


    “你會好起來的。”摒退了旁人之後,我的外祖父深深地凝視著我,那眼神除了慈愛之外,還有另外一股剛毅,仿佛他覺得這樣就能帶給我力量,讓我支撐過去。


    他又說:“或許我不應該這麽快就讓你承擔這些事情。但你是我的外孫女,這已經不可更改。所以,你隻有學會讓自己心硬一點。我老了,或許已經沒有多少時間,我必須為天界和我姬氏皇族的將來做一個打算。慧兒,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這麽做,是因為我真正地疼愛你。”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親手裏握著的玉墜,父親也認為自己是真正地愛著母親。


    我輕輕地牽動嘴角,露出一個笑容。


    那是苦笑,但在我的外祖父,卻仿佛覺得安心了。


    “你會好起來的。”他在臨走之前又說了一遍,語氣不容置疑,仿佛一切,連同生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確實好了起來。就好像我的病讓人困惑,我的康複同樣也令禦醫不解。


    當我能從病榻上起來的時候,就聽說白王稱病不再上朝已有半月。


    心裏難免有些失望。


    可是偶爾地聽到有人悄悄地議論白王薄情,又忍不住在心裏給他辯解,他也是無能為力呀。


    承桓還是那樣仿佛永不會變的神情。我常覺得迷惑,他自己到底有沒有覺察呢?有時候我甚至想,也許我應該告訴他,但是立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知道即使告訴了他,也於事無補。


    天氣慢慢地熱起來。槐花謝去,荷塘的蓮葉綠了,空氣中開始漂浮著梔子花的濃香。每天的生活依舊一成不變,但我知道,暗潮正在湧動,不知何時就會噴發出來衝破表麵的平靜。天宮的殿堂、山石、花樹,都仿佛沉甸甸的,就像琴上的弦已經繃緊,隨時都有繃斷的危險。


    不久,發生了一件震動天界的大事。那天珠兒氣喘籲籲地跑來,一貫伶俐的臉上掩飾不住驚亂的神色,我便已經有了預感。


    “凡人!有個凡人從天梯上到了天界!”


    我想那瞬間我的表情正與珠兒如出一轍。


    傳說那叫做天梯的,本是開天的大神盤古力竭而逝前未及放下的一條手臂,就成了天界凡間之間的一條通路。即使沒有神器的幫助,凡人也可以通過天梯,到達天界。可是千萬年來,就從來沒有凡人能從那裏上到天界,因為那被稱作“天梯”的,隻不過是一座奇險極難寸草不生的山峰,如同一把劍,直插在天地之間,傲然藐視那些試圖征服自己的凡人,看他們雄心而來,頹然而去,也有人就此留下了軀體,隨歲月流逝化為嶺間飛旋的塵土。漸漸地,連天人也快要忘記了天梯的存在。


    忽然之間,竟真的有一個凡人從天梯上了天界。


    這個人的出現,就如同驚雷一般打破了帝都規律而沉悶的生活。久已不問政事的天帝重新坐上了泰安殿,召見這個非凡的凡人。據說他進宮的那天,聞風而來的男女老少,幾乎沒把皇宮外的大路踩碎。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這個凡人都是宮人們茶餘飯後唯一的話題。


    所以,事情的原委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都是珠兒說的。其實也不是很在意那個人,心裏千頭萬緒的尚且理不清楚,哪裏再有空隙去理會一個凡人,但是珠兒願意說,就當作聽故事。


    珠兒便清清喉嚨,煞有介事地先歎一口氣:“唉,要說這個凡人,也是真不容易。原來他是懷著一段血淚冤情,逼上天界……”


    才聽這一句,就什麽都明白了。心裏猛地一緊,臉色便陰沉下來。


    珠兒惶惶地停下來,“公主,怎麽了?”


    我搖搖頭,“你且說你的。”


    珠兒於是接著說。事情並不曲折複雜,珠兒口齒伶俐,一來二去地說得很清楚。


    原來那個凡人,原本是下界爻州地方一個富商的兒子,父親早死,他自己沒什麽手段,好在父親留下財產甚豐,與母親兩人相依為命,日子也還愜意。二十歲上娶了妻子。那女子原本出身很好,後來家道沒落,家中隻有她與哥哥兩個。嫁過來之後起初日子也還和美。後來便漸漸多事,整體挑三揀四,不得安寧。那人和他母親都是忠厚人,也就忍著,凡事盡量順著她的意思,隻求一家人和睦。誰知其實那女人竟與自己的親哥哥有私情,嫁過來就隻為了圖謀家產,日子久了,終於被撞破。這一來,自然是氣得不行,老母親一口氣沒咽下,竟活活給氣死了。


    這麽一來,那人也就顧不上什麽家醜,把亂倫的奸夫淫婦送了縣衙。豈料那女人嫁過來這些日子,悄悄地已經將他家財產挪走了許多,便買通了府丞,不但沒準狀子,還將他定了個誣告,毒打一頓趕了出去,那兄妹倆也就放大了膽子,公然占了他的家業。又告州府,也是落得一樣的下場。


    那人還想再告,就有人勸:“告,告有什麽用?官官相護。除非你告到天上去。”說這句話本來不過是勸他死心,誰想真就下了這個橫心——“我就告到天上去!”


    “唉,就有這樣的事,能把人逼到這步田地。”珠兒說完,又歎了口氣。


    我仿佛充耳不聞,久久沒有說話。心裏也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苦辣酸澀,亂糟糟的一團堵著。


    珠兒看見我的神情,急急地問:“公主,你怎麽啦?是不是又不舒服啦?要不要去傳禦醫?”


    我擺擺手。


    抬起頭往窗口望了一眼,陽光明晃晃地照著,很亮,很刺眼。恍恍惚惚地,便仿佛仍回到十二歲那年,站在東府青芷園的院子裏等待,明知道要發生的是什麽,卻什麽也不能做。


    “風從西北來,快要下雨了……”我喃喃地說。


    “公主,你這是怎麽啦?!”


    猛然間聽見珠兒一聲驚呼,張皇失措地看著我,這才發覺頰上涼涼地,原來是不知不覺間淌下兩行淚。


    我勉強地笑笑,說:“沒有什麽。隻不過想起一些往事。”


    珠兒稍稍平靜,依然說:“是珠兒不好,不該說這些事情來讓公主煩心。”


    “不,不關你的事。”我輕輕地說,“你不懂……你不懂……”


    往後發生的事情,就好像是有人寫好的本子,一一照做就是。


    金王首當其衝,在他的煽風點火之下,心懷不滿的人群起攻之,向儲帝一係發難。帝都原本苦苦維持的表麵平靜,就像一層紙般被捅破了。朝中大臣各懷心事,有與儲帝同心的,也有讚同金王的,爭得不可開交,有人自顧不暇,也有人冷眼旁觀,有人痛心疾首,也有人邊看熱鬧邊火上澆油……種種的情形,幾乎是滑稽可笑的。


    然而沒有人真能笑得出來。


    攪在中間的人自然笑不出來,旁觀的人也笑不出來。


    越來越多的奏折直接遞到了天帝的麵前,由他親自披閱,儲帝的監朝已經名存實亡。我現在很少有機會見到天帝了,但各種傳言不斷地傳進我的耳朵。


    “金王今天又呈了兩道彈劾的奏折,蒼王世子也有上奏,他們還在乾安殿上指責儲帝令凡人自治,是逆天行事的大錯。吏部史大人為儲帝辨白,言語之間太過衝動,被指為‘全無人臣之禮’,逐出宮外了。”


    我沉默著,俯身在花繃架子上,仿佛專心繡花。這些話大多是珠兒轉述的,她在宮中人緣極好,可以聽到不少的消息。起初的幾日,我還每天問上幾句,到了後來索性就什麽也不問了。


    有時甚至不想再聽下去,便打斷她:“珠兒,你看這隻蝴蝶,是揚著翅膀好呢,還是停在花上好?”


    “我真不明白。”珠兒好幾次地說:“這終究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辦了凡界的贓官,懲罰了壞人,不就好了?怎麽就會弄到這個地步的?”


    我說:“因為這就是個引子。”


    要把事端引出來的引子。天帝已經決意廢黜儲帝。然而承桓品性高潔,風采仁德,有目共睹。要廢黜這樣的一個人,如果沒有極充分的理由,便是他的敵人,也無法信服,一旦落為口實,更會引起動蕩。然而,他又是不得不被廢黜的,因為他缺乏了一種才能。


    ——君臨天下可以沒有高潔,卻不能沒有那種才能。


    所以便需要這個引子。凡人萬年來由天人管束,一朝自治,必然荒淫糜亂,唯有這件事能證明儲帝執政的失策。於是就有一個非凡的凡人被逼上天界——多麽好的口實,任何人都不能否認的“荒淫糜亂”的力證。然而想到這該是怎樣一雙洞悉秋毫的手在布局這一切,我隻覺得不寒而栗。


    珠兒看來憂心忡忡。她自言自語:“這樣下去,儲帝會不會有什麽事呢?但願老天保佑,儲帝不會有事,他實在是個好人。”


    我心知難以向她解釋,其實並不是這一切將使儲帝有事,而是為了讓儲帝有事才會發生眼前的一切。這是深藏帝都底蘊的陰沉心事,沒有人會把它說出來,即使每個人的心裏都很清楚。


    再到後來,連珠兒也看的明白了。她漸漸地也不大提起那些事情,隻是每天悶悶地做事,眉宇間有無從掩飾的愁緒。有一天,忽然說:“儲帝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挽回了嗎?”


    辦法?自然是有的——撤回新政,把一切的責任推到別人身上,比如說,白王——這樣的念頭在心底一閃而過,不由得暗生警惕。忽而母親的話又在耳畔響起。


    不要陷在帝都。


    暮春時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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